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霧

朱蓮花

水畔薄霧，隱約見泛著月光的葦草搖曳，彼岸爬滿老藤。

蓮衣屈身，極力睜大眼，向水霧深處搜尋。霧卻濃厚起來，離得愈近，愈看不清楚。

焦慮和不安在心頭聚攏，身體開始透明，漸要融入水霧之中。突然，蓮衣腳下一滑，跌入水中。寒意漫過身體，心中一激靈，她在驚恐中醒來。

室內，沉香繚繞。室外，草蟲私語。

蓮衣的手指觸到腰身細密的汗珠，只覺滿枕的發絲硌臉，索性爬起來擰出一根麻花辮。

自從那個不見陽光的午后，那枚玉離她而去，尤其在某個鑒寶節目中，看到相似的玉拍賣三十萬元時，蓮衣就開始魂不守舍。

蓮衣的心中生出怨，怨祖父給她那枚玉時的云淡風輕，才讓她誤以為是尋常小玩件。更怨丈夫不上心，以至于在搬家的混亂中讓其不知所終。

那枚玉曾陪她晚來青樽酒滿，曉起流鶯比鄰，過了一段自在光陰。那時，丈夫的公司效益還足夠好，而西醫盛行，中醫寂寥，蓮衣在的中醫室變成雜事科，索性聽了丈夫勸，一走了之，清靜。

云起，星落。時疫來得突然，公司生意蕭條。蓮衣嗅到了危機，她勸丈夫停業自保。丈夫卻說員工們要養家，有業務的居民也需要他們，執意不肯歇業，直到公司資金鏈徹底斷裂，被銀行和債主相逼。最讓蓮衣惱火的是公司員工并不領情，一紙訴狀告上法庭，丈夫售賣了住宅，才付清拖欠的幾個月工資。

這讓蓮衣意難平。而此時，祖父又讓蓮衣帶上那枚玉回家相聚。深覺無顏面對祖父的蓮衣，萬般無奈中，淘了一枚形態相似的假玉充數。

蓮衣極不情愿地開著車，越大漠曲徑，過祁連山紆，向老家的古宅駛去。

古宅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房前屋后有菊叢淺露。自蓮衣記事起，祖父母就在這座宅子里生活。祖父詩書滿腹，深得中醫精髓，斷病精準，藥到病除。遇到家貧之人，更是慷慨贈藥，是鄉村醫圣。祖母去世后，叔父們都想接祖父去自家養老。祖父卻說，我不想去各家礙眼，誰家做了飯，送一碗過來就行。

蓮衣卷簾入內，姊妹們正聚在祖父的大書房中相談甚歡。

祖父望一眼蓮衣，招手讓她過來，示意蓮衣伸手。蓮衣笑著解釋，最近有些腸胃不和……

心性不明，自然身魂不安。祖父把完脈，淡然回答。

祖父看向眾人，讓大家掏出各自的小玩件。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祖父拈著長須說，咱們祖上是江南名門望族，族中子孫讀書練武，也研習中醫，后來隨戍邊子弟們才來邊塞安家。這些玉帶鉤，曾是先祖們扣攏腰帶所用。

眾人皆是初次聽祖父細講過往的人間風物，才曉得祖父傳給的小玩件叫玉帶鉤，一時興奮，比對著看它們的晶瑩色澤、繁縟飾紋，不時發出驚嘆聲，家族自豪感油然爬上心頭。

祖父擺擺手，說，古玉不如新玉，其實單看玉質，咱家的玉帶鉤本身并不值錢，只是要你們懂得其中蘊含的歷史文化和家族精神，便能代代相傳。

蓮衣抬頭，恍若兒時情景再現，彼時祖父就是這樣坐在孫輩們中間，耐心地教他們知書明理。如今眾姊妹皆如皎皎白駒為夢想馳騁，只有自己被風雨拓成寒沙苦鴉，越發悲從中來。

回過神，見祖父正凝視著她的那枚假玉，眼光復雜。憶起當年的小鄉村，村民們輕文化，也輕女子。唯有祖父不重男輕女，教她識字習醫，陪她下棋撫琴，對她寵愛萬千，出嫁時還把那枚玉交給她。蓮衣終于落下淚。

蓮衣緊握假玉，細訴事情原委，絮叨著抱怨丈夫。并沒有惹來預想中的風暴，只聽祖父平靜地開口，災難來臨，人人袖手旁觀，才是更大的災難。他有悲憫之心，大仁大愛面前，你失了風范。

蓮衣聽得怔住了，梗著脖子反駁，悲憫又怎樣？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祖父神色肅然，垂下眼瞼，微微一嘆，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能力大的人，自然要對生活多擔待一些。

擔待？擔待到讓我活不下去嗎？得不到祖父理解的蓮衣情緒瞬間崩潰，眼淚控制不住地流，憋屈地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夢中的情景忽然浮現在眼前，那團霧越來越濃。蓮衣絕望到渾身發抖。

祖父的目光穿過雕花窗欞，徑自落到院中一叢老竹，那兒，年少的蓮衣常在竹枝下背詩書，也背著很多中藥方。沉默片刻，他對蓮衣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做你該做的。還有我們呀，一起過難關！姊妹們適時出言，鼓勵蓮衣，也寬慰祖父。

祖父笑一笑，讓眾人收起玉帶鉤，說，這些曾經的腰間富貴，幾易其主，就是想讓你們懂得，看淡人生得失，有多大的能量，向生活發多大的光。

室內安靜下來，院中清風托起竹葉，嘩嘩作響。

看著迎光而坐的祖父，所有過往的場景，須臾之間一閃而過。沉思中的姊妹們，眸子中星辰流動，蓮衣的心中也慢慢清明起來。

選自《山西文學》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