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以來,宜興紫砂陶廣泛進入商品流通領域,面對這一新興的日用品和收藏品,明清文人一方面在生活實踐中積極享用之、把玩之、鑒藏之,另一方面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品鑒之、吟詠之、批評之。本文通過對明清文人題詠進行文本細讀,從泥色美、把玩美、工藝美、風俗美四個層面,探討明清文人如何用詩性語言闡發(fā)宜興紫砂陶的美學內涵。
關鍵詞宜興紫砂陶;美學;明清文人;題詠項目名稱:本文為江蘇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guī)劃2021年度課題“非遺文化賦能高校美育的模式探索——以宜興紫砂陶為例”(T-c/2021/94)的階段性成果。
明清時期,工商業(yè)繁榮,文風鼎盛,文人論物的風氣十分濃厚,他們的品評對象大至建屋筑園、家居陳設,小至筆硯爐瓶、服飾妝容,可謂無所不備、無所不包。在此背景下,作為新興茶具和雅玩的紫砂迅速進入了明清文人的品評視野。
如果說明清工匠創(chuàng)造了作為“物”的宜興紫砂陶,那么明清文人則憑借細膩的感覺、精致的筆墨和高雅的趣味狀寫了紫砂之美,包括紫砂陶的泥色美、把玩美、工藝美、風俗美等等。更重要的是,明清文人不僅闡發(fā)了紫砂陶的美學內涵,還引領著后世感知、品味和言說紫砂之美的表達方式。
1泥色美
在明清文人眼中,紫砂陶的泥色美是“絢麗”與“本真”的巧妙融合。紫砂泥素有“五色土”之稱,“五色”是絢麗多彩之意,經過煉泥、調砂、制作、燒制等工序,出窯后的紫砂壺最終會呈現豐富絢爛的色彩變化。
一般而言,紫砂壺以朱、紫、米黃為本色,其中朱有濃淡(如海棠紅、橙紅、暗紅等),紫別深淺(如黯肝、紫銅、朱砂紫等),黃亦富于變化(如葵黃、冷金黃、棕黃等),此外更有水碧、墨綠、青灰、桐綠、鼎黑、棕黑、榴皮、漆黑等諸色。
明末清初,文士吳梅鼎的《陽羨名壺賦》是一篇詠贊紫砂的名文,此賦對紫砂泥色的觀察和比擬尤為細膩精妙。吳梅鼎巧用各種植物的本色如葡萄之“紺紫”、橘柚之“蒼黃”、新桐之“嫩綠”、葵露之“流黃”等來比擬紫砂的“五色”,深得紫砂自然、天真的妙趣。以原礦泥料制作的紫砂壺,在泥色中會夾雜著白星點點,在日光映照之下銀光細閃,如珠粒隱現。為了形容這種微妙的砂感,吳梅鼎以“梨皮”狀寫調砂后的色澤效果,用“髹汁”來表現胎骨堅致的質感,其觀察之細致、聯想之自然、取譬之巧妙令人稱絕。這篇賦文同時受到了后世匠人和文人們的喜愛,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顧景舟和徐秀棠在《宜興紫砂工藝陶》一文中摘引并翻譯了此文,認為此文“把紫砂泥色描寫得真可說是淋漓盡致了”。而以創(chuàng)作紫砂文學而知名的作家徐風亦多次用白話文改寫《陽羨名壺賦》,徐風強調:“從語氣看,這是一個古代文人玩壺玩到‘癡顛’狀態(tài)的一種感嘆,他在為大家打開并描摹一個未知的世界。”
2把玩美
與泥色之美緊密關聯的是把玩產生的審美快感和包漿美。梅茲提出存在兩種不同的藝術,一種依靠“距離的感知”,即視覺和聽覺;另一種依靠“觸覺的感知”,即觸摸、品嘗、嗅聞等。紫砂壺是同時依賴“距離感知”和“觸覺感知”的藝術,欣賞一把紫砂壺需要調動起人的全部感官,觀其色、看其形、聽其音,淪茗以嗅其香,摩挲以知其潤。觸覺這一相對小眾的感知方式在紫砂壺品鑒中恰恰占據了十分突出的地位。
在題詠中,明清文人將把玩之美作為其審美快感的重要源泉,如“動則莫持慎捧執(zhí),久且色澤生光明”(林古度:《陶寶肖像歌為馮本卿金吾作》),“陳君雅欲酣茗戰(zhàn),得此摩挲日千遍”(俞彥:《贈馮本卿都護陶寶肖像歌》),“拂拭經時不釋手,童心愛玩仍孩提”(高士奇:《宜壺歌答陳其年檢討》),“古澤秀可餐,兒肌滑難把”《曹三選題跋》,“何當拂拭加,座右面其鼻”《姚湘題跋》,“勇喚邵文金,渠帥在吾握”《吳騫題跋》等等。因此,紫砂壺雖是清供雅玩,但它與人的關系尤為親密,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指出,“壺入用久,滌拭日加,自發(fā)黯然之光,入手可鑒。”這便是紫砂所獨有的包漿美。
包漿來源于茶的潤養(yǎng)和人的摩挲,它是人與物反復觸摸后形成的一層自然光澤,是時間洗禮的產物。嚴克勤認為,從美學的角度看,包漿是“明與昧、蒼與媚”的完整統(tǒng)一。明清文人重視把玩的體現方式和欣賞包漿的細膩感覺,反映出了璞玉渾金式的文人審美追求。
3工藝美
