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紅了（下）（長篇小說）

8

牛頓蘋果園籌備開業儀式最忙的時候，邊邊出了問題。

早晨，水豚給雪芳掛電話，說邊邊不太好，打蔫，拉稀。雪芳腦袋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細小”，邊邊三個月大，對細小病毒還缺乏抵抗能力。

“拉出的便便是什么樣的？”雪芳問。

水豚說：“白色的，大米稀湯一樣的呀。”

“便血嗎？”

“好像……有血絲?！?/p>

完了，邊邊感染“細小”了。雪芳立即從蘋果園向老宅趕去。雪芳知道，對狗狗來說，細小病毒是除了犬瘟之外的第二大殺手，發病快，死亡率較高。如果治療不及時，邊邊就沒命了。雪芳匆匆忙忙趕回老宅，此時，水豚已經把邊邊安置在內室里。邊邊無精打采地趴在墊子上，看到雪芳，搖動幾下尾巴，努力想掙扎著起身。

雪芳撫摸著邊邊，安慰著它。邊邊很通人性，安靜地接受撫摸，安靜下來的邊邊眼睛顯得更大，它瞪著大眼睛望著雪芳?！案杏X它在發燒。”雪芳說。

“是在發燒呀，”水豚說，“我剛剛給它測過了，39.9℃?！?/p>

“你是今天早上發現有問題的嗎？”

水豚點了點頭?！白蛱焱砩纤鼑I吐了，不過我沒太在意。今天早上它不起來，不吃東西，好不容易起來也弓著背，尿的尿是醬黃色的。后來就拉稀了?！?/p>

“糞便呢？”

“我處理了呀。”

“是不是有腥臭味兒?！?/p>

“反正不好聞?！?/p>

雪芳若有所思，按說邊邊打過疫苗了，怎么還會感染病毒呢？水豚說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三次疫苗邊邊都打過嗎？”水豚問。雪芳說：“沒有，本來這個月月底要打第三次疫苗的，這回可好，不用打第三針疫苗了?！?/p>

雪芳決定帶邊邊去縣城的寵物診所。水豚說：“你不是約禮儀公司的人到蘋果園嗎？”雪芳說：“是啊，這會兒，禮儀公司的人應該已經動身了?！?/p>

“要不這樣，你去接待禮儀公司的人，我帶邊邊去縣城。”

雪芳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帶邊邊去縣城。“你跟禮儀公司聯系一下，告訴他們先別來，我到縣城去見他們?！?/p>

“我覺得還是在果園接待禮儀公司好一些，有些問題可以現場解決?！?/p>

“如果需要他們過來，再約他們。當務之急是送邊邊去醫院?！?/p>

雪芳和水豚把邊邊送到縣城寵物醫院，經過檢查，邊邊果然感染了細小病毒。醫生立即給邊邊輸液治療。“還好，我們來得比較及時?！毖┓紝λ嗾f。

水豚說：“邊邊住院就能放心了，咱該忙啥忙啥，我聽醫生說，治療周期怎么也得七天。”

雪芳嘆了口氣，說：“這七天可是我最忙的時候啊?！?/p>

誠磊給雪芳發信息，說他和蜘蛛大俠過來了。

雪芳問：“晚上要一起吃飯嗎？”

誠磊說應該不用了，蜘蛛大俠剛到，人就沒影兒了，現在不知道在哪兒呢。

“要不，來山頂村吧，老房子裝修好了?！?/p>

誠磊說：“我聯系他一下，看看他要不要過去。”

此刻，蜘蛛大俠正在中山廣場地鐵站等如影，如影從地鐵口出來，隔大老遠，蜘蛛大俠就認出了如影。如影長裙飄飄，走路婀娜多姿。

“這么巧啊，”蜘蛛大俠說，“今天又碰到你了?！?/p>

“是巧合嗎？”如影故意說。

“是緣分。雖然我們是昨天認識的，可我怎么感覺像認識了好幾年?！?/p>

“貧嘴！”

蜘蛛大俠說的“昨天”就是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他在中山廣場看到有兩對情侶在拍婚紗照，就過去湊熱鬧。這時，看到延安路路邊一位漂亮女孩正在吃關東煮串串，于是，蜘蛛大俠連忙過去，開啟了他的“街頭搭訕”模式。

蜘蛛大俠在女孩身邊彎腰拾起一百元錢，說：“美女，你的錢掉地上了?！?/p>

“謝謝！”漂亮女孩騰出一只手接過錢，隨即轉過頭去。

蜘蛛大俠沒想到女孩這么“干脆”，果斷中斷了他的“搭訕”。他不甘心，厚著臉皮問：“好吃嗎？”

“什么？”

“串串啊?！?/p>

“嗯，還行?！?/p>

“可以給我嘗嘗嗎？”

女孩看了看蜘蛛大俠，大概覺得他挺帥的，慢慢地將裝著煮串的紙杯遞了過來。蜘蛛大俠從紙杯里拿出煮串，先拿了一個海螺片的，接著又拿了一個蜆子的。吃了一口，蜘蛛大俠說：“這么美麗的街頭、這么漂亮的小姐姐、這么美味的食物，我太幸運了?！?/p>

女孩斜了蜘蛛大俠一眼。

“剛剛下飛機就遇到這么美好的事，真是命運眷顧啊?！?/p>

“從外地來的？”

“是啊。認識一下，我叫蜘蛛大俠，你叫……”

“如影。”

“好名字，如影隨形。我本行走江湖，可遇見你，我覺得可以先停一停。就像經歷了漫長的宇宙暗夜，終于遇到了一顆明亮的星星。”

如影用手背掩嘴，笑出聲來：“你這樣搭訕，也太老套了吧?！?/p>

“我可是認真的，我總覺得你看起來非常熟悉，我們是不是在哪個地方見過？”

“還說你不老套？從你撿錢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個慣犯……實話跟你說吧，我身上沒有現金。”說著，如影把一百元遞給蜘蛛大俠，“喏，還給你！”

蜘蛛大俠也笑起來，他說：“還是美女好啊，你肯定這樣收過錢……那不過是形式，真相是，我在這里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了你的出現。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我中午喝過咖啡了。”

“漂亮女孩就是有優勢，連說拒絕的話都這么養眼。”

“干嗎呀？……”

“你有男朋友嗎？”蜘蛛大俠突然問，如影愣住了。蜘蛛大俠問：“沒有的話想不想有一個？”如影笑而不答。“有的話要不要換一個？不換的話介意不介意多一個？”

如影轉過頭去，哧哧地笑。

片刻，如影抬頭問：“你真是外地來的？”

“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第一次來濱城呢，你們這兒哪些地方好玩？”

“那要看你待幾天了。”

“計劃是兩三天，不過，主要看心情。”

“兩三天的話，市內可以去星海灣、東港，市外嘛，可以去金石灘、去旅順?！?/p>

“附近呢，有好玩的地方嗎？”

“那要看你玩什么了。”

“逛逛街也行?！?/p>

“離這兒不遠，那邊有南山風情一條街?！?/p>

“謝謝，美麗的姑娘一般都心地善良?！?/p>

“那邊，勝利橋也有風情一條街。”

“可以邀請你一起走走嗎？”

“我嗎？我還有事?！?/p>

“要不這樣，我們加個微信，我可不想把天上掉下來的緣分給錯過了。”

如影說：“要是真有緣分的話，我們還會見面的?！?/p>

“茫茫人海，我怕把緣分弄丟了?！?/p>

“真弄丟了，那就不是緣分了。”說完，如影笑著離開。

蜘蛛大俠不甘心，第二天上午他就來到中山廣場地鐵站等如影，他覺得如影對他的印象不錯，他預感如影一定會出現，如果她不出現，那他也沒必要再下功夫了。

果然，如影如期出現了。

“本來，我今天要去金石灘的，剛剛到了這兒，你就出現了，天意??！那就不去金石灘了，我今天的時間都給你，陪你?！?/p>

“干嗎？我可沒說跟你在一起?！?/p>

“天意不可違！”

“那，你想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只要有你，任何地方都是美麗的?！?/p>

“干嗎呀？”

“走吧，你去哪兒，我跟你去哪兒?！?/p>

“走？我還沒答應你哪，你哪兒來的自信呢！”

“我的自信來自你，你是個美麗善良的姑娘。”

“真是服了你了。好吧，看在你厚臉皮的面子上，我們熱情好客的濱城人就陪你去東港音樂廣場吧?！?/p>

就這樣，蜘蛛大俠成功搭訕了如影，他們一起去了東港，參觀了音樂博物館，坐了水城里的“貢多拉”和游艇碼頭的“游艇”，喂了飛在眼前令人眼花繚亂的海鷗。傍晚，他們在十五庫文藝餐廳里吃了剛剛出鍋的海鮮比薩。一路下來，蜘蛛大俠更是情話不斷：“你吃東西的樣子真可愛，是練過嗎？”如影搖了搖頭。

“你臉上有東西！”

如影摸一下：“沒有啊，有什么？”

“有我離不開的目光！”

“貧！”

餐廳里，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的兩人還玩起了“真心話和大冒險”游戲，石頭剪子布，輸的人選擇真心話或者大冒險。第一把，如影輸了，她選擇大冒險。蜘蛛大俠說：“與一位異性，也就是我，十指相扣，對視10秒?！比缬爸缓谜罩隽?，對視還不到10秒，她撲哧一聲笑了。第二把，蜘蛛大俠輸了，他選擇真心話。如影問：“你喜歡裸睡嗎？”蜘蛛大俠回答：“裸睡是我的正常狀態啊。”第三把又是蜘蛛大俠輸了，如影問：“一共戀愛過幾次？最刻骨銘心的是哪段？”蜘蛛大俠說沒做過統計，不過下一次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第四把如影輸了，蜘蛛大俠問：“你認為沒有愛可以有性嗎？”如影回答：“我從來不給設限?！?/p>

“那就是可以啦？”

“要看具體情況?！?/p>

真心話和大冒險不知進行了多少輪，后來蜘蛛大俠輸了兩次大冒險，如影一次讓他給旁邊桌吃飯的人立正敬禮，并大喊：“燃燒吧，小宇宙！”另一次，如影讓蜘蛛大俠去另一桌加微信，并讓他當著人家的面把新加的微信刪掉。

他們玩得很嗨，蜘蛛大俠做大冒險時，如影都用手機拍了錄像。蜘蛛大俠趁機加如影的微信，如影猶豫時，蜘蛛大俠說：“不然你怎么把照片和錄像發給我呢？”如影只好加了蜘蛛大俠的微信。

蜘蛛大俠在微信里留言邀請如影去看電影，蜘蛛大俠說：“剛才去衛生間時接到公司的電話，讓我急速趕回公司，我十分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遺憾的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得離開了。所以，我想請你看一場電影。”

如影瞅著蜘蛛大俠怪笑，問：“為啥當著我的面在微信里說？”

蜘蛛大俠說：“你也可以在微信里回呀，這樣可以避免尷尬。”

蜘蛛大俠又打了一串表情符號，說：“求求你了?！?/p>

如影在微信里回復：“好吧，看在你可憐兮兮的份兒上，我就盡一份濱城人的心意吧?！?/p>

兩人回到中山廣場的進步電影院，在朦朦朧朧的環境中，兩人相互依偎著，如情侶一般，緊緊地牽著手，如影的手由開始的冰冷，慢慢滲出汗來。

夜里，蜘蛛大俠送如影回家，在如影家小區門外，如影對蜘蛛大俠說：“謝謝你，你讓我體驗了脫單的感覺?！敝┲氪髠b說：“我也是，我驕傲了十幾年，可從看見你那一刻起，我就■了。”

“明天早晨幾點的飛機？”

“早班飛機，八點，我五點就得起床?！?/p>

“那就不送你了。”

“好，來個分別擁抱吧?！敝┲氪髠b說。

“那你得叫一聲‘臭寶’！”

“臭寶！”

兩人擁抱，依依不舍。

轉身之后，蜘蛛大俠又回過頭來：“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為了我，你可以去成都嗎？”

如影說：“我爸媽就我一個女兒，他們不希望我離開?！?/p>

“那，如果為了你，我來這個城市呢？”

“你？你可能嗎？”

“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好好想一想！”

事實上，蜘蛛大俠并沒有離開濱城，第二天早晨，他就徘徊在如影家小區的門外，差不多上午10點，如影才從小區里走出來。

“嗨，臭寶！”蜘蛛大俠喊。如影扭過頭來，愣住了。

“你不是上飛機了嗎？”

“我不走了。”

“怎么了？”

“我決定留下來，哪怕在這個城市流浪，只要有你。”

不知為什么，如影的臉色變了。

如影說：“干嗎呀，你當真了？”

“我不應該當真嗎？”

“是的?！闭f著，如影拿出了手機，將蜘蛛大俠的聯系方式刪掉了。

蜘蛛大俠苦笑說：“這么快就結束了？”

如影沒說話，只留給蜘蛛大俠一個冰冷的背影。

牛頓蘋果園合作社有限公司開業儀式如期舉辦，一大早若影開車，帶著梅子和楊貴妃來了。雪芳看到梅子和楊貴妃，小聲說：“你怎么把她倆帶來了？”若影吐了一下舌頭：“我以為你請她們了。路上，她們還說要見證一下?！?/p>

“我沒請她們呀?！?/p>

“不好意思，給你添亂來了?！?/p>

“算了，來就來了吧。”

梅子和楊貴妃打扮得比較出位，都穿著艷麗的旗袍，一下車就開始拍照，擺各種各樣的Pose（姿勢）。雪芳忙著接待客人，索性不去管她們。

客人來了很多，有鄉政府的領導，有縣果樹科研所、水果合作社、罐頭食品廠的負責人，也有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稅務師事務所的代表。為了排場，誠磊還租了兩輛邁巴赫，誠磊和蜘蛛大俠從車里下來時，若影第一個就傻眼了。

是的，若影就是跟蜘蛛大俠“偶遇”的那個“如影”。若影拉著雪芳的衣角問：“你認識那個男的？”雪芳以為若影說的是誠磊，說：“我同學，咱這個蘋果園的股東。”

“不是，我問的是那個‘細狗（瘦的）’。”

“蜘蛛大俠呀，他可是蘋果園最大的股東，想認識他嗎？等忙完了，回頭我給你介紹?！?/p>

“我們認識。”

“認識？看樣子不像啊?！?/p>

若影躲在雪芳身后：“別讓他看到我，我得先撤了……”

“怎么回事？”

“三言兩語說不清，回頭跟你說吧。對了，兩個老太太就交給你了。”

沒等雪芳說話，若影躲躲閃閃地溜出人群，開車跑了。

雪芳忙著接待各路來賓，這時，十幾個村民結伴而來。誠磊湊到雪芳身邊，說：“韓大膽又搞什么節目了？不過，他們穿的衣服不像是秧歌隊呀?！?/p>

那些村民果然不是秧歌隊的，他們甚至不是來祝賀的，領頭的正是腰花的丈夫孝文。孝文說蘋果園欠了他們這些人的工資，他們來集體討薪。

雪芳說：“我們的果園今天正式開業，怎么會欠你們的工資呢？”

孝文說：“欠我們工資的是蘋果園，不是個人，誰接手了果園我們就管誰要。”

一個村民加綱說：“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p>

雪芳四處尋找韓大膽，現場根本就沒有韓大膽的影子。

誠磊小聲問：“收購果園前，不是做過盡職調查了嗎？”

水豚把律師事務所和會計師事務所的人都叫了過來。律師和會計師解釋，調查程序和內容都沒問題，包括財務文件、法律文書、運營、員工關系，以及所有資產、產品和客戶數據。盡職調查報告也沒有瑕疵。

“那怎么會出現這種問題呢？”雪芳問。

律師和會計師一時無以應對。小革子湊過來說：“這屬于看不見摸不著的‘坑’唄?！毙「镒訐踉谘┓记懊?，對討薪的村民說：“常言道，喜事叫、喪事到，哪有人家辦慶典的時候來鬧事的。”

“就這時候才能找到人呢。”孝文說。

小革子說：“今天大伙兒給我個薄面，先回去，有事兒過后再說?！?/p>

一個村民說：“你誰呀，給你薄面，誰給我們薄面啊?！?/p>

“我是果園的保衛科科長，我看你們誰敢在此造次！”小革子大聲說。

“一個小小果園，還有保衛科科長?！币粋€村民說。有人哄笑。

雪芳回頭問水豚：“世軍呢？”

“在果園里陪鄉領導呢?！?/p>

“你快把他叫過來。”

誠磊問村民：“那，怎么解決呢？”

“拿錢?！?/p>

“不能你們說拿錢就拿錢呀。”

“做出承諾也行，立下字據，一個月內全部解決?！?/p>

小革子說：“不給錢又怎么樣？誰欠你們的，你們找誰要！再搗亂，別怪我不客氣。”

“不給錢是吧，”孝文說，“不給錢好辦，我們分樹！”

雪芳和誠磊相互瞅了瞅，他們都不懂分樹是什么意思，也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大概村民事先已經做了準備，他們拿出不同顏色的線繩，蜂擁著進入果園。世軍擋在果園大門口，大聲喊：“你們干什么？還要搶樹嗎？”

雪芳明白了，孝文所說的分樹，實際上是進果園搶樹。

不知什么時候，小革子從庫房里拿出砍樹枝的斧頭，他拎著斧頭說：“冤有頭債有主，誰要耍橫的，看咱誰能橫過誰！”

蜘蛛大俠走了過來，對雪芳說：“我已經報警了?！?/p>

“報警了？今天可是開業的日子呀！”

誠磊在一旁說：“也好，讓‘叔叔’也來參加我們的開業慶典?！?/p>

小革子并沒嚇唬住村民，孝文一個箭步沖過去，將小革子連胳膊帶身子一起抱住。

世軍一哈腰，單腿跪下，討薪的村民愣住了。世軍說：“你們都是我世軍的長輩，咱能不能別給山頂村丟人，好幾年了，山頂村好不容易招來了客商，就這樣對人家嗎？前邊承包商欠你們工錢，咱可以通過司法途徑解決，人家雪芳初來乍到，咱憑啥難為人家呢？”

討薪村民都站著不動，過一會兒，孝文說：“讓我們走也行，那你得做保證?！?/p>

世軍說：“我保證幫你們，明天就去鄉司法所?！?/p>

精心策劃的開業儀式就這樣變成了一場鬧劇，盡管后來也有領導講話，代表祝詞，燃放煙花禮炮，可大家心里都疙疙瘩瘩的，中午飯沒吃完，誠磊和蜘蛛大俠就走了。梅子和楊貴妃要留下幫著收拾收拾，雪芳眉頭緊鎖，讓水豚安排返程車，硬生生送走了梅子和楊貴妃。

傍晚，雪芳一個人坐在老宅的院子里，一動不動兩個小時，她想，人啊真不能太理想化，做什么都沒想的那么容易。

緣圓悄悄走到雪芳身邊，它似乎體會到主人的情緒，也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時不時還用身子蹭雪芳幾下。

“緣圓呀，你該節食了，你現在已經發福了?！毖┓紝増A說，“你是不是想你兒子了？邊邊現在還在寵物醫院里，它沒有危險了，正在恢復期，過兩天我就把它接回來，你們母子倆就可以團聚了?！?/p>

雪芳對著緣圓絮絮叨叨，這時緣圓突然站了起來，向大門口沖去，一邊沖一邊叫。

門外站著的是誠磊。

“你怎么回來了？”

“送走蜘蛛大俠，覺得一個人沒意思，就過來了?！?/p>

雪芳打開門，轉身就走，誠磊跟在她身后。這個時候，雪芳并不希望誠磊安慰她，事實上，誠磊也沒安慰她。

雪芳坐在木墩上，誠磊坐在雪芳對面的木墩上，他們之間隔著一張原木桌。誠磊說：“今天在果園里，看到綠葉中掩映著果實，我突然想起北歐神話中說，蘋果是青春之果。”

“我好像聽說過?！毖┓颊f。

誠磊說，傳說中，諸神居住的阿斯加德園里有一對令人艷羨的夫妻，丈夫是眾神之王奧丁的兒子布拉基，他是詩神，經常手執豎琴，吟唱自己創作的詩篇。妻子是青春之神伊登，她保管著青春之果——蘋果，園中所有的神祇都要定期到伊登那里討要蘋果吃，因為吃了蘋果，他們才能永葆青春，避免像凡人一樣衰老死亡。

“沒錯，北歐神話中的神與希臘的神不同，他們并不是永生的，事實上，即使能靠蘋果續命，遲早有一天也要面臨‘諸神的黃昏’。”

“所以，人們要不斷地種蘋果，并不斷培育新的品種。”

“你這個說法，是我們種蘋果最具療愈性的理由了?！?/p>

“本來嘛，從根本上說，這個世界就是熵增的過程，所以，一代一代新生命的出現，就是在克服熵增?！?/p>

雪芳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她并不怕誠磊看到，相反，她還把淚水抹在誠磊胳膊上。誠磊笑著說：“給你科普一個小知識，你知道嗎，情感性眼淚蛋白質含量比其他高24%，類似天然止痛劑，也就是說，眼淚中有快樂激素，流淚可以宣泄情緒，不過，眼淚流得太多，也會導致心力交瘁，甚至降低人的免疫力。”

雪芳嘟著嘴說：“跟蜘蛛大俠比起來，你總是一本正經，缺乏幽默感?！?/p>

當年，關于小革子打仗的事兒，梅子跟劉寶貴說的是另一個版本。小朵認識鐵路醫院那一帶一個叫皮二的人，兩人私下一起吃飯，被小革子撞上了，小革子見他倆眉來眼去的，就跟皮二火了，皮二也不是善茬兒，叫小哥們兒來打小革子，好在小革子反應快，廝打過程中趁機跑了，沒造成嚴重傷害。事后，小朵主動找小革子檢討道歉，小革子原諒了她，他倆又和好了。

劉寶貴氣得渾身發抖：“造孽，真是造孽呀！”

“我也不理解，滿大街好女孩，你說他為啥找小朵呢？”

“小革子也不是啥好餅，王八瞅綠豆——看對眼兒了唄?！?/p>

“我見過小朵，也不像小革子說的那么漂亮，要我看哪，屬于妖艷那一類的?！?/p>

“妖艷就是妖吧?！?/p>

“妖還談不上，化妝化得濃，就是……街頭袒胸露背，踩啤酒箱喝啤酒的那種，你見過吧？對，就是那樣?！?/p>

劉寶貴點了點頭，不知道腦子里的形象和梅子說的是不是一致。

梅子說：“我還注意到小朵的門牙，上面有個豁口?！?/p>

“她是豁牙子?。俊?/p>

“不是豁牙，是門牙上有個小小的豁口，一定是小時候葵花子嗑多了，磨的?！?/p>

劉寶貴說：“我是擔心哪，小朵別是惹禍的根苗，小革子早晚得跟她倒大霉。”

“我看大概率是。”

“那怎么辦？你能管住小革子，能讓他跟小什么朵的斷了？”

“要管也得你管，你是爹。”

“我是爹嗎？我看他是我爹！”

星期三中午，老齊太太家突然失火了，滿走廊都是濃煙。

劉寶貴跑進廚房接水，水龍頭水流太小，他只好把昨天夜里接的一缸水用上。劉寶貴一盆水接一盆水地朝老齊太太屋里潑去，辣眼睛的濃煙中，凡是能見到紅光的地方，他只管潑過去。

這時，小樓里在家的人都跑出來了，一樓的徐楨侗，二樓的老馬和趙黎明，劉寶貴開始指揮，讓老馬去拉電閘，老齊太太去打火警電話……水不夠了，劉寶貴帶頭從家里拽出一床被，蘸著地上的泥水，徐楨侗見狀搶過潮濕的被子，朝火苗捂了過去……忙活了二十多分鐘，總算把火給撲滅了。

大伙兒從小樓外的槐樹下找到了老齊太太，大概由于緊張，她下臺階時一個趔趄，把腳脖子扭傷了，疼得不能走路，干脆坐在樹下哭了起來。

徐楨侗和趙黎明攙扶著老齊太太顫顫巍巍地回到小樓?？吹阶约杭乙黄墙?，冒著殘煙，滿是燒焦的煳味兒，老齊太太身子一軟，險些坐到地上。

“人沒傷著就是萬幸。”趙黎明勸慰道。

老馬說：“還好，救得及時，不然，整個小樓都得一起著起來?！?/p>

徐楨侗說：“損失點兒不要緊，不是還有保險嘛?！?/p>

老齊太太扭曲著臉說：“買了保險就好了，我不是沒買嘛?！?/p>

趙黎明覺得不可思議：“你天天動員大家買保險，怎么到頭來自己家沒保？”

老齊太太沒說話。

劉寶貴說：“到我家歇會兒吧?！?/p>

徐楨侗說：“你的腿不要緊吧？用不用去醫院？”

“沒事?！崩淆R太太說，“崴了一下，上點兒紅花油就好了。”

“可別硬挺著呀，那樣更耽誤事兒?！眲氋F說。

大家開始幫老齊太太清理煙熏火燎過的東西，將燒壞的棉被褥子都扔了出去，被水淋濕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也被搬到屋外，小樓門外堆放得像個破爛兒市場。清理現場時劉寶貴才感到有些后怕，小樓是磚木結構，原來的消防系統早就沒了模樣，多年來的私搭亂建，使得空間特別狹窄，棚頂、墻壁掛著粗細不同的電線和木條，很多房間墻壁都是用木板搭的，一旦火勢控制不住，整個小樓頃刻間就會成為一片火海，就是消防隊的救火車來了也沒辦法。劉寶貴想：萬幸啊，真是萬幸！

傍晚，老齊太太屋里傳出時隱時現的哭聲，劉寶貴也跟著難受起來，他來到老齊太太門前，踟躕半天還是沒勇氣敲門，主要是他不知道怎樣安慰老齊太太，怕自己說錯了話適得其反。猶豫之中，劉寶貴想到了募捐，可以通過募捐給老齊太太一點兒幫助，也可以給她一些安慰。以前，這樣的事兒都是老齊太太牽頭，劉寶貴不過是從她那兒受到了啟發，有樣學樣罷了。

劉寶貴回到屋里找出一個小本子，準備讓捐款人自己在上面寫上姓名、金額。這個方法也是老齊太太以前用過的，不同的是，劉寶貴不會宣傳，不像老齊太太那樣總是振振有詞。

劉寶貴剛要出門，梅子回來了。

梅子知道了失火的事兒，看到自己的被子堆在門口，已經沒了原來的模樣，她就猜到老爸干了些什么，但她沒吱聲。

劉寶貴告訴梅子，他今天沒去買菜，老齊太太家著火了。

梅子笑著說：“我還沒進門就聽人說了。”

“救火時，小樓的人都出來幫忙，沒一個不拼的，如果不是大家齊心協力，差一點兒就按不住火苗……如果這樣你今天就回不了家了?！?/p>

“我聽說是您指揮救火的，冷靜得像個將軍。”

劉寶貴笑了：“別聽他們胡說，我不過是有點兒經驗，以前在車間里救過火?！?/p>

劉寶貴拿著小本子要出門，梅子問他干什么去，他說組織捐款。梅子問誰讓組織的，劉寶貴說是自己想的。

梅子說：“這么召集人捐款，不惹人反感嗎？”

“我看救火時，大伙兒的心挺齊的?！?/p>

“那是救火，火大了誰家都得跟著遭殃，捐款可就不好說了?！?/p>

“誰敢保證一輩子不會遇到個災呀禍的？相互幫助唄?！?/p>

“那你就去試一試，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呀?！?/p>

劉寶貴從二樓開始，一家一戶地為老齊太太募捐，劉寶貴每敲開一家的房門，說的幾乎都是一樣的話：“街坊鄰居的，老齊太太那么大歲數了，無兒無女，挺不容易的。”

那天晚上，白天沒在家的也都過來找劉寶貴捐款，劉寶貴拿的那個小本子上寫得滿滿當當：馬新生（樓上老馬）100元；趙黎明100元；徐楨侗200元……小樓的人都捐了款，一戶沒落，這令劉寶貴心里涌起一股熱流。

劉寶貴規規矩矩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后面也寫上了金額：300元。寫完，他問梅子：“咱不能比別人家少，你說呢？”

梅子笑了，說：“這事兒，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見?！?/p>

“我得打你那兒拿錢。”

“我就知道你征求我的意見準沒好事兒，”梅子從皮包里拿出錢，“給您。”

“算我借你的?！?/p>

“錢倒不用還，以后別總看我不順眼就行了。”

劉寶貴嚴肅地說：“兩碼事兒，原則問題還是要堅持的。”

梅子給劉寶貴豎了豎大拇指：“行，你厲害！”

劉寶貴去老齊太太家，老齊太太雙眼紅腫，呆呆地坐在地上的一堆行李上。劉寶貴進來一句話沒說，把錢和小本子遞給了老齊太太，老齊太太看著看著，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不行，這個，我不能要?！?/p>

“那怎么辦？一個一個退回去？”劉寶貴說，“權當一份人情吧，街坊鄰居的，誰不需要誰呢？”

老齊太太沉默了。

劉寶貴換了一個話題，問老齊太太怎么起火的，老齊太太說是電褥子短路了。劉寶貴覺得奇怪，大熱天的怎么還點電褥子呢？老齊太太有些難為情地說她有風濕病，到了晚上腰腿冰涼?！霸趺匆蚕氩坏诫娙熳舆€能出問題，怎么也想不到哇。”

劉寶貴回身要走，走到門口被老齊太太叫住?！袄蟿⒋蟾纭崩淆R太太在他身后說，“以前，我對不住你……一些嘰嘰歪歪的事兒……”

“有什么對不住的，住家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的？”

“不是，是……”老齊太太說，“舉報的事兒?！?/p>

“舉報什么？”

“遷戶口?！?/p>

劉寶貴愣住了：“遷戶口？什么戶口？”

“我不該舉報你家石青和紅梅遷戶口，壞了她倆的事兒。”

“還有這個事兒？”劉寶貴說，“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劉寶貴向門外走，聽到老齊太太在里面說：“你別記恨我呀……記恨，也是應該的?！?/p>

劉寶貴回到家里，他遲疑地問梅子：“你和石青的戶口是怎么回事？”梅子愣了一下，說：“啊，我和大姐的戶口遷回來了?！?/p>

“是想遷回來吧？”

“已經辦完了?！?/p>

“辦完啦？”劉寶貴糊涂了，老齊太太說的是真話嗎？被人舉報了，戶口怎么還辦下來啦？

“還有別的事兒嗎？”梅子拿著茶缸子，準備去外面刷牙。

劉寶貴陰沉著臉說：“沒經過我這個戶主同意，誰的戶口都不準遷回來，從哪兒遷來的遷回哪兒去?！?/p>

梅子笑了，說：“你別擔心，我們是我們自己的戶主，不需要你同意?！?/p>

在一片鼓噪的蟬鳴聲中，梅子查到意料之外也屬于預料之中的結果，上半年三科自學考試，她只通過了一科，另外兩科，一科考了五十七分，一科考了五十九分。說意料之外，梅子覺得三科應該能過兩科；說預料之中，她對考試結果是有心理準備的，盡管此次備考她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并不少，但由于近段時間心情起伏變化太大，影響了學習效果。

考試成績的公布就意味著塵埃落定。梅子備考自學考試一年多了，對此她十分清楚，完全沒必要再去懊惱，責怪自己也沒用，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重新開始，把心氣兒放在下一次考試上。想是這樣想的，可梅子心里還是酸溜溜的，一方面為五十九分惋惜，差一分就合格，那門課程就通過了，她再也不用去復習備考了，如果差得多，比如三分以上，她就不會那么惋惜了，差了一分是不是也有運氣的成分？另一方面為自己的狀態而煩惱，備考期間她和大林鬧離婚，說一點兒都不影響考試又怎么可能呢？結果在那兒擺著了。下一步怎么辦，妥協？灰頭土臉地回家？劉寶貴這頭她也堅持不了多久了，劉寶貴一定認為是她占了小革子的地方而把小革子趕到了小朵那里，搞不好連小革子被打的賬都會記到她的頭上。現在她又多了一個選項：喬老師給她增添了勇氣，劉寶貴再攆她，她就去二樓喬老師的空房子里住，就是有個小問題，她一個人敢住進那個屋子嗎？上次石青陪著她，她都一夜沒睡，就算她查清了小報寫的故事的真相，擺脫了恐懼，敢一個人住進那間屋子了，恐怕她也不能去住，如果她連續住下去，小樓一定會引發輿論地震，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這樣看來，她離家出走并不是明智的選擇，倒不是說在夫妻較量中減少了籌碼，而是她在承受壓力的過程中變得難以保持理智，不自覺地把自己置于被害者的角度，將很多精力用以抗壓和反擊，從而錯失了自我省察和妥協的機會。

梅子決定不去想不開心的事兒，當然，她也不想由此徹底妥協，把自己的奮斗目標降一個檔，她還年輕，除非拼到頭破血流還是不行，那再說熊話也來得及。梅子調整心態的一個辦法是去飯店吃一頓，平時她自己從不去飯店，自然也舍不得買貴的東西。其實，梅子要吃的好東西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這個城市里比較普通的兩個菜，一個是炸蠣黃，一個是老板魚燉豆腐。梅子來到位于五五路的大連園飯店，看到菜單上的確有這兩個菜，也下決心要好好吃一頓，可不知為什么，當服務員真的來給她點菜時，她又猶豫了，想了想，還是點了兩個韭菜合子、一盤煎燜子。煎燜子是當地的一種小吃，將淀粉做的燜子塊兒放入平底熱油鍋里煎成兩面結痂，蘸蒜泥、芝麻醬和醬油調的汁兒吃。只這兩樣東西梅子就吃得飽飽的，一共才花了七元錢。

9

雪芳回到市內家里，若影就來拜訪她。若影向雪芳道歉，說開業慶典那天她不該離開她，遇到問題，好朋友應該在身邊幫她。雪芳說算了，誰都不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其實，討薪事件對牛頓蘋果園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影響，只是影響到大家的情緒，尤其令雪芳丟了面子。

若影認為，創業過程中經歷挫折很正常，沒有挫折反而不正常。她對所謂的事業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愛情。

若影對雪芳講了她和蜘蛛大俠經歷的脫單“兩日游”，她說她嘗試的是享受愛情，而不想把關系搞復雜。雪芳說：“表面上看你是享受愛情，其實本質上你是害怕愛情?！?/p>

“我？害怕愛情？”

“是啊，不然你逃避什么呢？”

“我之所以逃避，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愛的能力?！?/p>

“你？才不是呢，跟你一比，我是不是該看醫生了。”

