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

肖靖

夏日的雨說來就來。感謝這場雨將我和媽媽逼進了這家小面館。我大口吞咽著面條，實在太餓了，一碗清湯面很快被我吃光。

媽媽在餐桌對面慢條斯理地吃著，她看起來似乎不餓，幾片牛肉在上面浮著，我咽了咽口水，我的面沒有肉，一小碗面只填充了我的半個胃。

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媽媽碗里的肉，它們也挑逗似的看著我，我看得出了神，拿勺子想把它們填進我還空著的小半個胃里。

啪！一聲脆響，勺子從我的手中飛了出去，摔到地上，裂成幾瓣，媽媽輕蔑地看著我，揮向我的手還懸在半空。

其實媽媽并沒有碰到我，我只是順勢將勺子扔了出去。媽媽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剜向我?！霸俨宦犜?，打死你！”媽媽的聲音從牙齒縫隙中鉆出來，帶著咝咝尖音，有點像毒蛇吐芯子。

媽媽又揚了揚手作勢要打，我本能地縮縮脖子往旁邊躲，我不想再挨打，自從遇到媽媽我每天都挨打，身上的疼還在，面館里都是人，她的巴掌并沒有落下來。

面館老板拿著笤帚走過來，把勺子碎片掃起。我看了看老板，他有一顆亮锃锃的光頭，臉頰上的肉被地心引力拉扯著往下垂，樣子有點嚇人。

媽媽趁機站起來，說：“老板，結賬?！惫忸^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面碗——媽媽碗里的幾片肉還靜靜地躺在面上。

“兩千零二十塊，抹個零，給兩千就行?！惫忸^手里拿著笤帚，面無表情。

“兩千！”媽媽的尖叫聲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射向他，我看見他下垂的臉頰抖動了一下。

我害怕地縮在桌子和墻形成的角落里，我覺得只有這里能給我一點安全感，如果他們打起來，我還可以鉆到桌子底下去。

“兩碗面，兩千塊，你訛人呢！”媽媽毒蛇般咝咝的尖音銳利刺耳，我用手捂住耳朵。

“吃飯的時候你們打碎了我的勺子，那是汝窯的，兩千一把。”光頭淡淡地說。

媽媽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奸商！訛詐！”周圍人們的情緒被帶動起來，大家紛紛指責光頭不地道。只有我很希望他能懲治一下媽媽，可是現在的情況似乎媽媽更占上風。

媽媽又哭又叫，很是可憐。大家的同情心越發泛濫，我看見有人打了110，我把縮在角落里面的身子探出來一些。這些天我一直想打這個號碼，可媽媽看管得太緊，我完全沒機會，我聽見那人和接警員的對話，歡喜得心怦怦直跳。

媽媽比光頭顯得更慌亂，她扯過我的手，想拉我離開面館，我使勁掙扎著把身體往回縮。我不想離開，怯怯地說：“下雨呢，我沒有雨衣?！?/p>

人們將我們圍在中間，光頭跨到面館門口，面色比外面的天空還要陰沉。我聽見人們議論：“這家面館太黑了，以后可別來這里吃面。”

警察撥開人群走進來的時候，光頭在警察耳邊說了幾句。警察轉向媽媽說：“請跟我走一趟?！?/p>

媽媽顯然慌了，連聲說：“我賠，我愿意賠錢。”媽媽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囂張，顫抖著手翻身上的口袋。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給媽媽打氣——“就打碎了一個勺子，用不著賠錢”“有警察也不怕，警察是給你撐腰的”……

天空已經放晴，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媽媽的臉藏在墻壁的陰影里。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把揉得亂七八糟的錢，往光頭手里塞。

光頭向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在陽光里，腦袋被陽光照得發亮，形成了一個大光暈。

我和媽媽都被警察帶走了。媽媽不知道被帶去了哪里，我終于脫離了人販子的控制。

幾天之后，我又出現在面館，是我的親生爸媽帶我來的。

光頭正無聊地坐在門內，眼瞅著外面的陽光發呆，店里一個顧客都沒有。

爸媽撲通跪在他跟前，一邊磕頭一邊說：“謝謝老哥?！敝車娜藝蟻砜礋狒[，爸媽沖著大家說：“是這位好心的大哥從人販子手中救了俺閨女?！?/p>

光頭伸出大手，使勁拽起爸媽：“孩子沒事就好，人販子被抓起來了，警察不會輕饒他們……我不能再讓別的孩子也受這樣的罪……”他的眼睛里浮現出點點淚光。

后來我才知道，他曾有個女兒，被人販子拐走了。媽媽從包里拿出一沓錢，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惫忸^已經收起了悲傷，臉上顯出一抹笑來，他將媽媽手里的錢推了回去：“如果你真要給錢，就把勺子錢賠了吧，兩塊?！?/p>

室外陽光正好，他的光頭在陽光下發著亮，看起來很像奶奶桌子上的彌勒佛。

選自《當代人》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