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蓋世英雄

高晉旭

高考那天，老爸失蹤了。

我知道，這次趕上嚴打的槍口，他也是身不由己。這一失蹤可能就要亡命天涯。對，確切點說是逃跑。

他們會放過你嗎？其實，你也知道，回來了可以配合抓捕行動，還可以送女兒參加高考。也可能你根本不會想起我。你總說我是幼稚的，不懂大人的心。

我多希望，你能穿著白T恤，就是我小時候你去北京出差時穿的那件。這個顏色同樣可以包裹你多年奔忙練出來的粗壯的胳膊和腹肌。媽媽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做香噴噴的可樂雞翅、香菇炒芹菜，再做條你喜歡吃的紅燒魚，外加一鍋大米飯。多豐盛啊，一家人相聚，其樂融融。我端起鑲嵌螺鈿的仿古長嘴酒壺給你倒酒，你就著菜大口喝酒，而不是像以前，咬一口紅辣椒，用筷子頭點一口酒，辣得眼睛鼻子通紅，也不舍得吃一口菜。那白T恤在燈光下襯得皮膚發出瓷器般的光亮。

我時常偷看奶奶藏起來的你的照片。你對我說過：“青青，以后給咱考所警察大學，當人民警察！”

你睡覺從來不說夢話，也不打呼嚕，更別提像我一樣打把式，而是安靜得像一只蠶蛹。在奶奶家你是老大，一通炕兄弟姐妹九個，為了給弟弟妹妹多騰地方，你練成了“縮骨功”。

你走那晚，我先回屋了。你和媽媽坐在餐桌前都沒有說話，也說不上誰陪著誰。也可以說，是燈泡陪著你倆，用白熾和黑暗兩種方式。坐了一會兒，媽媽也進來休息了。外屋的燈在門口打開了一個扇面，燈光從母親的頭頂跳躍著沿門框俯沖下來，變成了黑影。只剩你一個人在餐桌前坐著，像坐在一座荒島上，不知和誰對弈。

你離開的那天早上，喜鵲嘰嘰喳喳把我叫醒。拉開印有“雨過琴書潤，風來翰墨香”的《風竹圖》窗簾，一輛黑車停在家門口不遠的空地上。媽媽對你說：“車來了。”你坐在涼席上探身看了看她，又回轉頭看著自己光禿禿的腳丫，說：“找我的。”你洗了把臉，也沒什么東西可收拾。

你蹲在門口那根剛伐回來的原木上等我，點著一支煙，一口一口，一根一根，肺里都是擁擠的眼淚和漫灌的心潮。你安靜地等著，直到我扎好馬尾穿著淡青色的校服出來。

我也看到了車，問：“爸，那是誰的車？”你說：“不知道。走吧，青青，爸送你。”我麻溜地上了電動車。出發了。我想起一首歌：“向云端，山那邊……”多美好，那車沒跟上來。

后來，在那車里，老民警講了一個犧牲的臥底緝毒警察“黑T恤”的故事：

郊區的盤山公路上行駛著一輛黑色轎車，車身搖動似響尾蛇，不停地發出咝咝聲，尋覓著下手的機會。“黑T恤”快步上前推開門，把我推進屋。我沖著外面喊：“快進來，記住你和孩子的約定！”我被推搡著，努力從門縫里往外掙脫。“黑T恤”只管推門，甚至用身體壓住了門板。我從木門的裂縫中看到他跪在地上，手抓進土里。他轉過身，幾綹被汗打濕的頭發在額頭搖蕩，眼眶充血，“黑T恤”用纏著繃帶的食指比了一個“噓”的動作，我可以看到繃帶間一顆顆血珠子冒出來，他輕聲說：“蹲下，不要出聲！”他抬起胳膊，迅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咔嗒一聲鎖上門。黑色轎車停到他的面前。車門嘩的一聲滑開了，里面的人像鍵盤輸入的字一樣被監控攝像頭的綠色方框動態捕捉著。“黑T恤”沒有猶豫，就像離弦的箭矢，一步躥上了車。轎車絕塵而去。

你要相信一個老警察講故事的能力，就算驚心動魄的情節不吸引你，那些年輕的警察也會被他說得動容。車窗上，從幾個人的肩膀透射過來的光一晃一晃的，隨著車身顛簸，把人影打成了碎片，我在這些碎片中努力地打撈著你的背影。

高考那天，出了考場，人群異常喧鬧，車輛的喇叭聲四起。我在人群里穿行，在車流中無目的地走著。我不知道下個路口怎么走。

我想起日記本里的那句：我的爸爸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云彩來接我。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