“講講你和誠磊吧，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雪芳沉吟一下，講起她和誠磊的交往?！拔覀儌z好像都怕往前走一步，都怕走得太近了，好像……刺猬，對，有點類似刺猬，想擁在一起溫暖彼此，卻又怕刺傷了對方?！?/p>

“你跟誠磊說過這些嗎？”

“不需要說，我們什么都懂，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明白對方的意圖?！?/p>

“那可麻煩了，你們進入疲勞期了?！?/p>

“疲勞期？”

“我明白了，你那不是逃避，是害怕?！?/p>

“害怕？我沒覺得害怕?！?/p>

“我說不好你們的病根兒到底在哪兒，不過我知道，你倆的病不好治?！?/p>

“不需要治，現在這樣挺好的。他只是我的男閨密，他可以找女朋友，我也可以找男朋友?！?/p>

“你現在想找男朋友嗎？”

“現在我沒那個心思，我只想種好蘋果?！?/p>

陽光透過廚房的百葉窗仿佛擠過紛繁的云彩，一縷光線正好照在餐桌上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上。雪芳說那個蘋果放在那兒十多天，居然沒有腐爛。

若影說：“打蠟了？還是防腐劑加太多了？”

雪芳說：“有可能，不過我也聽說過，有種天然的蘋果也是不腐爛的。”

“不會吧，天然的都是容易腐爛的，”若影說，“我媽買菜就愿意買爛葉邊兒、帶蟲眼兒的，說不會有藥殘，還有，買胡蘿卜也要帶泥的，說是沒經過化學試劑清洗。”

“我想有一天，種出不會腐爛的天然蘋果?！?/p>

若影說：“問你一個問題呀，蘋果手機的Logo（標識）為什么是咬了一口的蘋果？”

“你說呢？”

“我在問你呢?！?/p>

“應該跟一位科學家有關吧?！?/p>

若影說，蘋果最早的Logo起始于1976年，是蘋果創始人之一羅恩·韋恩設計的。圖案中心是孤獨的牛頓在蘋果樹下讀書冥思，邊緣刻著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的詩句。后來到了喬布斯那會兒，因為英文中Bite（咬）的過去式Bit，正好和計算機的最小單位Bit（字節）是一個單詞，蘋果最初是電腦公司，所以Logo就由Apple變為Apple"Bite，蘋果咬一口了。雪芳說，她知道的卻是另一個故事，二十世紀，一位數學天才用毒蘋果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就是數學家艾倫·圖靈。他在二十四歲時，就為計算機科學奠定理論基礎，三十八歲時又成為人工智能理論開創者，然而，他四十歲時被發現是同性戀，受到英國政府的迫害。1954年6月8日，圖靈在家中的床上自殺，身邊放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法醫鑒定，圖靈死于氰化物中毒。直到五十九年后，英國女王才正式赦免了圖靈。

“咬了一口的蘋果，也許還真有一定的聯系?！比粲叭粲兴肌?/p>

“那么，蘋果公司為什么叫蘋果呢？”

“就說起名時，喬布斯剛從蘋果農場回來，而且那段時間他正在吃水果餐，所以‘蘋果電腦公司’這個名字就誕生了?！?/p>

雪芳笑起來，她說：“所以呀，你不要小瞧了我們的蘋果?！?/p>

周日，雪芳和水豚去劉寶貴家探望，她沒告訴梅子，除了帶一些好吃的東西，還帶了一個特殊的禮物——邊邊，以及一大堆狗糧和狗狗用品。邊邊已經痊愈，雪芳想留給劉寶貴做陪伴犬。

劉寶貴見到雪芳十分高興，對雪芳送他的禮物也很是喜歡。

雪芳告訴劉寶貴，每天下樓去遛邊邊，同時也鍛煉了腿腳?！皠⒗?，盡管您快成‘90后’了，不算老，可鍛煉還是有必要的。”

劉寶貴說：“你的意思，是它遛我，不是我遛它唄?！?/p>

雪芳掩嘴笑著，說：“有的時候人遛狗，有的時候狗遛人。”

“心里高興就好，姥爺！”水豚在一旁說。

“它叫啥名？”

“邊邊?！?/p>

“便便？這個名挺怪的?！?/p>

雪芳向劉寶貴解釋，邊邊是邊牧的串兒，長了邊牧模樣。

“啥是邊牧？”

“邊境牧羊犬的簡稱?！毖┓贾绖氋F肯定還要問啥是邊境牧羊犬，就主動向劉寶貴解釋邊境牧羊犬的來歷以及這一品種狗的特性。“邊牧原產蘇格蘭和英格蘭邊境一帶……也就是英國的牧羊犬，邊牧聰明、漂亮，服從性高，熱情而謹慎。”

“邊牧的智商在狗狗中經常排名第一。養狗圈有種說法，狗是狗，邊牧是邊牧。”水豚補充說。

劉寶貴說：“那么多中國土狗，為啥要養英國狗？”

“邊邊不是英國狗，它屬于中華田園犬，是本土化了的英國狗?！?/p>

“給狗‘上戶口’了嗎？”劉寶貴問。

“厲害呀劉老，您還知道城里養狗需要養犬證。”

“你尋思啥呢，我不僅知道城里養狗需要養犬證，我還能看出來，這個狗屬于大中型犬?！?/p>

“您怎么看出來的？”水豚問。

“看它的腿和爪子就可以判斷出來。”

“邊邊不是大型犬，最多是中型犬?！?/p>

“坯子是大坯子?！?/p>

“還是劉老厲害！”雪芳大聲夸贊。

劉寶貴說：“不瞞你說呀，小時候我養過狗，可惜呀，那只四眼長毛黑狗剛長大就被人殺掉吃肉了?！?/p>

“心里有陰影嗎？”

“啥陰影啊，七八十年了?！?/p>

雪芳從包里拿出一沓材料，一邊拿一邊說：“虧得我早有準備了，這是養犬證，這些是防疫資料。劉老，出門遛狗時，一定要牽著。文明養狗，遛狗拴繩?！?/p>

“放心吧，我小時候還訓練過小狗呢?！?/p>

“都訓練了什么？”

“坐下，停，追！”

雪芳笑了起來，說就這些啊。

山頂村蘋果園有三分之一是早熟蘋果，最早成熟的是美沙蘋果，緊隨其后的是嘎啦和山沙，接下來是紅王將，而村里果農的蘋果品種更雜，有遼伏、老篤、早捷、早生赤、黃姑娘等，早熟的蘋果陸續采摘，雪芳也想嘗試一下直播帶貨。

雪芳把想法在公司決策群里發布，大家的反應并不熱烈，蜘蛛大俠問：“不是走區塊鏈銷售渠道嗎？”雪芳說：“是的，可任何一個平臺都有一個培育的過程，況且，現在果園老品種的蘋果多，還有少量淘汰品種，這些都需要陸續更新。”誠磊不反對直播帶貨，他只是覺得這個賽道已經十分擁擠，而且發展高端蘋果市場受限。雪芳說：“目前果園早熟蘋果開始落果，電商直播銷售，可防止蘋果集中成熟滯銷，也可以擴大銷售渠道，帶動山頂村果農銷售?！毖┓荚谌豪镏皇钦髑笠庖姡蠹乙仓皇墙o出意見，具體怎么做還是雪芳決定。

雪芳找村委會商議，世軍覺得這是一項創新性工作，也是一件幫助村民增收致富的好事。“以前我想嘗試過，”世軍說，“可靠果農自發操作難度很大，大家沒這方面的經驗，再說，山頂村地處偏遠，快遞公司都不愿意上門?！?/p>

“地處偏遠還有可能是優勢呢?！?/p>

“這還算優勢？”

“水質土壤沒有污染啊?！?/p>

“可惜，地處深山無人知啊?！?/p>

“技術上可以請直播團隊進入，直播帶貨，現摘現售，至于電信部門、快遞公司，我負責聯系。”

“那，我做什么呢？”

“需要村委會的大力支持，保證水電供應，最好能有一個免費的場地?！?/p>

世軍問要用多長時間。雪芳說早熟的品種一個月左右，中晚期的一個半月左右。世軍想了想，說想到了一個好地方?！吧巾敶逍W怎么樣？”

“當然好了，地方也夠大。”

山頂村小學已經停辦好幾年了。村辦小學是有達標要求的，即使村辦小學里只有一個學生，也必須配有十三名教職員工，可連續好幾年，山頂村小學只有五六個學生，后來這所小學被合并到露水村中心校，山頂村小學就荒廢了。

世軍說，閑置歸閑置，真要重新啟用，恐怕得經過報批手續，因為學校的產權不屬于村委會。

“報批要多久？時間可不等人啊?！毖┓颊f。

世軍說：“你們先把事兒做起來，報批的事兒我負責?！?/p>

雪芳讓若影和水豚負責發布電商招募信息，沒想到三天時間就募集完成了。山頂村果農種植的蘋果多為中熟品種，主要是黃金、國光等。

進入九月，村里的蘋果被陸續采摘下來，一直到電商進駐山頂村，世軍還沒有拿到縣里的批文。世軍急了，他說，別說為村民造福了，就算是養房子，免費使用也是應該的。他說的“養房子”是指房子不能總空著，得有人氣養著，空時間長了就頹敗坍塌了。

“縣里如果不同意免費，費用我自己承擔。”世軍大義凜然地說道。

就這樣，電商紛紛進入山頂村小學，現場直播帶貨，現場發貨，僅用半個月時間，牛頓蘋果園和山頂村果農小果園的蘋果全部售罄。

這天，梅子夢見蘋果園的蘋果大面積爛在地里。早晨，梅子猶豫再三，還是給雪芳掛了電話。雪芳告訴梅子，早熟的蘋果全賣出去了。“全賣出去了？沒賠吧？”

“還沒算賬。賠？應該不會。”

雪芳跟梅子講，不僅賣果園里的蘋果，還幫山頂村的果農賣了蘋果，這么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在半個月內就賣光了頭茬蘋果。

“你是用什么辦法賣貨的？”

“直播帶貨呀?！?/p>

“我知道直播帶貨，可我從沒見你直播過。”

“不用我直播，我組織策劃就行?！?/p>

“這么說，你還帶領村民致富了？”

“這個功勞我不敢領受，”雪芳說，“他們的蘋果本來就該賣那個價，物有所值?！?/p>

第一撥電商撤出時，縣里的批文下來了，新聞記者也來了。鄉領導和縣記者到山頂村時，山頂村小學已經人去樓空，記者為拍不到現場畫面而遺憾，要采訪雪芳，雪芳卻堅持讓記者采訪村委會和果農。

村委會為采訪現場裝飾了彩旗和果籃，世軍接受采訪時怕背不下來，讓人用A4紙打印了提示詞：山頂村蘋果符合國家安全標準，土壤環境質量執行農用地土壤污染風險管控標準GB"15618-2018的要求，環境空氣質量符合環境空氣質量標準GB"3095-2012的要求，灌溉水質量符合GB"5084-2021農田灌溉水質標準。產品質量符合GB/T"10651-2008鮮蘋果規定，病蟲害防治符合GB/T"33311-2016規定，采收與貯運符合NY/T"983-2015技術規范的規定……世軍和果農都對直播帶貨大加稱贊，搞得像吉慶活動似的，轟轟烈烈。

牛頓蘋果園的蘋果主要有紅富士、嘎啦和金冠，其中紅富士品種比重最大，要十月中旬才開始采摘，然而，蘋果摘袋后，發現一些果實果皮有暗紅至紫紅色的斑點，少量果實果皮出現以皮孔為中心的圓形、稍凹陷的變色斑，個別干縮成海綿狀。劉老蔫告訴雪芳這是苦痘病?？喽徊『苈闊翘O果成熟期的頭號殺手，直接影響一年的收成。

水豚請來了農科所技術員，技術員說主要是缺鈣癥，高氮低鈣。施肥時氮肥偏多，或者施肥時間不當，偏酸的土壤中鈣元素含量不足，是誘發苦痘病的主要原因。劉老蔫說，年年補鈣，結果苦痘病年年還來。

不知道什么情況的二迷糊一瘸一拐地湊了過來。

劉老蔫說，今年改用了有機肥，從坐果開始，每個月追肥一次，按理來說，不應該缺鈣。技術員說，要改善土壤的pH值，還應當加一些鎂和硼元素。

二迷糊接過話茬兒，他說這個園子的苦痘病病根兒不在鈣上，去年有人跟他犟，說苦痘病就是缺鈣，大學里的論文都是這樣寫的，缺鈣癥是苦痘病的一個原因，但也僅僅只是一個原因，樹體養分、砧木種類、樹齡、樹勢、修剪、樹體負載量等都是原因，不能單純迷信哪一個。這個園子的病根兒在剪枝上。二迷糊把雪芳領到了東北角，指著果樹說：“你看看這十幾棵樹，是不是一個都沒得??？”

雪芳查看一番，果真如二迷糊所說，一個得病的蘋果都沒有。

二迷糊說：“這個地方是我修枝的，果園其他地方的果樹留枝量大，樹冠重疊嚴重，通風透光差，應該把過低枝、密生枝、平行枝、重疊枝鋸除掉。你發現沒有，旺樹比弱樹發病重，那是因為樹體生長過旺，枝條旺長，所以，要盡量剪除多年生大枝，多保留一年生枝，就可以緩和樹勢?！?/p>

雪芳說：“想不到表舅還有這個本事，以前從沒聽說過?！倍院行┳院赖卣f：“不是吹的，山頂村種果樹，我說我排第二，沒人敢說排第一?！眲⒗夏柙谝慌哉f：“別聽二迷糊忽悠，他的水平比我高不到哪兒去?！?/p>

二迷糊說：“就說比你高不高吧？”

“要說高，也就高那么一小點兒?！?/p>

“哎，就是那一小點兒，有人一輩子都弄不明白?！?/p>

雪芳說：“表舅啊，我請你來果園做技術指導吧。”二迷糊說：“我現在屬于半個廢人，就不過來拖累你了?！毖┓颊f：“不用每天都過來，技術指導就行。來一天給一天的費用，日清日結?！弊詮难┓冀邮至颂O果園，她雇請村民都是日結工資，除了長期傭工小革子和劉老蔫之外，概不賒欠。

二迷糊沒有立即答應雪芳，卻在樹間指點著，告訴雪芳除草要沿著樹冠投影及時拔除，尤其是豚草、莧菜、藜、苘麻等高大不友好的草，樹行間覆蓋防草布，秋果上色時覆蓋反光地膜。如果樹間人工種草，可以種馬唐、光頭稗、狗尾草。施有機肥，要在樹趟子邊緣順行向挖施肥溝，兩拃長左右，肥料與土壤混勻后回填。二迷糊甚至還教雪芳摘蘋果的方法，一手握住枝條，一手輕輕轉動并向上托住蘋果，使果柄與果臺枝分離，摘下的蘋果要輕拿輕放，不能傾倒，不然，受到磕碰的蘋果不好保存。

小革子過來了，他神神秘秘地對雪芳說：“我有個好主意?！?/p>

“啥好主意？”

小革子四下瞅了瞅：“我單獨跟你說。”

雪芳只好跟小革子走到一旁。小革子小聲跟雪芳說：“山頂村有一個廢棄的山洞，可以儲存蘋果?！?/p>

“山洞儲存蘋果？”

“對呀，冬暖夏涼，天然大冰庫，可以省一大筆倉儲費?！?/p>

劉寶貴六十六歲生日那天聚會，許紅衛帶來了新消息，他說新的動遷政策下來了，不再按戶口分房，遷戶口的都白費勁了。

石青瞅了瞅躍進，躍進瞅了瞅梅子，梅子瞅了瞅小革子?！澳懵犝l說的？”躍進問。

許紅衛說：“不是啥秘密了，大家都知道?！?/p>

“我咋不知道呢？”

石青說：“公示欄都貼告示了?！?/p>

“哪個公示欄？”

“街道，南山街口那個。”

“我說怎么那么多人圍著看呢，我不愛湊熱鬧，沒過去看?！泵纷诱f。

“新政策咋說的？”素芬問。

“不按戶口，按實際居住面積補償，像咱家這樣的情況，兩間屋子加在一起大概三十五平方米，能給個七十多平方米的回遷房。”

“怎么算的呢？”

“乘以系數什么的，挺復雜，大體上是按現有住房面積的兩倍計算，搞好了能分個兩室一廳的樓房?！?/p>

躍進憤憤不平地說：“這樣不合理呀，以前都是按戶分房的?！?/p>

“沒辦法，政府硬性規定?！?/p>

“沒人提出反對嗎？”

“那就不知道了?！?/p>

“文件正式公布了，就得照著辦了?！笔嗾f。

梅子感嘆：“費好大勁兒辦的戶口，白辦了?！?/p>

躍進問石青和梅子：“你們的戶口到底還是辦啦？”

梅子說：“辦了?！笔鄾]說話。

躍進有種被欺騙的感覺，連喘氣都呼哧呼哧的。

梅子說：“辦也白辦，最后落了個雞飛蛋打?！?/p>

小革子看了看石青，說：“計劃沒有變化快，誰也沒辦法。”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動遷的事兒，劉寶貴放下了筷子，起身要走。躍進說：“老爺子在這兒，石青、紅梅、小革子都在，還有紅衛，咱一起說說房子的事兒，免得以后牽扯不清。”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躍進身上。許紅衛站了起來，說要出去抽支煙，便離開了餐桌。

躍進說：“在房子動遷這件事兒上，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我覺得也很正常，如果能分更多的房子當然是好事，誰不希望得套房子呢？可如果新規定明確只能按居住面積算，也就是說將來只能分兩室一廳的回遷房，我的意見是掛在我名下，給老爺子住……”

“你等等，憑啥掛你名下呀？”小革子打斷躍進的話。

“我是長子。”

“哪條法律條文規定，老人的房子要掛在長子名下？”石青說。

“哪條法律條文規定，老人的房子不能掛在長子名下？”躍進說，“老傳統就是這樣的。”

小革子說：“我沒聽說有這樣的老傳統，農村分家還一個兒子一半呢?！?/p>

“論貢獻我也不差啥，咱家我第一個出去上班，把每個月工資交家里，供養你們上學……做人得講良心?！?/p>

石青說：“就你給家里做貢獻啦？我和紅梅做的貢獻還少嗎？要不要算一算賬？”

“動不動就想吃獨食，大哥你咋想的呢？”小革子說。

“一定要說這事兒，我的意見是掛老爸名下，如果將來房子賣了，兄弟姐妹四個平等繼承?！笔嗾f。

梅子說：“我退出，我不參與了?！?/p>

石青拉住梅子的胳膊，仿佛梅子真要跑似的，說：“你憑啥退出哇？”

“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也不是座金山銀山，有啥好爭的？”

“不是爭那點兒利益，是爭個道理，爭口氣！”

“那我也不爭了，你們誰愛爭誰爭吧?！?/p>

“紅梅，你可一直跟大姐是一伙的呀。”

梅子猶豫了。

躍進壓不住火了，一拍桌子，指著石青說：“石青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一個嫁出去的女人，還摻和家里的事兒，你要不要臉哪？”

石青也一拍桌子：“誰不要臉？你才不要臉呢，一個人想獨吞家產，臉皮夠做鞋底了！”

“你不要臉！”

“就你，就你！”

啪！劉寶貴一拍桌子。

劉寶貴說：“我還沒死呢，你們就惦記繼承家產啦？這是給我祝壽還是給我送終呢？”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劉寶貴說：“房子還沒影兒呢，我還沒死呢，這就爭上啦、打上啦？丟不丟人哪？我把話放這兒，如果分了回遷房，我沒死就落我的名，我死之后你們再研究怎么分吧。”

躍進還想說什么，被劉寶貴擺手止住了。

劉寶貴說：“那還得說你們表現好，如果再像今天這樣吵吵鬧鬧，我連分的機會都不給你們，死之前，我就把房子捐出去。”

兄妹四人都不說話了。

這時，老齊太太出現在了門口，對梅子招了招手。

劉寶貴說：“老齊呀，快進來。”

老齊太太說：“不進了，外頭有人找紅梅！”

大家一起向窗外看，小革子跑到窗前，回頭說：“姐，你婆婆！”

石青推了梅子一把：“還不快點把你婆婆請進來?！?/p>

“我不去。”

“這是多好的下臺階的機會呀。”石青說。

梅子對小革子說：“你去跟她說，就說我不在。”

劉寶貴站了起來，說：“親家來了我去請?！弊叩介T口，劉寶貴回頭對梅子說：“老人都上門求你了，你還想咋的？別給臉不要臉！”

婆婆親自出面請梅子，梅子總算有了臺階下，跟婆婆回了家。半個月后，大林從海外回來，兩人又交鋒了兩次，最終冰釋前嫌，和好如初。梅子和大林和好，與大林的妥協不無關系，大林認為他和梅子之間之所以產生矛盾，主要是兩地分居的問題，他表示已經向公司領導打了申請報告，申請盡快調回陸地工作，那樣他就有時間多陪陪梅子，尤其是梅子生了孩子之后，也能更好地照顧她們。此外，大林還表示支持梅子學小提琴，知道梅子對買小提琴心心念念，給了梅子一千元錢。

當時小提琴的市價最少兩千元，高的上萬元，一千元只能買半把小提琴，但不管怎么說，有了總比沒有強，梅子想：自己節省一點兒，攢到年底，完全可以擁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小提琴。別說拿到小提琴了，就是想一想，心里都覺得美。

雨季過后，梅子哼著曲子回家，一進門就被小革子叫到了里屋。

小革子神秘兮兮地說：“二姐，有個發財的道兒你走不走？”

梅子說：“你能有什么好道兒？”

“我說正經的呢?！?/p>

“我也說正經的呢，你說吧，投資買股票的錢啥時候還我？”

“我不是在等公司上市呢嘛?！?/p>

“啥時候上市？”

“應該快了……我估計，其中兩只股票年底怎么也有結果了。”

“我不等年底了，你把本金還我吧，利潤我不要了?！?/p>

“可……本金，都押在股權證上了?！毙「镒诱f，“這次可不一樣了，純粹賺現錢，不到半個月，我已經賺4棵（千）了。”

“讓我看看！”

果然，小革子從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票，梅子眼睛瞪得老大，忙問是怎么回事。小革子說是做直銷業務賺的?！澳阒郎虉鲈趺磼赍X的嗎？有批發的、零售的，我就是賺這個環節的錢。明白了吧？”梅子說：“不明白。”小革子急道：“你怎么這么笨呢？這么跟你說吧，比如我就是生產廠家，我直接將產品賣給用戶，中間環節的錢是不是全省啦？這省的錢，也就是中間環節的錢，讓我掙了。”

“你有商場？”

“我沒有商場，我就是商場?！?/p>

梅子說：“按你的說法，全世界的商場都該黃了?！?/p>

小革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我真服了你啦！”

小革子向梅子詳細解釋直銷的含義，以自己為案例，滔滔不絕地講自己如何買以色列鉆戒，花了六千元，再往下推銷，多一個客戶就提一部分傭金，客戶再發展客戶，就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規模越發展越大。目前，他已經有了兩個客戶，也就是說，他已經開始領取固定的“工資”了。

“想一想，客戶發展多了，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且還不斷地增長，以后，你就在家里躺著，等著天上掉餡餅吧！”小革子說得兩眼發亮。

梅子說：“別到頭來，天上沒掉餡餅，掉地上的陷阱里了。”

“二姐，你一直挺透亮個人，這回咋啦？”

梅子笑了，說：“我聽明白了，如果你發展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下一級客戶?！?/p>

小革子說：“不管你是誰的客戶，反正都是下一級的，是我的又咋啦？自己家人不更好嗎？肥水不流外人田。對不？”

“怎么才能不成為下一級客戶呢？”

“那是不可能的，在這個網絡中，你是別人的下級，別人是你的下級，分不清誰是誰的下級，總之，客戶越多越好。”

梅子眨巴眨巴眼睛，尋思著。小革子雖然沒說服梅子，不過，梅子體內的活性元素還是被激活了不少。

10

小革子到了蘋果園后并沒守在果園，更多的時間是住在雪芳老宅旁邊的一個農家小院里。他這個果園的看守，差不多成了雪芳住所的看守。由于地處偏遠，山頂村有很多閑置的農家小院，租金很便宜，小革子就在老宅旁邊租了個農舍，簡單收拾一下，還在小院里種了很多花花草草，尤其是爬山虎，當年就爬滿了院墻。

關于使用戰備糧庫儲存蘋果，還真是小革子出的主意，剛下來的蘋果和儲存后的蘋果必然有價格差，而倉儲公司是耗電大戶，費用也不低。山頂村的戰備糧庫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時期修建的，由于庫區主體在山洞內，所以對山體的破壞程度并不大。這個戰備糧庫一度為無主山洞，后掛在山頂村集體資產賬上，因沒錢修繕，一直廢棄至今。小革子對雪芳說，山洞里冬暖夏涼，是天然的大冷庫，儲存水果保鮮度高，還節約能源，使用廢棄的山洞等于撿了個大便宜。

事實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健忘癥，山頂村的親戚如二迷糊、秀梅都對小革子“欺詐”過他們的事記憶猶新，以至影響到了下一代，比如世軍和桃子，不過，他們把賬記到了城里的劉家頭上，說起那件事都說“老叔他家的”或者“老舅他老兒子”，因此劉寶貴難逃干系。雪芳不姓劉，可到山頂村不久，很多人就知道她是“老舅家的”，以為又一波的欺詐來了，對她保持著高度警惕。果園除了秋施基肥，每年對果樹還要追肥三次，萌芽前后施以氮肥，果實膨大及花芽分化期施以磷鉀肥，而果實生長期施以鉀氮肥。參加施肥的村民要求日結日清，從不隔夜，連負責日常管理的劉老蔫和負責有機肥制作的村民都要求預付工錢，可見村民對雪芳的不信任和防御心理到了何種程度。

雪芳請小革子來山頂村之前，小革子的狀態非常不好，有時幾天不出屋，有時白天黑夜在街上晃蕩。后來小革子找到雪芳，提出要幫她看守蘋果園。雪芳想，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老舅既然敢到山頂村來，說明他還有挑戰自我的勇氣，于是雪芳接納了老舅。后來，雪芳發現自己想多了，老舅似乎從未因當年之事有過心理負擔，他只是想換個環境生活罷了。

雪芳和村委會商量使用戰備糧庫的事兒，世軍早把戰備糧庫的事兒忘得干干凈凈，他自己先跑到戰備糧庫去查看一番，確定那只是個廢棄的山洞，戰備糧庫只是一種叫法，實際上并未納入國家戰備糧庫檔案之中，而且，當年大概也沒納入。由于戰備糧庫掛在村集體的賬上，世軍覺得如果將山洞維修改造成倉儲庫，可以盤活村集體存量資產，大大增強村集體實力，意義非常重大，可惜，維修改造戰備糧庫需要投入巨額資金，村委會拿不出那么多錢，如果雪芳肯投入，可謂一舉多得。

經過一番操作和必須履行的程序，世軍代表村委會和牛頓蘋果園合作社簽署了十五年承租合同，雪芳預付了租金，開始對山洞進行維修改造。

誠磊應邀來山頂村，本來是來看戰備糧庫改造的，由于山洞里正施工，他只在外面看了看，之后就去了果園。正值秋果摘袋上色，十幾個村民在果園忙碌著。天氣已經轉涼，可秋老虎日頭仍很熱烈，誠磊試著跟村民摘蘋果外層套袋，沒多大一會兒工夫，衣服就貼在身上，汗水從衣服里滲了出來。

從果園出來，雪芳對誠磊說：“其實我一直想找到一個純自然的生態系統，就是讓果樹與其他植物和諧有序地生長，可目前的果樹品種恐怕不行，不套袋會影響蘋果的品相?！?/p>

誠磊說：“我理解你的想法，剛回國的時候你就有了這個想法，對不對？”

“我跟你講過爛蘋果的故事？”

“是，你說過，植物是有生命的?！?/p>

剛回國時，雪芳發現自己的包里有兩個蘋果：一個是爛蘋果，一個是寧可干巴也不爛的蘋果。一開始，雪芳以為爛蘋果和不爛的蘋果是人為干預的結果，比如有的蘋果被涂上蠟層，有的蘋果被噴過保鮮劑或呼吸抑制劑，有的蘋果甚至被泡過防腐劑。后來雪芳發現，蘋果的保鮮程度與蘋果品種有重要關系。雪芳進而想到一個著名的實驗：樹枝被傷害而斷裂時，通過超聲波測試，可以聽到尖叫的聲音。雪芳認為，每個植物都是有生命的。

雪芳還跟誠磊講過一個外國老頭兒種“自然蘋果”的故事。那個老頭兒叫木村，種蘋果不打農藥不施肥，以生命平等的態度對待果樹。艱難時期，老頭兒一棵樹一棵樹地道歉和拜托，道歉自己不打農藥讓果樹遭受了蟲害，拜托果樹不結果子也沒關系，但千萬不要枯死。一次，老頭兒看到山里的野生橡樹，在雜草叢生、昆蟲遍布的環境里，照樣枝繁葉茂，他恍然大悟，原來問題的癥結在于樹木的生命力太弱。經過十一年的堅持和努力，他終于種出了世界上最好的蘋果。人們為了能品嘗到他種的蘋果，不得不抽簽才能買到。

誠磊說，世界上的蘋果有一萬多個品種，每天都有新的品種在培育，但總體上離不開富士、元帥、金冠、嘎啦四大體系。比如國光蘋果，最早發現于美國弗吉尼亞州的Caleb"Ralls的農場，國光蘋果的特點是酸甜適中，貯藏時間長，但抗病性和抗雨裂能力較差，也缺乏香氣；富士蘋果是從國光蘋果中選育出來的，是國光蘋果和元帥蘋果雜交的結果。

“現在市場上比較火的喬納金是哪個系列的？”雪芳問。

誠磊說：“喬納金的親本是紅玉和金冠，是二者雜交選育后的新品種。紅玉蘋果的英文名叫Jonathan，金冠蘋果的英文名叫Golden"Delicious，二者合一，命名為Jonagold，中文翻譯成喬納金?！?/p>

“現在‘00后’喜歡的‘小蘋果’——新西蘭火箭果，據說是由嘎啦蘋果雜交選育的?！?/p>

“是的，國內培育的金紅蘋果也叫123蘋果是金冠和紅太平雜交選育后的品種，個頭兒與新西蘭火箭果差不多，比較適合寒地種植?！?/p>

雪芳笑了：“沒想到你對蘋果研究了這么多，我很欣慰?！?/p>

“干一行研究一行，怎么說我也是牛頓蘋果園的大股東啊?！?/p>

“那，考你一個專業的問題，為什么有的蘋果吃起來面，有的蘋果吃起來脆呢？”

“面和脆的區別在于蘋果細胞的不溶性果膠及纖維素的含量差異?！?/p>

“看來你是真懂啊?！?/p>

“讓你這個生物學博士見笑了?！?/p>

“我學的是生物基礎理論，你說的才是果樹專業的?！?/p>

其實，雪芳與誠磊的立場還是有區別的，如果說雪芳屬于“自然派”，那么誠磊則屬于“改良派”，但不管怎樣，不同的看法并不影響他們之間的合作。

雪芳對誠磊說，埃及植物學家阿哈默德·赫加齊認為，從植物的角度出發，它們只不過是數千種或多或少無意識“馴化”植物的其中一種罷了。這場共同進化的雙人舞中，植物必須將它們的子孫后代散播到能夠蓬勃生長的地方，并將基因世代傳遞下去。

誠磊笑起來，他說，讓生物學博士研究蘋果就對了！

明天就是梅子的生日，雪芳那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梅子的心越來越涼。想一想，自己總是記得別人的生日，長輩劉寶貴的生日，晚輩雪芳的生日，丈夫大林的生日，她不僅能記住別人的生日，還熱衷給他人張羅慶祝生日，輪到自己了，卻沒人惦記，別說張羅，連問候都沒有。梅子為自己悲哀，似乎也為她所屬的那一代人悲哀，他們心里裝的全是孩子，可孩子并不在意，不領情，甚至還當成了包袱。

“你說，自己這不是犯賤嗎？”梅子這樣指責自己。

好在梅子能說服自己，讓自己跟自己和解。她是這樣計劃的，明天上午去山頂村，跟女兒一起吃個飯，女兒不提生日她也不提，本來她血糖偏高就不能吃蛋糕，有沒有慶生儀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日那天她和雪芳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當天晚上，梅子給雪芳留言，告訴她自己要去山頂村果園看看，順便給姥爺摘點蘋果。這次，梅子清晰地寫明了“山頂村果園”。想了想，梅子也給小革子發了微信。

小革子知道梅子要來山頂村果園很高興，一大早給腰花打電話，說自己去西山水庫釣魚，中午去小賣部，讓腰花給他燉魚。

梅子去山頂村的路上，給小革子掛了電話。小革子高興地說：“二姐你真有口福哇，我前天用有機肥喂了魚窩子，今天就釣到了大魚。”

收拾完漁具，小革子又給梅子回了一個電話，他說：“咱倆通個電話，又釣上來一條野生鲇魚，四五斤重，像誰給準備好似的。鲇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今天中午我讓腰花燉茄子。”

“誰是腰花？”梅子問。

“山頂村的，她燉魚好吃?！?/p>

“雪芳知道這事兒嗎？”

“我怎么知道，她也不在。”

“啥？雪芳不在？昨天晚上我告訴她我來山頂村蘋果園?！?/p>

“不對呀，她昨天傍晚走的。”

“回市里啦？”

“是呀，我送的呢。”

“那今天能返回嗎？”

“不可能，她今天上午給貴妃看病?！?/p>

“哪個貴妃？”

“那條叫緣圓的母狗，我看那條狗越來越胖，就管它叫貴妃?！?/p>

“狗怎么啦？”

“那條狗絕育手術后，不僅長了一身肉，肚子里還長了瘤子，雪芳帶它去寵物醫院手術?！?/p>

梅子覺得眼前有些模糊，頭有些暈。本來，她已經說了來蘋果園與雪芳見面，雪芳卻回了市里，回市里也不告訴她一聲，明擺著放她鴿子，如果是特別重要的事兒也就罷了，雪芳丟下她去市里，竟然是給一只狗看病。媽媽和狗誰更重要？說不好聽的，難道自己在女兒心目中的分量還不如一條狗？

這時，楊貴妃的電話打了進來。

“你在哪兒？”楊貴妃問。

梅子說自己在去蘋果園的路上，快到鹿鳴山鄉了。

“你坐誰的車？”

“網約車?！?/p>

楊貴妃說：“若影和我在一起呢，我們正要去接你哪?！?/p>

“接我？”