明清文人還擅長從造型及工藝的角度展示紫砂之美。在造型方面,他們推崇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和諧統(tǒng)一,其中崇古者如林古度之“昔賢制器巧含樸,規(guī)仿尊壺從古博”,求新者如吳騫之“千奇萬狀信手出,巧奪坡詩百態(tài)新”,還有汲古出新、融會貫通者如屠倬之“其余古樣皆樸致,陶寶圖中出新意”。在工藝方面,明清文人對名工良匠多有關注且不吝贊美,他們贊揚名匠絕技的詩文不勝枚舉,供春、時大彬、徐友泉、楊彭年等匠人皆因文人的詩作而得以在士林揚名。
同時,明清文人將紫砂陶視為“五行相濟”的產物,這是一種富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古代陶瓷批評觀,比如“我明供春時大彬,量齊水火摶埴作”(林古度:《陶寶肖像歌為馮本卿金吾作》),“朅來搗冶水火齊,義興好手夸埏埴”(俞彥:《贈馮本卿都護陶寶肖像歌》)等。中國古人認為,世間萬物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基本元素構成,五行在相生相克的推演中覆蓋整個宇宙。紫砂泥是土,調和泥料需水,燒制淬煉用火,砂里含金,且出窯后紫砂壺的質感是“胡玉胡金”,淪茗所用的茶為“木”,在一把小小茗壺中蘊含著五行調和的至理妙趣。
4風俗美
紫砂陶的物質生產過程也受到了一些文人的關注,比如王叔承的《荊溪雜曲》:“蜀山山下火開窯,青竹生煙翠石銷。笑問山娃燒酒杓,沙壞可得似椰瓢。”《荊溪雜曲》是對蜀山窯廠燒窯活動的生動描繪:蜀山腳下正在燒窯,窯工們忙碌著將一捆捆青竹、松枝填進窯洞,一片窯火熊熊、青煙裊裊的喧鬧景象,泥坯將在煅燒中蛻變成堅硬的陶器。詩人和一名窯工打趣,詢問能否燒出個形如椰瓢的酒勺來?這首詩生動活潑、語調詼諧,洋溢著濃郁的民間生活氣息。
另外一首描繪蜀山窯廠的詩作出自宜興本土詩人陳維崧,陳維崧是清初陽羨詞派的領袖,一生寫作了大量歌詠陽羨山水風物的詩詞,富有地方特色的蜀山窯廠自然也在他的詩歌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其《雙溪竹枝詞》云:“蜀山舊有東坡院,一帶居民淺瀨邊。白甀家家哀玉響,青窯處處畫溪煙。”與王叔承詩作中富有敘事性的主客問答不同,陳維崧描繪了一幅動靜結合的風俗畫:連綿起伏的蜀山山麓、歷史悠久的東坡書院、清淺蜿蜒的蠡河共同構成了優(yōu)美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背景。在此地,家家制坯、戶戶捶泥,起伏不斷的勞作聲就如同叮當碰撞的玉石一般動聽,抬眼望去,溪畔的窯廠上升騰起裊裊青煙,仿佛一片世外畫境。
陳維崧還有一闕清新明快的《滿庭芳》詞作,詞曰:“白甀生涯,紅泥做活,亂煙細裊孤村。春山腳下,流水浴柴門。紫筍碧鱸時候,溪橋上、市販爭喧。推篷望,高吟杜句,旭日散雞豚。田園淳樸處,牽牛鬻畚,壘石支垣。看鴟夷撲滿,磊磊邱樊。而我偏憐茗器,溫而栗,濕翠難捫。掀髯笑,盈崖綠雪,茶事正堪論。”在這闕詞中,紫砂陶擺脫了文人精心布置的齋室廬舍和日漸僵化的斗茶程式,重返于蜀山腳下的原生態(tài)村居生活里。無論是生產中的忙碌捶泥聲、燒窯時的紛亂青煙,還是農家集鎮(zhèn)上的市販爭喧和田園風景,都構成了暮春時分蜀山鄉(xiāng)村最有煙火氣的動人實景。詩人摩挲著掌中砂壺,享受到了品茗的悠閑意趣。此時此刻,文人的筆墨賦予了世俗生活以別樣的詩意,而人間煙火也讓文士的山野之趣有所依歸。
5結語
無論在文學研究還是紫砂研究領域,都少見對于紫砂題詠的專門研究。或許對文學研究者來說,紫砂題詠只是小眾的興趣,如滄海一粟般渺小不足道。而對紫砂研究者來說,題詠只是文人的隨性書寫,不能充分顯示出宜興紫砂陶技術、工藝、造物設計等方面的信息。
筆者通過考察明清紫砂題詠,指出明清文人善于調動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等多種感官,全身心地投入于紫砂審美體驗中,并深切感受紫砂的泥色美、把玩美、工藝美和風俗美。文人經由對紫砂的把玩、鑒賞、體認,將個人的情趣與審美投射其中,升華了紫砂作為普通日用品的物性,凝練出了獨特的紫砂美學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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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錢江涵(1992—),女,文學博士,講師,研究方向:文化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宜興紫砂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