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在樂器制作上,宋代大多遵循古制。而在演奏上,則注重按月用律與一字一音。按月用律承自唐代,意味著每月選用不同的音律作為主音,構建和諧音樂。一字一音則強調歌詞與音符的精準對應。這種風格不僅融合了自然節律與語言,還體現了宮廷音樂的和諧統一。同時,宋代的禮樂活動深受自然觀影響,樂器的使用與配置均遵循“八音分類法”(金石為先、八音相協),這既符合古代陰陽、五行、八卦、術數等傳統思想,也展現了追求陰陽和諧之道的審美理念。如,以玉石雕琢的磬,象征男性的“至陽”之氣,置于北方;金屬鑄造的鐘,則代表女性的“至陰”之韻。兩者并奏,寓意陰陽交合,達到“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這種陰陽交合的觀念至少源自漢代。自古以來,“樂源于天”的觀念深入人心。五聲各階名之命名源于星宿之名。五聲之根本,是陰陽相互呼應之結果。律法有十二種,其中六陽稱律,六陰稱呂。六律用以統領氣息、模擬萬物;六呂則用以匯聚天陽之氣以發聲。陰陽相互協調,天氣與地氣相合,便產生了風?!肚皾h書·律歷志》所言:“天地之氣合而生風,天地之風氣正,則十二律定。”[26]兩漢之際,給音律配卦,便是“天人合一”宇宙觀念下的產物。秦漢之際,陰陽家之言幾乎完全混入儒家,產生天人感應之說,即認為天道與人事之間互相影響。陰陽家巧妙地將五行、四方、四時、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干地支乃至數目等眾多元素融為一體,從而構筑了一個全面而系統的宇宙體系。《周易》有云:天道陰陽,地道剛柔,人道仁義。這即指天以陰陽為法則,地以剛柔為規律,人則以仁義為行為準則。此外,律呂的和諧與陰陽的交融相互呼應,十二律與十二節氣一一對應,律長八寸,恰似八卦之形。伏羲氏曾運用律呂和五聲,施于八種樂器之上,匯集成樂,旨在調理天地之氣,溝通神靈,進而類推出萬物的情態。這種精妙的對應關系不僅深化了音樂與自然的內在聯系,更展現了古人對于宇宙萬物和諧統一的深刻理解。
在宋代,眾多宮廷樂器如兩儀琴、十二弦琴、閏余匏笙等,均成為“以氣論樂、以數相和”禮樂文化理念的生動載體。這些樂器不僅承載了天地、道德、陰陽、五行、八方、八氣、十二律等豐富象征,更在制作與演奏實踐中,體現了對漢代“樂以象天”“天人合一”宇宙觀的繼承與弘揚。通過精妙運用十二律,音樂家創作出既契合自然法則又極富藝術感染力的音樂作品,以律呂調和五聲,達到八音和諧的美妙境界。這樣的音樂,旨在以和諧之音統一天下人心,以合德之樂感化眾生,整飭風俗,引導人們歸于正道。同時,宋代宮廷音樂也深刻反映了天地間的自然法則,以之治理百姓,使仁與義成為社會的基石。這一理念與孔子所倡導的“頌古非今”、強調雅頌正聲方能“和人心”的思想緊密相連。北宋理學家張載曾言:“聲音之道與天地通,蠶吐絲而商弦覺,木氣勝則金氣衰,乃此理自相應。今人求古樂太深,始以古樂為不可知,律呂有可求之理,惟德性深厚者能知之?!盵27]音律之道與天地相通,只有具備深厚德性的人,才能洞悉其中的奧妙。他認為,憑借“德性之知”,人們能夠深刻認識世間萬物,實現內心的和諧與圣明,進而與天下人心意相通。在張載看來,萬物的生長繁盛依賴于人的仁德滋養;以道義相待,事物便會順應天地之道,自然向善向好。它深刻體現了宋人對修身養性、立功立德之人的敬仰與推崇??梢姡未鷮m廷樂器及其所承載的禮樂文化理念,不僅展現了中華民族對音樂與自然、人事、宇宙關系的深刻理解,也體現了在音樂創作和演奏中對和諧與平衡的不懈追求。并且,這種追求對后世樂器制作和音樂文化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成為中華民族音樂文化中“和諧”理念的寶貴遺產。
宋代統治者們也極力效仿儒家傳統雅樂審美觀。如,以宋徽宗的復古意愿為例,“昔者,先王治定而制禮,功成而作樂,以合天地之化。夫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若夫禮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以與民同也。樂之數六,文之以五聲,播之以八音,有序有政,和邦國,諧萬民,悅遠人,作動物,然后神示人物以和……?”[28]可知,古代先王在治理國家、安定社會之后,會制定禮儀和音樂,以此來與天地自然的變化相和諧。其中,“樂之數六”指的是音樂的六律,即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六個音高;“文之五聲”指的是宮、商、角、徵、羽五個音階。