“早上雪芳跟若影聯系，讓我開車接你去果園，說是去摘蘋果?！?/p>

“這個丫頭片子，她怎么不跟我說呢。”梅子抱怨道。

梅子剛到蘋果園，小革子騎著摩托車就到了，停下車，他下了車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伸手要拉梅子上車，梅子大概聞到小革子滿身的魚腥味兒，后退兩步，說：“你要拉我去哪兒？”

“進村呀！”

梅子說：“我還是先摘蘋果吧。”

楊貴妃和若影是中午過來的，她們摘了些嘎啦和黃元帥蘋果，之后去了山頂村腰花的小賣部，小革子用鲇魚燉茄子招待了梅子。吃飯過程中，小革子只是夸耀他釣魚的本事，順便還表揚腰花燉魚的水平，他肯定不記得梅子生日。

下午，若影開車，拉梅子和楊貴妃返回市里，她沒把梅子送到家，也沒送到劉寶貴的住處。若影把梅子拉到了心悅酒店，梅子對那個星級酒店不陌生，雪芳從國外回來時，她就在那里舉辦過家庭歡迎宴會。

進到酒店大廳，梅子看到包間指示牌上有自己的名字，原來，雪芳在這里為她舉辦生日宴。梅子的眼睛頓時模糊了，淚水泉涌一般控制不住。

梅子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故作鎮靜地隨楊貴妃進了包間。

工夫不大，雪芳、若影、水豚就進來了。雪芳說：“沒想到水豚搞得這樣大張旗鼓，本來想小范圍聚會，給老媽單獨慶祝一下。”

“我也不喜歡太大場面?！睏钯F妃說。

梅子說：“其實不用，我很少過生日的?！?/p>

“孩子的一片心意啊?！睏钯F妃說。

梅子說：“那就一起吃個飯吧，別搞什么儀式了?！?/p>

“很簡單，就一起吃個飯?！毖┓颊f。

說是這樣說，基本的儀式還是有的。席間，梅子問雪芳戰備糧庫是怎么回事，因為中午見小革子，小革子多次提到了戰備糧庫。雪芳說，山頂村有一個山洞，以前用作戰備糧庫，廢棄幾十年了，那個山洞的環境條件很好，冬暖夏涼，經專業機構檢測，非常適合儲存蘋果，他們就租用下來了，這樣采摘后的蘋果可以存放在山洞里，在春節期間投放市場，提高產品附加值。

“主要是你老舅的功勞？”

“他跟你這樣說的？”

“那倒沒有?！?/p>

“你老舅提過，說正在給戰備糧庫升級改造?！睏钯F妃補充說。

梅子說：“改造廢棄的山洞得投多少錢啊……我不懂經營，可我總覺得果園已經上了那么多高科技設備，還使用有機肥，賣蘋果能回本嗎？”

“不能。搞好了勉強能維持運營成本?！?/p>

“做賠本買賣？”

“頭三年肯定賠本，三年后應該能步入正軌?！?/p>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為啥要做這些呢？”

“也許，我想要的不單單是一種產品，而是一種生活?！?/p>

梅子眨了眨眼睛，沒太聽懂。

梅子說：“我雖然不懂經營，可畢竟做過專業會計，我現在閑著沒事，可以幫你管管賬，節約生產經營成本?！?/p>

“我們已經請了專業的會計公司?！?/p>

“花那冤枉錢干啥？我不要工資?！?/p>

“付出勞動就得支付報酬?！?/p>

“我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是客觀流程。”

“客觀流程？”

梅子更糊涂了。

梅子吹蠟燭許心愿，切生日蛋糕時，雪芳接到世軍的電話，世軍告訴雪芳，小革子在他辦公室里軟磨硬泡，非要拿回戰備糧庫的租金。雪芳問：“他要租金的理由是什么？”世軍回答：“小革子說收拾戰備糧庫沒錢了，要先用這筆錢?！?/p>

雪芳說：“是我跟你們簽的合同，你不用理他?！?/p>

“他說他是你老舅，可以代表你。”

“他代表不了我。”

“你什么時候過來？”世軍問。

雪芳說：“明天早晨吧，我中午前就可以趕到?！?/p>

雪芳想不明白，小革子憑什么去跟村委會討要租金，就因為這個項目是他提議的，他就責任感爆棚，以為他可以說了算？

梅子問雪芳：“有事兒？”

“沒事兒，你別管了?！?/p>

“你小舅惹禍了？”

“沒，果園里的事兒。”

梅子吃完長壽面，雪芳改變了主意，她不想等到明天，要連夜趕回山頂村。

梅子去學校練琴，她在走廊里等喬老師，見到喬老師時，走廊的日光燈關閉了一半。梅子把大林回來、她和大林和好的事兒跟喬老師講了，喬老師說好哇，如果大林能調回來，也許他們之間的矛盾就少了。梅子心想，大林調回來也許他們之間的矛盾會更多，她隱約地感覺到，她和大林之間的問題不是兩地分居的“橋梁問題”，而是兩個人對待“兩岸風景”的看法不一樣，她喜歡的是紫色，而大林喜歡的是灰色，這才是分歧背后的關鍵因素。橋是通了，但彼此都不愿意走過去怎么辦？面對喬老師的回應，梅子嘴上卻說，但愿如此吧。梅子還跟喬老師說起參加直銷的事兒，征求喬老師的意見，喬老師說他不懂商業經營，總的感覺是，不熟悉的事情最好不做。

就在梅子猶豫甚至要放棄的時候，小革子給她打了電話。小革子說：“你可以信不過我，可你得相信你自己呀，明天找時間，你自己去看一看?！?/p>

梅子太需要錢了，她太希望早點兒把小提琴買到手了。于是，梅子跑到小革子搞直銷的地方。那地方不過是幾間小平房，三五成群的熱心者在馬路邊討論著，個個目光賊亮，神神秘秘的，在梅子看來，他們有點兒像老電影里的賭徒，好像隨時等待著撈到大筆的意外之財。梅子走了兩圈，就不下七八個人主動跟她攀談，鼓動她加盟，發展她入伙。

那天下午，還有一位港聲港氣、頭發油亮的矮胖子講課，那個人的口才不錯，把梅子講得心里直癢癢，好像有那么一瞬間，梅子發現了童話世界里的點金術，大把大把的票子在梅子的頭頂上盤旋。整個下午，梅子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沸騰著。

不久，梅子就加入了直銷的行列，成了小革子的下一級客戶。

梅子參加直銷起了“示范作用”，并不等于說躍進和石青都順利加入進來。小革子找石青談了兩次，還讓梅子現身說法，梅子說：“九千元的以色列鉆戒，五千元就買到手里，東西實惠、便宜不說，關鍵是拿到了阿里巴巴咒語，打開了通往財富的大門，我在幼兒園發展了兩個下級客戶，月底已經收到六百元的提成，才兩個下級客戶哇！隨著時間推移，下級客戶再發展下一級客戶，下一級客戶的客戶再發展再下一級客戶……相信用不了兩個月就能回本，剩下的是什么就不用說了。”石青動心了，回家跟許紅衛說，許紅衛聽說要拿五千元出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他開出租車都是十塊八塊地掙錢，深知賺錢不容易。一向強勢的石青不高興了，對許紅衛說：“我主意已定，跟你說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是告訴你一聲?！痹S紅衛立即改變了態度，說：“我倒不是反對你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新鮮事物層出不窮，等等看不吃虧?！痹S紅衛還列舉了前些年經歷的事兒，比如喝涼水治病，大家都喝涼水，早晨起來兩杯，晚上睡前兩杯，一連喝了幾個月，他父親不但沒把哮喘病喝好，還喝出了胃病。比如“紅茶菌熱”，好好的茶不喝，非得放幾天發酵，顏色醬紅、長了白醭、黏稠了再喝。還有“君子蘭熱”，價格越炒越高，一盆君子蘭賣了一萬多，后來崩盤了，打回了原形，不乏上吊喝藥的破產者。石青不愿意聽他說這些，問他說這些是啥意思，許紅衛說沒別的意思，以他開車的經驗，慢一點兒沒壞處。石青心里惦記的是盡快發展下一級客戶，盡快獲得收入，所以她是慢不得的。小革子知道躍進對他高度不信任——凡是小革子反對的，他就擁護；凡是小革子擁護的，他就反對。所以他對石青和梅子說：“這事兒你們別跟大哥說，我根本就不想帶他玩?！逼婀值氖?，這個話居然傳到了躍進的耳朵里，他猶豫起來。前兩年社會上刮起一股全民經商之風，人人做買賣“對縫兒”，鋼材、水泥、石油、木材、玉米、豆餅等，啥都敢做。人們見了面就問：“需要水泥嗎？我手里有貨。”這兩年那股風刮過去了，可人們發財的夢卻沒醒過來，躍進和素芬當然也不例外。躍進特別保守，按小革子的話說是針鼻兒心眼兒，“沒格局”的人，素芬基本跟躍進在一個頻道，相信“眼見為實”，梅子已經拿到錢了，符合她眼見為實的標準。于是，素芬出面找到小革子，跟小革子說：“這事兒我是背著你大哥做的，你別告訴他。”

小革子這段時間比較走運，以梅子作為突破口，石青、躍進都成了他的下一級客戶。盡管石青和躍進比梅子還慎重，不過，在明晃晃的金錢誘惑下，他們的防線一道跟著一道崩潰。這樣，除了劉寶貴之外，家里人都被小革子發展成了下線，不到一個月，小革子就拿到了三千多元的傭金。

只是后來，素芬買的鉆戒不知道怎么被躍進發現了，躍進死活逼她退貨，素芬沒辦法去退了貨，還搭上了5%的手續費。

小革子搞直銷發財的事兒很快傳遍了小樓，樓上的老馬也來叩劉寶貴家的房門。

“第三次了吧？小革子回來沒準點。”劉寶貴說。

“沒事兒，”老馬態度友善地說，“小革子回來就告訴他一聲我找他。”

劉寶貴只用目光送走老馬，他對老馬的為人一向不以為然，認準這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老馬原來在單位燒鍋爐，會點兒水暖手藝，重點不在于手藝而在于他的腦子活泛，單位的人都說他“勢利”，整天圍著領導屁股轉，靠打小報告、送禮，最后終于在鍋爐房“脫產”了，一天晃晃蕩蕩。不過，領導家裝修房子、改水道、安熱水器什么的，他跑前跑后，累得滿頭是汗。小樓里的人求他可就難了，有一回，樓里廁所水箱壞了，他硬是讓老齊太太挨門逐戶收一塊錢，才動手給修好了。劉寶貴為了安裝土暖氣，跟他說過四五次，他總是找理由拖著，后來梅子給他送去一盒半干海參，他才痛痛快快地幫著安好了。

劉寶貴瞧不起老馬，老馬照樣活得滋潤，尤其是這一陣兒，腰板挺得更直了，原因倒也簡單，因為他借了女兒馬燕的光。

馬燕從小就大大咧咧的，多少有點兒像老齊太太說的缺心眼兒。誰知，馬燕偏偏交上了好運。職高畢業后她去了一家星級賓館當服務員，別看她長得不漂亮，可是身材修長，皮膚白皙，待人也親切，后來被常住賓館的一位臺商阮老板看上了。阮老板先是給她買了一些高檔服裝和化妝品，最近又傳聞阮老板要娶她。

于是老馬也有了變化，笑的模樣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說話竟然也用“你這邊，我這邊”“哇，好酷哇”什么的。

老齊太太跟劉寶貴說，看老馬那副德行，一下子就了不起了！

老齊太太的話只代表她個人的看法，小革子就不這么看，他認為存在即是合理，沒什么好奇怪的。

小革子得知老馬主動找他，就一口氣跑到樓上，屏住呼吸敲門——老馬不在。

傍晚，馬燕穿著潔白如雪的連衣裙邁著模特步往家走。小革子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小革子故意操著偽臺灣腔打招呼：“哇，馬燕好靚?。　?/p>

馬燕一歪頭，張口也是一句臺灣腔：“少來啦！”

“你這衣服好好漂亮??！”

小革子伸手去摸馬燕的衣服，馬燕連忙躲閃了一下，到底還是讓小革子留下了手印子。

“煩不煩陰（人）！”馬燕一跺腳，把本地口音給跺回來了。

小革子知道恭維的效果并不好，又怕馬燕從他面前溜掉，就跟在馬燕身后，口若懸河地講他最近搞直銷的收獲。

“你爸找了我好幾天了?！?/p>

“推銷哇？我們那兒天天有人去推銷禮品?！?/p>

小革子說：“不是推銷，是直銷。”

“直銷？直銷什么？”馬燕停了下來。

“以色列鉆戒?！?/p>

馬燕神秘地笑了笑，繼續朝家里走去。小革子并不甘心，緊緊跟在馬燕身后。

馬燕臉上一直掛著神秘的微笑，回到家里，不一會兒的工夫，馬燕拿出一個裝飾考究的首飾盒，對著站在門口的小革子漫不經心地打開——里面五光十色、珠光寶氣，令小革子眼花繚亂。

馬燕對小革子說：“我勸你呀，省點兒工夫吧?！?/p>

小革子和馬燕接觸之后，放棄了發展老馬加入直銷的念頭，所以即使見到老馬也躲著。小革子越躲老馬，老馬越好奇，一天晚上，老馬還是把小革子給堵住了。老馬問小革子為什么躲著他。小革子說：“你找我加入直銷的事兒我知道了，可我手里沒指標了。”老馬糊涂了，加入直銷還需要指標？小革子說：“公司倒是沒明確指標的問題，是我自己給自己規定的指標，這個月的指標完成了。”老馬說：“那你就破個例，單獨給馬叔一個指標?！毙「镒又览像R上鉤了，為難地說：“我給你破例倒是可以，可你家馬燕反對咋辦？到頭來我出力不討好?！崩像R說：“我是她爹，她不敢管我的事兒。”小革子說：“她是不敢管你的事兒，可她能罵我呀?！崩像R說：“這個好辦，不讓她知道不就行了嗎？”小革子猶豫一番，勉強算是同意了。

受到老馬加入的鼓舞，小革子不會放過小樓里任何一個鄰居，他甚至認為這是給大家謀福利的機會，當然，他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不僅小革子，嘗到甜頭的梅子也在四處拉人參加直銷活動，在練琴室見到喬老師，梅子眉飛色舞地對喬老師宣傳起了直銷活動。喬老師問梅子：“你買貨了嗎？”“買了?！泵纷狱c了點頭道。喬老師的笑容僵住了。梅子還把她發展下一級客戶的情況和月底提成的收入告訴了喬老師。

“真收到錢啦？”喬老師問。

“收到了?！?/p>

“錢都買鉆戒了，不買小提琴啦？”

“就是想早點兒買到琴，我才這么忙叨呢?！?/p>

“我能幫點兒什么忙？”

“你不用幫我，是幫你自己。這事兒幾個月就回本，以后就坐等收錢，搞好了比工資收入都高?！?/p>

喬老師見梅子格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梅子抬起頭來，覺得喬老師的牙很白。

那段時間，梅子一有時間，小革子就拉著她出去拓展業務，見各色人等，有的時候回家很晚。那天晚上九點梅子回到小樓。劉寶貴見到梅子有些驚訝，忙問：“又出什么事兒啦？”

“沒事兒?！?/p>

“怎么這么晚才過來？”

說話間，里屋門開了，露出一個陌生女人的頭來。

梅子看了看劉寶貴。

劉寶貴說：“你大姐，不認識啦？”

“大姐？”

“你伯伯家的，秀梅?！?/p>

“紅梅吧，不認識我啦？”秀梅熱情地跟梅子打招呼，“我是秀梅呀，小時候在一起騎驢玩，你還嚇尿褲子了呢。”

梅子并沒有尿褲子的記憶，如果有，那也是六歲之前的事兒了。

伯伯家的秀梅從山頂村來，帶了一筐蘋果。秀梅也是來找大夫的，好在她沒有先斬后奏，沒把劉寶貴的二哥直接領過來。秀梅跟劉寶貴說，她老爹走道扶墻根兒，尿尿帶血絲，家里人怕把病拖嚴重了，議論來議論去，還是得到市里的正規醫院看病。到市里醫院看病，就得找劉寶貴。

趁秀梅回屋的工夫，梅子小聲對劉寶貴說：“這還有完沒完啦？”

劉寶貴嘆了口氣，說：“攤上農村這些親戚，能咋辦呢？”

秀梅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國光蘋果，熱情地塞給梅子。

“現在家家都種富士，國光少見了……吃一個，這棵果樹還是我老嬸（房桂琴）回家那年種的呢?！?/p>

梅子接過蘋果，在手里擺弄著。

劉寶貴問梅子：“你晚上怎么回去？”

梅子想，老爸這是向她下逐客令了。

梅子說：“放心吧，我一會兒給大林打電話，讓他過來接我?！?/p>

搞直銷的公司涉嫌傳銷活動被查，開公司的港商攜款逃匿的第三天，小革子才得到消息。“媽的！”小革子罵了一句。

小革子心里明白，這回他麻煩大了，那個港商騙了他，而他也等于騙了別人，這別人恰恰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港商一逃，他不成眾矢之的才怪呢。

按說，小革子對社會上的騙術是有一定辨別能力的，只是這次，他看到參與直銷的大多是有文化的人，而且是從國外傳過來的最新的“科學”營銷方法，也就未加懷疑。中午，小革子本打算跟小朵一起吃飯，聽到這個消息，他什么心情都沒有了，自己去了燒烤店，要了四十串羊肉串，開了四瓶啤酒。他一邊喝一邊想：越是懷疑被騙越沒事，越是相信反而越有問題，真他媽的怪了。

如果不是石青找梅子，梅子也不知道直銷公司出事了。

梅子不愿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她的發財夢才做了倆月，那個夢的后邊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小提琴哪，她眼前模糊的小提琴圖像仿佛越來越清晰了。

梅子對石青說：“這事兒就跟炒股票似的，得挺，塞翁失馬，后果難料?！?/p>

石青說：“人都跑了，還挺什么？”

梅子說：“這主要是受市場管理的影響，一旦形勢發生了變化，說不準我們還賺了呢。”

石青說：“咱又不是大商人，自己那點兒血汗錢，挺個屁呀！”

梅子說：“起碼咱還有以色列鉆戒，買得也不貴?！?/p>

“如果鉆戒是真的當然不貴了，可我聽說，那個鉆戒是假的，跟以色列鉆戒一點兒關系都沒有?！?/p>

“假的？鉆戒那么容易作假嗎？”

“聽說好一點兒的是鋯石，差的就是玻璃合成的。”

“到哪兒鑒定的？”

石青說：“我聽說玻璃合成的叫水鉆，自己回家就可以鑒別，把鉆石放進一碗清水里，真鉆石有清晰的輪廓，假的看不清。”

“你試了嗎？”

“我還沒試?！?/p>

梅子面不改色、十分沉穩地給小革子掛電話，問直銷公司的情況，小革子說：“我也聽到了一些謠傳?！?/p>

“謠傳？既然是謠傳就是說傳言不屬實嘍？”

“據我了解，直銷店臨時關店，主要是供不應求，港商去海外聯系貨源去了。”

“那就好，都傳港商卷款跑路了，嚇我一跳?！?/p>

“我相信，涉及這么多人，哪能輕易讓那個港商跑了呢？”小革子說。

梅子從小革子那里得到了信心，對石青說：“你放心吧，涉及這么多人，管理部門不會讓大家有損失的?！?/p>

堅持到星期五，梅子也坐不住了，她找來一個白瓷碗，盛滿了清水，將自己“直銷”來的鉆戒投入水中，她仔細觀察著，覺得鉆戒的輪廓似有似無，或者說希望它有的時候，仿佛還是可以看得到的。梅子心里不免緊張起來，覺得十有八九是被騙了。梅子并不甘心被騙，匆忙地趕到了位于中山區的那個直銷賣貨的商鋪，商鋪已經被貼上了“×”形封條，有人在維持秩序，不讓梅子靠近商鋪。梅子問直銷公司的情況，維持秩序的人搖了搖頭，說他只是執勤的，別的事兒一概不知。梅子看到不遠處有人三五成群地議論著，就走了過去，聽到人們在議論“水鉆”“鉛玻璃”什么的，也聽到有人在爭論?！拔覀兊膿p失你們不管嗎？”“我們又沒逼著你買，是你心甘情愿的，憑啥找我們？”“既然是假冒偽劣產品，你們為啥不管？”“誰說我們不管啦？我們不是打擊了嗎？”“人跑了損失由誰承擔……”

梅子急急忙忙找小革子，怎么都聯系不上他，這時梅子才感覺到問題嚴重了。

梅子回到小樓，躍進、素芬和石青都沒跟她打招呼，他們正在議論小革子。石青提高了音量說：“小革子這個騙子，有本事去騙別人哪，騙自己家人算什么本事？”躍進說：“咱有這么個弟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p>

梅子不愿意參與他們的議論，徑直向里屋走去，卻被石青攔住了。石青問梅子：“小革子呢？”

“你問我，我問誰去？”

“這段時間你們不經常在一起嗎？”

“在一起怎么啦？”梅子明顯不高興了，“要說這事兒，也不能完全怨小革子，他也沒上你手里搶錢，還不是你自己愿意的？”

“梅子，你這樣說話就有問題了，我要不愿意，那就不是騙而是搶了，小革子不說得天花亂墜騙我，我那么容易上當？”石青說。

躍進說：“我就知道那小子肚子里沒裝什么好水兒，還好我提早退了出來?！?/p>

素芬斜了躍進一眼：“就你能，你本事大，能掐會算?！?/p>

“我不會算，本事也不大，可我不貪心。”

石青說：“別在那兒幸災樂禍、得便宜賣乖了。”

劉寶貴說：“這個敗家子兒，一準是前世的冤家，來討債的，不討夠本兒是不會消停的！”

家里人正為小革子鬧得不愉快時，老馬來了，這大概是他搬家之后第一次回小樓。劉寶貴連忙給老馬讓座，讓梅子倒茶、躍進遞煙。劉寶貴和梅子明白老馬的來意，肯定是來找小革子要說法的。果然，一坐下老馬就東張西望地尋找著。

“找小革子吧？我們也找他呢。”劉寶貴說。

老馬嘆了口氣，說：“我本不想來，可實在是心里憋屈。”

石青說：“大伙兒心里都憋屈呢?！?/p>

“小革子騙誰都行，不該騙鄰居，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p>

石青說：“你找我們也沒有用，要找就去找小革子，要么就去法院告他?！?/p>

老馬的臉有些扭曲，哭咧咧地說：“馬燕說對了，讓我別和你們這家人打交道，我不聽，這回可好……”

“會不會說話呀？”梅子站起來說，“說小革子就說小革子，怎么牽扯到我家啦？”

“小革子不是你家的，難道是我家的？我怎么不去別人家，偏偏來你家呢？”

“這話怎么說呢？你家馬燕給臺灣老板當小的，能說你們老馬家的人都那樣嗎？”石青說。

劉寶貴對石青瞪起了眼睛：“怎么跟你馬叔說話呢？”老馬臉色漲紅，強硬地說：“你們要是這態度，我還真要討個說法了……”

梅子說：“好哇，最好把小革子法辦了，那樣也替我們解氣了?！?/p>

老馬說：“討說法前，我得滿樓里嚷嚷，讓大家小心著點兒，以免上當受騙?！笔囹v地站起來，大聲說：“好哇好哇，歡迎你為民除害。等你嚷嚷完，我也去嚷嚷，把去年冬天那件事說一說，咱也來個為民除害。”

老馬看著石青，立即傻眼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我……也是在氣頭上，說幾句氣話，能真去嚷嚷嗎？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咱是幾十年的老鄰居?！?/p>

“是呀，出了這種事大家都有損失，都挺上火的，”躍進插話說，“不過冤有頭債有主。”素芬拉了拉躍進：“沒你啥事兒?！?/p>

老馬快速眨了眨眼睛，說：“老大說得對，冤有頭債有主，騙我們的是個別不良港商，小革子也是受害人哪。”

劉寶貴說：“你不用替小革子打掩護，回頭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他?！?/p>

“教訓倒不用，主要是大家得團結起來，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找那個港商討回損失……你跟小革子說一聲，需要他馬叔配合的，他馬叔一馬當先，在所不辭?！?/p>

劉寶貴說：“謝謝老馬這么大度、寬容?！崩像R說：“咱老哥兒倆還說啥，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嘛。”

老馬走了，充滿疑惑的梅子偷偷問石青：“怎么回事呀？你一下子就把老馬給拿捏住了?！笔嗾f：“我沒做啥呀?！?/p>

“得了吧，老馬可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眼看著一場大戰就要爆發，你一句話就把戰火給澆滅了?！?/p>

“我哪有那個本事。”

“不說是吧，你不說，說明你倆之間有啥事兒?！?/p>

“別胡說。”

“那你解釋解釋吧?！?/p>

“我說完，到你那兒可就拉倒……那個老流氓，我要不點撥點撥，他還裝正人君子呢。”

“他欺負你啦？”

“他敢！”

石青跟梅子說，去年冬天一個早晨，她發現老馬在二樓走廊的窗口用一根竹竿綁了一個小鏡子，向一樓的廁所里偷窺。小樓六戶人家共用一樓一個廁所，早晨是使用高峰。老馬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時，石青走到了他跟前。

“偷看女人上廁所？”梅子大聲說，“你怎么不告發他？”

石青嗔怪道：“小點兒聲?！?/p>

“當時誰在廁所里？”

“趙黎明老婆?！?/p>

“趙黎明老婆知道就好了，非撓他半花臉不可?！?/p>

“我沒告訴她?！?/p>

石青罵老馬老流氓，要揭發他。老馬嚇壞了，他說他頭一次干這事兒，讓石青原諒他，以后絕對不敢了，還給石青下了跪。

“你就心軟啦？”

“都是鄰居，鬧大了不好收場。”

“報警啊?！?/p>

“時過境遷，警察詢問他，他死活不承認怎么辦？”

石青教訓了老馬一番，警告他如果再被她發現，她就報警。老馬指天發誓，表示決不再做了，同時對石青感激涕零。

梅子想不到心直口快的石青心里居然也隱藏了秘密，而且隱藏得這么深，不過，知道這件事之后，梅子心里還是很不舒服，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老馬偷看過“青春”。

“這個死不要臉的！”梅子在心里罵道。

這些天小革子一直沒回家，他知道回家肯定會遭遇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從梅子和石青給他發傳呼的頻率，就可以想象將面臨的風雨的激烈程度，不僅梅子和石青，一些被他發展成為下線的客戶熟人也在找他。小革子不僅不能回小樓，甚至得東躲西藏，所以他的心情十分壓抑。

那天上午，小革子想起好幾天沒見到小朵了，就偷偷摸摸溜到小朵的美容店，推開門，發現小朵和皮二正在掉了皮的沙發上坐著，你摟著我，我摟著你。小革子火冒三丈，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拉過皮二就是一記沖拳，正好打在皮二腮幫子上。猝不及防的皮二踉蹌地后退了幾步，待緩過神來，他大喊一聲沖了過來，抱住小革子就是一個背摔，將小革子摔了一個四仰八叉。皮二練過摔跤，小革子不是他的對手。皮二根本瞧不起他眼前這個曾經的手下敗將，他將小革子拉了起來，想給小革子來一次二度重摔，不想，這時的小革子已經打紅了眼，死死地抱住皮二的后腰，皮二正琢磨著給他來個夾頭摔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針刺一般，他低頭一看，鮮血冒了出來。皮二松開手，小革子用那把工藝品蒙古刀刺了皮二一刀——皮二倒在血泊之中。

小朵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在小革子面前。

小革子用滴著血的刀尖指著小朵說：“你，好自為之！”

說完，小革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美容店。

小革子出事的消息很快傳到劉寶貴耳朵里，先是一個臉上有疤的人帶著三四個人在小樓下邊轉悠，后來警察找上門來，沒找到小革子，臨走告知劉寶貴，配合公安機關辦案是公民的責任和義務，容留藏匿嫌疑犯、協助嫌疑犯逃跑都觸犯國家法律，小革子一有消息必須立即向公安機關報告。劉寶貴這回真蒙了。

梅子帶回來的消息更令劉寶貴震驚，梅子說案發現場是小朵的美容店，現在美容店已經被警察封了，聽說是發生了命案。

“命……案？”劉寶貴眼睛發直，嘴唇發紫，“他人呢？”

“不知道，聽說跑了?！?/p>

“天羅地網……跑？”劉寶貴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劉寶貴住進醫院，心臟病發作，必須做支架手術。

手術之前，劉寶貴把躍進、石青和梅子叫到跟前，留下了遺囑。

劉寶貴進醫院后清醒過來，問的第一句是：“有消息嗎？”

梅子說：“你問的是哪個消息？小革子嗎？”

劉寶貴合一下眼皮：“有消息嗎？”

“沒有，音信皆無?！?/p>

劉寶貴有氣無力地說：“聽說……人沒死，這樣，小革子也不至于是死罪，幾年，將來還能出來?！?/p>

躍進說：“您安心養病，別管他的事兒了?！?/p>

石青補充說：“您放心吧，我和梅子打聽消息了，構不成重傷，問題應該不大。”

劉寶貴說：“我這次不一定能挺過來……我要是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革子……你們三個聽好了，我死之后，你們都要幫小革子，你們就他這么個弟弟，他再不讓人省心，也是你們的親弟弟……幫他還饑荒，幫他找份正兒八經的活兒謀生，幫他娶媳婦成家……不然，我死不瞑目哇?！?/p>

“別想那么多，小革子也不小了。不用替他操心?！?/p>

“我說的話你們記住了嗎？”

石青和梅子都說記住了。

“躍進？”

“記住了。”

劉寶貴眼角流出了眼淚。

“梅子！”劉寶貴輕輕喚了一聲。

“我在，老爸?！泵纷訋е耷粦?。

“有個事兒委托你，我……我還有點兒錢……在鐘后面，是為小革子結婚準備的，小革子一結婚，我的任務就……就完成了，也對得起你媽了?！?/p>

石青也忍不住了，開始哭天抹淚。

劉寶貴所謂的遺囑，只叮囑了一件事。

11

水豚陪雪芳回山頂村，一路上，雪芳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覺，時不時跳躍出愛德華·蒙克筆下的蘋果，就是那個讓人聯想到棒棒糖的蘋果，斜條紋，像西方小丑肥大的褲腿。蒙克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他的繪畫一向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悲傷壓抑的情調，有趣的是，他畫的蘋果卻帶著戲劇色彩。

雪芳知道做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尤其是你想往深度去做，就說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蘋果吧，它與人類之間發生過的悲喜交加的故事不勝枚舉。雪芳想到了一位科學家瓦維洛夫，這位揭開了蘋果起源之謎的大師，自己卻不幸瘐死獄中。瓦維洛夫所學的遺傳學是當時西方剛剛興起的孟德-摩爾根學派，認為生物的性狀由染色體上的基因決定，環境雖然可以改變基因的表達程度，但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生物的性狀?，F代遺傳學理論為他揭示蘋果起源奠定了基礎，1943年1月26日，長期營養不良的瓦維洛夫死在監獄之中，終年五十五歲。瓦維洛夫離開了，蘋果發展史上卻永久澆鑄著他不朽的名字。

回到山頂村老宅，雪芳就給世軍掛了電話。世軍接電話的嗓門挺大，口齒含混不清。雪芳估計世軍喝了不少酒，客套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雪芳匆匆忙忙來到山頂村村部，看到世軍和桃子正站在村部大門外說話。世軍看到雪芳，說：“你專門為老舅的事兒跑回來的？”

“你給他錢了嗎？”

“怎么可能？我想給他也給不了哇，錢都走賬了?！?/p>

桃子走到雪芳身邊：“放心吧，現在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動錢了。”

雪芳問桃子：“你怎么也過來啦？”

桃子說：“我是過來幫忙的?，F在村里就一個黃花大閨女，結婚要進城買樓。你說現在怪不怪？農村的閨女結婚都進城，你這個城里的大閨女卻跑來農村?！?/p>

“這也符合人員流動規律呀?！毖┓夹χf。

桃子說：“要是農村和城里一樣好，那誰還往城里跑呢?！?/p>

世軍說：“雪芳不在幫咱們建設呢嘛?！?/p>

“不就一個雪芳嗎？我要是有雪芳那樣的房子，我也不去城里住了?！?/p>

“那個標準可高啊，雪芳裝修的房子比星級賓館都好……要住那樣的房子，還得使勁兒努力呀?！?/p>

雪芳問世軍：“今天我老舅還能來找你嗎？”世軍說：“不可能，我已經封口了，蘋果園的事必須見到你才算數?！碧易釉谝慌哉f：“老舅好像回市里了，可能是老舅媽找他。”雪芳說：“怎么可能呢，老舅現在還獨身呢?！?/p>

“是嗎？”桃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雪芳，自言自語道，“我怎么覺得有個老舅媽呢，我見過他跟城里的老舅媽通電話?！?/p>

世軍說：“雪芳說的能有錯嗎？”

桃子點了點頭說：“也是啊，老舅來到咱這兒挺長時間了，一次也沒見有人找過他?！?/p>

世軍問雪芳：“今天你去戰備糧庫工地嗎？”雪芳點了點頭。世軍說：“我陪你去，看看有沒有啥事需要解決?！碧易釉谝慌枣倚χf：“你這個村支書還挺像樣兒?！?/p>

這時，在一旁接電話的水豚走到雪芳身邊，小聲對雪芳說：“緣圓的狀態不太好呀?！?/p>

“不是還沒手術嗎？”

“突發情況，有生命危險?！?/p>

劉寶貴偷偷去了山頂村一次，除了小革子知道，其他人誰都沒告訴。

小革子開著一輛二手客貨車，陪劉寶貴先去了牛頓蘋果園。劉寶貴牽著邊邊從車上下來。小革子說村里不用遛狗。劉寶貴說那可不行，我怕它跑了。小革子說村里的狗大多是散養的，跑不了。劉寶貴還是不肯松手里的牽狗繩。邊邊對果園似乎有些熟悉，它東聞西嗅，十分興奮。劉寶貴沒想到果園的面積那么大，居然沒見到幾個人，除了蘋果套袋需要人工外，其他工作都是自動化完成。

劉寶貴說：“這得花多少錢哪！”

“老鼻子了！”

“村里人投錢了嗎？”

“沒聽說，果園投資巨大，村里人那點兒錢都不夠塞牙縫兒的?！?/p>

“巨大？雪芳哪兒來那么多錢？”

“那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她同學集資的。”

“集資？集資合法嗎？”

“不叫集資，好像叫眾籌股份啥的?！?/p>

“雪芳也沒多少錢哪！”

小革子的電話響了，電話是雪芳打來的。雪芳讓劉寶貴接電話。

“她怎么知道我來果園啦？”劉寶貴警覺地問。

小革子笑了，說：“果園發生啥事兒，雪芳在市里了如指掌，連果園里的溫度、濕度和養分度都一清二楚，何況咱兩個大活人，她能不知道嗎？”

