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鼬皮斗篷和費爾南達

李芳

在《百年孤獨》中有這樣一位女性，她在馬孔多第一次亮相的時候，身穿白鼬皮斗篷，當她在馬孔多去世的時候，也穿著這件已經泛黃的白鼬皮斗篷。她是誰？她如此穿著，作家馬爾克斯要傳達的深意是什么？

費爾南達的全名為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以下簡稱“費爾南達”），在《百年孤獨》第十章出場，第十八章去世。她出生于一座內陸城市，在馬孔多狂歡節中以“外來女王”的身份驚艷亮相，奧雷里亞諾第二輾轉求娶了她，婚后，兩人育有大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二女兒雷納塔·蕾梅黛絲（昵稱“梅梅”）和小女兒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在馬孔多漫長的歲月中，費爾南達以刻板、陳腐、固執、狹隘、嚴厲、慳吝、涼薄的婦人形象主持布恩迪亞家族，她不受歡迎，沒有朋友，在日復一日的病痛折磨和無盡抱怨中，以及在心如死灰感受不到時間流逝的凝滯狀態中離世。

《百年孤獨》5次寫到“白鼬皮斗篷”，分別在第十章（2次）、第十一章、第十八章（2次），它伴隨著費爾南達來到馬孔多，也陪伴著費爾南達躺在床上離世。白鼬皮是珍貴的皮毛，象征著華麗和富貴，它襯托了少女費爾南達的美貌;斗篷是一種有帽子的披風，有很好的防風和御寒的效果，也顯示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女王氣場。但這些都是表面意思，我認為馬爾克斯想借這件白鼬皮斗篷，揭示費爾南達與馬孔多布恩迪亞家族格格不入的必然命運。

第一，馬孔多不需要白鼬皮斗篷。馬孔多是酷熱之地，熱得令人窒息，開創者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曾希望大規模生產冰塊使之變成寒冬之城，因此，從氣候角度考慮，白鼬皮斗篷在馬孔多根本無用，甚至是一種累贅。第二，費爾南達與布恩迪亞家族不相協調。費爾南達成長于每到下午六點就敲響喪鐘的陰冷城市，父母向其虛構家族“權勢無比，財富無邊”“你也會成為女王”的假象，實則費爾南達的家庭窮困潦倒，母親病逝，要靠抵押房產才能置辦嫁妝，要靠編制棕櫚花圈才能維持生計，這導致費爾南達個性陰冷、虛榮、自負、高傲。嫁到布恩迪亞家族后，她暗自認為“家里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她“取締了家中誰餓了就自行去廚房吃飯的習慣，強制家人準時準點在飯廳的大桌上就餐，并鋪好亞麻桌布，配上枝狀燭臺和銀餐具”，維護所謂的體面。她把最簡單的事情變成莊嚴的儀式，給家里帶來緊張的氣氛，這種嚴酷專制的變革讓布恩迪亞家族陷入封閉和冷寂。而布恩迪亞家族成員性格兩極分化，不受約束，“所有叫奧雷里亞諾的都性格孤僻，但頭腦敏銳，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都性格沖動，富于事業心，但命中注定帶有悲劇色彩”。如果要用一種制度制約家族成員，無異于自討沒趣、自尋麻煩。因為不喜，也因為反抗，奧雷里亞諾第二長年居住在情人佩特拉·科斯特處，烏爾蘇拉反感費爾南達的矯揉造作、拐彎抹角，至死都不愿意和費爾南達告別（或者說和好）。在布恩迪亞家族內，費爾南達只能默默忍受身體的病痛，靠與隱身的醫生不斷通信來做通靈手術，羞于言說也無處言說。再則，費爾南達生性冷漠甚至殘忍，她蓄意破壞女兒梅梅和身份卑微的工人戀愛，謊稱家中有偷雞人，討好新任市長，讓市長安排的守夜人將與女兒約會的馬烏里肖·巴比倫一槍放倒，毀掉了女兒的幸福和人生。為洗刷家族恥辱，她還藏匿女兒的私生子長達數年時間，奧雷里亞諾第二為此與她徹底疏遠。

這樣的費爾南達是不被讀者所喜愛的。好在作家馬爾克斯還是給她留有一點柔情和些許理解。這點柔情體現在費爾南達憂心丈夫被殺，“發瘋似的跑遍整個市鎮尋找”的時候，在和奧雷里亞諾第二第一次挽臂并肩送小女兒坐火車去上學的時候。而一些理解則在體現費爾南達“長篇累牘”地發泄對布恩迪亞家族怨氣的時候，她的失落、痛苦、孤寂，她的不被溫暖、不被尊重、不被理解的悲苦命運確乎讓人生出些許同情。

那么，我們或許也能理解馬爾克斯寫她去世時并不清冷的筆觸：“只見她躺在床上，白鼬皮斗篷遮身，皮膚顯出象牙般的質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她曾穿著白鼬皮斗篷來，如今，還是穿著白鼬皮斗篷離去。“她的一生中本就陰雨不停”，她也是布恩迪亞家族遭逢的一場連綿的陰雨。

一起讀

周泉：僅僅百年，不會造就孤獨。真正的孤獨，是知道終將回到起點卻不得不前進。一代代奧雷里亞諾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歷史的車輪一圈圈地旋轉，不過是在馬孔多荒謬的大地上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淺的時間車轍。這百年，馬孔多見證了發動二十年戰爭的奧雷里亞諾上校，見證了推行暴政的何塞·阿爾卡蒂奧，也見證了揮金如土的奧雷里亞諾第二——可不管是誰，都無法逃脫紙牌和羊皮紙的統治，都無法逃脫那被颶風吹破的蜃景，都只能在死亡的終點看到出生的起點。時間是無限延長的射線，人們卻被封印在有限的圓周中，經歷著不可避免的輪回。

趙怡可：相比于馬爾克斯的一眾短篇和中篇，我認為《百年孤獨》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在于它的神秘和故事之下鋪墊著的預言，以及對結局在最開始的揭示，從小小的螞蟻到巨大的冰塊，所有的線索在馬爾克斯的敘述之中不斷地被丟下，直到讀者讀到書的盡頭，才恰好將所有線索匯集在一起，構成這個宏大世界的主體，就像不斷出現的螞蟻蛀蝕家族的建筑，就像一只只翩躚的黃蝴蝶迎來莫名的死亡。永恒的孤獨，是家族的終章，也是家族的序言。

劉雨萱：看《百年孤獨》，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的是每個人不可避免的輪回和重復，我看見的是家族無論如何努力都逃脫不了羊皮卷中所預言的宿命，我看見的是深深的孤獨。這種孤獨來自人內心的空虛，來自無論如何努力終究難以跳出命運的怪圈的無奈。孤獨在馬孔多小鎮像瘟疫一樣四處蔓延，無處不在且不可救藥。隨著颶風散去，唯有孤獨深深地烙印在人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