這些音樂元素通過演奏八種樂器(即八音),形成了有序的音樂政體。音樂的這種有序性和規范性,不僅能夠調和邦國、和諧萬民,還能夠使遠方的異族感到愉悅,激發動物的情感。最終,這種和諧的音樂還能夠感動神靈,使天地人神都處于一種和諧的狀態。這些都深刻表明徽宗對于禮樂制度的重視和推崇,認為它是維護社會秩序、促進和諧的重要手段。“通過效仿古代賢明君主,重構理想的大同社會,宋徽宗把自己美化成為一個嗣成天命的合法皇帝,祖先的孝子賢孫,愛護百姓的仁君,以及繼任者的光輝榜樣?!盵29]《禮記》言:“音樂是服務于整個社會的管理,實現大同世界的手段。”[30]“大同世界”是由孔子提出的,它與“世界大統”有著根本上的不同。何為大同?《禮記·禮運》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31]它描述了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態:“當大道得到實行時,天下成為眾人共有的樂園,賢能備受推崇,誠信成為人際關系的基石,和諧在每個人心中生根發芽。人們的愛心不僅局限于至親,更如涓涓細流般滋潤著每一個生命。老者得以安享天年,壯者在廣闊的舞臺上施展才華,孩子們在知識的海洋中自由遨游,茁壯成長。這里無需勾心斗角,更不見盜竊、叛亂與賊害之影。家家戶戶門都不需要關閉大門,信任與安寧充盈在每個角落,這便是人們心中的大同世界?!彪m然這份描繪帶著一抹理想的光輝,但它卻深刻反映了古人對于和諧社會的執著追求與無限憧憬。
筆者認為,若想實現“天下為公”的大道,需要每個人在自己的小世界先有一個大同,這樣才有可能發展成為全世界的大同。個人的“大道”,便是每個人養天地浩然之正氣,存有仁義之心?!抖Y記》云:“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盵32]樂為天地之和,禮為天地之序。“樂”代表和諧,“禮”代表秩序。禮樂相合,百物皆化?!叭式跇罚x近于禮?!盵33]天地有仁,美在成久。修仁實為修心之道。天地展現其仁愛,其美在于經久不衰。此中深意,敦促人們要像天地一樣,懷揣仁愛之心,無私地關愛和滋養他人。同時,也應追求那歷久彌新的美,通過時間與努力,讓美得以成長和升華。它傳遞出一種生活態度與價值觀,即要尊重自然、關愛他人,追求恒久而有意義、有深度的美,并不斷持續提升自身的品德與修養。宋代以宮廷樂器為載體,通過“禮樂相合”的審美體驗,人們得以深入明禮悟道,效法先賢圣德,于內心深處修身養性,從而不懈追求那“天人合一”的生命至高境界。在此過程中,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博愛之情溢于言表,慈悲之念深植于心,至善之道踐履于行,進而實現物質豐盈、精神充實、靈性升華的三重和諧統一。每個人均以回歸本源、喚醒本我、回歸大我為終極目標,致力于努力修為自身,以期達到心靈的開悟狀態,深刻體悟到生命內在的圓滿與自足。這種追求不僅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探尋,更是對宇宙本源和大道真理的向往與回歸。同時,將個人理想與社會理想緊密相連,心懷大愛,關愛他人,共同為構建一個尊老愛幼、和諧共生的美好社會貢獻力量。站在萬物一體、視萬物為己的高遠境界,得以更深刻地認識、理解和改造世界,這便是天地之大德與至美的完美展現。如此,人們不僅能夠實現個人的生命升華,更能夠推動整個社會的和諧與進步,共同譜寫一曲宇宙間最動人的生命樂章。
縱觀宋代宮廷樂器文化的建設歷程,其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均旨在復興儒學,重振儒家綱常倫理,大力推廣“仁道禮樂”,以調和人心、涵養德性人格。宋代渴望重現三皇五帝之圣王風范,重興夏商周三代之盛德之治,從而鞏固政治制度與人倫綱常的秩序,并使之傳至千秋萬代??梢姡未鷮m廷樂器成為了禮樂文化的重要載體。通過推行“雅正之聲”,排斥胡夷音聲,宋代宮廷樂器不僅宣揚了古圣先賢的崇高品德,更在潛移默化中感召人心,培養了人們的家國情懷和宇宙意識,旨在實現個人的“大道”和“大同”,從而構成了宋代宮廷樂器功能價值觀、審美情趣以及思維方式的核心特征。這一文化實踐不僅體現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與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家的“無我觀”思想相互交融、互補共進,更彰顯了宋代宮廷樂器文化“復禮歸仁,宣德達情”的根本宗旨。在這一文化實踐中,宋代宮廷樂器不僅成為了傳承和弘揚儒家文化的有力工具,更在塑造時代精神、引領社會風尚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結語