劉寶貴接起電話。雪芳說：“歡迎姥爺到果園考察指導，今天下午我還有一個線上會議，就不能去山頂村陪您了，看出啥問題，請留下寶貴意見。”劉寶貴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一塊老咸（閑）肉，還考察指導啥，你該干啥干啥，別為我分心?！毖┓颊f：“晚上您就住在山頂村吧，咱家的老宅子被我買下來了，裝修改造后，條件不比城里住得差?！眲氋F說：“不麻煩了，傍晚我就回市內……還有，我來山頂村的事兒千萬別跟外人說?！?/p>

雪芳咯咯地笑，讓劉寶貴把電話給小革子，叮囑小革子別來回折騰劉寶貴了，一定要留他在山頂村老宅住。

在果園里走了一會兒，劉寶貴突然想起什么，他問小革子：“老宅？哪個老宅？”

“老劉家的老宅子唄，我爺爺奶奶結婚的那個老宅呢，說是你在那里出生的?！?/p>

“雪芳買去啦？”

“嗯。我在老宅旁邊也租了一個院子，說是老姑奶原來的房子?！?/p>

“老姑奶，我記不太清了?！?/p>

出了果園，劉寶貴看到路邊有一個木頭做的墓碑，上面寫著：緣圓之墓。

“還是個新墳呢，這個地方讓埋墳嗎？”劉寶貴問。

“埋的不是人，是一只叫緣圓的狗?！毙「镒咏忉屨f。

“狗還有墳？”

“一定是雪芳干的，緣圓原來是一只流浪狗，也就是邊邊的媽媽……”

劉寶貴松了松牽狗繩，邊邊圍著墳包轉著，嗅來嗅去，不知道它知道不知道那個土堆下埋的是它的媽媽。

“雪芳給它絕育后它發福起來，渾身滾圓，我管它叫貴妃?！?/p>

“怎么還給狗立了個墓碑？”

“年輕人的事兒，我也不太理解?！?/p>

不僅對貴妃好奇，劉寶貴對狗的死因也充滿困惑。據小革子講，那條叫貴妃的狗由于過度肥胖，患有多種疾病，高血壓、糖尿病、脂肪肝、心腦血管病，肚子里還長了腫瘤。劉寶貴覺得那些病是人得的病，怎么能長在狗身上呢？或者說，狗怎么能得人的病呢？小革子說，狗跟人一樣，也能檢查出那些病來。前不久雪芳帶貴妃去市內寵物醫院，要給腫瘤做切除手術，誰知道，還沒等手術，貴妃的并發癥犯了，造成了肝破裂內出血。劉寶貴直搖頭，說理解不了。

小革子說：“確實是肝破裂，沒搶救過來?！?/p>

劉寶貴說：“讓我無法理解的是，狗的病，怎么會診斷得這么精細？”

“科技唄?！?/p>

世軍騎著摩托過來，下了車就叫劉寶貴“舅爺”。小革子連忙介紹：“這是世軍，我老姑的孫子，二迷糊的兒子?！?/p>

劉寶貴明白了。他瞅了瞅小革子，那意思是：“我不是不讓你告訴別人嗎？”

世軍看出了門道，解釋說，現在山頂村都數字化了，不管村里發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知道。

小革子在一旁幫襯道：“世軍現在是村主任，也就是過去的村長?！?/p>

劉寶貴說：“我知道，你真以為我老了，連村主任都不知道啦？”

世軍說：“舅爺正好回村看看，我爹在家等著呢。”

“驚動你爹干啥？”

“不僅我爹，聽說您來了，大姑也要從縣城里趕回來?！?/p>

劉寶貴猜世軍說的大姑是秀梅。

“不行不行，下午我就往回走了?！眲氋F說。

“不能讓您走的，您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哪！”世軍說，“再說，您多少年沒回山頂村了，怎么也得看看村里的新變化呀。”

世軍連拉帶扯，把劉寶貴讓到村子里。世軍對劉寶貴說：“您上次回村時還是土道，天旱時揚塵暴土的，下雨天就成了爛泥塘，現在村里主道都是水泥路，小便道也改成了砂石路，主路上還安裝了太陽能路燈。”

劉寶貴說：“沒想到這幾年變化這么大。”

世軍還介紹了數字化建設的情況，說村委會與電信公司合作，電信公司出設備，村里只承擔光纖寬帶使用費。村里的山林防火、河道防汛、道路安全、垃圾投放等實現了一站式監測。

劉寶貴說：“好哇！新鮮東西我懂的不多，我最關心的是雪芳，她來山頂村種蘋果，沒給村里帶來麻煩吧？”

“哪會麻煩呢？都是我們麻煩她。”

“她沒禍禍村里就好，不然，我這張老臉……”

小革子瞅了瞅世軍。世軍笑起來，說：“要是多來幾個像雪芳這樣的‘禍禍’就好了，我們求之不得呢！”

二迷糊在家門口翹首以盼，劉寶貴一下車，他立即上前拉住劉寶貴的手說：“舅舅呀，您可想死我了?！?/p>

小革子捂嘴笑著。劉寶貴從敞開的大門向里面望了望，說：“你家的大院套拾掇得不孬哇?！?/p>

二迷糊說：“入秋才改造的，都是跟雪芳學的?！?/p>

小革子在一旁插話說：“村里很多家院套都是模仿雪芳那個院子建的，跟一個模子刻的似的?！?/p>

世軍說：“農村就是這樣，信奉眼見為實，看誰家修得好就跟著學，比動員都齊整?！?/p>

二迷糊打量著劉寶貴說：“您老都這個歲數了還這么硬實，比我都硬實?！?/p>

“唉，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p>

“那可不是，您那一輩兒可就剩下您了?！?/p>

在二迷糊家院子沒坐多久，桃子興高采烈地進來。桃子說：“三姥爺來得正好，我現在開直播賣蘋果，您可以做我的嘉賓?！眲氋F不知道直播帶貨是怎么回事。桃子跟劉寶貴解釋，上次雪芳招來了電商，幫山頂村賣夏果，電商走了之后，火種卻留了下來，她也跟著學直播帶貨，不僅幫村里的果農賣應季水果，還擴展到了周邊鄉鎮。“現在山頂村的蘋果有名了，好賣！”

劉寶貴說：“光靠名不行，還得貨真價實。”

“本來就貨真價實嘛，村里果農的果樹品種都改良了?！?/p>

“你姥爺家那幾棵果樹還在嗎？我以前吃過那樹上結的果子?！?/p>

“那些果樹呀，在我媽小時候就被淘汰了?！?/p>

世軍指著劉寶貴對桃子說：“舅爺擔心雪芳來禍禍咱們，我說我們不怕雪芳那樣的禍禍。”桃子說：“就是就是，雪芳那樣的多來點兒吧，來呀，禍禍我們吧！”

傍晚，雪芳返回山頂村，把劉寶貴接到了老宅。剛一進院子，劉寶貴就認出了自己家的老房子，那個房子的輪廓和老墻沒太大變化，里面的變化可就大了，完全是現代化裝飾材料和現代化設施。聲控電燈、電器，連窗簾都是聲控的。劉寶貴贊嘆不已?！斑@比大酒店都高級呀。”劉寶貴說。

雪芳說還不止呢，她把劉寶貴領到東屋，東南方那面墻變成了一面落地窗，遠處蜿蜒的小河、山巒，近處臺地上的樹林盡收眼底。“大酒店里有這樣的風景嗎？”雪芳問。

劉寶貴搖了搖頭。

雪芳說：“山鄉悄無聲息地發生巨變，很難分清城里人還是農村人了，您的老觀念過時了。現在，城里有村莊，村莊里有城市?！?/p>

劉寶貴思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劉寶貴暗訪山頂村果園的事變成了公開的、大張旗鼓的行動。第二天上午，得到消息的梅子，帶躍進、石青一起來到老宅小院。石青對花木蔥蘢的小院十分喜愛，她想和許紅衛來過一過田園生活，讓雪芳也幫她租一個。梅子說：“這事兒你可得跟姐夫商量好，別三分鐘熱度，租了房子又不來住?！笔嗾f：“反正租金便宜，扔在這兒也無所謂。”

很多事情都是事后總結的。退休后石青不知不覺成了“富人”，在兄弟姊妹四個當中算是最有錢的，當初，只要手里有錢她就買房子，本來是為了防止許紅衛賭錢和小革子借錢，買房子算是被動的行為，不想，搭上了房地產高速發展的快車，倒來倒去，實實在在賺了錢。后來雪芳出國留學時，石青又開始賣房子，房地產形勢變化之前，石青已經清盤，現金為王了。石青說，她沒經濟頭腦，也不愛動腦筋，卻實實在在賺了錢，可奇怪的是，那些有經濟頭腦、整天算計的人，忙到頭也沒掙到錢。解釋不了的事情，只能歸結到命運上了。

石青對雪芳說：“你這里哪兒都好，幾乎挑不出啥毛病，就是‘老宅’這個名太土了，應該叫莊園，比如清山莊園。”躍進說一棟房子叫莊園，是不是有點叫大了。石青說關鍵要看品質，這個房子比咱路上看到的莊園裝修品質好多了。雪芳說：“我考慮過，想叫品紅苑。”梅子說不好不好，品紅院，讓人一下子聯想到《紅樓夢》里的怡紅院。雪芳解釋說，“品紅苑”這個“苑”是草字頭的“苑”，不是“院子”的“院”。品紅是她給新培育的蘋果起的名字。

“已經培育了？”石青問。

雪芳說：“剛剛開始?！?/p>

石青說：“你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不管叫品紅莊園還是品紅苑，起碼在山頂村不土氣?！?/p>

躍進對來農村種地也十分感興趣，提出讓雪芳幫他找塊荒地，他要種土豆、茄子、豆角、辣椒、黃瓜、西紅柿。素芬說：“你快得了吧，前年你不是嘗試過嗎？跟工友去郊區種地，買種子、買秧苗、買架條，買一大堆農具，種了一年，連種子錢都沒收回來?！?/p>

躍進說：“我種地不是為了收成，而是鍛煉身體?！?/p>

“不是為了收成？你忘了你自己的承諾啦？誰說的要讓我吃上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的純綠色青菜的？結果怎么樣，說好的土豆、茄子、豆角、辣椒、黃瓜、西紅柿呢？我看哪，你就是退休妄想綜合征，眼高手低，半途而廢。”

“我小時候也沒種過地，可以慢慢學嘛，山頂村的農民都能種好地，我不信我比他們差啥，要干肯定比他們干得好?！避S進說。

雪芳對躍進和石青那種高人一等的傲慢態度有些反感，不知道誰給了他們蔑視農村人的資本和信心。其實，山頂村人同樣不怎么待見城里人，租房子、租地并不像農貿市場上買菜那么容易，聽說躍進和石青想租房子，立刻抬高了價碼。果不其然，石青回城之后就再沒提租房子的事兒，躍進到山頂村種地的事兒也不了了之。這是后話。

劉寶貴離開山頂村前，專門把雪芳拉到一邊，說：“我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什么呀？”

“你說的唄，現在真是城里有村莊，村莊里有城市了?！?/p>

“對唄！”雪芳笑著說。

牛頓蘋果園的蘋果集中成熟，雪芳事先預訂了采摘機器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氣象臺預報接下來三天有大風和寒潮，對于蘋果來說，算是三十年難得一遇的災害天氣。這次氣象臺的預報非常準確，大風來到蘋果園時，雪芳預訂的采摘機器人卻來不了啦，有的中途被別的果園截留，有的聯系不上。雪芳緊急動員，小革子、若影、水豚、劉老蔫、桃子……能動員來的都來了，滿打滿算不足十人。雪芳心里滿布陰云，她知道這次肯定栽了，這幾個人多數是新手，不可能搶收那么大面積的蘋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蘋果被大風刮掉，飄落滿地。

雪芳焦急地聯系采摘機器人的過程中，世軍的電話打了進來。

世軍告訴雪芳，他領著大伙兒已經到了果園大門口。

雪芳一路小跑，距離大門口十幾米處，她看到蘋果園門口站滿了人，鬧哄哄的，起碼有四五十人。世軍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山頂村能動彈的全到了，一定要搶在蘋果落地前摘完。”

雪芳傻愣愣地向人群里掃了一圈兒，她看到了二迷糊和秀梅，還有在她開業時候鬧過事兒的那些人，其中就有腰花的丈夫孝文。雪芳還看到了韓大膽和腰花……雪芳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直銷老板跑路之后，梅子一直不好意思見喬老師，她沒去學校練琴室練琴，喬老師發來的傳呼她也沒回。

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下班后梅子在幼兒園門口看到了黑色大傘下的喬老師，顯然，躲避是來不及了。

喬老師走到梅子身邊，笑吟吟地說：“今天有高興的事兒，走，請你去吃日式料理?！?/p>

梅子遲疑一下，說：“我今天，家里有事兒?！?/p>

“那就改日吃飯，我送你回家，路上說說話?！?/p>

沒辦法，梅子只好跟喬老師沿街走著。梅子工作的幼兒園在勝利路和高爾基路之間的一條小街上，從小街走出來就拐到了高爾基路上，高爾基路的兩側栽滿了法國梧桐，樹蔭濃密，人行道上已經感覺不到雨了，小雨被樹葉遮擋，偶爾滴下的是大顆的雨滴。喬老師和梅子都收起雨傘，這樣彼此能更清楚地看到對方。

“對不起?！泵纷诱f。

“怎么對不起啦？”

梅子眼里溢滿了淚水，她喃喃著：“我知道你是為了幫我才買鉆戒的，可我沒成心騙你?！?/p>

“這個事兒呀，我說你怎么不跟我聯系了呢。我還以為你身體出了狀況。如果因為這個事兒難過，可就得不償失了，況且，我也有了鉆戒?！?/p>

“鉆戒是假的！”

“你檢測啦？”

“嗯，我找人做了檢測，結果是仿鉆的鉛玻璃。”

喬老師說：“是，鉛玻璃的折射率在1.70至1.85之間，色散值0.06，仿造的水平不低，從外觀看還真是難辨真假。”

“你早就知道啦？”

“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

“你發展下級客戶了嗎？”

“沒有?！?/p>

“還好，這樣我的心理負擔能小一些。畢竟，我只欠你一個人的債?！?/p>

“你不欠我的，你也是受害者……我們都不是專業人員，無法判斷鉆戒是真是假?！?/p>

“就是啊，還有鑒定證書，蓋著鋼印，誰能相信是假的呢，壓根兒也沒往那上面去想啊?！?/p>

“人愿意相信他相信的，對信息是有偏好和選擇的，我也一樣。”

“你說得真對，我就信以為真，尤其是后邊還牽扯利益，從沒想過要去做鑒定，況且，買貨的大多數是普通老百姓，鑒定也找不到門路哇?！?/p>

“所以就不要在這事兒上糾結了，吃虧增智吧?！?/p>

“這個虧真是吃大了?！?/p>

“也不好說，中世紀之前的琉璃，也就是現在常見的玻璃，比真的寶石還值錢呢，假鉆石也一樣，存貨肯定越來越少，好好保存，說不準哪天還值錢了呢?！?/p>

“你真會安慰人?！?/p>

梅子挺著大肚子，大概覺得累了，她停下了腳步。

“沒事兒吧？”

梅子抬頭問喬老師：“你剛才說要去吃日式料理……是這樣，家里的事兒也可以明天做。”

喬老師笑了，說：“那我們就去‘割烹清水’?！?/p>

新開的割烹清水在民航大廈里，應該屬于合資的日式料理店。梅子頭一次吃正宗的日餐，走進餐館，難免感到陌生感帶來的局促。餐館的裝修十分高檔，卻也比較親民，暖黃色燈光，白地黃框的木質窗扇、拉門，小包間門口的燈籠和布簾，墻壁上掛著小傘、扇子、卷軸字畫等，給人一種質樸的鄉村感覺，還有，進包間必須脫鞋，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則給人一種回家的錯覺。

喬老師讓梅子點菜，看到菜單上的價格，梅子有些猶豫：“還是你點吧?！?/p>

喬老師點了生海膽、生魚刺身、烤秋刀魚、干鍋牛仔骨、天婦羅和壽司卷。“喝一點兒日本清酒嗎？”看到梅子的表情，喬老師說，“對了，你現在不適合喝酒。”

梅子說：“沒事兒，你可以喝，我喝點兒檸檬水就好?！?/p>

小包間里就梅子和喬老師兩人，吃飯過程中，他們交換了沒見面期間各自的情況以及小樓鄰居的情況，梅子并沒有跟喬老師說小革子逃跑和劉寶貴住院的事兒，她努力表現出心情很好的樣子。事實上，見到喬老師之后，她郁悶的心情的確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梅子和喬老師隔著一張小木桌相對而坐，他們的腳在桌子底下很容易就觸碰到了一起。剛開始觸碰時，梅子有種觸電的感覺，腳馬上收了回來，后來不經意地觸碰多了，就不再敏感了，尤其是喬老師喝了兩杯啤酒之后，他的腳搭在了梅子的腳上，梅子沒有移開。

喬老師瞅了瞅梅子，梅子笑了一下。

“我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眴汤蠋熣f。

梅子記得以前她也說過這樣的話，覺得自己的臉有些漲熱。

“現在認識也好哇?！泵纷诱f。

“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另一個城市，而是小的時候就生活在南山街的小樓里，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該有多好哇?！?/p>

“謝謝，”梅子的眼圈又紅了，“您這樣說我已經很滿足了。”

喬老師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梅子，梅子也靜靜地看著喬老師。

這時，喬老師似乎從虛幻中回到了現實，他偷偷擦了一下眼角，微笑著問梅子：“預產期是什么時候？”

梅子先是一愣，然后回答說：“應該是11月初?！?/p>

喬老師說：“一定要保重好身體，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梅子。”

梅子緊閉著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劉寶貴出院后，在梅子的陪同下回了山頂村。自打從山頂村出來，四十年來，劉寶貴幾次回老家都蜻蜓點水一般，父母去世、第一個侄子結婚、回家開證明材料等，都是當天去當天回，一刻都不想在老家停留。

這次，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劉寶貴居然有了一個強烈的愿望，突然想回老家去看看。當劉寶貴把他的想法說給躍進、石青和梅子聽時，躍進支持劉寶貴的想法，只是他不能陪劉寶貴回去，單位請半天假都困難。石青說：“你不是說這一段工廠生產任務不飽和、經常停工嗎？”躍進說：“生產任務是不飽和，可在廠里閑著行，請假不行，請假半天就扣工資?！笔嗾f：“扣的工資我給你補上，你是長子，你陪老爸回去一趟吧?！避S進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請不下來假。不如你請幾天假，陪陪老爺子，你是長女?！笔嗾f：“我可是站柜臺的，每天八小時，上廁所都不能磨蹭，遠沒你的崗位靈活機動，況且，這一段我沒少請假?！泵纷诱f：“你們倆不用瞅我，我一天也是八小時。”躍進說：“你有假期，可以串休。”梅子不高興了，說：“我挺著大肚子，就是去了，是我照顧老爸，還是老爸照顧我呢？”

劉寶貴眼睛花了，但是耳朵不聾，聽到兒女的議論，他大聲說：“你們誰都別為難，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們陪著去！”

最后，還是梅子陪劉寶貴回了農村老家，石青也算做了貢獻，讓許紅衛開車去送，既風光又減少了等車、換車的折騰。臨走前躍進過來送行，送給劉寶貴一根不銹鋼的拐杖，那根拐杖肯定是他在車間里加工的。躍進說，那里山路多，拐杖有用。劉寶貴陰沉著臉，對梅子說：“把那個扔一邊去！”

劉寶貴不喜歡拐杖大概是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沒到七老八十走路需要拄拐的程度；另外有一種說法，即使需要拐杖也得是木質的，鐵拐是不能輕易用的，用了就扔不下了。還有，劉寶貴是不是覺得躍進用工廠的材料做了拐杖，占了公家的便宜？

躍進耷拉著腦袋，臉拉得老長，他還以為劉寶貴是因為自己不陪他，跟自己生氣呢。

陪劉寶貴回山頂村不僅是照顧他那么簡單，路上梅子問劉寶貴打算住在誰家，劉寶貴不說話，走了一大半的路，梅子又問劉寶貴，劉寶貴說誰家也不住。

“親戚知道了不挑禮嗎？”梅子問。

劉寶貴說：“先不告訴他們，知道了再說?！?/p>

“那，我們住哪兒呢？旅館嗎？”

“旅館太貴了?！?/p>

“我們總不能住露天地吧。”

“不是說農村有農家樂嗎？”

梅子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沒想到老爸一點兒都不落后，連農家樂都知道?！眲氋F沒笑，說：“住農家樂不貴，省得叨擾人家。再說了，山頂村那么多親戚，上誰家，不上誰家？更主要的是我不想找麻煩。”梅子問：“是怕麻煩別人，還是怕咱招惹麻煩？”“都有吧?！眲氋F說。

在這一點上，梅子的想法可能與劉寶貴相同，也可能不同。梅子不想見村里的親戚準確地說是劉寶貴的親戚，哪怕見過面，一起吃過飯，日后都會找上門來，一個跟著一個，排著隊來麻煩你。

梅子說：“這樣挺好，可是，回山頂村一個親戚也不見，那你回去干什么呢？”劉寶貴說：“去給你爺爺奶奶上個墳，如果有時間，也愿意動彈的話，就到處走走，看看我小時候玩過的地方、上學的地方、干活兒的地方?！?/p>

“如果碰到熟人怎么辦？”

“我離開家這么多年了，沒幾個人認識我?！?/p>

“碰到親戚呢？”

“那就再說。”

那一帶的農家樂大多是飯店，很少有能住宿的，梅子只好把劉寶貴領到鹿鳴山鄉的一家小旅館，她對劉寶貴說：“農家樂的房費比小旅館的還貴，這兒的小旅館便宜，住一個月也用不了多少錢?！眲氋F不放心，自己偷偷找旅館老板娘核實，問清了價格。安頓好劉寶貴，梅子把許紅衛放了回去，畢竟許紅衛要靠開出租車養家糊口。

當天下午，梅子雇了一輛小三輪車，拉著她和劉寶貴去了西山。西山坡有一片墳塋地，他們在那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梅子爺爺奶奶的墳墓。祭奠一番之后，劉寶貴就坐在墳前的一個土包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劉寶貴對梅子說：“你爺爺奶奶肯定是怨我了，怨我這么多年不回來給他們上墳，不然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找起來怎么這么費勁呢？”劉寶貴還對梅子說：“十幾年前殯葬改革，實行火化，有的人家都下葬了，鎮里的工作組都派人挖出來火化?！泵纷訂枺骸拔覡敔斈棠桃不鸹藛?？”劉寶貴說：“他們倆沒趕上火化，不過也都遷墳了，從家族墳塋地遷到了這里?！?/p>

回鎮里的路上，劉寶貴看到幾個干農活兒的老頭兒，他情不自禁地笑了。梅子問他笑什么，劉寶貴說有兩個人是他小學同學。梅子十分驚訝，說：“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能認出你小時候的同學？”劉寶貴笑著跟開三輪車的師傅核實：“前邊碰到那個，是劉喜貴吧？”師傅說：“對對，是他，劉大腦袋！”劉寶貴又問：“后邊碰到那個是韓永發吧？”師傅說：“是他，韓大白話。”

梅子覺得劉寶貴真厲害，問他怎么做到的，劉寶貴笑而不答，一直到晚上在小旅館吃晚飯，劉寶貴才對梅子說：“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認出他們呢？而且，劉喜貴和韓永發長得比我還老，我認不出他倆，可我認識他倆的爹呀，他倆跟他們的爹當年幾乎一個模子刻的?！泵纷訐溥暌宦曅α?，將嘴里的小米粒噴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梅子陪劉寶貴去了北山山洞，那是劉寶貴離開山頂村前最后勞動過的地方，原來是公社時期修建的戰備糧庫，現在洞口的大鐵門已經銹蝕，門前雜草叢生。劉寶貴在山洞口站了半天，他告訴梅子，修山洞時后村老曹家的孩子偷工地的雷管，準備去河里炸魚，結果放在自家倉房里濺了火星，把家里的房子抹掉了一半。

“人沒事兒吧？”梅子問。

“人怎么能沒事兒呢？他姥姥被壓在了下面?！?/p>

“他呢？后來怎么樣啦？”

“你說的是老曹家的孩子吧？后來修水壩的時候出事了?！?/p>

接著，梅子又陪劉寶貴去了水壩，水壩面積不算大，如同一個大水泡子，水泡子四周干涸龜裂，形成了密密麻麻的龜紋，這里好像已經喪失了水庫的功能。劉寶貴感慨地向梅子介紹，當年公社從十二個生產隊抽調青壯勞力，在這里舉行大會戰，那時這一片搭了很多工棚，可熱鬧了，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劉寶貴在工地吃住兩個月，他說工地的伙食好，主食是白面饅頭，菜是大白菜燉豆腐?！澳悄晡覄倓偸鶜q，一頓能吃六個饅頭。”“饅頭多大？”梅子問。劉寶貴比畫著：“這么大?！泵纷诱f：“這么大的饅頭，我一個都吃不了。你當時沒把胃吃壞吧？”劉寶貴笑了，說：“那個時候就像餓死鬼托生的，怎么吃都吃不飽似的?！?/p>

“您說過，修大壩的時候老曹家孩子出事了?！泵纷訉ν道坠艿牟芗液⒆幽钅畈煌?/p>

“修大壩，前前后后死了三個人?！?/p>

“有老曹家孩子？”

“他是其中一個?！?/p>

“跟爆破雷管有關？”

“不是，聚眾斗毆，對方失手了?！?/p>

水壩西側有一片荒蕪的鹽堿地，劉寶貴指點著對梅子說：“這一片叫西塘，這地方邪行，連蒿草都不愿意長，三年困難時期，村里人到西塘挖野菜，只有零零散散的龍須菜，挖野菜的人說，在西塘地里待時間長了，腦袋直打旋兒?！薄吧妒侵贝蛐齼?？”梅子問。“就是天旋地轉，迷糊了唄?！眲氋F還告訴梅子，西塘里邊埋著橫死的人和早夭的孩子。梅子說：“橫死是指非正常死亡對吧？”劉寶貴點了點頭，說：“水淹的、上吊的、車軋的……都埋在了西塘。”梅子巡視一圈，并沒有看到墳墓。

“沒有墓碑呀？”梅子說。

“橫死的一般不立碑?！?/p>

“也沒看到墳頭哇？”

“墳頭應該有哇，可能年頭長了，墳頭平了?！?/p>

“是啊，一個都沒看到。”

“白英當年就埋在這里?！?/p>

“白英是誰？”

“我家對面房的，鄰居家的小孩兒?！?/p>

劉寶貴在西塘里找了起來，轉了兩圈，然后對梅子說：“你到路口去等我吧，我自己在這里待會兒?！辈恢朗遣皇鞘艿搅四撤N暗示，梅子覺得自己的頭有點兒迷糊，她不放心劉寶貴，就在距劉寶貴不遠處等著。梅子叮囑：“在這里待的時間別太長了?！?/p>

劉寶貴蹲在地上扒拉著荒草找了一會兒，有些累了，就坐在石頭上抽煙，嘴里嘟嘟囔囔地叨咕著什么。梅子聽不清劉寶貴說什么，她也不想過去打擾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遠處觀察著。劉寶貴瞇縫著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陰雨天的那個傍晚——他光著屁股和白英在泡子里玩水，聽到遠處有人喊：“誰家的小孩仔子，不要命啦？”后來，每次聽到村里的小伙伴唱童謠“小丫蛋兒，梳倆辮兒，搭個伴兒，上河沿兒，挖倆坑兒，下倆蛋兒……”劉寶貴就一下子想到白英，想到他們在泡子里玩水?！跋掠炅耍芭萘耍项^兒戴著草帽了……”那時劉寶貴家跟白英家兩家的關系很好，兩家父母還開玩笑說，等兩個孩子長大了就讓他倆成親，兩家親上加親。論起來，白英的媽媽是劉寶貴媽媽的表妹。這樣的話，劉寶貴和白英都聽過，他們再見面就有了羞澀感，而且白英好像還故意躲著他。上初中那會兒，村里放露天電影，劉寶貴聚精會神地看著時，身邊飄來一股香草味兒，黑暗中他發現了站在他旁邊的白英，不知不覺便緊張起來，他們就那樣若即若離地站著，劉寶貴心里充滿了幸福感。突然，劉寶貴感覺到自己的手里伸進一只手來，他知道是白英的，他一點點地把那只手攥住了。劉寶貴的身子開始發熱，呼吸有些急促，時間仿佛在他和白英之間停止了。電影結束，劉寶貴醒過神兒來，白英早已不知去向，只有自己汗津津的手，讓他相信剛才的一切的確發生過。后來劉寶貴去城里干臨時工，他本想跟白英告別，后來想，還是等掙了工資買個禮物再見她吧，然而還沒等劉寶貴回來，白英就出事了。

午后太陽西斜，梅子陪劉寶貴去了他讀過書的小學，當年的教室還在，只是已經荒廢了，偏居一隅?，F在的教室都是后建的，寬敞明亮的大瓦房，操場也很大，四周還加筑了圍墻。小學大門是鐵欄桿焊接的，兩側的大門柱裝飾著磨砂水泥的菱形套環。門衛是個年輕人，他問劉寶貴和梅子找誰，梅子說不找人，隨便看看。門衛說，現在學生正在上復習課，學校是不準進入的，讓他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劉寶貴隔著大門向里面瞅了瞅，對梅子點了點頭，大概覺得滿足了。

路上，梅子拉著劉寶貴的手，說：“老爸，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啥問題？”

“當時你拼命離開農村，是受不了農村的苦日子嗎？”

“這是一方面，但不是主要方面?！?/p>

“主要方面是啥呢？”

“我就夢想當工人，因為工人階級是先進的，是領導階級?！?/p>

梅子笑了，說：“沒想到老爸年輕時也是有追求的。”

劉寶貴說：“追求啥的我倒不懂，可對先進的東西倒是打心眼兒里向往，那時候我們這兒偶爾會有拉貨的大汽車路過，等汽車過去了，我們幾個小孩兒就跑過去聞路上的汽油味兒，覺得那個味兒真好聞。那是先進的味兒，不是我們整天聞習慣了的泥土味兒?！?/p>

梅子默默地看著劉寶貴，想不到老爸內心還有那么柔軟的部分。這時，對面突然來了幾個人，隔大老遠就吆喝起來。

走在前面的是二迷糊和伯伯家的秀梅，后面還跟著老姑寶珍等人。二迷糊吵吵嚷嚷地埋怨劉寶貴和梅子回山頂村沒告訴他們，拉著劉寶貴和梅子去家里吃飯。劉寶貴回家鄉“微服私訪”，還是被發現了。

那天晚上，二迷糊在自己家院子里擺了兩桌歡迎劉寶貴，村里的親戚大部分都來了，男人一桌，女人、孩子一桌，大家的熱情令劉寶貴難以招架，他們還排號要請劉寶貴和梅子，一排就排了七天。關于劉寶貴和梅子住誰家，他們還爭了起來。二迷糊希望劉寶貴住他家，秀梅希望劉寶貴住伯伯家。其實，劉寶貴很想回老房子看看，父親母親去世后，老房子日漸荒廢，他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真想再回去看一眼。

老姑特別關心梅子身體，告訴梅子幾個農村保胎的偏方，盡管梅子不會用那些偏方，可心里還是感謝老姑的，只是老姑的一句話令她心里不爽。老姑說：“梅子呀，你這個名得改了?！泵纷訂枺骸霸趺蠢玻俊崩瞎谜f：“梅子不就是‘沒子’嗎？不吉利?！?/p>

夜里躺在小旅館的床上，梅子還想著老姑說過的話，心里一直不舒服。

梅子跟劉寶貴商量，準備一大早就離開小旅館回城，不想，天剛剛亮，秀梅就帶著孩子堵在了小旅館門口，秀梅軟磨硬泡，非要拉劉寶貴和梅子去她家不可，無奈，他們又在山頂村多住了兩天。后來梅子給石青打電話，想了個計策，在許紅衛的配合下，終于金蟬脫殼，回到了城里。

回城里的路上，劉寶貴一直閉眼瞇著，梅子望了劉寶貴好幾次，她知道劉寶貴并沒有睡實，這幾天折騰得夠厲害了，也挺疲勞的，不過親戚們的熱情還是讓梅子覺得心里暖暖的。

小樓動遷的事兒終于確定了，拆遷辦要求在10月30日以前動遷完畢。

令劉寶貴感到意外的是，動遷辦考慮到他是部級老勞模，在計算回遷面積時多給他獎勵了一間房，也就是說，劉寶貴將得到三室一廳的新房。這個消息讓一家人都很高興，石青和躍進張羅著，說搬家時一定要隆重一點兒，石青還讓許紅衛組織開出租的哥們兒，開十輛車送劉寶貴。

劉寶貴趕緊說：“你們成心折煞我呀，還開十輛車送我，擺那么大譜兒，想‘燒’死我不成！”

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劉寶貴還是挺樂和的。唯一的遺憾是小革子不在，這小子已經消失好幾個月了，音信皆無。

那天，劉寶貴去了一趟中山廣場。中山廣場改建后，他還是第一次來這里，眼前的廣場顯得越發寬敞、明亮，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直聳云天。這次病重，他有一段時間沒出門了，心里蒼老了許多，眼神也不夠用了，地上潔白的大理石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直晃他的眼睛；綠茸茸的草皮和點綴其間的五顏六色的鮮花充滿了勃勃生機。廣場上，男女老少，有散步的，有照相的，還有陪孩子放風箏的，都顯得那么怡然自得。忽然，一陣悠揚的樂曲聲在耳邊響起，他四下里尋找著，硬是沒找到播放音樂的喇叭。劉寶貴抬頭朝廣場四周望去，想想這幾十年，這座城市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要是能在廣場的人群里見到小革子，那該多好！

此時，溫暖的陽光正撫摸著劉寶貴，他覺得自己還是趕上了好時候，他沒有理由放棄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他一定得住上新樓。

