小路

那時，我還在上小學，爺爺的身體還算硬朗，他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來接我回家。不論是晴天還是陰天，他都會拿著兩把雨傘在校門口等我。晴天，他會用雨傘遮陽，我們會共用一把傘，因為南方的夏天格外的熱烈；而雨天我們的雨傘是分開的，或許是他怕雨傘太小，不能把我們很好地遮蔽；又或許是因為我總是喜歡拿著雨傘轉圈圈。總之，爺爺就像是每天都會敲響的寺廟的銅鐘，準時雷打不動地響起，他總是比下課鈴還要準時。

爺爺有時會大呼一聲“狗狗”，因為接孩子的家長很多，爺爺生怕我找不到他在哪。如今的我已經記不清他的聲音，但我能篤定這聲呼喚肯定很洪亮，就如同沉重、悠長的鐘聲，在校園里回蕩。

“狗狗”是我的小名，現在想起來，已經多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當時的我不懂得這個稱呼，也不懂得爺爺，因此很討厭。同學們也會借此來嘲笑我，所以經常和爺爺置氣，爺爺也多次向我保證不會在學校這樣喊我。可是那一聲“狗狗”還是會在放學的時候環繞在校園。

后來，我慢慢地接受了這個習慣，雖然依舊有人會嘲笑我，或許是因為長大了，我變得似乎沒有那么在乎他們的看法了。其實當時的我，還是有些不太懂得爺爺。現在細細回想起來，不由得心頭一暖。那一聲洪亮的“狗狗”始終在我的童年揮之不去，這一聲呼喚包含了太多來自爺爺的感情。

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必然會經過家門口的小路。小路很窄，是一條黃泥路。晴天的時候，還算好走，最多是沾點兒泥。可到了雨天，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那條小路就似乎是長出了咬人的尖牙，把人的腳死死地咬在泥里，讓你難以動彈。所以，這條小路總會有爺爺放的幾塊磚，給我們墊腳用，晴天就拿到路旁，雨天就放在路上。但其實路旁的磚和石頭并不多，間距也大，當時的我其實很難跨過。所以小時候，總是討厭雨天。因為那條小路，我總是不敢走，因為磚的間距太大了，我根本沒辦法跨過磚塊，那時候，爺爺總是會蹲下，讓我趴在他的背上，馱我過去。那時候的爺爺更像是一塊磚，讓我墊著，伴我走過小路。

有一次雨天，也記不清是什么原因，只記得那次和爺爺吵架。硬是不要爺爺馱我過那條小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過于勇敢，憑借自己想要從這塊磚跳到另一塊磚。可是下一秒我就躺在了黃泥水中，全身都被泥水浸濕了。

爺爺彎下身子將躺在泥濘路的我扶起，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的狗狗長大了就能跨過去了。”那次我哭了，我也記不清是為什么而哭了，可能因為疼痛，又或是一種自尊，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情感，總之我當時實在是太小了。從那之后，我就非常渴望長大，因為只有長大，才能踩著那幾塊磚，走過小路。

大概是我讀五年級的時候，爺爺的身體就越來越差了，也逐漸走不動了，之后我都是一個人回家。于是，再也聽不到寺廟的鐘聲和那一句“狗狗”。其實，我甚至不確定是否還能再次聽見這聲呼喚。但有一件事情能夠確定——當我聽不見這聲音的時候，我就不再是原來的我，忽然感覺我可能長大了。

我原以為，這是關于我和爺爺以及小路的一切。

到了雨天，當我一個人面臨小路的時候，有時能夠跨過去，但有時不小心也會再次滑倒，躺在泥濘的小路里，任憑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沒有哭。或許是我真的長大了吧，又或許是因為雨天，讓我分不清什么是雨水，什么是淚水罷了。有時候沒跨過去，回到家里，爺爺看著滿身是泥的我，一言不發。但我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晶瑩，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那條小路，只不過那個拿著兩把雨傘的身影走不動了。

直到那次，我已經在上初中了，那條小路我已經能夠輕松地跨過去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長大了，我跨過了那條原本對于我而言是“難于上青天”的小路。我依稀記得那天，那天本是晴空萬里，可是總有云朵承受不住它們積攢的眼淚。對于雨水而言，或許云朵就是它腳下的磚，是因為它們還沒長大，它們也摔跤了嗎？這是我不得而知的，也無法得知的，屬于它們的秘密。

總之，突然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那次我沒有帶傘，只能在校門口的保安亭等雨晴。看著周圍的同學都陸續被家長接走，心底不由得有些落寞，或許，我又有些懷念爺爺的雨傘了。我在保安亭望著窗外，有些雨水打在玻璃上，然后緩緩順著玻璃流下，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我當時看著這些有些恍惚，我也只能祈禱著雨早點兒停，那些從云朵跌倒的雨水再次爬起來。

直到遠處傳來了那洪亮的鐘聲，在整個校園里面游蕩。

“狗狗！”

我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但又不敢確定，因為爺爺已經很少出門了……

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從那條長長的痕跡里看到了爺爺獨自走過小路。爺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我連忙上前去攙扶，爺爺的膝蓋不太好，平時連下樓散步都極其艱辛，更別提在這樣的天氣。

我忽然注意到那被黃泥水浸濕的衣裳，還附著著結塊的黃泥，我瞬間明白了爺爺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我一把抱住爺爺，大聲地哭了起來。那是我積蓄已久的情感，所幸雨聲掩蓋了我的哭泣，至少，這份情感我不想被其他人聽見。因為這是屬于我和爺爺的，單獨而又濃厚的情感。

爺爺連忙安慰我道：“不哭，不哭。”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晰，那一次的小路，我也變成了一塊磚。我小心翼翼地墊著爺爺走過了小路，那條走過無數次的小路。但這一次不一樣，我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爺爺曾經感受過的，每一塊磚頭和石塊在腳下都格外的不一樣，我想一塊磚頭的使命便是如此……

我記得那次爺爺的聲音有些哽咽，說道：“我的狗狗真的長大了。”

幾個月后，爺爺就在家中離開了我們，他走的很安詳，是在睡夢中離開的，臉上還洋溢著微笑，聽奶奶說在夜半的時候還聽他在呼喚著我的小名“狗狗”，只不過當時我正面臨期末考，奶奶便沒有叫我起來，這也是存在我心底里的遺憾。

說起來，我和雨天有著不解之緣，我和我現在的愛人也是在雨天認識的，我們認識也是因為我從食堂吃完飯出來，天空下起了小雨，而我的愛人拿著傘正準備去教學樓，我便小心詢問：“同學，能否一起把我送去教學樓？”我們正是因為雨傘結識的，只不過我們一同走過的是人工的柏油路。后面，我也和她不止一次講過我和爺爺以及小路的故事……

今天，我又從那條小路經過了，只不過這次沒有雨天，看著泥濘路上的磚，我才意識到人生一路走過來都踩著磚，以前有，未來還會有。只不過，后面的路只能你一個人去走了，而那些陪你走過這條路的人，都化成了你腳下的磚。而你，以后也會化成其他人的磚，墊著他走過小路。其實，不是因為雨天才有磚，而是因為有人才有磚。

想到此處，眼睛不由得濕潤了，在晶瑩的淚光中，我再次看見了那個拿著兩把傘的身影。我踩著我鋪下的磚頭，走過這條小路，以后，也有人會踩著我放下的這些磚頭，走過……

作者簡介：

鄧旭，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奔流》《中華詩詞》《散文詩世界》等刊物，曾獲“劉成章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