宋代的統治者和提倡“尊王攘夷”之說的宋儒們試圖借助雅樂的威力宣揚皇命天授,以期教化民眾、穩定和統一王朝秩序,其重視程度并不亞于周代,堪稱中國古代歷史之最。宋代通過構建以宮廷樂器為載體的禮樂文明,宣揚古圣先賢之圣德,以寓托禮制之精神,重構維系社會結構之價值力量,力阻國勢頹萎之局面,并將復古之風推向高潮。其根本目的在于“禮樂治天下”:施之于臣民,使得上下綱紀嚴正、遵禮守分,亦能維護天子正統地位,臨朝天下;運用于家族宗族,穩固親情倫理,體現道德倫常。在動蕩不安的嚴峻形勢下,實現人倫教化和治世功能,維持和推動國家運作,利于君權鞏固、恢復國家安治平穩之政局。宋代統治者們對雅樂的推崇與實踐,不僅是對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發揚,更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現實的深刻反思與積極應對。
穿越歷史的長河,應辯證地來看宋代宮廷樂器的制作與實踐問題。一方面,宋代的復古運動與政治、文化因素等密切相關。受儒家傳統雅樂審美觀念的影響,將樂器的制作、實踐附會上儒家綱常倫理、陰陽五行學說、天文歷法以及十二律等外界因素的意義,導致部分樂器構造趨同、性能相近。這既是復古運動的體現,也反映了當時對樂器制作規律的某種忽視。另一方面,宋代的宮廷樂器的選材、制作、設計、實踐等每一環節,科技、哲學、政治、藝術、倫理等方面的內容都蘊含其中,體現了宋代宮廷樂器制作理念的整體性、系統性與全面性。宋人以樂器模擬自然萬物,融合形態與事理,引導眾人。其音樂順應陰陽之理,召喚天地之和,感知萬物,端正人心。宣揚古圣之德,旨在教化人們“明天理、禁人欲”,培養“中正平和、孝悌忠信”的理想人格,實現音樂的教化功效。盡管部分宮廷樂器陷入形式主義,過于強調禮教而忽視樂器自身發展和音樂藝術性。但它們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大同世界”的宇宙觀,仍是儒釋道生命觀在音樂中的體現。宋人寄望樂器能“載道”與“言志”,展現了他們對生命高境界的追求,也體現了中華傳統音樂文化對內在“和合”心境的崇尚,其深遠價值不言而喻。
總之,宋代宮廷樂器遠非僅僅作為音樂演奏的工具,它們承載著深厚的文化意蘊,是歷史、文化、禮儀、政治、宇宙觀和人文理念等多重維度的融合體現。在國家禮樂活動中,這些樂器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不僅用以演奏莊重的旋律,更通過其獨特的音色和演奏方式,傳達出宋代文化的獨特韻味和深厚內涵。它們不僅是宋代宮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傳承和弘揚宋代文化的重要載體,也為后人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精神風貌和文化底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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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戴圣著:《禮記》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90頁。
[31]戴圣著:《禮記》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頁。
[3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第三十八《樂記》,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 1113 頁。
[33]戴圣著:《禮記》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頁。
(全文完)
作者簡介:彭俊園,南京藝術學院博士,大連大學音樂學院講師
本文為2021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項目編號:KYCX21—1997)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