11月27日，雪芳降生。雪芳出生那天下大雪，大林給女兒取了個名字：雪花。

剛剛聽說自己生的是女兒，梅子立即聯想到老姑說的話——“沒子”，她的確沒生兒子，可是，“子”就是指“兒子”嗎？她并不是“沒子”，她有子嗣，子嗣當然包含女兒。

12

雪芳記得她讀過林清玄的《光之四書》，林先生說塞尚畫過藍色的蘋果。雪芳找到那篇文章，文章中這樣寫道：“當塞尚把蘋果畫成藍色以后，大家對顏色突然開始有了奇異的視野，更不要說馬蒂斯藍色的向日葵、畢加索鮮紅色的人體、夏卡爾綠色的臉了?！毖┓伎催^塞尚畫的蘋果，但凡能找來的她都盡可能仔細欣賞，可她并沒有找到所謂的藍色蘋果。有人說，塞尚畫蘋果，是因為早上的光，空氣里水汽較大，顏色折射成了藍色。雪芳覺得，塞尚在油畫創作中大量使用藍、綠和靛色來起稿和鋪色，因此他畫的蘋果會帶有一種藍色調，但那只是色調，并不是說蘋果是藍色的。

果園的蘋果大多采摘完畢，分揀裝箱，偌大的果園里只剩下十幾棵二十年樹齡的寒富?？吹綕M載豐收的果實車一輛輛送進維修改造后的“儲備庫”，雪芳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悅。也就那幾天，蜘蛛大俠跟雪芳線上交流，他告訴雪芳，又募集了一大筆投資。本來，雪芳以為開業典禮上給蜘蛛大俠留下的印象不太好，加之他被若影耍了一下，離開的時候很郁悶，后續的合作恐怕會起波折。不想，蜘蛛大俠好像早就把那次不愉快給忘掉了，他開發的基于區塊鏈技術的手持IOT設備已經上線，并且，認養果樹活動也開展起來，信息一經發布，山頂村果園的果樹就紛紛被認領了。現在，雪芳可支配的資金很寬裕，按她的話說，她現在考慮的不是如何賺錢，而是怎么花錢。

由于心情好，雪芳還參加了山頂村孝文辦的大席，張羅這次大席的名義是小賣部裝修了新門臉。農村辦大席是常事兒，山頂村不說隔三岔五有人辦大席，一周肯定能輪上一家，只要有個由頭就辦大席，挖空心思收份子錢。紅白喜事自不必說，孩子百歲了，學生升學了，老人過壽了，都辦大席，甚至母豬生崽辦“下崽酒”，賭博輸了辦“落難酒”。

以前，雪芳從不參加山頂村的吃席活動，她對復雜的“人情往來”保持著警惕和距離，可這些行為都是在理性的狀態下，或者說不太順利的時候；現在的雪芳不一樣了，她克服了創業中的困難，承包果園第一年就取得了成功，她覺得自己還是很有能力的，事實勝于雄辯，事實都擺在那兒呢。自豪感和虛榮心一股腦地沖上了頭頂，加上身邊人的恭維，雪芳不免有些飄飄然。

桃子的主要營生是“跑大席”，就是“一條龍”服務。十五桌酒席桃子和她丈夫兩人就可以完成，所說的完成主要是大廚的工作，至于搭大棚、擺桌椅板凳、幫廚洗菜切菜、端盤子端碗都有村民幫忙，商業化一條龍之后，辦席的成本也降下來，很多菜都有配套的，打個電話就有人送過來，大多是半成品，比如冷盤肉腸粉腸、豬頭燜子、肉簽子等，熱菜醬肘子、四喜丸子、紅燒鯉魚等，都是提前做好了的，回鍋加熱即可。幫忙的不支付工資，每次給一雙手套和一個圍裙，雪芳之前聽桃子說過，這兩年辦酒席，一般情況下一桌四百元，扣除所有成本，一桌可以賺一百元，十五桌就是一千五百元。雪芳說收入不低呀。桃子說一個月平均“跑大席”四次，他們夫妻二人賺五六千元，沒有城里打工賺得多。而對于辦酒席的人來說，一桌十人，平均份子錢兩百元，一桌就可以收到兩千元。桃子說，這樣一比，還是辦酒席的人收的多。雪芳說：“是，可你的收入是純收入，辦酒席的收入是毛收入，因為他還要還人情的?！?/p>

雪芳以成功人士的精神面貌出現在孝文的酒席上，她看到很多熟悉面孔，世軍、二迷糊、秀梅、韓大膽、腰花、劉老蔫……還有小革子，她等于是深入村民之中。雪芳表面上謙虛地向村里的父老鄉親致謝，感謝大家在困難時候支持幫助蘋果園，實際上，謙和中多多少少隱含著骨子里的傲慢。大家對雪芳更是恭維有加，都把她當成了大老板。孝文和腰花覺得十分有面子。

過去辦酒席要登門邀請或者捎話，現在方便多了，短信、微信“盤人”就行。酒席開席以鞭炮為號，原本應該晚上放的一盒禮花白日里乒乓作響，宴席正式拉開序幕。世軍等少數幾個人屬于“吃冷席”，通常跟大伙兒打個招呼，放下份子錢就走。這次，由于雪芳參加，世軍也留了下來，大伯大娘、叔叔嬸子的挨桌敬酒。

雪芳在大席上還真吃到從未吃過的東西，像農村扣肉，扣肉下面是葫蘆條；像西葫蘆炒豬心豬肺；還有那個冷盤肉簽子，干豆腐包肉餡蒸出來的。席間，大棚里熙熙攘攘，場面十分熱鬧。雪芳想，如果不在農村生活，無論怎樣都不能理解那種生活方式，吃席的過程圖個熱熱鬧鬧，之后，互相欠下人情債，彼此有所牽掛。

當然，現場也有“不吃虧”的，宴席還沒結束，每張桌都有“打包”能手，當地人管那叫“折菜”，就是幾種菜倒在一起，回鍋也好吃。

雪芳是下午回市內的，中午吃席被人灌了幾杯酒，她余興未盡，邀請若影和水豚去東港吃海鮮燒烤。雪芳叫了一打啤酒，帶有喝慶功酒或者答謝酒的意味，嘴上卻說：“累這么長時間了，應該放松一下。今天咱姐兒仨敞開了喝?！?/p>

受到雪芳情緒的感染，若影和水豚很快進入狀態，不大會兒工夫，三個人就喝了三瓶啤酒。若影屬于喝酒上臉型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水豚說：“影姐真漂亮啊，難怪那么多小哥哥喜歡，別說小哥哥，我看了都心動?！比粲罢f：“要是有小哥哥陪咱喝酒就錦上添花了?！毖┓紗柸粲埃骸案┲氪髠b還聯系嗎？”

若影搖了搖頭，她說故事都是一段一段的，她從不在一件事、一個人身上糾結。這句話仿佛是說給雪芳聽的，雪芳立即想到了誠磊，她和誠磊認識十年了，他們之間時斷時續，藕斷絲連，算是糾纏不清嗎？

水豚講起家長催婚的壓力，前不久相了親?！罢剳賽哿?？”若影問。

“黃了呀?！?/p>

“談多久就黃了？”雪芳問。

“不到兩個月呀。”

“這么快？公司的工作沒影響你們吧?！?/p>

“我自己的問題?！彼嗾f，“說來我挺羨慕你們的，能自己交男朋友，相親不好?！?/p>

“怎么不好，我認識好幾對都是相親成的?！比粲罢f。

“不對呀，相親認識的特別容易挑剔對方，屬于扣分模式。自然認識的就不一樣了，越處越容易發現優點，屬于加分模式?！?/p>

若影撲哧一下笑了，她說：“小妹妹，你不是喜歡與紙片人談戀愛，玩乙女游戲嗎？現在能去相親已經是巨大的進步了。”

“實踐證明，相親失敗了呀?！?/p>

若影說：“我覺得你已經過了對愛情充滿浪漫向往的階段了，玩乙女游戲的是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女孩，而二次元動畫‘紙片人’也不香了?！彼嗾f：“我的心還是少女心呀，恰恰相反，現在十八歲以下的小女孩卻在裝成熟，?？帷！?/p>

“我呢，活在三維空間里，不會拒絕激情上頭的感覺，不過，我不會深入的，不然，談下去就談出真感情了。有了真感情就復雜了、麻煩了，最后勞燕分飛，戀愛沒有好下場。”若影感嘆道。

“淺社交唄。”雪芳說。

一杯酒下肚，雪芳嘆了口氣，她說：“其實很多問題的根源是我們自己，很多時候，我們明知要做的是令自己不快樂的事，卻假裝不知道，恨它還得堅持下去，嘗試著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又會碰到困難帶來麻煩，世上有沒有完美之事呢？”

水豚疑惑地搖了搖頭，若影則詭異地笑了笑。

若影用酒杯碰了水豚的酒杯一下，問：“有人說我們‘90后’悶騷，你們‘00后’明騷，見到帥哥會主動追求。”水豚拋了一個無主的媚眼，說：“那我應該屬于‘90后’的呀。我的原則是，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p>

若影說：“我的原則是，真愛很重要，自由價更高。戀愛與婚姻無關，賦予一個新詞的話，可以叫……叫本能戀愛?！?/p>

“芳姐，你呢？”水豚問雪芳。

“我沒有明確的愛情觀，半糖主義，那些不要事業、不要家庭，甚至連命都不要的，我不認為是好的愛情觀。”

“不說愛情了，喝酒吧?！比粲岸似鹁票?/p>

“你還行嗎？”

“把‘嗎’去掉好嗎？”

水豚還沉浸在愛情的話題里，她嘟噥著，戀愛就不要怕結局，不管是虛擬還是現實，付出真心，就一定有美好的結局。

雪芳回家已是午夜，她本來是要回自己租的房子的，可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回了梅子家。梅子見到雪芳有些驚喜，可表現出來的卻是嚴母的驚喜方式，扶一身酒氣的雪芳進屋，換衣服，倒蜂蜜水。一邊忙碌著一邊嗔怪，絮絮叨叨。梅子說：“前兩天我去你住的地方打掃衛生，看到衛生間里很多長頭發，你要再不注意身體，早晚得出問題?！毖┓颊f忙過這一段能好一些。“忙過這一段？每次你都這樣說，關鍵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不能少擺弄手機、少熬夜，有規律地生活？”雪芳雄心勃勃地跟梅子講起蘋果園最近的業務，區塊鏈設備已經上線，認養果樹的資金也已進賬，她準備擴大種植園規模，開發西塘。梅子立即拉下臉來，她說：“怕什么來什么，現在的果園還沒賺錢，你又開發新的果園，不是說西塘是鹽堿地嗎？為啥有大道不走，非要走山路呢？”雪芳說：“生物學理論告訴我，選擇難的，比選擇容易的更接近成功?！泵纷诱f：“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別最后弄得雞飛蛋打。當年，你小舅比你……”

“別拿我跟我小舅比好不好？”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呢！生怕你遺傳了你小舅的基因，大手大腳糟蹋錢，最后把身邊人都坑了。”

“老媽！”

“我一直想問你個問題，裝修山頂村老宅的錢是哪里來的？”

“我自己的，沒用公司一分錢，那是我回國后攢的錢?！?/p>

“就算是你自己的錢，可你剛剛創業，一切都在起步階段，用得著裝修得那么奢華嗎？”

“算不上奢華吧，城里這樣裝修的多了，你是不是認為農村不該這樣裝修？”

“我怎么認為不重要，關鍵是你要樹立勤儉節約的觀念。”

“我不想活在觀念里，該省的錢省，該花的錢花?！?/p>

“你這是要氣死我呀！”

“我可不想氣死你，老媽，其實我也挺節儉的，就說我買的衣服和包吧，我都是在商場里先選好，然后去網上找同款。吃東西也是，在網上看大眾點評，做攻略……”

“你不跟我提大眾點評還好，我跟你去兩次都踩坑了。”

突然，梅子坐到雪芳身邊：“你的眼睛怎么腫了？”她伸手要摸雪芳，雪芳警覺地挪開了。梅子氣呼呼地說：“怎么？你就這么討厭你媽嗎？”

“我沒有，我愛我老媽，但是，我要跟你保持……”說著，雪芳把水杯放在她和梅子之間，“我需要跟你，保持一個杯子的距離?！?/p>

雪芳決定去西塘鹽堿地種蘋果，山頂村幾乎沒人能理解雪芳的想法。一方面，山頂村不乏經濟林地，雪芳傻了嗎？為什么專門去西塘那塊已經廢棄的貧瘠之地冒險呢？另一方面，雪芳承包的蘋果園設施投入很大，處于虧損狀態，現有的果園還沒經營好，又去開辟新的戰場，這種打法沒人能看懂，除非她是開造幣廠的，不然，多少錢都不夠禍禍。不僅山頂村人不理解，誠磊對開發西塘都有不同意見。

那幾天，雪芳與誠磊在網上多次討論鹽堿地種蘋果的事，雪芳認為，鹽堿地作為一方無污染的凈土，那里種出的水果格外甜，平均超過15度，先期投入改造土壤和后期管理的成本是高了些，可土地成本低，競爭力強，客觀上，也擴大了資源有效利用。誠磊說，鹽堿地種蘋果的風險是大家的經驗不足，他查過資料，有三分之二的蘋果樹被齁死了。雪芳之前做了不少功課，認為還是科學種植問題，西塘鹽堿地應該采取大溝起壟、埋設排堿溝、淡水壓堿等措施，水往低處流，鹽往高處走，通過修筑臺，使斗渠連支渠，毛渠連斗渠，加快鹽分的滲透、沖洗、外排，鹽堿土不利于果樹根系生長，栽植前挖定植穴大坑，坑底先填一層作物秸稈等有機物，含鹽量較高的，還要換一些地表土。另外，要選用耐鹽力強的砧木，比如選海棠樹為砧木，不僅可以提高成活率，而且有較強耐鹽堿、耐低洼潮濕的能力。還有，可以通過果園生草、施生綠肥等來增加土壤的有機質，比如溝渠邊緣種植紫穗槐等，樹盤下覆草，可以減少土壤水分蒸發，起到增溫、保濕、增加土壤有機質、促進微生物活動、改善土壤理化性狀的作用?！艾F在山頂村的蘋果品種過于單一，我想在西塘開發高價值的最新蘋果品種?！?/p>

誠磊說：“這件事能不能暫緩一下，我們好好討論討論？”

雪芳說：“主要是農時不等人，秋季定植是最好的時機，根系恢復時期長，土壤封凍前幼苗壓倒埋土防寒，成活率高，春季恢復生長快?！?/p>

誠磊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想你在一個地方陷得太深了?！?/p>

“可你是支持我種蘋果的呀。”

“你要做實實在在的事我很贊成，不過，別局限在一個地方，世界是大的，生活空間也是大的。本來，我想牛頓蘋果園試驗成了，我們就在國內外再建幾個蘋果園?！?/p>

“這不矛盾呀！”

“一旦陷在鹽堿地里呢？”

“別人對我沒信心，你還沒信心嗎？”

誠磊不說話了。雪芳問誠磊在哪個城市，她希望他近期能過來一下，到西塘現場看一看。誠磊回復，再找時間吧。

其實，誠磊已經回來了，他就在市內，他猶豫一番還是沒見雪芳。水豚把見到誠磊的消息告訴雪芳，雪芳頓時傻眼了?！八诠?？”

“是啊，我還給他打了一杯咖啡呢?！?/p>

“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水豚習慣性地搖了搖頭。

雪芳立即給誠磊掛電話，問誠磊在哪兒，誠磊說他在機場。

“你回來為什么不告訴我？”

誠磊說，本來是想去山頂村的，突然有了別的事，只好以后再說了。

放下電話，雪芳覺得心里像堵了一塊毛糙的巨石。

那天傍晚，小革子敲開品紅苑大門。

“老舅啊，有些天沒見到你了。”

小革子認真地對雪芳說：“西塘是鹽堿地，什么都不長?！?/p>

雪芳笑了，問小革子：“啥是蘋果？”

“蘋果就是蘋果唄。”

雪芳一本正經地說：“蘋果是薔薇科蘋果屬落葉喬木植物，含有蘋果酸、胡蘿卜素、抗壞血酸、鈣、鐵、鋅等人體必需的物質……”

小革子不高興了，說：“你給你老舅上課呢？”

“這樣理解也行?！?/p>

“啥意思？你在暗示你老舅是白吃飽，啥也不懂，到你這兒混飯吃的嗎？”

“你是蘋果園的職工，應該知道這些基本知識。”

“現在我不以員工的身份，而是以你老舅的身份問你為啥要去鹽堿地種蘋果。”

“鹽堿地種的蘋果好?！?/p>

“好？還頭一次聽人這樣說。果樹需要的是營養，不是垃圾。”

“這個世界上沒有垃圾，只有放錯地方的資源。”

“雪芳啊，老舅的故事你也聽說過，要說敢想敢干，你老舅我不輸任何人，可再怎么樣，也不會去西塘鹽堿地種蘋果。”

“行了，老舅，我的事……這個心你就別操了?！?/p>

“是，我沒資格操這個心，我就是一個打更老頭兒?！?/p>

“別這樣說，工作之外您還是我老舅?！?/p>

“我是你老舅嗎？”

“當然了，這個無法改變。”

“那好，老舅有點兒事兒求你?！?/p>

“啥事兒？不會是借錢吧？”

“是借錢。”

“你借錢干啥？”

“我想在水庫那兒蓋個小房子……你知道的，以前我在那兒的河道挖過砂子?！?/p>

“沒有宅基地手續，不能隨便蓋房子?！?/p>

“我不蓋住房，而是搭兩間簡易房，隨時可以拆卸移動的那類簡易房?！?/p>

雪芳明白了，說：“老舅你也知道，西塘開發果園需要很多資金，而且，資金是公開募集的，不是我的?，F在，每一分錢都得用在刀刃上。”

小革子沉下臉來：“沒錢你還養了兩臺車？我幫你個忙，幫你賣一輛，湊個十萬八萬借給我。”

“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小革子說：“我可是你的長輩呀，你不該孝順長輩嗎？”

雪芳哭笑不得，她想起梅子曾經抱怨過的話，小革子在哥哥姐姐面前以小自居，覺得哥哥姐姐都欠他的；現在，小革子在她面前以老自居，好像她也欠他的。雪芳后悔了，當初不該同情小革子把他安排在自己公司。

如果小革子單單向她借錢也就算了，一次，雪芳去山頂村小賣部買東西，腰花對雪芳說：“你老舅可欠了我不少錢呢，我跟他要，他說這幾個小錢算啥呀，他外甥女是蘋果園的大老板，還怕黃了我的嗎？”腰花試探著問雪芳：“你老舅欠我的錢，我可以跟你要嗎？”雪芳說：“你覺得你有權利跟我要嗎？”腰花似乎在雪芳的眼睛里讀到了什么，仿佛也讀懂了什么，沒再說話。

雪芳把腰花對她說的話轉述給小革子，同時也借機敲打小革子，請小革子好自為之。

事后，雪芳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從基因的角度說，自己跟小革子就一點兒關聯都沒有嗎？

從小樓向東走兩百米就是樹林逶迤的山崗，雖然看不見海，卻可以聞到腥絲絲的海風味兒，劉寶貴拖著氣喘胸悶的身子，又熬過了一個冬天，春天的到來使得他的生命充盈著鮮活的綠色元素。掩映著小樓的洋槐，又到了開花時節，四處洋溢著清新的花香。從發暗潮濕的小樓里出來，劉寶貴真實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動。

小樓動遷的事兒又擱淺了，因為市里的一位領導陪外賓在南山街一帶考察，那位領導被這一帶幽雅的環境所感染，隨口說：“誰說我們這幾年開發缺乏規劃？其實不然，這里就是保護性建筑群?！笔潞?，有人將開發商正要開發南山街舊區的事兒對領導講了，據說那位領導皺了皺眉頭，打了一通電話，還召開了一個會議。就這樣，小樓動遷的舉動戛然而止。

當初，小革子所謂的“亡命天涯”，不過是混跡在喧囂的城市里。為了生存，他打過短工、撿過垃圾、睡過涵洞。那段時間他不敢跟家里聯系，不敢接觸熟悉的人，不敢到正規單位應聘，自然也無法知道自己那個案子的情況。轉過年，小革子在廣州車站做黃牛，總算立住了腳跟，可還是過著有今天沒明天、提心吊膽的生活。就在小革子艱難度日時，他倒票倒到了二樓的鄰居趙黎明。趙黎明叫小革子的名字，小革子故意裝糊涂，操著夾生的南方口音說：“唔好意思，你認錯人了?！壁w黎明嘆了口氣，說：“我有個鄰居長得跟你太像了，可惜啊，因為一個小案子就躲得無影無蹤。唉，也難怪，親戚朋友都找不到他，警察自然也找不到他。”小革子試探著問：“小案子，怎么個小法兒？”趙黎明說：“持刀傷了人，人沒死，而且事出有因。我分析，頂多按治安案件處理。”小革子扭過頭去，身子開始發抖，接著，埋頭趴在桌子上。趙黎明靜靜地坐在小革子對面，小革子抬起頭來，他已經淚流滿面。

小革子一臉委屈地說：“趙大哥，我就是小革子呀……你說，我在外面遭這些罪不白遭了嗎？”趙黎明請小革子吃了飯，勸小革子盡快回家。他說那件事過去那么久了，只要當事人達成和解，派出所也懶得追究，他們還想早點結案呢。小革子說：“花點錢倒沒事兒，可我現在混成這樣，哪有臉回去呀?！壁w黎明沉默良久，突然想起客戶里的港商伍老板，隨口答應幫小革子引薦。

小革子回來了，以“香港港宏國際集團大連辦事處”港商代理人的身份正式亮相，轉眼間成為小樓矚目的人物。老齊太太說：“這年頭，烏雞變成金鳳凰，你瞅瞅，這才幾天，老馬家住洋樓了，小革子又成了公司的大老板?？蓜e說，我早就看小革子這孩子行，你看他的眼睛，小是小了點兒，但有神！”

劉寶貴卻不理會這些，一方面他為小革子能有一件正經事做感到高興；一方面又為小革子暗暗擔心，他了解自己孩子，這幾年外頭的事兒他不懂的地方越來越多了，不過他還是心有憂慮，怕小革子把事情搞糟了。

小革子不會去想這些，他梳著時下老板階層流行的板兒寸，穿著白色的西服，將大哥大拿在手里，坐一輛本田免稅車。由于常去美容院美容，他的面色白皙、細嫩了不少。小革子有了錢之后，出手變得大方起來，時不時就給躍進的女兒果果、石青的兒子力力以及梅子不到一歲的女兒雪花買禮物，而且都是平時哥哥姐姐不舍得花錢買的高檔禮物。這一招挺靈，很快哥哥姐姐都對他刮目相看。

小革子買車的第二天，躍進就求小革子送他去女兒的小學開家長會。從車里出來，躍進四處搜尋果果的老師，等了好一會兒，果果的班主任才從對面走過來，他趕緊上前介紹：“這是我弟弟劉維革，在大公司當老板?！?/p>

果果老師來與小革子握手。小革子說：“俺哥血能泡，談不上什么老板，我就是給香港老板打工的。”一句話便把躍進給噎住了。躍進張了張嘴剛想說話，不料小革子手里的大哥大響了。小革子把大哥大往耳朵上一貼，立馬蹦了高兒：“什么？稅務局把辦事處給封啦？”

小革子立即鉆進車里，一溜煙開跑了，愣是把躍進和老師閃在那里。

“我弟弟在港商公司辦事處當一把手。”石青對同事介紹。同事問：“是你以前常罵、騙你買以色列鉆戒的那個弟弟嗎？”石青面色醬紅，支支吾吾地說：“我的另一個……就是一個弟弟又怎么啦？人總是在變化的。”

梅子見了小革子，則故意用普通話的腔調說：“你好，劉老板。”要么就說：“哎，最近港灣橋新開了一家酒店，啥時候宰你一頓。”

梅子說“宰”。

從小革子的角度來說，和哥哥躍進、姐姐石青和梅子都是一奶同胞，可他還是覺得跟梅子更親近一些，梅子說他什么，輕點重點他都不往心里去，這或許與梅子和他年齡差最小有關，他小時候——依戀人的階段，躍進和石青都長大了，他們之間缺少共同語言，也少有關愛，梅子就不一樣了，或許還有小革子自己說的原因：“我和二姐就是對撇子。”他說大哥躍進是喪門星，那天拉他去果果學校開家長會，一下車就接了個“稅務局要封辦事處”的電話，晦氣不晦氣？其實那不過是小革子晚交了印花稅，稅務員找上門，手下人又跟人家吵了起來，收不了場，才夸大其詞地給他打了電話。

小革子辦公司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梅子，那天，梅子下班剛走出幼兒園大門，就看到小革子站在路對面的車前。

梅子坐到副駕駛座位，一邊拉安全帶，一邊笑著說：“你是來給我充面子的吧？”

小革子說：“我想找一個財務，想來想去，還是想在自己家找一個人。你的會計證不是拿到了嗎？”

“我可沒干過會計?！?/p>

“那有什么！”小革子說，“我還沒干過老板呢，不是一樣干啦！”

“我倒是不怕，我的學習能力你是知道的，只是……都是家里人好嗎？”

“有什么不好？一家人放心。”

“可我不放心?！泵纷诱f。

小革子轉頭面對著梅子說：“不放心我呀？”

“對，你那兩下子，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梅子晚上六點回家，她聽單位同事說今天是父親節，受了同事的影響，她也有了給劉寶貴送禮物的想法。自從女兒雪花降生之后，梅子回娘家的次數少多了。下班前，外面下起了雨，小雨淅淅瀝瀝，類似牛毛細雨那種。梅子對于雨天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但又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不過，那種感覺十分強烈，在她身體深處一波一波地涌動著，這或許來自她已有的生活經驗，比如觸發了童年的某一段記憶，或者是來自生命底層的某種暗示。這種暗綠色的小雨，會莫名其妙地令她傷感起來，比如讓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喬老師，不知道喬老師現在在哪兒，他們又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有了女兒之后，她的小提琴訓練也中斷了。想到喬老師，她的心里總會漾起一種說不清楚的異樣感覺——"一種酸楚、一種失落，抑或一種憂傷？不過梅子知道，既定的現實已經不可能使他們走得更近。

一路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花店。梅子買了一籃鮮花，她常暗自希望有人送她一束繽紛艷麗的鮮花，她喜歡鮮花的色彩、鮮花的活力，以及鮮花所給予的那種情調……可當梅子真的討價還價，把花八十元買來的花籃拿在手里時，她才從幻想里回到現實中來。老爸見了這籃鮮花還不知怎么惱火呢，一定會認為她瞎花錢。

梅子抱著花籃回到了小樓，在小樓門口她意識到：這鮮花，也許一半是送給從未收到過鮮花的老爸的，而另一半則是送給自己的。梅子推了推家門，沒推動，她看到門上掛著一把鐵牛牌舊鎖。

梅子的心咯噔了一下，隨即，心吊在空空落落的區域，撲騰撲騰地跳起來。劉寶貴的氣管和心臟都不大好，除了一大早出去遛彎兒外，晚上一向是不出門的。老爸會是出了什么事嗎？

13

劉寶貴搬山頂村來了，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邊邊和家當過來的。劉寶貴來的時候住在老宅隔壁小革子家，雪芳知道后，立即跑過去接。

劉寶貴說：“我住你小舅這里挺好的，方便。”雪芳說：“你的意思是說，小兒子是自己的，外孫女是外姓人，小兒子更親唄?！眲氋F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然不是那個意思，你就跟我過去。”

劉寶貴有些遲疑，他說：“你家里裝修太講究了，我不習慣。”雪芳說：“有什么不習慣的，現在城里的房子不都這樣裝修嘛?！毖┓奸_始撒嬌，用命令的口氣對劉寶貴說：“走不走？”

劉寶貴只好跟著雪芳搬進了品紅苑。

雪芳向劉寶貴介紹，淋浴房沒安門檻，主要是防止不小心絆了腳，浴缸是自動升降式的，淋浴器是坐式的，地面防滑防摔。雪芳一邊介紹一邊示范著：“還有這個馬桶?！睅直鸟R桶座，稍一彎腰下蹲，就可以坐上去，起身時，兩只手還能得到支撐?！澳憧催@樣的設計對你們老年人很友好吧?！毖┓颊f。

“我腿腳挺麻利的，用不上這些?！?/p>

“這叫有備無患。”

“這樣裝修是不是多花不少錢？”

“沒花多少?！?/p>

“你不該這樣……”

“為啥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來??？就是現在，我也沒答應呢。”

雪芳和劉寶貴對話過程中，她一句都沒說房子是為劉寶貴裝修的，也沒提為啥要買這個老宅——劉寶貴出生的老房子，劉寶貴不傻，他能體察出雪芳的良苦用心。

劉寶貴故意岔開話題，對雪芳說，買這樣又老又破的房子，不花冤枉錢嘛。雪芳說有錢難買愿意呀，只要心里覺得舒服就好?！坝蟹慨a證嗎？房產證上寫誰的名字？”劉寶貴問。

雪芳說沒有房產證，有租房合同。

“租的房子？那還花錢裝修。”

雪芳解釋說，農村宅基地不能隨便買賣，不過，長期租用跟買沒啥區別。劉寶貴想了想說：“房子是我家的，我就在這里出生，按說我也應該有份。”雪芳說：“可以呀，不行你把戶口改回來吧，改成農村戶口，那樣就真的落葉歸根了?！?/p>

劉寶貴翻了翻眼睛，沒說話。

邊邊跑了過來，在雪芳身前跳來跳去，將她白色的衣裙印上了黑灰的爪子印。

劉寶貴說：“我原本沒打算來山頂村，是因為邊邊。社區派人找過我，說邊邊屬于大型犬，不能在城區飼養，把邊邊給你送回來吧，我又有點舍不得，所以，只好帶它過來住幾天看看?！?/p>

雪芳笑起來，她說好啊，到這兒，邊邊不用拴著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跑了。

然而，沒想到獲得自由的邊邊突然失蹤了。房前屋后都找遍，還是沒有邊邊的蹤影。雪芳動員村里的鄰居一起找，也沒有結果。邊邊不見了，劉寶貴很是上火，連續兩天都沒睡好覺。劉寶貴找小革子想辦法，小革子本不喜歡狗，在劉寶貴的催促下，小革子騎著三輪摩托圍著山頭大地跑了兩圈兒，仍無斬獲。

雪芳對劉寶貴說：“你真是難為我小舅了，我知道他比較討厭狗?！?/p>

劉寶貴說：“他不喜歡狗，可是喜歡吃狗肉?！?/p>

雪芳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在大家焦急甚至感到無望的時候，第三天早晨，邊邊自己回來了，同時，它還趕回來兩只山羊。大家都覺得奇怪，因為山頂村沒有養山羊的，邊邊是從哪兒趕回的山羊呢？更令雪芳吃驚的是，邊邊從小跟她長大，后來進了城，它沒有機會接觸山羊，也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難道是邊邊體內那一半的邊牧基因蘇醒啦？

劉寶貴愛憐地教訓著邊邊，同時對雪芳說：“讓你小舅趕快給羊找主人，別把禍惹大了?！?/p>

雪芳自言自語：“基因真是太強大了，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

“你嘟噥啥呢？”

“沒啥！”雪芳說。

劉寶貴住在品紅苑的第五天，初冬的第一場雪來臨。雪花紛紛揚揚，但是下得不大，白雪勉強把大地遮蓋住了。

世軍開車過來，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個編織袋子，袋子里的東西還扭動著。世軍說：“我給舅爺送來一只大鵝。咱這兒有講究，下雪天鐵鍋燉大鵝?！?/p>

雪芳有些為難地看了看袋子里的大鵝。世軍說：“如果不會燉，我處理完事兒過來幫忙?！毖┓颊f主要是不知道怎么殺鵝，不會處理……“沒事兒，我有辦法了。”雪芳突然想到了小革子。

世軍說：“要不，我拿走吧，燉好了送過來，這樣有點小缺憾，打包過來的菜就沒氣氛了，味兒也差點勁兒?！毖┓颊f：“一會兒我老舅回來，他能處理。”

小革子回來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鵝給宰了，接下來他也發蒙了，他不會給大鵝煺毛。

雪芳在一旁上網，正在學習燉大鵝的方法。雪芳對小革子說，原來燉大鵝的秘訣是先用冰糖中火翻炒，之后再加蔥段、姜塊、八角、料酒等調料，燜煮時要經常翻一下，防止煳鍋底，一小時后加入洗好的酸菜，加熱水，加鹽，大火燒開，小火燉到軟爛即可。小革子說：“燉我會，毛我沒拔過。”

小革子想到了腰花，打電話把腰花請過來幫忙。

中午，雪芳去找劉寶貴吃飯，劉寶貴在房東頭的菜園子里站著。雪芳叫了他兩聲，劉寶貴才回過頭來。劉寶貴說，原來房后有條小河，常年流水，鵝和鴨子在里面嘰嘰嘎嘎的，他還在草窠里撿過蛋。

雪芳說，這條河改道了。

劉寶貴問改哪兒去了。

雪芳說她也不知道。

劉寶貴說：“不是改道了，是沒了。小河干了，我也老了?！?/p>

雪芳笑起來，她說：“姥爺你沒老，現在科技發達了，超過一百歲的老人可多了，一點都不稀奇?！?/p>

劉寶貴思忖著，問：“小河還能回來嗎？”

“能，一定能?！毖┓颊f。

吃飯的時候，桃子過來了，桃子把雪芳拉到屋外，問雪芳：“劉老蔫要辦酒席，告訴你沒有？”雪芳點了點頭，說：“劉老蔫好像跟我說了一嘴，時間還沒定吧?！碧易诱f：“定了，大后天?！?/p>

“劉老蔫為啥要辦酒席呢？”雪芳問。

桃子說：“就是啊，為啥要辦酒席呢？說來都是個笑話，他前幾天不是在鄉衛生院割了個粉瘤嗎？要辦‘康復酒’。”

“他割粉瘤了？我怎么不知道?！?/p>

“沒啥大事兒，上午割的，下午就能外出干活兒了?！?/p>

“在果園工作，沒聽他說過粉瘤的事兒?！?/p>

“他說屁股上長了個粉瘤，好幾年了，長得跟雞蛋那么大?！?/p>

“割個粉瘤也辦酒席，夠逗的。”

桃子說：“就是啊，純屬找機會收份子錢?！毖┓颊f：“我明白了，劉老蔫大概很久沒辦酒席了，總往外拿錢不是事兒，就想辦法收一收，對不對？”桃子說：“你看他蔫了吧唧的，心里那個小算盤打得可好了，噼里啪啦直響?！?/p>

桃子對雪芳說，劉老蔫辦的酒席你就別過去了。雪芳問為什么，桃子說劉老蔫這次沒找她辦“一條龍”。雪芳明白了，她說：“不找就不找唄，那么多人找你，也不差他一家?！碧易诱f：“別人不找我我不挑，可平時我待劉老蔫不薄，兩家關系也挺近，關系好體現在哪兒，就體現在相互關照上，有困難了找我，有好事兒就把我忘了，夠意思嗎？”

“要不，我跟他說一下？”

“不用說了，我找過他了?！?/p>

“質問他了？”

“你猜他說什么？他居然說我……做菜不好吃！”說著，桃子哇的一聲哭了。

雪芳連忙勸導桃子，說：“算了算了，眾口難調，好吃不好吃也不是劉老蔫一個人鑒定的，少他一家酒席，你也沒受到啥影響?！?/p>

“怎么不受影響？這個月孩子輔導班的錢還沒交呢?！?/p>

雪芳說：“沒想到你也缺錢，要不這樣，你有空就去西塘果園幫幫忙，雖然工程用的都是大型設備，可邊邊角角的還有一些零碎活兒。我按天給你付酬。”

桃子說：“錢是一方面，我主要是生氣，不找我已經讓我下不來臺了，居然還說我做菜不好吃，這不是敗壞我聲譽嗎？……像我這么漂亮的美女，做的飯菜怎么可能不好吃呢？起碼，還有秀色可餐呢?！?/p>

雪芳笑出聲來，心想，想不到桃子也是個“普信女”呀。

桃子抬起頭來，眼淚還掛在下眼瞼上，認真地問雪芳：“難道不對嗎？”

雪芳回到市內梅子家，梅子正在做蘋果醋?！澳阍趺椿貋砹?？”梅子問。

“不歡迎我嗎？”

“不是不歡迎，你應該打個招呼?！?/p>

“我回自己家還打招呼啊?！?/p>

“這不是你的做法嗎，要有邊界感?！?/p>

雪芳嬉笑著說：“嗯，老媽的變化很大，這樣，我們之間溝通起來更容易?！泵纷诱f：“你少繞我，我沒覺得我有什么變化。”

“不是嗎，”雪芳說，“最近你跟我，不怎么說口頭禪了?！?/p>

“我還有口頭禪？”

“怎么沒有，像‘我都是為你好’‘我可是過來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你這是表揚我，還是諷刺我呢?！?/p>

雪芳笑了笑，討好地走到梅子身邊，在她身后拍一下：“老媽就是心靈手巧，來，教教我怎么做蘋果醋吧?！?/p>

梅子看了看雪芳，覺得她沒有嘲諷的意思，就把玻璃罐遞給雪芳：“拿著！”

雪芳接過玻璃罐。

“拿穩當了！”

梅子告訴雪芳，做蘋果醋前，要用鹽搓洗蘋果，去掉蘋果表皮的臟物和果蠟，把皮自然晾干，將蘋果去核，切成薄薄的斜片。然后，放進開水煮過的玻璃罐，按一層蘋果一層冰糖的順序往上碼，碼到瓶口，將剩下的冰糖全倒進去。然后倒入米醋，米醋要淹過蘋果片。蓋上蓋子，瓶口纏上保鮮膜，常溫放置三個月以上，等蘋果全都變成黃褐色而且呈干枯狀浮于醋中，醋也呈現清亮的金黃色時就好了。飲用之前，要用多層紗布過濾兩遍。雪芳聽著聽著，微微皺眉，這個微小的表情還是讓梅子注意到了。梅子說：“怎么，嫌我絮絮叨叨了？”

雪芳搖了搖頭。其實，令雪芳感到不舒服的，不是梅子的講述，而是客廳里放的音樂，那個音樂正是梅子喜歡的《聽海》。還有一些梅子喜歡的，比如《香水有毒》《誰的眼淚在飛》，雪芳都不喜歡。雪芳不喜歡并不是因為她們母女之間的文化代溝，而是對歌曲的內容反感。像歌詞里的“聞到你身上的香水味，擦掉眼淚還得陪你睡”，像“誰的眼淚在飛，哪一顆是我流過的淚”，雪芳認為是忍辱負重的怨婦心態。

雪芳說：“老媽，今天過來給你送一瓶香水，是蘋果味兒的?！?/p>

“還有蘋果味兒的香水？”

“是啊，我精挑細選的呢，這款香水味道不濃，聞起來是清甜爽脆的蘋果體香，仿佛置身蘋果園里，看到光暈里搖曳的蘋果的影子?！?/p>

“你斷定我喜歡蘋果味兒？”

“上次你去果園摘蘋果，說蘋果的味道真好聞?！?/p>

梅子不說話了，她沒想到雪芳會記住她隨意說過的一句話。

雪芳說，蘋果香氣的主要成分有酯類、醛類、醇類和烴類，目前已檢測出的三百五十余種揮發性香氣成分，大部分是酯類，少部分是醇類與醛類。

梅子說：“我聽說有一種毒氣就是蘋果味兒，是酯類還是醇類?！毖┓颊f：“這個我沒研究?！泵纷诱f據說某種糖尿病患者呼氣就帶有爛蘋果味兒。

“老媽，你知道的還真挺多?！?/p>

“我喜歡蘋果味兒，可如果問我最喜歡什么味道，我喜歡玫瑰花的味道。”

“那我下次給你買一瓶玫瑰花味兒的?！?/p>

“別糟蹋錢了……我問你，到目前為止，蘋果園投入多少了？”

“兩百多萬了?！?/p>

“多少？”

“兩百多萬。”

“我聽說一千畝的果園投資不到九十萬，你吃錢??？”

“那不一樣，我投入的是現代化果園。”

“投資那么大，賣蘋果能賺回來嗎？”

“要從長計議?！?/p>

“要是虧了，這個窟窿可就大了?！?/p>

“虧了也正常?！?/p>

“你別跟我嘴硬，要真虧了，咱家砸鍋賣鐵也不夠。”

雪芳思索一會兒，她說：“你別擔心，不會讓你砸鍋賣鐵的?！?/p>

“我看啊，就是請補天的女媧來，也補不了你這么大的窟窿?！?/p>

世軍跟雪芳說了幾次，要到市內的牛頓蘋果園辦公室參觀。大地冰封果樹冬眠的時候，這個愿望才得以實現。世軍對遠程監控并不陌生，他當了村主任后，就嘗試打造數字村莊，初步形成了山林防火、水庫上下游防汛、道路安全等方面的數字化監測系統，不過數字化系統應用到果業的具體生產管理上，他還沒真正見識過。

值此時節，山頂村牛頓蘋果園處于休眠狀態，可那些數字設備仍舊運行著。雪芳打開大屏幕，千余畝蘋果園區一目了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堆放在一起的機器設備，有四輪驅動割草機、履帶式旋耕機、微耕機、打藥機等小型機械。這沒什么呀，就是個監控器唄。世軍想。沒想到，一會兒的工夫，各種數據上傳上來，土壤溫度2℃，濕度45％，風力3級，以及風向、風速、光照強度等。雪芳向世軍介紹，果樹生長期，可以依托農事采集終端、微氣象監測設備、土壤墑情系統、蟲情監測系統等設施設備，構建起集數據采集、種植指導、病蟲害防治、智能管控等為一體的數字化管理平臺。雪芳說：“過去靠經驗，現在靠數據。從上個年度情況看，園區節水、節肥、節藥可達40％以上，每畝降本增效一千五百元以上?！?/p>

世軍傻眼了，更令世軍大開眼界的是雪芳演示的區塊鏈系統。雪芳介紹，通過物聯網和區塊鏈的結合能夠推動普通農業向智能農業的轉型。物聯網傳感器負責收集和生成重要數據，如土壤溫度和濕度、pH值和水位、農藥和肥料信息，計算所需的水和肥料的數量和成本，并計劃在特定時間點需要多少勞動力。每一棵樹都有一個“身份證”，并且，身份證不可復制，拆卸即銷毀。在區塊鏈上記錄的每一筆交易都有時間戳，并由多個參與者進行驗證，降低了偽造的可能性。引入區塊鏈技術后，可以在農產品交易中使用加密貨幣，這將顯著降低交易成本。

世軍說，山頂村有農民合作社十八家，大多是小果園，加工轉化率不到10%，每家用肥不一樣，澆水不一樣，種出來的蘋果一家一個味兒，難以形成規模和品牌效應。而且，現有的果樹一大半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栽種的，管理模式傳統，勞動強度大，生產效率低，收益低，一年下來，畝均純收入不足四千元。關鍵是上一代果農都老了，干不動了，新的果農接續不上來。“替農民種果、幫農民養老問題一直是困擾我、折磨我的問題。我琢磨，開春前對村里的果園進行股份制改革，引導果農以土地經營權的方式入股合作社?！毖┓颊f：“你可以推廣‘龍頭企業＋合作社＋農戶＋數字化’產業組織模式，前期我做過測算，新模式可以提高10倍人工效能，節水、節肥、節藥20％以上，優質果率達80％。還能實現果園遠程診斷、遠程控制、災變預警等數字化管理?！笔儡娬f：“哎呀媽呀，這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啊。那就拜托牛頓蘋果園做產業組織模式的龍頭企業吧?！?/p>

雪芳說她現在的主要精力在西塘鹽堿地上，入冬前栽培自根砧蘋果，早中晚熟品種各栽2至3個。新果園最佳優生區以晚熟為主，優生區或適宜區以早中熟為主。“公司正處于調整階段，我怕發揮不好龍頭作用?！?/p>

“西塘果園栽種的都是什么品種？”世軍問。

雪芳說：“早熟品種選擇嘎啦優系的巴克艾、施娜克和我們自己培育的新品種品紅，中熟選擇雞心果、中秋王等，晚熟選擇瑞香紅、維納斯黃金?！?/p>

“這么多價值高的優質品種啊，要我看，這些正是村里小果園更新換代的首選。”

“一旦有閃失，我們都擔負不起責任，我可不想重蹈小革子老舅的覆轍。”

世軍說：“還有我呢，我也不會蠻干的。你別有顧慮，要是真干起來，村委會集體研究決定。”

雪芳遲疑一番，說：“這樣行不行，給我一年的時間，如果西塘的蘋果移栽成功，我們明年秋天推行新的產業組織模式?！笔儡娬f：“好啊，讓大家都關心、都參與，不斷進步，才能真的實現鄉村振興啊?！?/p>

這時，雪芳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山頂村的桃子打來的。桃子說：“不好了……”雪芳連忙到門外接聽電話。

“怎么了桃子姐？”

“邊邊不見了。”

“啥時候的事兒？”

“剛剛三姥爺找我了，他說昨天晚上就沒見到邊邊，他以為夜里邊邊能自己回來。今天早晨還是沒見到它，三姥爺到處找，找了一上午也沒找到。”

“它能跑到哪兒去呢？”

“剛才路過小賣部，我聞到大鐵鍋燜肉的味道，看到腰花和老舅在那里忙活，我懷疑……”

雪芳頓時覺得身子有些發軟。

雪芳被小革子困擾很久了，別的事兒她還可以斗爭、妥協和遷就，如果小革子趁她不在把邊邊殺了吃肉，那樣就徹底突破了她的底線。

雪芳給小革子打了電話，問小革子在干什么呢。小革子說正準備吃飯。

“吃狗肉吧？”雪芳問。

“是呀，你怎么知道？”

“是……邊邊嗎？”

“是……”

“劉維革，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被公司開除了！”

“等等……”小革子說著什么，雪芳根本不聽。

雪芳蹲在地上，抱著手機哭了起來。

小革子被蘋果園除名之后并沒有離開山頂村，他偶爾住在品紅苑隔壁的大院里，更多的時候則住在西山水壩。

暖冬的一個下午，劉寶貴跟小革子去了一趟西山水壩。說起雪芳開除小革子的事兒，小革子滿腹牢騷，他說雪芳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了他。那天，小革子吃的狗肉的確是邊邊的，但邊邊的死跟小革子無關，邊邊是被一輛路過的貨車撞死的，小革子發現時，邊邊的尸體還溫和，他覺得埋掉浪費了，就拖著邊邊的尸體去了小賣部，扒皮開膛，燉了狗肉。

“那你沒跟雪芳說呀？”劉寶貴問。

“我跟她解釋了，可她聽不進去。”

“怎么聽不進去？”

小革子說，雪芳雖然覺得對他的處罰嚴厲了一些，但她還是堅持認為他有錯，雪芳說邊邊雖然不是他殺死的，可他應該把邊邊埋了，而不應該吃它?！斑@是什么邏輯？”

劉寶貴想了想，說：“我也說不好。”

小革子在西山水壩那里搭建了三間集裝箱簡易房，安裝了太陽能設備，在那里釣魚、種草，他說他要把當年挖砂的地方都用綠色覆蓋上。

雪芳去西山水壩找劉寶貴，在集裝箱簡易房一側見到了正在晾被子的馬燕。馬燕笑瞇瞇地看著雪芳，眼角布滿了皺紋。馬燕對雪芳說：“蘋果是薔薇科蘋果屬落葉喬木，含有蘋果酸、胡蘿卜素、抗壞血酸、鐵、鋅、鈣等人體必需的物質……”

雪芳問馬燕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馬燕說：“你小舅天天叨咕，連我都會背了。”

雪芳沒找到劉寶貴，劉寶貴已經回了市內的房子。

當年，發生在劉寶貴家里的不愉快，沖淡不了這座城市每年一度的“賞槐會”所帶來的歡樂氣氛。但是，對于普普通通的本地市民來說，他們對槐花的感受與那些來自海內外的旅客不盡一致，也許他們感覺到的就是日常的氣味兒，以及槐花在他們平凡生活中所產生的記憶。

槐花飄落時，雪花就被送到了全托班，而梅子也搬到了位于白云新村的新家。

喬老師是梅子新家的第一個訪客，并且給她帶來了一份貴重的禮物——"一把小提琴。

梅子房間的擺設雖然比較簡單，卻十分整潔，空氣中還飄浮一股淡淡的幽香，那幽香讓喬老師想起小時候在河邊折斷的紅柳的清新氣息。梅子說，那是槐花的味道。

喬老師說，這把琴是二手的，不過算是一把好琴，出身名門，輾轉到他手里不知經過多少人，然而通過聲音可以判斷，這把琴的主人都十分珍惜它，沒有讓它受到大的傷害。

梅子囁嚅著：“非常抱歉，我讓你失望了，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摸琴了，女兒出生之后，我一次琴都沒練過?！?/p>

喬老師說：“我能理解?！?/p>

梅子說：“我不是因為忙，而是受到了環境變化的影響，你不會覺得我是個朝三暮四的女人吧？不會因此而瞧不起我吧？”喬老師說：“哪會呢，音樂是鑲嵌在靈魂深處的記憶，也許某一天你會突然想起它，到時候你會找小提琴，特別想拉一首曲子。”

“可是，這個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p>

“二手的，沒那么貴重?！?/p>

梅子這才注意到沒給喬老師讓座，連忙拉過椅子。喬老師發現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用目光征詢著梅子。梅子說：“沒關系，我可以坐床上?！?/p>

梅子想給喬老師倒水，卻找不到水杯，她把自己的保溫杯沖洗一下，倒了杯水。

“剛剛搬過來，東西還沒置備齊，不嫌棄的話，你就將就一下吧?！?/p>

喬老師望著梅子的眼睛，梅子也望著喬老師的眼睛，他們都沒說話，卻清楚地看到對方瞳孔里的無奈和憂傷，并且，對方眼睛里的液體在一點一點地增加。喬老師猛然醒悟一般，說：“對了，我今天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梅子怔怔地看著喬老師。

喬老師告訴梅子，西南一所大學要挖他過去，可以破格提拔他為正教授?！爱斎?，我并不是急于要教授職稱，而是那里的科研氛圍和教育環境可能更適合我?！?/p>

“你真的要走？”

喬老師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走？”

“順利的話，一個月之內?！?/p>

“這么快？以前沒聽你說過?！?/p>

“我們一直沒見面……”

梅子點了點頭，笑著說：“好，只要對你發展有利，只要……人生不易，當然要選擇最好的?！?/p>

只花錢不賺錢的日子不可能長久，漸漸地，小革子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坐吃山空的危機降臨了。梅子告訴小革子，辦事處下個月就發不出工資了。

小革子陷入危機持續了七個月，突破了伍先生的忍耐極限；拖欠三個月的工資，內部員工也開始“暴動”了。

梅子說：“都指著工資生活呢，想一想，換了我們，不也一樣有想法嗎？”

小革子冷靜多了，他問梅子：“二姐，你不會也炒了我吧？”

梅子苦笑著，說：“我是你姐姐，我能把你炒到哪兒去，怎么炒你也是我弟弟呀?！?/p>

小革子心里也難受，說：“對不起了，二姐，我們一起共渡難關，相信公司會有轉機的?！?/p>

趙黎明那頭也頂不住了，約定第二天到公司和小革子見面。趙黎明和小革子交談時梅子也在場，她在一旁端茶倒水，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小革子和趙黎明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趙黎明說他現在也陷入了被動狀態，如果辦事處維持不下去，他也失去了伍先生的信任，無法維持貿易訂單，現在唯一的辦法是開辟新的增長點。小革子說：“我整天都冥思苦想，也想有新的增長點哪?！壁w黎明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跳出困境看問題才行。”小革子央求道：“趙大哥呀，現在咱倆可是綁在了一條船上，要沉一起沉，要死一塊死，你不能見我掉海里了不救是不是？”趙黎明說：“據我所知，這一年來，受‘亞洲四小龍’經濟波動影響，伍先生的生意也不太好，他也在考慮往實體企業上轉型，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或者可以說是你我唯一的機會?！毙「镒蛹绷?，拉住趙黎明的手問：“啥機會？你別兜圈子了。”趙黎明說：“我們可以幫伍先生辦一個合資企業，辦事處嘛，還可以保留一個名分，主要精力都投到合資企業上?！毙「镒诱f：“辦企業好哇，有實實在在的抓手，可辦什么企業呢？服裝廠？”趙黎明搖了搖頭，說：“要干就別大幫哄，擠在一起多難受，做那些別人沒做的事兒才有勝算?！毙「镒铀尖庵瑔栚w黎明：“你都想好啦？”趙黎明說：“還沒，只是有初步的想法，以前我在鹿鳴山公社下過鄉，知道那里有什么資源優勢。對了，聽說你老家在鹿鳴山鄉山頂村？”

“山頂村是我家老爺子的老家?！?/p>

“我知道那里曾經是古河道，砂子資源豐富，而且質量很好，你也知道現在到處都是工地，對砂子的需求量非常大，如果開個采砂場，保準賺錢，甚至可以說一本萬利?！?/p>

“對對對，”小革子拍著腦門，“砂子沒啥成本，雇一些挖掘機、運輸車就行，這個主意太好了?！?/p>

“我覺得這個想法伍先生會感興趣的?！?/p>

“那就快點辦吧?！?/p>

“磨刀不誤砍柴工，還是得籌劃好，一步一步來。”

小革子興奮起來，不停地對趙黎明豎起大拇指，佩服得五體投地：“趙大哥，你就是我的老大，今后小革子死心塌地跟著你，你打哪兒我指哪兒，不對，你指哪兒我打哪兒。”

趙黎明說：“凡事我們一起商量著辦?！?/p>

趙黎明帶著小革子和梅子去鹿鳴山鄉跑了三次。鹿鳴山，地名好聽，可不但沒有鹿，連林子都砍得差不多了，山頭光禿禿的，是典型的貧困山區。在這期間，梅子承擔起辦事處所有的工作，跟小革子操了不少心。一方面要找有關部門了解相關政策，明晰合資企業的注冊流程、手續；另一方面還要跟香港的伍先生傳真往來，發送資源勘探報告、投資預算、投入產出分析報告、生產經營評估報告等。一開始，伍先生對建采砂場的提議很感興趣，表示可以投資，過一段時間又變卦了，覺得這個行業技術含量低，競爭風險高。傳真回復董事會意見，一共四個字：暫不考慮。

梅子在山頂村大壩上找到了小革子和趙黎明，那天的風很大，堤壩下大片被稱為細莖針茅的草一波一波地起伏著，有如海潮浪涌。接到消息，小革子傻眼了，對趙黎明說：“折騰了一個來月，換來這樣的結果，咱前期的心血都白費了?！壁w黎明也感到為難，說：“我對伍先生還是有些了解的，他是從底層打拼出來的，相信眼見為實，一般是不會根據分析報告和評估報告做決定的。以前每一筆訂單伍先生都親自到源頭工廠看貨。”

“他那么大的老板還親力親為？”小革子不解。

“這是他的風格，也是他的精明之處。”

梅子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趙黎明說：“除非他親自來看看。”

梅子說：“你的意思是想辦法把伍先生請來，讓他到鹿鳴山鄉尤其是山頂村的古河道現場看看，他才能下決心？”

“他能不能下決心我不敢保證，起碼可以爭取一下，總不能眼看著采砂場前功盡棄吧?！?/p>

梅子說：“我覺得有點兒難了，‘暫不考慮’是董事會的意見?！?/p>

趙黎明笑了，說：“伍先生有個特點，他想做的事兒就是他的意見，不想做的事兒就是董事會的意見?！?/p>

“那就把他請來?！毙「镒诱f。

“怎么請呢？”梅子說，“人家董事會剛剛做了決定，咱請他來，他能來嗎？”

趙黎明說：“梅子說得對，我看還是順其自然好，下月中旬有一單服裝貿易，如果他能過來，我們順便邀請他來現場看看。”

小革子說：“有一點我沒太想明白，既然采砂的生意這么賺錢，為啥咱不自己做呢？求人不如求己。”

梅子說：“說得輕巧，你有那么多本錢嗎？現在到處都是生意，關鍵是缺錢哪。”

趙黎明笑了，說：“開一個采砂場，沒有八九百萬的投資是下不來的。”

梅子拍了小革子一下：“別說八九百萬，就是拿出八九萬也得砸鍋賣鐵呀?！?/p>

趙黎明說：“所以得找港商合資，投資肯定是主要的，可也不是最主要的，稅收優惠也是重要因素……當然了，看不見的好處也不少，有了合資企業的牌子，方方面面辦事都方便，吃拿卡要的那些小鬼兒一般也不來糾纏?！?/p>

“聽明白啦？”梅子問小革子。

小革子說：“我明白有啥用，得讓伍先生明白?！?/p>

趙黎明望了望天，嘟囔一句：“云往西，披蓑衣，要變天了?！?/p>

梅子沒聽清趙黎明說的什么，問：“你說啥？”

趙黎明揮了揮手：“我說要下雨了，得趕緊走啦?！?/p>

從堤壩往下走，風吹亂了梅子的頭發，她將柔軟的頭發捋上去，沒多大一會兒，頭發又耷拉下來。

小革子對趙黎明說：“我家老爺子的親戚都在山頂村，中午咱去那兒吃農家飯，讓他們給咱燉一只大鵝?！泵纷诱f：“最好別去麻煩他們?！毙「镒诱f：“麻煩他們也是應該的，過去我們沒少幫他們?！泵纷诱f：“你去招惹他們一次，回頭，他們不知道要麻煩咱們多少次。”小革子說：“咱不去麻煩他們，他們就少來麻煩咱們了嗎？”趙黎明笑了起來，說：“我理解梅子的意思，我岳丈家很多親戚還在鹿鳴山，這幾次過來，我一個親戚都沒見。”梅子說：“要說親戚也是我老爸的親戚，可老爸上次回山頂村誰都不見，我陪老爸就住在鹿鳴山鄉的小旅館。”

小革子說：“我就不信邪了，今天咱就去二迷糊家吃飯，他不給咱鐵鍋燉大鵝，那殺只雞做個小雞燉蘑菇總行吧？”

梅子嘆了口氣，說：“都啥情況了，你還有心情想吃的?！?/p>

“民以食為天嘛。”小革子說。

辦理采砂場的各種手續時，小革子又拿出了辦事處開辦時的勁頭兒，打了雞血一般，東奔西跑，除了將獨資企業改為合資企業外，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著。將獨資企業改為合資企業，主要是考慮兩個因素：一方面是減少審批環節和審批難度；另一方面是調動屬地政府的積極性，鹿鳴山鄉政府占股15%，這15%是伍先生讓出的，鹿鳴山鄉政府并沒有出錢。

兩個月后，采砂場正式投入生產，五輛拉滿砂子的貨車，車前披掛大紅花，整整齊齊地停在遍插彩旗的場地上，良辰吉時一到，貨車在鞭炮的煙霧中駛出砂場，離開了古老的河道。

采砂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計，從投產的第一天就開始賺錢，過去有句話叫花錢如流水，采砂場卻是進錢如流水。小革子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可以舒舒服服、瀟瀟灑灑地當他的總經理了。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采砂場干得熱火朝天時，卻突然停工了——運送砂子的路被封禁了。從采砂場到縣城有一段路是當地“農民企業家”李衛東修建的，李衛東給出的理由是：當初修路是為造福山區的老百姓，企業的載重卡車不能從那條路上通過。小革子去找李衛東，李衛東點名要見趙黎明，除了趙黎明他誰都不見。

秋雨纏綿，趙黎明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采砂場的簡易板房。小革子預感到他和李衛東的談判并不順利。

14

蘋果在不同的文化區域含義是不同的，香港地區稱蘋果為“地利蛇果”，據說以前從外國進口蘋果時，聽到外國人稱贊蘋果美味，誤以為Delicious是蘋果的洋名，所以管蘋果叫地利蛇果，后簡稱蛇果。日本人喜歡用蘋果作禮物，贈送蘋果被視為一種雅致的禮儀，在日本傳統婚禮中，新郎通常會送給新娘一對蘋果，寓意婚姻美滿。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中，蘋果代表著反抗種族歧視和爭取平等的精神。而在中國吳語區，“蘋果”發音與“病故”接近，所以那個地區探望病人時，不能贈送蘋果。年輕人在“平安夜”送蘋果，是近些年興起的，持贊成觀點的人認為因為“平”字與蘋果的“蘋”字諧音，所以賦予了蘋果新的寓意。持反對觀點的人則認為，平安夜送蘋果正好弄反了，上帝為了選一個沒有原罪的人，才讓圣母馬利亞以處女之身誕下耶穌，而很多年輕人卻在這一天偷吃禁果。

梅子和雪芳約定在若影新房的樓下見面。

一大早，梅子催促雪芳好幾次，雪芳才姍姍來遲，從停車場的車里下來。頭兩天，楊貴妃就跟梅子約好了，要一起去若影的婚房鋪床。春天來了，梅子和楊貴妃都有了收獲：若影這個“老大難”終于可以出嫁了；而雪芳在西塘鹽堿地的蘋果園也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培育的新品種品紅已經開花，梅花形五瓣兒，白色帶暈。

雪芳明白梅子的意思，她堅持要拉自己來給若影祝賀、鋪床，表面上是人情往來，實際上是在提醒自己，或者說從側面激勵自己。梅子問雪芳：“你跟誠磊現在怎么樣？”

“挺好的呀?！?/p>

“我是說，你倆個人的關系?！?/p>

“我說的也是我倆的個人關系呀。”

“別打馬虎眼，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p>

“行了，這個心，您就別操了?！?/p>

樓下，雪芳和梅子談起了西塘新果園，她說：“找時間你和楊阿姨去西塘果園看看，那里已經有了模樣?！泵纷诱f：“我聽說牛頓蘋果園人氣挺旺的，說有一棵果樹結了好幾種蘋果?！?/p>

“10種蘋果。”

“一棵樹上可以結10種不同品種的蘋果？”

“這沒什么奇怪的，世界上有一棵樹最多結了250種不同的蘋果呢?！?/p>

“媽呀，250種！怎么做到的呢？”

“同一棵樹嫁接不同的果枝?！?/p>

“西塘的蘋果今年能成熟嗎？”

“應該能下第一批果子?！?/p>

“聽說鹽堿地長的蘋果特別甜。”

“到時候第一個請老媽品嘗?！?/p>

楊貴妃早早就到樓道口前等候梅子和雪芳了，見到雪芳，楊貴妃熱情地說：“想不到你這個大忙人還能來呀?！?/p>

雪芳說：“這么重要的事兒，我能不來嗎？若影呢？”

“她在屋里呢，沒想到你能來，不然她肯定下樓來接你?！?/p>

來到新房，雪芳被若影接到了里屋，外屋就剩下了梅子和楊貴妃。楊貴妃說：“你怎么還帶禮物過來？多麻煩！”

梅子笑了，說：“咱們都是老派的，跟年輕人不同，年輕人的人情交往都在網上完成，連面兒都不用見。上次我大姐石青住院，雪芳跟她通視頻，問候一下，就算見面了，然后雪芳給她微信轉了五百元錢，三百元買水果，二百元買鮮花，完事了?！?/p>

楊貴妃笑得咯咯的，說：“我家若影更絕，外地來了同學，面兒都沒見，就請了客?！?/p>

“沒見面怎么請客？”

楊貴妃一邊笑一邊說：“若影知道她同學喜歡吃川菜，就選了一家高檔川菜館，按那家的菜價標準選了四個菜：水煮魚一份，七十五元；麻婆豆腐一份，三十五元；回鍋肉一份，四十八元；清炒豆苗一份，三十二元。主食點了擔擔面，三十元。兩瓶啤酒三十元，一瓶飲料十二元，茶水毛巾費二十元。一共二百八十二元，刨除她自己那一半，請同學的費用一百四十一元，于是轉賬給同學一百四十一元，圓滿完成了請客任務?！?/p>

“還有這樣請客的呀？這不是AA制嗎？”

“是呀，年輕人的做法無法理解?！?/p>

“我聽說雪芳和若影吃飯也AA。”

“不止吧，有時候還AB制呢。”

“啥是AB制？”

“能吃的、吃葷的多付錢；不能吃的、吃素的少付錢。”

梅子也咯咯地笑：“這么個AB制呀，長知識了。”

梅子和楊貴妃在外屋聊得開心，雪芳和若影在里屋也談得十分投入。

“這事兒，你能瞞住嗎？”雪芳問若影。

若影說也不存在瞞的問題，她跟蜘蛛大俠登記是真的，他們只是不舉辦婚禮。雪芳說，可在他們眼里，舉辦婚禮，昭告天下，才算是完成了婚姻大事。

“我和蜘蛛從沒談過婚禮的事。布置婚房是我個人的妥協，算是對老爹老媽的安慰了，我都不知道蜘蛛能來這個房子住幾次?！?/p>

若影和蜘蛛大俠登記就有很強的戲劇性。春節過后，若影得知父親得了不好的病，是那種存活期比較短的“腺癌”。若影跟父親說，現在癌已經不可怕了，再堅持幾年，癌癥在世界范圍內都可以攻克。楊貴妃哭天抹淚地找若影談話，她說：“你要想讓你老爸堅持到癌癥被徹底攻克，就得讓他有好心情。你知道他的心病是啥？”

“非得要跟我聯系在一起嗎？”

“不是非要跟你聯系在一起，是不聯系不行?！?/p>

“我明白了，”若影說，“我盡快找個人結婚。”

若影在她認識的人中搜尋著，蜘蛛大俠被列為候選人之一。若影主動加回蜘蛛大俠的微信，提出想要見一見他。若影原打算即使蜘蛛大俠不赴約，她也無所謂。沒想到他當天晚上就從廣州飛了過來，兩人在一家小酒館見面，若影向蜘蛛大俠如實坦白了情況。蜘蛛大俠不僅不反感，反而說：“沒關系，登記就登記，如果你啥時候反悔了，我們可以隨時離婚?！比粲案锌f千，一邊喝酒一邊流淚。那天晚上，若影和蜘蛛大俠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上午，兩人就去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

“辦證的時候你們醒酒了嗎？”

“應該清醒了，不過，呼氣酒精測試儀那一關不知道能不能過去?！?/p>

“表面看，你們都漫不經心的，可你倆能毫不猶豫，也許是真愛呢。”

“我不知道，起碼看起來做這件事完全是長輩的原因。”

雪芳覺得她懂若影的意思，想起她剛畢業回國那會兒，梅子帶她去超市買菜，她跟不熟悉的售貨員介紹自己：“我女兒，從國外博士畢業回來的，她的專業在當今世界排名第三……”當時，雪芳羞臊得無地自容。然而那天夜里，雪芳從夢中醒來，默默地流出眼淚，她從對梅子的不理解、反感和幽怨中意識到，自己在母親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而母親也許只剩下那點兒可憐的虛榮心支撐著。雪芳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干，爭取多做出一些讓母親驕傲的成績。

若影問雪芳對象的情況，雪芳說現在還沒影兒呢。若影說：“不知道該不該問，你……有什么特別的偏好嗎？”

雪芳笑了，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其實這是個誤會，前幾年我媽總跟我催婚，無奈，我才跟她說我對男人沒興趣，其實我的性取向很正常?！?/p>

若影說：“誠磊呢，有沒有可能？”

雪芳說：“隨緣吧，就像果園里的蘋果，該熟的時候自然就熟了，催熟的不好?！?/p>

楊貴妃和梅子敲門進來，楊貴妃說，到鋪床的時間了。她手里拿了一張單子，說鋪床的時間要在迎親的頭一天上午，不能超過午時，還對婚床擺放提出一些要求，什么床頭向窗、衣柜順堂、門不對柜、鏡不向床等。梅子說：“鋪床應該由男方來做吧？”楊貴妃說：“女婿家在外地，我完全做主，我查過了，這樣做也沒啥不好，由女方來主導，預示女方日后家庭地位高。梅子，你是貴人，你過來鋪床?！?/p>

梅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算啥貴人哪?！?/p>

“本來嘛，你培養了多么優秀的女兒呀?！?/p>

梅子過去鋪床，不過，看上去并沒那么喜悅的樣子，她大概心情挺復雜，五味雜陳。

梅子鋪好床，楊貴妃開始在婚床上撒東西——紅棗、桂圓、花生、瓜子等一些干果，一邊撒還一邊叨咕：“新婚幸福、早生貴子……”

若影在一旁看著，哧哧地笑。楊貴妃拍了她一下：“你干嗎呢？是你結婚，不是我結婚，你怎么像個客人在那兒看熱鬧呢？”

一場倒春寒悄悄降臨，這場倒春寒也是雪芳人生遭遇的一場倒春寒。一些客戶反映牛頓蘋果園的蘋果有問題，紛紛開始退貨。那一批次的蘋果出自北山的倉儲庫，外表上看，蘋果水光溜滑，卻有很多爛心。誠磊和蜘蛛大俠都過來了，他們跟著雪芳、若影和水豚一起去倉儲庫找原因。

進到倉儲庫，發霉的味道直嗆鼻子。打開一箱箱蘋果，發現很多蘋果都長了白毛。

蜘蛛大俠拿起一個蘋果，對著光線說：“蘋果把兒這個坑洼，還有頂部這個坑洼都長毛了。”

誠磊說那個地方叫柄凹槽，頂部的叫果臍。

“什么國齊，哪個齊？”

“臍帶的臍，就像人類的肚臍?！?/p>

雪芳擦掉白毛，外表上幾乎什么都看不出來，用小刀切開，發現果核周圍變了顏色?！翱磥?，這一批蘋果的確有問題?！?/p>

蜘蛛大俠說：“可不是小問題，有的客戶將蘋果樣品送檢，已經查出我們賣的蘋果黃曲霉毒素嚴重超標?！?/p>

“這回麻煩了，得包賠多少損失??！”若影說。

誠磊說：“如果能用包賠損失解決，那反而簡單了?！?/p>

雪芳詢問看守庫房的劉老蔫和負責發貨的水豚，了解到一個新的線索，小革子經常出入倉儲庫。

“他來干什么？”

劉老蔫告訴雪芳，小革子和腰花在倉儲庫里存放了十幾缸酸菜，腰花在網上直播賣酸菜，賣得還不錯。

“胡鬧！誰讓他到庫里存放酸菜的？”

“他有倉儲庫的鑰匙?！?/p>

“我早把他開除了，怎么不把鑰匙收回來？”

劉老蔫瞅了瞅水豚，水豚瞅了瞅劉老蔫。水豚囁嚅著說：“我們不敢管他要?！?/p>

“好了，別說了，這件事怨我?！毖┓紘@道。

誠磊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關鍵是把問題解決好。若影說，蘋果發生霉變不一定全是存儲的問題，也可能是運輸環節出了問題，大家是不是應該把重點放在危機公關上。

蜘蛛大俠說：“可是，我們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雪芳說：“最好是坦誠面對問題，求得客戶諒解。”

有一句話很靈驗，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倉儲庫出了問題，西塘鹽堿地的果樹也出了狀況，入冬前栽植的果樹出現了大面積枯萎現象。這樣算下來，牛頓蘋果公司的損失就不是小數目了，甚至面臨破產的危險。

雪芳第一次遭受這么大的打擊，回到家就躺在床上，把頭埋在被子里，仿佛跌到黑暗的無底深淵。誠磊、若影、蜘蛛大俠紛紛給雪芳打電話、發信息，雪芳一概不予理睬，后來干脆把手機關機。為防止若影他們找上門，她干脆跑到胡同一個小旅館里，把自己關到屋里就不出來。連續兩天，萬念俱灰的雪芳渾渾噩噩，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夢中，雪芳覺得她一直在懸崖峭壁上攀爬著，山風呼嘯著，從耳邊滑過。爬上去，她覺得體力不支；跳下去，她又沒有放棄的勇氣。雪芳甚至想：最好此刻來一次不可抗力的災難，這樣，我的死就不是我的責任了。

春寒料峭的那個夜晚，雪芳不知不覺走回了家，走到門口，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個情景，她在學校受到男孩子欺負，臉在粉墻上擦破了皮，滲出了血絲。當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口氣跑回家，想讓媽媽替她做主。

門開了，梅子穿著絲滑的睡衣，背光站在門框中央。

“怎么不進來？”

“我回來前應該打個招呼?！毖┓夹÷曊f。

“打啥招呼，回自己家還用打招呼？吃了沒有？”

雪芳說吃過了，其實她吃的是午飯。

“喝點啥？”

“白開水就行?！?/p>

“白開水水壺就有，自己倒！”

雪芳坐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梅子回到臥室，拿著一把小提琴過來。仿佛雪芳不存在，梅子開始拉琴，曲子是馬斯奈的《沉思曲》。小提琴圓潤的音色在舒緩的節奏中流淌出雪芳熟悉的優美旋律，情感豐富，既有甜蜜也有苦澀。戰栗的沉思冥想，內心的孤獨和掙扎，一會兒魂牽夢縈、黯然神傷，一會兒輾轉難眠、激烈碰撞，漸漸獲得心靈的寧靜，最后，主旋律又慢慢升起，傳達出綿綿不絕的希望。

雪芳傻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這樣高水平的旋律是梅子拉出來的?！澳闶裁磿r候練的？”

“你出國那些年，我沒事就練琴了?！?/p>

“我回國后，一次都沒見你練過?！?/p>

“你回來，我把琴都忘了。”

雪芳的眼前又出現了當年被欺負的情景，她本來是回家找媽媽替她撐腰的，回家時，梅子正在練琴，琴弦的聲音很刺耳。梅子問雪芳臉上的血絲怎么回事，雪芳咬著嘴唇，改了主意，她說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把臉磕破了。梅子責怪她說，都多大了，還那么不省心。

“今天怎么想起拉琴了？”雪芳問。

梅子說：“這兩天我就想，你一回家，我就拉琴給你聽?！?/p>

雪芳讓梅子給劉寶貴拉一曲。梅子說他不愿意聽。

“你給他拉過嗎？”

“以前住在南山街小樓，我一拉琴他就罵我，說鬼哭狼嚎?！?/p>

“這些年拉過嗎？”

“沒有?！?/p>

“現在你拉得真的很好?！?/p>

“真的？”

“真的?！?/p>

梅子似乎有些不信，她盯著雪芳的表情看，最終，梅子在雪芳的臉上得到了確認。

雪芳和梅子一起去劉寶貴家。梅子有房門鑰匙，她和雪芳進屋時，劉寶貴坐在床上，正在吹一個空瓶子。那是他做完第三次支架手術后的康復訓練課目，幾年過去了，那種訓練早沒了意義。雪芳還清晰地記得，劉寶貴出院后，嚴格按醫囑堅持做吹瓶訓練，每天四次，每次十五分鐘，配合深呼吸、擴胸、雙臂上舉等動作。劉寶貴對雪芳說：“你別有心理負擔，我這是老毛病，跟你無關。”那時，雪芳正準備到山頂村承包蘋果園。

雪芳笑著說：“劉老啊，您早就不需要這個訓練了。”

“這個訓練挺好?！眲氋F說。

“跟我回山頂村您那個老宅吧，那里空氣新鮮，比練什么都管用?！?/p>

“這里挺好的，我住慣了?！?/p>

“姥爺，你不說聽我的話嘛?！?/p>

“別的事兒可以商量，這件事就不說了吧?！?/p>

雪芳回頭對梅子說：“老媽，你勸勸姥爺呀。”

“我勸有用嗎？”

劉寶貴對梅子使了使眼色，說：“我想跟雪芳說幾句話?！?/p>

梅子明白了，轉身去了客廳?！鞍验T帶上，夾尾巴了？”劉寶貴對著梅子背影說。

嗵的一聲，梅子用力將臥室的房門帶上了。

“你過來?！眲氋F小聲說。

雪芳走到劉寶貴身邊。劉寶貴從內衣口袋里拿出一個塑料袋，神神秘秘地塞給了雪芳。

“這是啥呀？”

“你小點兒聲！”

雪芳打開塑料袋，里面是劉寶貴的房產證。

“給我房產證干啥？”

“噓！”

劉寶貴抬頭看了看，小聲說：“聽說你現在挺困難的，正為錢發愁?！?/p>

“為錢發愁？”

“別以為啥事兒能瞞住我，是不是山洞里的蘋果爛了，西塘種果樹不開花？”

“您聽誰說的？”

“有沒有這事兒吧。”

“有點，沒您說的那么嚴重。”

“跟姥爺不能說假話。可話說回來，你那么大的窟窿……姥爺也就這點兒能耐了，湊一點算一點，拿去抵押貸款吧。”

雪芳笑了，說：“您老人家放心吧，我還沒到賣房賣地的地步，這點困難是難不倒您外孫女的?！?/p>

“我能放心就怪了?！?/p>

“您不是跟我說過嗎，什么樣的急風暴雨都沒把您打垮，我是您外孫女，身上有您的基因，放心吧，什么樣的急風暴雨也打不垮我！”

雪芳笑著笑著，眼里漸漸溢滿了淚花。

梅子和喬老師約好要給他送行。梅子上了出租車才知道，因為國際服裝節的巡游活動，主街道已經封路，而且，梅子要與喬老師見面的那個美食城在城市的另一端。對于這座海濱城市來說，那條被稱為人民路的街道是連接兩個繁華區域的關鍵通道，離開這條通道，就得繞行很遠，甚至得繞大半個城市。梅子看了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按時趕到了。

喬老師坐在美食城海濱店的落地玻璃窗前，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才看到梅子風風火火的身影。

一見面，梅子十分不好意思：“太抱歉了，來晚了。”

喬老師笑了笑：“我知道你在路上肯定受阻，事實上，你來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梅子坐了下來，氣還沒喘勻，就問喬老師：“您哪天走？”

“明天。”

“明天？不是下個禮拜嗎？”

“見過你之后，明天就可以走了。”

梅子不言語了，轉頭望向了窗外。

“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梅子說。

梅子把近期幫小革子開辦采砂場的事兒、家里的事兒都講給喬老師，絮絮叨叨的，而喬老師關心的是梅子下一步的選擇?！拔覠o所謂。”梅子說，“幫小革子渡過難關，我再安排自己?！?/p>

“回幼兒園嗎？”

“還沒想好，也可能到別的單位試一試，反正我原來的工作關系沒動，大不了我再回幼兒園?！?/p>

喬老師說：“其實，回幼兒園也挺好的，你有理論，也有實踐?！?/p>

“你認為我應該回去？可好馬不吃回頭草呢?！?/p>

喬老師笑了，說：“我們不是馬?！?/p>

梅子也笑起來，笑得無拘無束。

喬老師認真地看著梅子，把梅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喬老師說：“梅子老師，你幫我回憶回憶，我們是怎么見面的？”

梅子詭異地笑了一下，說：“想聽真話嗎？”

喬老師點了點頭。

“你剛搬進小樓不久吧，有一天我在坡下的公交車站看見了你，當時我驚呆了，覺得好像跟你認識很久了似的，在這座幾百萬人的城市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我想見到的那個人……你不覺得咱們倆哪個地方長得像嗎？”

喬老師點了點頭。

“后來你出現在小樓前，我心想怎么可能呢？再后來，樓上傳來你的琴聲……就有了我的第一次拜訪。”

喬老師苦澀地笑了笑，說：“你想聽我說說嗎？”

梅子點了點頭。

“我是在公交車上見到你的，在你在那個公交車站看見我之前……我想的幾乎跟你想的一模一樣，我想，在這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難道就沒有我想見到的那個人……后來我在小樓前又見到了你，我想，也許這是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的情感大門開啟了，可后來我才知道，我是個遲到者?！?/p>

梅子含著淚，小聲對喬老師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不，是我說對不起才對。”

“你離開這么遠，就是為了逃避嗎？”

“不是逃避，是主動選擇。這個選擇既是對你負責，也是對我自己負責。”

梅子低下頭來：“明白了，只是辛苦你了。

梅子和喬老師從美食城出來，正趕上服裝節的巡游隊伍過來，五光十色的彩車，花枝招展的模特，還有邊走邊吹奏樂曲的農民管弦樂隊，以及清一色的由老大媽組成的秧歌隊，把整條街擠成一條色彩繽紛的河流。

他們在路邊站著，等巡游的隊伍走過去，不知是受環境氣氛的感染，還是有喬老師站在身邊，梅子心里既興奮又踏實。

人群漸漸散去，他們才走向有軌電車站。

那時天色漸暗，泛著暗青色，梅子覺得喬老師的輪廓有些模糊，那個輪廓模糊了，反而顯得他更加高大和英武。喬老師呼吸的氣息和他口袋里的煙草氣息在梅子面前縈繞著，讓梅子的呼吸起伏起來。

電車里的人開始少了，車廂里彌漫著香水和熱汗的味道。梅子和喬老師并排站著。梅子用左手拉著吊環，喬老師用右手拉著吊環，電車發出老舊歲月余下的聲響，節奏鮮明地將車身搖晃起來。

車窗外的街燈開始亮了，在電車行進的過程中，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梅子和喬老師都不說話，梅子可以感覺到喬老師的胳膊在車身搖晃時碰到她的肩，喬老師感覺到梅子飄逸的頭發不經意地撩撥他的脖子，癢癢的。分別前，喬老師小聲在梅子耳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之所以對你著迷，不光是因為你的長相，你的氣味也是我熟悉和尋找的?！泵纷用蛄嗣蜃?，小聲叮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呀！”

回到家，梅子一遍又一遍地聽歌曲《聽海》。

李衛東封路惹惱了小革子，小革子單槍匹馬找李衛東談判，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不想李衛東不吃他那一套，讓手下人把小革子給打傷了。小革子住院期間，聽說李衛東封路的事兒已經得到解決了，那些天幸虧梅子跟著趙黎明跑前跑后，最終與李衛東達成了協議，每半年付給李衛東一部分養路費。能有這樣的結果皆大歡喜，大大超出了小革子的預料。一開始小革子還以為是他的英雄壯舉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后來聽說是市里有關部門出面干預才推動了問題的解決，有關部門找出了李衛東修路時與縣政府簽訂的協議，協議白紙黑字寫著：“衛東房地產開發公司出資修建的路段，屬于‘自愿造福家鄉’的公益性村級公路，沿途企業貨車使用該條公路，可以按國家規定標準給予養路費補貼?！备钚「镒右馔獾氖牵嘘P部門背后的推手是一位叫“齊桂花”的老干部，齊桂花不是一樓的老齊太太嗎？她居然是有資歷的老干部，據說她給現任市領導分頭寫信，鍥而不舍地追求公道，才使這件事很快得到解決。盡管如此，小革子還是認為自己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出院后他逢人就吹噓他的“壯舉”——面對十幾個彪形大漢，面不改色心不跳，用鮮血染紅了風采。說習慣了，小革子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有時忘了梅子也在身邊。梅子不給他說破，只是把頭轉向了一邊。

星期一早晨，梅子像原來上班一樣，到幼兒園簽到，在更衣室換衣服，一切都按上班的流程進行著，走到辦公室門前，她發現自己的辦公桌上已經擺滿了東西，梅子知道，她的位置已經有人頂替了。對于這一點，梅子早有心理準備，只是真到面對時，心里還是有一絲酸溜溜的感覺。

園長在走廊里見到梅子，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嚴肅地對她說：“我跟你說清楚哇，你的東西我不能要。”

梅子故意裝糊涂，說：“啥東西呀？我從來沒給你送過東西呀？”

園長說：“你還回來干啥呀？有本事的人別在咱這地方干，在外面闖一闖才有大出息?！?/p>

“我是沒大出息那類的，闖是闖了，結果碰了個頭破血流?！?/p>

“既然不想闖了，那就回來休養生息吧。”

“謝謝園長，我對園長的關懷一直心存感激?！?/p>

園長也笑了，說：“感激倒不用，別后悔就行?！?/p>

梅子認真地說：“不會的。仔細掂量了一下，我還是覺得幼兒教育這個工作好，挺清靜的，也挺高尚的，關鍵是，我可以有時間好好照顧女兒了，我覺得虧欠她太多了?！?/p>

“這回時間夠了，這個學期我不給你安排日常班。”

“服從組織安排?！泵纷恿⒄?。

下午，梅子就帶女兒雪花去了老虎灘游樂城，晚上又去了星海灣廣場，在游船上吃了燭光晚餐。

梅子回到小樓已是晚上十點，走近掩映在濃郁洋槐下的小樓，梅子的心里涌起溫馨的歸屬感。

槐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晃七年過去了。

這七年，梅子一心一意陪著女兒成長，而她自己也不斷有收獲，完成了自學本科全部課程，通過了注冊會計師考試，正在備考在職英語碩士研究生。有趣的是，梅子好像只負責孜孜不倦地學習，至于所學到的知識是否在現實生活中得以運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雪花八歲時，大林正式調到陸地工作，不過大林和梅子都適應了分居的生活，即使兩人到了一起，彼此仍保持著獨立生活的習慣，彼此尊重，日子過得不溫不火。按梅子的說法，大林人雖然到了陸地上，可觀念還漂泊在大海上。大林調回陸地的第一年，正是梅子和大林結婚九周年，大林突發奇想，非要在結婚紀念日搞一個慶祝活動。梅子問結婚九年是什么婚，大林說是柳婚。梅子第一次聽到柳婚的說法，在她的印象里，有紙婚、玻璃婚、金婚、銀婚、鉆石婚什么的，柳婚？聽起來就不太舒服。梅子說：“柳婚就算了，楊柳風情萬種，隨風搖擺不定，紀念這個不太吉利吧。”大林說：“不對，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婚姻經歷了最初的磨合，經過了七年之癢，已經到了成熟期，像柳樹一樣柔韌，風吹雨打都不怕。”梅子苦笑一下，他們的婚姻從時間算，的確走過了九個年頭，而實際上，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大概不超過半年。盡管不太情愿，梅子還是挺配合的，紀念活動搞得中規中矩，大林也挺有成就感的。

這一年劉寶貴七十六周歲，進入七月份，梅子就琢磨著想好好給劉寶貴過一個生日。梅子先是跟石青商量，她想把這次活動的場面搞得大一些：一方面，現在幾個人的狀況都挺好的，也有經濟實力；另一方面，梅子總覺得老爸的六十六歲生日被攪得一塌糊涂，想彌補一下遺憾。

石青說：“我沒意見，你張羅，我出錢?！?/p>

“要出錢大家都有份兒，不能讓你一個人出?！?/p>

“那就各出各的吧，不用平均分攤，別的事兒應該‘親兄弟明算賬’，孝敬父母這方面，各盡各的孝心吧。”

梅子說：“好，那我在拉菜單之前，跟你們通個氣兒，省得東西買重了浪費?！?/p>

說完劉寶貴生日的事兒，石青問起采砂場的經營情況。

梅子說采砂場的經營效益非常好，挖砂子就等于挖錢，只是她不明白伍先生為什么退出了股份，伍先生退出的理由是東南亞的業務出現了問題，他沒有精力兼顧這邊的經營管理。

“其實他根本不用兼顧，這幾年他也沒來過幾次，投資的成本早收回去了，賺得盆滿缽滿。”

“既然賺錢，他怎么還撤資呢？”石青問。

“港商的邏輯咱看不明白?！?/p>

“那，他撤資了，小革子怎么辦？”

“只要賺錢，就不缺錢，想投資入股的人多了?！?/p>

“是不是小革子想接盤要自己干？”

梅子說：“小革子的確有這個想法，他和趙黎明正在籌集資金，說是小革子占大股，趙黎明和馬燕占小股。小革子還跟我說，讓我和大林投資入股，我沒那么多錢，只能把我的私房錢借給他，他說年底還給我，還給25%的利息。小革子是不是也讓你投資入股啦？”

“他沒讓我入股，但跟我借二十萬，我沒有那么多活錢，這兩年倒騰房子是賺了點兒錢，可錢一到手，我又買了房子，錢都押在房子里?！?/p>

“你還買房子呀？姐夫現在不是不賭了嗎？”

“他是不賭了，可我買房子上癮了?！?/p>

梅子笑起來，說：“你這個癮好哇，地主婆心態。哪天幫我研究研究，我也把香爐礁的房子換了，買個離海邊近一點兒的。”

“行，別的不行，房子的事兒我還真能幫你參謀參謀。”

“慢慢遇，不著急，順其自然最好。”

“對了，”石青問，“你借給小革子多少錢？”

“十萬?！?/p>

“不少哇。”

“差不多是我的全部家當?！?/p>

“那，我也借給他十萬吧?！?/p>

“你的錢不是都押在房子里了嗎？”

“手里總得有點兒‘過河錢’吧?！?/p>

梅子點了點頭，詭異地笑了笑。

石青只管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她說：“那些香港、臺灣的老板吧，都鬼精鬼精的，把咱的錢都賺走了，賺了咱的錢不說，連咱的人也給收了……”梅子知道石青說的被收的人是指馬燕那一類的，她說有的港商和臺商人品的確不怎么樣，但那一般都是做小買賣的，并不是所有的港商和臺商都那樣，個別人不代表整體，哪兒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說句公道話，剛改革開放那些年，愛國港商和臺商還做出過重要的貢獻呢。

石青看了看梅子，覺得這幾年梅子有了變化，會說話了。

梅子跟躍進說起給劉寶貴慶祝生日的事兒，躍進說：“不是我愿意抬杠啊，這樣的事兒不應該老讓你操心。”梅子說：“我不操心誰操心？也沒見你們操心哪?！避S進說：“我并不反對給老爺子過生日，可這件事應該讓小革子張羅，他是老板，理應出點血。”梅子解釋說，小革子現在被伍先生轉讓股份的事兒搞得焦頭爛額，所以就沒跟他提這件事兒，她知道小革子肯定會積極支持，小革子不僅好面子，而且手頭寬裕。

躍進說：“話說到這兒了，有件事你可不可以跟他說一下？”

“啥事兒？”

“我聽說往他那兒投錢，給25%的利息?！?/p>

梅子笑了起來，說：“沒想到哇沒想到，大哥你最不信任的就是小革子，一向反對借錢給他，今天這是怎么啦？”

躍進說：“我不是借錢給他，是投錢給采砂場。”

“小革子控股采砂場啊，你不怕他吞了你的錢？”

“采砂場給我出借據，白紙黑字，還有單位公章，我怕啥？打官司還有采砂場頂呢?！?/p>

“看來你都想好了。那，你準備投多少錢呢？”

“二十萬。”

“你有這么多錢？”

“省吃儉用二十年，也就攢這么些錢。你看看石青，倒騰一套房子就賺了二十萬，你大嫂總在我面前嘟囔，說我太保守了，也是，光靠從嘴里摳，攢錢是挺難的?！?/p>

“我明白了，可投資渠道挺多的，你咋想借給小革子呢？”

“我都說了，我不是借給他，是投給采砂場，前天我去采砂場調查了，這個項目好，砂子有的是，七八十年也挖不完?！?/p>

“呵呵，還是大哥想得周全，不打無把握之仗?！?/p>

“你不用給我戴高帽，我這個人膽子小，做事謹慎罷了?！?/p>

“不對呀，小革子沒找你嗎？他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

“他才不找我呢，我聽說，老爺子山頂村的親戚差不多都入股了?！?/p>

“你聽誰說的？這事兒老爺子知道嗎？”

“我聽二迷糊說的，說山頂村都入股了，要跟著小革子共同富裕。老爺子那頭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p>

梅子抿嘴笑著：“我知道了，小革子之所以不找你，是因為他知道找你也白找，你不可能拿錢給他?！?/p>

“我知道你們在背后埋汰我，說我是鐵公雞，一毛不拔。是，我沒你們有本事，能掙錢、敢花錢，既然咱不能掙錢，再亂花錢，那還過日子不？”

“那行吧，我出面跟小革子說一下。”

梅子與哥哥姐姐溝通之后，就跟大林說起給劉寶貴舉辦生日宴會的事，她希望大林跟她一起操辦，她覺得，讓大林跟她一起操辦是給大林機會，這么多年，大林一次都沒參加過劉寶貴的生日活動。梅子說：“老爸六十六歲生日你本來可以趕上的，可那時候咱倆鬧矛盾，你沒來參加，沒來參加也好，那次生日聚會雞飛狗跳的，不歡而散。”大林面無表情，擺弄著打火機玩。

“我跟你說話呢！”

大林收起打火機，說：“六十六是道坎兒，常言道‘人活六十六，閻王不取掉塊肉’。六十六過大壽，能消停才怪呢！”

“誰說過大壽了，是過生日，現在沒那么多講究，小孩子每年都過生日呢?！?/p>

“小孩兒是小孩兒，老人是老人。按老說法，老人只過六十大壽、八十大壽，而且做九不做十，瞞著歲數，過虛不過實。”

“沒那么多窮講究?！?/p>

“愛信不信，再說了，你還想請小樓的老鄰居，常言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老齊太太那么大歲數了，要是有個意外啥的，不沾包才怪。”

“行了行了，你要不想幫就算了，哪兒那么多話！”

“那行吧，你讓我做啥我做啥?！?/p>

“不用了。這么多年我沒指望你，啥事兒也沒耽誤?！?/p>

梅子為劉寶貴的生日宴會花費了不少心思，也投入了不少精力。本來，他們完全有條件找一個大酒店，像模像樣地擺個譜兒，可梅子心里清楚，如果那樣安排，劉寶貴肯定不買賬，劉寶貴還是喜歡在家里聚會，能感受到親情的氛圍?？扇绻埿堑泥従樱依锏胤骄筒粔蛄耍慌e兩得的辦法是請一個民間的宴席班子，在小樓前的空地上擺兩桌。

陰歷八月十七那天上午，梅子請的廚師和兩個幫手一大早就過來了。廚師和墩子忙著做菜，小使搭帆布帳篷、擺桌。那是老街里的舊風俗，熱熱鬧鬧的，粗糲中帶著濃濃的鄉情味兒。一邊是現代化的玻璃幕墻高樓大廈，一邊是老街里的煙火氣，構成了獨特的風景。

梅子和石青按老傳統買了肉，梅子拎回來的是標準的五花肉，石青拎回來的卻是一扇排骨，嫁出去的女兒骨肉分離，石青連骨頭帶肉都帶了回來。梅子屋里屋外來回跑著，心里美滋滋的，這次聚會是人口最全的一次，全家人一個都沒落，馬燕也來了。馬燕領著果果等三個孩子在槐樹下玩著，她雖然沒和小革子舉辦婚禮，但據說兩人已經領證了，并且同居了兩年，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倆的關系。大林和許紅衛在屋里玩象棋，兩人都不說話，只有落棋子的聲音。躍進和小革子在車里談話，為避免別人打擾，他們將車窗搖上，車門緊閉。梅子和素芬端著白色搪瓷方盤上菜，上菜過程中，梅子時不時向小革子的轎車瞄上幾眼，還好，轎車安安靜靜。孩子這邊卻不消停，果果和力力跑到梅子身邊告狀，說他們玩什么雪花就搶什么。馬燕過來拉果果和力力，對梅子笑一下：“沒事，雪花還小，哥哥姐姐應該讓著她才對。”

桌子上擺滿了菜，涼菜有老醋蜇頭、皮蛋花生米、生拌嘎巴蝦、涼拌海帶絲、糖醋小黃花、自制拉皮，熱菜有海味全家福、油煎大蝦、滑熘魚片、姜蔥螃蟹、鲇魚豆腐、鹽爆海螺、紅燒海參、韭菜炒海腸、鲅魚燴餅子、蘿卜燉海兔、炒鮮邊，梅子一共安排了17個菜。主食和湯另算。石青開始喊人吃飯。大林和許紅衛那盤棋還沒分出勝負，約定飯后再繼續。石青說：“今天你們不喝點兒酒嗎？飯后不可能再玩。”說完，她順手就把那盤殘局撥拉亂了。梅子去叫躍進和小革子，兄弟兩人先后從車里出來，從兩個人的表情上看，他們和解了，或者說對某些問題達成了一致意見。躍進說：“今天高興，應該好好喝點兒?！毙「镒诱f：“沒問題，你別耍賴就行?！泵纷诱f：“今天我當監酒官，誰都不許喝多了?！?/p>

石青告訴端菜的素芬，黑魚湯晚點上。素芬說應該叮囑大廚跟主食一起上。黑魚是石青買的，按老說法，黑魚叫孝魚，是祝壽時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坐下來，躍進問梅子：“老爺子呢？”

梅子看了看石青，石青說：“主角不得最后請嗎？”

梅子說：“你去請老鄰居，我去請老爸?！?/p>

梅子進屋請劉寶貴，劉寶貴不在外屋，也不在里屋。梅子突然覺得哪兒有些不對了，上午她一直忙忙碌碌，沒怎么注意劉寶貴，她這才意識到，好像一直沒見到劉寶貴。

梅子有些緊張了，連忙跑到屋外，見到石青和老齊太太。

梅子問老齊太太：“看見我爸了嗎？”

老齊太太說：“早晨見到他了。”

“知道他在哪兒嗎？”

老齊太太有些遲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出啥事了嗎？”

“你爸不想過生日……”

“不想？不想是啥意思？”

“他不能參加你們的生日宴會。”老齊太太說。

梅子一下子傻了，陰沉著臉嘟噥著：“主角不在，我們不是瞎忙活嗎！”

15

盡管這座海濱城市冷得晚些，但節氣不饒人，落葉而知秋。小樓院里那株夏日濃蔭匝地的老槐樹，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搖曳在高遠的天際之下。

吃過早飯，天陰沉沉的，劉寶貴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他幾乎感覺不到天在下雨，可不知道為什么，偶爾有水珠從小樓樓頂滴落下來，滴在劉寶貴的頭頂上。

徐楨侗從坡下走過來。劉寶貴知道徐楨侗代課回來了，主動跟他打招呼。徐楨侗走到劉寶貴身邊，示意不讓劉寶貴起身，自己過來坐在劉寶貴身邊。

“下個月就都得搬走了?！毙鞓E侗有些感慨地說，語氣中透露著不舍。

“是啊，住的地方找好了嗎？”劉寶貴問。

“住的地方倒是有，就是太遠了?！?/p>

“聽說都不近，老齊太太去紅旗鎮那邊?！?/p>

這次，小樓真要動遷了，市里統一規劃建設“風情一條街”，南山街小洋樓將被保留下來，修繕后改為商業用途。前幾天，坡下兩棟樓的鄰居已經搬走了，劉寶貴居住的這棟小樓的最后搬遷期限是下個月月底。劉寶貴想，雖然自己不得不離開小樓，可小樓畢竟沒被扒掉，起碼框架保留了下來，以后他想回來看看還有的看。

轉眼之間，劉寶貴在小樓生活了四十年，四個子女在這里出生、成長，大兒子躍進結婚，老伴兒房桂琴去世……劉寶貴也由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變成了耄耋老者。兩間陰暗甚至有些潮濕的小屋，曾經擠過一大家子人，這里承載了劉寶貴大半生的苦惱與快樂，小屋仿佛是一位見證者，在斗轉星移的歲月中默默地注視著劉寶貴一家，并通過這一時間隧道，將已知和未知連接在了一起。

當然，這些年來，小樓經歷了風風雨雨，小樓的居民也體味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生活也許就是這樣，正是經歷了這些，生活的意義才凸顯出來。

“舅舅！”有人喊劉寶貴。劉寶貴扭頭一看，二迷糊站在通往小樓的過道上，他身后還站了五六個人，都是山頂村來的親戚。

“你們怎么來啦？”劉寶貴站起來。

說話的工夫，二迷糊已經來到劉寶貴跟前。二迷糊支支吾吾地說：“我們是來打聽情況的……”二迷糊話還沒說完，秀梅就擠過頭來，大聲說：“打聽啥情況??？有話直說唄！老叔，我們都是來要債的！”

“要債？要什么債？”

“采砂場被查封了，我們的錢都砸里邊了，那可是我們的救命錢哪！”

“采砂場被查封啦？啥時候的事兒？”

二迷糊愣住了，遲疑著說：“有……半個月了……您還不知道？”

“十八天了?！毙忝氛f，“小革子被抓起來都半個月了?！?/p>

“小革子……被抓起來啦？誰抓的？”劉寶貴問。

“公安局抓的唄，說非法集資是犯罪?！?/p>

劉寶貴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瞪大了眼睛吼道：“發生這么大的事兒，怎么沒一個人跟我說呢？”

說完，劉寶貴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二迷糊和秀梅傻眼了，一邊喊著一邊去拉劉寶貴。老齊太太被喊聲叫了出來，她推開二迷糊和秀梅，告訴他們劉寶貴有心臟病，不能劇烈運動，要保持平靜。老齊太太一邊叮囑徐楨侗趕快給120急救中心掛電話，一邊跑回屋取藥——被她稱為救心丹的硝酸甘油，急急忙忙給劉寶貴服了下去。

劉寶貴被送到醫院急診室，病情穩定下來。躍進、梅子和石青分頭趕到醫院，那時老齊太太、徐楨侗、二迷糊和秀梅他們都在。躍進跟醫生在辦公室里談話時，石青一路小跑過來，見到梅子，忍不住哭出聲來。梅子說：“虧了大姨、徐老師他們，如果當時身邊沒人，老爸怕是沒救了?！笔嗫薜酶鼌柡α?，說：“養這些孩子有什么用？老爸真不行了，一個都不在身邊。”

梅子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p>

躍進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陰沉著臉說：“別哭了，醫生說得進ICU，商量一下住院押金的事兒吧。”

梅子問住院押金有多少。躍進回答：“第一次交兩萬?！?/p>

“多少？”石青瞪著眼睛問。

“兩萬，這只是首次押金，日后手術什么的還不算呢?！?/p>

梅子說：“問題是，咱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哪，我的錢都押小革子那里了?！?/p>

石青說：“我也是，手里連一千元的活錢兒都沒有?！?/p>

躍進說：“你倆不用瞅我，我更是兩手空空。”

梅子回頭找二迷糊和秀梅，二迷糊和秀梅已經無影無蹤。

梅子說：“要不這樣，咱都想想辦法，分頭湊上，我找大林湊一萬，你們倆湊一萬?！?/p>

石青說：“只能先這樣了，等出院了再算總賬吧，排除小革子，按老規矩，大哥拿一半，我和梅子拿一半?！?/p>

躍進臉色鐵青：“都是兒女，為啥我一個人出一半？比例也太懸殊了?！?/p>

石青說：“你是兒子，我和梅子是女兒，這是咱家的老規矩?，F在我手頭沒錢，如果有錢，我自己也出得起，好歹你是大哥，看你那點兒心胸！”

躍進的脖筋鼓脹起來，滿臉通紅：“說事兒就說事兒，扯什么心胸？說誰都會說，不是錢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上次老爺子手術，你出多少？”

“你是大哥，應該應分的！”

“大哥就該死呀？大哥怎么啦？比你們多吃還是多穿啦？論起來，我遭的罪還比你們多呢。”

梅子說：“你們干嗎呀？老爸還沒住院，危險期還沒過，你們就在這兒為錢吵嘴，不丟人嗎？不怕讓人笑話嗎？”

石青欲言又止，躍進轉過身去。

梅子說：“趕快分頭想辦法，下午怎么也得安排老爸住院?！?/p>

躍進覺得委屈，獨自去走廊的安全出口吸煙。事實上，每次父母治病躍進都是出力、出錢最多的，但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最計較，摳摳搜搜，嘴還不好，動不動就抬杠，說起話來比石頭還硬。躍進大口大口地吸煙，正巧被一名護士看見了，兩人吵了起來，護士拉他去交罰款，他一甩胳膊，把護士閃倒了。

梅子聽說這事兒后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打聽，終于在處置室見到了額頭上敷著冰袋的護士。梅子給護士深鞠一躬，連忙道歉：“實在對不起?！?/p>

“你誰呀？”護士問。

“我是剛才惹您生氣的那個人的妹妹?！?/p>

“是惹我生氣嗎？他傷害到我了?！?/p>

梅子看了看護士，覺得還不至于到傷害的程度，頂多算是肢體沖突。梅子態度極其謙恭，低三下四地說：“別跟他那樣的人一般見識，我代他向您賠禮道歉。”

“你代表算什么？我告訴你，這事兒肯定沒完，讓保衛科處理吧?！?/p>

梅子往前湊，護士向后躲?！澳憧矗液湍銈冡t院的馮書記還是朋友。”醫院馮書記的外孫在梅子的幼兒園，馮書記的兒媳婦多次對梅子說，去醫院有事兒找她。萬般無奈，梅子把馮書記給搬出來了。

不想，那個護士根本不吃這一套，說：“你少拿領導嚇唬人，你不提領導還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扯上領導了，那咱就公事公辦?！?/p>

“我不是這個意思，”梅子說，“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罰款，多罰都應該?！?/p>

“現在恐怕不只是罰款的問題了。”

護士放下冰袋，撥通了總機電話：“請給我轉保衛科。”

梅子伸手就把電話給按住了。

“你干什么？”護士目光如火。

“你看，咱能不能商量商量？”

“不能！如果你不想也攪和進來，最好和我保持安全距離?！?/p>

既然提領導不行，提同事總能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吧。梅子小聲對護士說：“你們醫院的護士楊妮妮是我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出乎意料，這句話還真起了作用，護士停止撥號，瞪大眼睛問梅子：“你說什么？”

“楊妮妮在你們醫院當護士……”梅子有些不敢確定，她跟楊妮妮只是小學同學，很多年沒來往了。

“你這人真敢唬人哪！你是誰？”

“我叫劉紅梅，火車頭小學的?！泵纷又坏糜仓^皮自報家門。

護士的一雙眼睛在梅子身上仔細打量著：“劉紅梅？我就是楊妮妮！”

梅子的臉唰地紅了，訥訥著：“你真是楊妮妮呀！你看看，一晃二十多年了，都認不出了。你不記得了嗎？咱倆還在一個球隊?！?/p>

“我想起來了，后來我生病退出了球隊?！?/p>

“你退出沒多久，我也退出了?！?/p>

“也生病啦？”

“不是因為生病，考核評估時，說我肺氣先天不足，搞體育沒有發展前途。”

楊妮妮撲哧一聲笑了，隨即又冷下臉來。

“想不到咱倆以這種方式見面。”

梅子熱情地拉住楊妮妮的手，不斷地道歉，還說了些不打不相識之類的話，夸獎楊妮妮女大十八變，氣質好、人漂亮，直到楊妮妮露出了笑模樣。

這時，二迷糊和秀梅回來了，二迷糊手里拎了一個西瓜。

二迷糊說：“我們幾個商量過了，舅舅有病，錢上我們幫不了忙。家里砸鍋賣鐵那幾個錢都投給小革子了，采砂場封了，錢也沒了。雖然沒有錢，但我們可以出力，我和秀梅留下來輪流護理舅舅?！?/p>

石青說：“不需要護理，家屬根本進不了ICU?！?/p>

秀梅說：“要知道這樣，我們不該來找老叔，老叔病了，把我們幾個嚇壞了?！?/p>

梅子說：“算了算了，老爸突然病倒不是你們造成的，是因為知道了小革子的情況，我們之所以一直對他隱瞞，就是怕他承受不了。”

躍進翻著白眼說：“怎么沒關系？你們不來鬧騰，老爺子也不至于這么快就倒下了?！泵纷影琢塑S進一眼，說：“大哥，你就消停一會兒吧，還嫌鬧得不夠嗎？小革子的事兒在那兒擺著，瞞得了初一，還能瞞得了十五？”

二迷糊不知所措，說：“那我們幫你們干點兒啥也行啊。”

石青說：“你們回去吧，需要的時候再跟你們聯系?！?/p>

“那，我們就回去了?！?/p>

“吃過飯再走吧。”梅子說。

“不吃了，現在走還能趕上最后一趟客車?！?/p>

二迷糊和秀梅灰溜溜地離開了。躍進自言自語：“唉，真是倒霉，碰到他們就沒好事兒。”

梅子對躍進說：“辦正經事兒吧，你那份住院費準備得怎么樣啦？”

“別光問我，你的呢？”

“大林正在取錢，一會兒就送過來?！?/p>

石青唉聲嘆氣地說：“我到現在還沒影兒呢……紅衛一直聯系不上?！?/p>

楊妮妮過來了，瞪了躍進一眼，然后對梅子說：“我幫你聯系了心血管外科，剛好早晨騰出一個床位。”梅子瞪大眼睛：“不用去ICU啦？”

“不用了?！睏钅菽菡f。

“哎呀，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哇！”梅子說著，拉了躍進一把，“我同學楊妮妮，你還不趕快跟人家好好道歉！”

石青看明白了，推了躍進一下：“虧了人家幫忙，不然，進了ICU得花多少錢哪！”

躍進的動作有些夸張，居然抽了自己一記嘴巴，看了看楊妮妮，又抽了一下。梅子說：“誰讓你抽自己嘴巴啦？說話呀！”躍進吭吭哧哧地說：“我有眼無珠，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睏钅菽荼卉S進氣笑了，拉著梅子說：“走，我帶你們去住院部?！?/p>

劉寶貴的手術并沒有預想的那么順利，手術過程中主動脈夾層、壁內血腫，發生了急性冠狀動脈閉塞，不過總算渡過了難關。劉寶貴恢復了精神并且能夠吃飯的時候，子女們才算松了一口氣。

在石青的一再要求和督促下，躍進請家里人吃一頓飯，本來說好素芬、許紅衛和大林都參加的，由于各種原因，最后只有石青和梅子參加了。躍進請的是熏肉大餅。梅子笑著對石青說：“你張羅了半天，他也就請了咱這個檔次。”石青說：“這就不錯了，從鐵公雞身上拔毛容易嗎？”

吃飯過程中，兄妹三人的話題集中在劉寶貴和小革子身上。劉寶貴的事兒好辦，大家很快商議出了結果。劉寶貴出院后可以臨時住梅子家，小樓拆遷，回遷房一時半會兒下不來，等回遷房下來了，劉寶貴自己愿意住哪兒再說。小革子欠款的事兒可就麻煩了，他人在看守所里，采砂場被關停了，什么時候清算、清算后能返還多少、借款在不在清算范圍之內等，都是未知數。

“你說香港那個老板咋那么鬼呢，能掐會算嗎？提前一年就知道要出事？”石青說。

梅子說：“好像沒有什么預兆，這說明伍先生狡猾，是只老狐貍?！?/p>

石青說：“小革子跟那個老板比起來，就是一個彪子?！?/p>

“他不是彪，是虎，虎氣朝天！”躍進說。

對采砂場的事兒梅子還是有些了解的。小革子和趙黎明接手采砂場后，干了一年半，環保清理整頓開始了，禁止隨意開采砂石，趙黎明一見形勢不妙，賠錢拋售股份，溜之大吉。小革子卻心存僥幸，反而擴大開工面積，被省里管理部門發現，查封了采砂場。采砂場封了，小革子卻沒有罷手，繼續與執法部門斗智斗勇，偷偷摸摸采砂，直到被抓住。那個時候，小革子的資金鏈已經斷了，執法部門一查還查出了非法集資的問題，幾項罪名加到一起，難免身陷囹圄。

說到小革子向哥哥姐姐借錢，如果他們不通氣，根本想不到光家里人就有那么大的窟窿。石青說：“從他上中學向我借錢開始，倒騰股票、直銷以色列鉆石，前前后后從我手里拿走的錢不少于四十萬，一分錢也沒還過，他好像從未想過還我。”躍進可憐巴巴地說：“我更慘了，大半輩子省吃儉用攢了二十萬，那可是我一分一毛攢的呀，不怕你們笑話，我買菜都買降價的，結果呢，原來我是他的奴隸呀，掙那些錢都供他花天酒地了。這些年，我時時刻刻防備他，生怕掉到他的坑里，可最后，繞來繞去，還是沒逃出他的魔掌?！泵纷邮殖泽@，這些年，她借給小革子的錢超過了三十萬，本以為她借給小革子的錢最多，沒想到躍進和石青也借了那么多，對于普通家庭來說，這些錢算是天文數字了。躍進還好，借錢給小革子與素芬商量過，但石青和梅子不同，很多錢都是背著丈夫偷偷拿出來的，一旦讓許紅衛和大林知道了，事情只會更糟，她們有苦難言，想找個人抱怨都找不到。

現在，兄妹三人終于找到了共同的泄憤對象，罵小革子是討債鬼、天生的害人精，甚至抱怨父母對小革子管教不夠，對老小偏心眼，嬌生慣養培養出了個逆子。

石青說：“不知道馬燕怎么樣了，我聽馬燕說，她所有的錢都砸到小革子那里了，好幾百萬，你說，這么多錢，小革子都花哪兒去了呢？干啥能花這么多錢呢？”

梅子說：“我也覺得是個謎，按說采砂場集資的錢都是明賬，可經營一年多早就回本了，他借的錢都哪兒去了呢？”

躍進說：“不是我抬杠，我老早就跟你們說過，他就是魔鬼轉世，誰都禍害。”

石青說：“既然你有先見之明，為啥還借給他二十萬？”躍進被頂得哽哽的，他不理石青，說：“小革子就是個禍害，不僅把家里人禍害個遍，而且外面也沒少禍害，連老爺子老家的親戚都沒放過，我聽說山頂村的親戚你家一千兩千、我家三千四千，也劃拉了十來萬，別看就十來萬，把老家親戚的錢全掏空了?！?/p>

石青說：“老爸幫山頂村的親戚幫了一輩子，積的那些德讓小革子都毀掉了，這回好了，人家不僅不念你的好，心里還不知道咋恨呢！”

“老爺子手術后問起小革子，咱可得統一口徑?！笔嗾f。

“有啥好統一的？他要是不知道，也不至于倒下了。”躍進說。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泵纷诱f。

石青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小革子在里面怎么樣了?！?/p>

“你還同情他？現在，我殺了他的心都有?！避S進說。

劉寶貴出院后被暫時安排到梅子家住，這可把梅子折騰壞了，她謹遵醫囑，換著花樣安排飲食，低鹽、低脂、低膽固醇，適量纖維素、高維生素，易消化的食物，水果、蔬菜，一天忙碌下來，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到了半夜，梅子又醒了，醒了再也無法入睡，搞得梅子精疲力盡。就是這樣，劉寶貴還不高興，動不動就發脾氣。早晨他要吃腐乳，梅子將一塊腐乳切成三份，只準劉寶貴吃一小份，劉寶貴責怪梅子管得比大夫都嚴。劉寶貴心情不好跟惦記家有關，腿腳還不利索就下了樓。

劉寶貴對影子似的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梅子說：“我不用你管。”

“我聽不清?！泵纷诱f。

劉寶貴盡力放大聲音說：“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梅子笑了，說：“您別沒良心哪，還不是我整天侍候你?！?/p>

后來，劉寶貴搬進了回遷房，新家離小樓很遠，在海灣的另一邊，不過條件還是不錯的，三室一廳。小革子判了十一年，梅子去探監時見到了馬燕，馬燕什么都沒對梅子說，只是相視一笑。

那年梅子出了一場車禍，出車禍之前，她給喬老師所在的大學掛了一個電話，他們中斷聯系已經好幾年了，喬老師調走的頭幾年他們還有書信往來，后來有了手機，他們反而斷了聯系。他們分別的頭幾年，梅子還能在互聯網上查到喬老師的消息，喬老師猶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在他的專業領域聲名鵲起。也許，進入新平臺的喬老師已經把自己忘了吧，梅子這樣想。梅子之所以給喬老師單位掛電話找他，是想向他咨詢去西藏的一些事情，她想在假期帶雪芳（這個時候，雪花已經改名雪芳，如同梅子小時候把紅梅改成梅子一樣，都屬于自作主張）去西藏旅行。在此之前，梅子在各種信息中看到喬老師的很多活動都跟西藏有關。

喬老師單位的一位女士接的電話，對方說喬老師已經不在了。

梅子嚇了一跳：“不在啦？去世了嗎？”

“他不在我們單位了?！?/p>

“調走了嗎？”

“我不是很清楚……聽說去了西藏。”

“您知道他在西藏哪個單位嗎？”

“好像是寺廟，至于在哪個寺廟沒人知道。”

“寺廟？他出家了嗎？”

“不十分清楚?！?/p>

車禍就是在那天下午發生的。大林給梅子打來電話，說要去海員俱樂部參加工友的生日宴會，要求都帶夫人。沒到下班時間，大林就來幼兒園接梅子，本來時間挺充裕的，大林卻十分著急，車開得很快。一路上梅子嘮嘮叨叨，提醒大林五六次開慢點，注意安全。沒想到，車子出了白云山隧道，大林開的車與一輛大卡車相撞，梅子當場昏厥過去。

梅子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問醫生大林怎么樣了，醫生沒有回答，只是告訴梅子她的肋骨三根骨折。

梅子坐著輪椅參加了大林的葬禮，想不到，她在車里嘮嘮叨叨，竟然是他們最后的告別。那段時間，梅子一直在聽《聽海》《香水有毒》《誰的眼淚在飛》幾首歌曲，不由自主就淚流滿面。

梅子仍然在幼兒園工作，趕巧幼兒園會計調離，她接任了會計一職，工作比較輕松。那一年，梅子碩士研究生畢業，專業是英語語言文學。梅子所學的知識和技能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都用不上，可她仍熱衷于讀英文原版著作，閑暇時翻譯一些詩歌什么的。梅子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雪芳身上，全力以赴培養雪芳。她經常給女兒講她從一個工人家庭如何奮斗的勵志故事，為了培養女兒，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不想，性格獨立的雪芳十五歲開始叛逆，使得梅子一度抑郁到懷疑人生。多愁善感的梅子內心越來越敏感，曾多次出現幻覺，覺得自己是一只漂亮的鳥兒，羽毛干凈而絢麗，在天空中飛翔著，飛得很累，她渴望找到一個結實的枝頭能讓自己落落腳，卻一直沒有找到。

都說人生是硬幣的正反面，難道歲月可以顛倒重來嗎？

倉儲庫霉果事件和西塘鹽堿地樹苗問題都沉淀在過往的歲月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雪芳接受了教訓，也磨礪了意志。第二年初夏，西塘果園培育的品紅已經見到了成果，過了落果期，果樹上的幼果褪去胎毛，有的蘋果的柄把兒已經形成木質。經過上一年的苦痘病風波，雪芳更加小心翼翼，疏果、定果時，以蕾定果，以樹定產，合理負載，對每一棵果樹都像孩子一樣呵護。

雪芳終于說動了劉寶貴，請他去西塘果園看一看。

那天一大早，雪芳和劉寶貴就動身去山頂村。雪芳將劉寶貴讓到了后排座，還親手給劉寶貴系了安全帶。劉寶貴問后排還用系安全帶嗎？雪芳說要的。在他的印象里，系安全帶的都是前排坐著的人，就算碰了車，后排的人也會好很多。這方面，雪芳和劉寶貴的認知并不一致，她甚至覺得后排不系安全帶更危險，一旦發生碰撞，后排的會向前沖來，直接威脅前排的人。

劉寶貴嘟噥著：“坐后座，還頭一次系這樣的東西?！?/p>

雪芳說這是她留學時養成的習慣。

雪芳和劉寶貴出城之后，天上下起小雨，是那種常見的稀稀拉拉的小雨。雪芳說：“早上我看了天氣預報，今天不應該下雨的。”劉寶貴說看這樣兒，雨不會長久，午后應該出太陽。雪芳說：“我主要是擔心去西塘果園的路不好走?！?/p>

上午十一點左右，雪芳開車從鹿鳴山鄉國道上拐到縣級公路，她開的速度很慢，在縣級公路上行駛不到十分鐘，突然看見眼前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壓過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嘣的一聲，覺得有東西大面積地擊打在臉上，眼前一片白。原來，汽車發生了碰撞，氣囊彈爆，直接糊在雪芳臉上。雪芳眼鏡也被打飛了，她頓時覺得眼花、胸悶。稍微清醒一些，她立即回頭看劉寶貴，劉寶貴靠在椅子上，瞇縫著眼睛看她。

雪芳問劉寶貴怎么樣了，劉寶貴說沒事兒。

雪芳推了車門，沒推開。她想從右側車門下車，可方向盤上的主氣囊和副駕駛儀表臺上的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副駕駛座位上，推開了車門。下了車，雪芳傻眼了。

那是一場嚴重的車禍，雪芳的轎車與一輛拉滿貨物的大型卡車相撞，轎車前部受損變形，引擎蓋拱起，保險杠飛到了路基下，轎車肯定報廢了。而卡車情況似乎更加嚴重，車頭與車廂分離，車頭翻扣在路邊的水稻田里?？吹侥莻€場面，雪芳覺得轎車里的自己大概已經掛掉了，車外的“她”屬于靈魂出竅了吧，不然，自己怎么可能完好無損呢？雪芳開始用力掐自己的臉，她感覺到了疼痛。怎么回事，自己還活著，一點都沒受傷？雪芳還是覺得迷迷瞪瞪、飄飄悠悠的，她想進一步加以確認。剛好，遠處駛來一輛汽車，雪芳跑上前去，站在道路中央，她想看看汽車司機能不能看到自己，如果自己是個魂魄，那就是透明的，別說對面的司機看不到，就是汽車從自己的身體穿過也同樣沒有感覺。

汽車停了下來，司機伸出頭來喊道：“需要幫忙嗎？”

“需要！”雪芳小聲說。

雪芳轉身跑向轎車，她驚訝地看到，劉寶貴已經下了車，站在車門前，向大卡車的方向指了指。雪芳眼里的淚水倏地落下。

雪芳來到大卡車旁邊，那個司機被卡在變形的駕駛室里，看樣子已經不行了。車前橋冒著煙，駕駛室里的音樂仍播放著，是節奏跳躍的韓國版《小蘋果》。

那天晚上回家，雪芳始終被一個問題困擾著，發生那么重大的交通事故，她的小轎車居然沒有大卡車受損嚴重，她和劉寶貴只是受了輕傷，而大卡車司機卻殞命于此，難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護佑她？后來雪芳想，如果說真有的話，大概是她未竟的事業吧，牛頓蘋果園和新培育的蘋果還在等著她呢。

一直到凌晨三點，雪芳仍覺得心神不定，她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手提電腦，不知怎么就翻到了自己的筆記，筆記記得很不規范，沒有日期，且零零散散，有的還沒頭沒尾。有的是多年前的，有的是近期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伊甸園。打烊后的餐館后廚偷嘗禁果。凌晨的街道，夜里清冷嶙峋。與誠磊手拉手。”——雪芳覺得，這條記錄應該記于她留學第二年冬天的一個夜晚。

牛頓的一只蘋果和一片樹葉構成的彩虹色商標，蘋果作為智慧樹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鞏固。

躺在一個“毒蘋果”旁邊的尸體是代碼破譯專家和計算機先驅阿蘭·圖靈，這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會不會是白雪公主咬過的那個？

“擁有深深的草甸，幸福、美麗，到處都是果園?！边@是古代凱爾特人的理想國。維京人卻認為，強大的男性眾神也要靠女神伊登可愛的蘋果來阻擋衰老和死亡。

有一個古老的蘋果品種叫“肯特之花”，果實會在成熟過程中從綠色變成橙色，再變成紅色。

考克斯的第一棵“橙皮平”蘋果樹在1911年被吹倒。

還有，比如蘋果腐爛病和黑星病。

那棵了不起的蘋果樹在2013年登上了新聞，因為它上面生長著250種不同的蘋果，全部嫁接在它好客的枝條上，它屬于榮耀的保羅·巴尼特。

莎士比亞曾經享用過一種古老的帶肋紋的蘋果，叫“考斯塔德蘋果”。

催熟番茄的古老方法是將一只蘋果放進一袋番茄里，因為蘋果能天然地釋放一種植物激素——乙烯。

英國最受歡迎的蘋果是來自新西蘭的“嘎啦”，味道很甜。

一個珍稀品種的瑞士蘋果的干細胞，如今已被用于刺激人類皮膚的生長和減少皺紋。研究人員還在探尋蘋果預防某些癌癥和血管疾病以及抵抗衰老的功效。

紅元帥、香蕉蘋果的糖分在12度左右，西塘果園里的蘋果糖分有望達到18度。

九月，蘋果摘袋上色，摘袋前注意灌一次水，以減少蘋果摘袋后裂果的發生和蘋果失水縮果。

蘋果是當前唯一一種沒有溫室化的水果了，天然地接受陽光雨露和風吹雨淋。

別忘了，要記得適時申請國家地理標志。

人懶地欺，果甜鳥欺。陰雨不休，蘋果易受內傷，秋風勁暴，蘋果易“人頭落地”。

生活的理想，還是理想的生活。

當我品嘗蘋果釀的酒時，我仿佛聞到了花香，感受到了夏露和秋霜，這酒的滋味來自山頂村果園，來自湖藍色的夏天。

在果園里，我能看見那些樹在睡午覺，在打哈欠，見到我時，它們相互搖醒，伸展枝葉，對我竊竊私語。

小時候母親分蘋果的記憶已植入我的基因，我從沒刻意去想過，有的時候，卻聞到了發黃的照片般的味道。

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提出DNA的雙螺旋模型，開啟了分子生物學的時代，那一波，國內沒有趕上，以至于中國的生命科學基礎學科研究水平相對落后?？纯船F在市場上的蘋果品種來源就知道了——國光（Ralls"Janet）來自美國，紅玉（Jonathan）來自美國，元帥（Red"Delicious）和金冠（Gold"Delicious）來自美國；富士（Fuji）來自日本；澳洲青蘋（Granny"Smith）來自澳大利亞；嘎啦（Gala）來自新西蘭……我要用生物科學探索改造中國的園藝學，奮起直追！

多希望西塘的品紅是天堂里生長的令人陶醉的蘋果。

蘋果樹是生命之樹，蘋果樹是智慧之樹——我要讓蘋果有意義。

…………

這些筆記記錄的時間和背景，雪芳不能一一記起了，甚至哪些是自己的感悟哪些是摘抄她都分辨不清了，可有一點是明確的，雪芳種植蘋果絕不是心血來潮，想法的產生要久遠得多。

雪芳突然有個想法，她要把這些零零散散的筆記發給誠磊。找到誠磊的微信后，雪芳又遲疑了，因此也就停止在了想法上。

鹿鳴山鄉車禍，雪芳除了表皮擦傷，其他都無大礙，劉寶貴也十分幸運，僅僅是尾骨骨折。在醫院檢查、會診時，醫生說尾骨是人體退化的骨頭，不起承重作用，可以不手術，保守治療。不過醫生告訴劉寶貴也別掉以輕心，前兩周需要絕對臥床休息，盡量別平躺，平躺會增加尾骨壓力，不利于尾骨愈合，更不能坐著，那樣會造成骨折移位，壓迫到直腸造成破裂，一個月左右才可以下地活動。

周末，躍進、石青、梅子、小革子都回家了，名義上是探望劉寶貴，同時也是難得一聚，算是一舉兩得。劉寶貴見到梅子就問起了雪芳，梅子說雪芳好像去外地出差了，她也好多天沒見到人了。劉寶貴說：“忙好哇，忙總比不忙強，不像我這個老不死的，整天吃閑飯?！?/p>

梅子知道劉寶貴想見雪芳，就偷偷給雪芳打了一個電話?！皠e說我通知你來的，就說你自己想來的?！泵纷佣诘?。

雪芳帶著一個大花籃過來了，進屋就擺放在劉寶貴的床頭。劉寶貴嚴肅地說：“買這些東西啥用沒有，凈瞎花錢?！毖┓夹ξ貙氋F說：“這些花代表我的笑臉，我不在的時候，你看到它就等于看到我了。”

劉寶貴讓雪芳扶他起來，他要下地溜達溜達。雪芳說：“剛剛過了兩周，還沒到醫生規定的期限，不能下地走動。”劉寶貴說：“我已經好了，病在我身上，好不好我自己知道。”無奈，雪芳把梅子買的折疊輪椅拿來，扶劉寶貴坐上輪椅，推他進了客廳。

躍進和石青正在爭論打不打干細胞的問題，見劉寶貴過來，兩人都不說話了。梅子對劉寶貴說：“活動活動行，但時間不能太長?！?/p>

雪芳知道，躍進和石青經常因為養生理念不同而爭辯，他倆都認為自己說的有道理。退休之后，躍進時常比較同齡人中誰誰誰得了什么病，誰誰誰走了，越發覺得自己才是人生贏家，雖然自己能力比較弱，一輩子也沒混出個模樣，可那些風風光光的人又怎么樣呢？也許自己這樣平平淡淡的狀態才是生活的本質，平安是福嘛。石青已經不為生計發愁了，就算活到一百歲，她的積蓄也夠花。退休之后，她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養生上，各種保健品、各類鍛煉，諷刺的是，她卻常年與疾病做斗爭，一場接一場的疾病輪番向她進攻，仿佛戰火硝煙總也不肯消散。

說實在話，雪芳不太想見到小革子，可撞到一起了，不想面對也得面對。雪芳主動跟坐在窗前的小革子打招呼，小革子點頭回應一下，繼續皺著眉頭抽煙。

“你就不能把煙戒了嗎？不知道煙是健康的第一殺手哇！”梅子在一旁說。

小革子說：“馬上，馬上就抽完了?！?/p>

可手里的煙蒂剛熄滅，小革子又點燃了一支煙。

“哎，不是說不抽了嗎？”梅子拉著小革子的胳膊，“說話不算話，還要臉嗎？”

小革子用力甩開胳膊，大聲說：“你少管！……你是你，我是我，我這輩子就這樣！”

躍進大概跟石青吵得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看到茶盤里的蘋果，拿起一個吃了起來。

梅子說：“你這個人真怪，好蘋果不吃，專揀有斑點兒的蘋果吃。”

躍進說：“習慣了，以前冬天咱不都是先吃爛蘋果嗎？”

石青說：“所以說，你的健康理念有問題，你還死橫硬犟。”

梅子說：“過去的確是這樣的，家家戶戶都是先揀不好的蘋果吃，結果一冬天吃的都是爛蘋果，而有的人專揀好蘋果吃，一冬天吃的都是好蘋果?！?/p>

“是這么個道理，實際上，是揀蘋果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把壞的挑出來，不舍得扔，就吃了?！避S進說著，問石青：“你敢說以前你沒這樣做過？”

石青眨巴眨巴眼睛，沉默了。

梅子說：“咱小時候有蘋果吃就不錯了，連壞蘋果都沒有呢?！泵纷涌戳丝醋约菏持干系陌毯塾终f：“我請教一個問題，小時候，媽給咱兄弟姐妹四個分一個蘋果，是誰不小心把我的手弄傷啦？我是說不小心，沒有追責的意思。”

石青瞅了瞅躍進，躍進瞅了瞅石青。

石青說：“你瞅我干啥？”

躍進說：“你不瞅我，怎么知道我瞅你？”

人一老就童心復萌嗎？雪芳覺得很有趣，打岔說：“你們肯定沒吃過橙色的蘋果，可能見都沒見過。”

“橙色的蘋果？沒聽說過，像橘子那種顏色嗎？”石青問。

“是，我的果園有了，等我買些送給你們?！?/p>

躍進說：“方便時給我一棵樹苗吧，我種在我的植物園里。”

梅子問：“你還有植物園？”

“他所謂的植物園就是樓上的露臺?！笔嗥仓煺f。

“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游戲，你還要一本正經地演下去。”小革子嘟囔一句。

“什么假的？我家里的植物沒一棵是假的，都是貨真價實的?！?/p>

“人不能活在假象里，也不能活在真相里?！毙「镒佑粥洁煲痪?。

“那應該活在哪兒？火星？”躍進說。

“應該活在希望里?！泵纷诱f。

雪芳說：“大舅家里有植物園也沒什么奇怪的，不能一說植物園就想到了大公園，盆景也是景啊。再說，現在城里有村莊，村莊里也有城市，我在山頂村的房子一點兒都不比城里的差，現代化設施一應俱全。其實，不知不覺間，我們會驚訝地發現，社會生活已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薄岸沂欠旄驳氐淖兓?。”梅子補充說。

石青說：“是啊，想起當初南山街小樓動遷，一家人五六個心眼兒，還不是因為那時候房子緊張，成家立業沒落腳的地方？現在房子多了，大家都不稀罕了?！闭f的時候，石青還瞄了躍進一眼。躍進故意說：“我怎么不記得有那么回事呢，你記得那么清楚，說明動心眼兒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石青瞬間變臉，拉開架勢，說：“你別二皮臉啊，要想打仗，今天我可不慣著你！”梅子站在躍進和石青中間，說：“你們倆想干嗎？都多大歲數了，不嫌丟人呀！”

雪芳也過來勸架，說：“我聽老媽講過家里那一段的故事，其實也正常啊，哪個人不想有立足之地呢，就像我們果園里的蘋果樹，都想扎自己的根兒，更好地生存?！?/p>

梅子推了雪芳一下：“上一邊去，這跟蘋果樹沒啥關系?！?/p>

雪芳說：“都一樣，大姨和大舅，包括你和小舅，都想在城市里有自己的位置，都想把根兒扎牢一些，所以才努力去奮斗的?！?/p>

梅子懟過來一句：“那你呢？把根兒扎在山頂村？”

“扎在城里還是山頂村其實都不重要，關鍵要看心，心在哪兒扎根兒才重要。”

梅子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看石青和躍進，石青和躍進都一臉蒙，只有小革子詭異地笑了笑。

吃過飯，劉寶貴像小孩子似的湊到雪芳跟前，有些膽怯地小聲問雪芳：“你可以帶我去動物園玩玩嗎？”

“好，沒問題?！?/p>

“不跟別人說。”

“不說，這是咱們倆的小秘密。”

“一會兒咱就動身?！?/p>

“等你病好了。”

“我已經好了?！?/p>

在劉寶貴的軟磨硬泡下，雪芳沒辦法只好和梅子一起陪劉寶貴出了門。下樓見到太陽，劉寶貴瞇縫著眼睛，興奮地喊了一聲：“太陽照頭頂嘍！”

車到了森林公園，劉寶貴端詳了半天，終于認出這地方是白云山。起先，這兒本是一個不起眼兒的地方，后來一個叫李四光的地質學家來考察，說這兒是蓮花地貌，世上罕見。打那以后就有人叫它蓮花山了。劉寶貴年輕的時候來過這里，還到山上擼過槐花，那時林子茂密，幾乎看不到人家。現在，這里變得無法辨認了。雪芳和梅子領著劉寶貴去坐小火車，看虎、看鹿、看熊貓?？上В瑫r間不長，劉寶貴的興致就淡了，他對雪芳說：“走，我們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劉寶貴堅持要走勝利路，梅子說走勝利路方向不對，繞遠了。劉寶貴說方向對，不繞遠。雪芳沒聽劉寶貴的，還是開往了周水子國際機場方向的西部大通道。

劉寶貴拍打著車窗說：“停下，停下，我要下車！”

雪芳停下車，看著梅子，梅子一臉蒙。雪芳想了想，說：“我明白了?！?/p>

雪芳把車開到了南山街。

南山街甲57號小洋樓已經成了一家餐館，原來門口的刺槐樹不見了，變成了停車場。劉寶貴坐在輪椅上呆呆地望了一會兒，轉身要走。突然，他看到小樓前面的坡地上有一塊熟悉的樹林，那里的樹木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劉寶貴向樹林的方向指了指，雪芳推著他朝樹林走去。

樹林里疏影暗香，苦龍膽摻雜辛辣的木香味道，雪芳覺得這味道有些倔強。她想起西塘的鹽堿地，那里之前不知道被禁錮了多久，剛開發時，雪芳分明聞到了深入骨髓的腐爛和新生混合的氣息?，F在不一樣了，那里已經一片生機。

雪芳對劉寶貴說：“姥爺，過兩年我把咱家住的那個小樓買下來?！?/p>

“買它干啥？”

“我要建一個蘋果博物館?！?/p>

“蘋果博物館？為啥要建蘋果博物館？”

梅子在一旁說：“因為你外孫女種出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蘋果！”

雪芳向梅子做了個鬼臉：“借老媽吉言！”

從小樓回到劉寶貴的住處，下車就看到一群人，那些人是從山頂村來的，有八九個人，雪芳在這些人中看到了世軍和桃子。劉寶貴有些緊張，他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事兒，沒有下車。

雪芳問世軍：“你們怎么找到這兒來啦？”世軍說：“聽說你車禍住院了，大伙兒都挺擔心?！毖┓夹α?，說：“不是我，前段時間姥爺住院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了。”

桃子說：“你沒事就好，這段時間你沒去山頂村，我覺得空空落落的?！?/p>

“怎么來這么多人啊?！毖┓紗?。

世軍說：“還不止呢，大伙兒都想來看你，這些是選出來的代表。”

桃子小聲說：“聽說你住院，大伙兒都湊了份子錢?！?/p>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收大伙兒的錢呢，況且，我人好好的。”

桃子笑了，她說烏龍了?！澳愠鲕嚨湹氖聝?，村里有好幾種說法，還有的說你已經……意外了呢?！?/p>

世軍大聲阻止桃子：“別說不吉利的話，像雪芳這么好的人怎么會出意外呢?！?/p>

“真的好感動，謝謝大家的一片真心。”雪芳紅著眼圈兒說。

世軍說：“如果沒事兒明天你就回山頂村吧，后天大學生義工就要離開了。”

“誠磊組織的那些大學生？”

“就是就是，為留守兒童培訓輔導的那些大學生，我想和你一起給他們頒發‘榮譽村民’證書?！?/p>

雪芳說：“沒問題，我一定回去?！?/p>

雪芳過來扶劉寶貴下車，劉寶貴問：“山頂村來人啦？”

“嗯。”

“啥事兒？”

“沒啥大事兒?！?/p>

“我看挺好的，眼下還有人惦記，不易呀。”

“您都聽見啦？”

“別看我腿腳不靈了，可耳朵還是能聽見的?！?/p>

由于身體原因，劉寶貴最終沒能再一次去他心心念念的山頂村，看看雪芳種在西塘的那些蘋果樹，不過，他去世之前吃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雪芳選育的新品種品紅。他含著淚說了一句：“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么好吃的蘋果！”

（全文完）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饒霽琳

【作者簡介】津子圍，遼寧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出版長篇小說《童年書》《十月的土地》等16部，中篇小說集《大戲》等7部。小說刊發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上海文學》等，近百篇小說被選刊及各類年度選本選載并入選各大小說排行榜。獲《小說選刊》中篇、短篇小說獎，首屆魯藝文藝獎，小小說金麻雀獎，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等等。擔任編劇的電視劇獲第25屆、第26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和第11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電影劇本獲2019中宣部電影局“夏衍優秀劇本獎”，話劇《北上》獲第17屆中國戲劇節“優秀劇目獎”、第五屆華語戲劇盛典十佳作品、第36屆田漢戲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