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極限書寫的展開與拓進

討論人：杭州師范大學文藝批評研究院教師及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學專業研究生

整理統稿：葉齡穎

郭洪雷：大家下午好，我們今天討論須一瓜的中短篇小說。我接觸須一瓜的作品較早，最初是因為她的名字，“須”姓極為少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須一瓜是廈門人，原名徐平，隨母姓起了“須一瓜”這個筆名。她早先是《廈門晚報》的政法記者，所以人們讀她的小說，或多或少都能感覺到作者曾經的職業留下的痕跡。事先給大家提供了須一瓜不同時期的七個中短篇小說，我們今天圍繞這些作品展開討論，大家自由發言，談談自己的閱讀感受和看法。

一、犯罪作為人性的極限形態

張匯琳：看須一瓜的這些作品，我感覺她的敘述和她自稱的“中性作家”是一致的。從中不能輕易看出作者其實是一位女性。我看《太陽黑子》的時候，不止一次看到有網評說“這部作品里男人之間的對話有點奇怪，查了下，發現作者原來是女性”。我也覺得須一瓜的文風是比較中性的，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第一是她的作品修辭性不強，大多是白描。這和她曾做政法記者有很大關聯，從事新聞寫作，要求文字的簡潔。比如《太陽黑子》開頭對幾個男人的描繪，是不帶什么修辭性的，并且敘述者以人物最抓眼的特點來作為其代稱，如赤膊眼鏡男。第二是沒有像大部分女性作家一樣對女性角色投以十分關懷的目光。即使有，也很隱秘。比如《淡綠色的月亮》，不僅講述了民眾（妻子）對英雄（丈夫）的道德化預期，實際上還暗含著經濟、事業方面獨立的女性在精神上對男性的依賴，而這正是新時代一些獨立女性的困境。通過芥子這一人物，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當代女性貌似獨立，實則脆弱。芥子是理發店老板，她的經濟與事業是獨立的，但她對自己在家庭中的定位是“被丈夫保護”。這或許是很多當代女性的縮影：物質上實現了獨立，精神上仍然殘留著女性傳承了數千年的“軟骨”基因。

郭洪雷：張匯琳同學提到了作者性別的問題，以及由此引出的兩個特點。匯琳還讀了長篇《太陽黑子》。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即使僅這七個中短篇，也涉及了須一瓜早先創作在題材和內容上的一些特點：直接或間接地與犯罪、案件有關。小說敘述與案件偵破有相近的地方，這讓須一瓜受益很多。《淡綠色的月亮》和《雨把煙打濕了》寫得非常好，具有代表性。但我們想問的是，罪案、犯罪、案件會給小說帶來怎樣一種視境？

王鈺涵：我覺得這可以從努斯鮑姆提出的“詩性正義”來理解。須一瓜做政法記者，接觸與法律相關的內容。基本上我們認為法律是一套規章制度，大多數時候我們按規章制度來辦事，但是在規章制度之外，還有很多溢出的情感是沒有辦法依照法律來評判的。比如說《太陽黑子》里，這三個人做出了那樣的滅門慘案，盡管后來他們在贖罪，但這個贖罪行為在法律上一般認為是不成立的，不能讓他們減刑，所以他們最后還是死了。而在一些人的情感上，尤其是伊谷夏，她認為贖罪是能夠成立的，是觸動她的。但是這也跟不同的角度有關，伊谷夏會愛上楊自道，可能因為她是旁觀者，不是案件的直接受害人；如果是案件的直接受害人的話，她已經沒有辦法說話，也沒有辦法參與評判了。然后再延伸到我們，身為讀者，我們也不是直接的受害人，我們可以采取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來看作者可能想要試探的情感對于法律的補充。

郭洪雷：的確，大家知道一些偉大的經典都和犯罪有關系，如《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犯罪為文學提供了哪些可能性？這個問題非常值得思考。剛才這位同學也說得很好，情與法的關系，法律之外總有一些可能觸及到我們內心深處比較柔弱的、情感上的東西，就像在伊谷夏身上所體現的，須一瓜好多作品里都有這種東西。

李佳賢：我覺得須一瓜是將人放置在一個非常極端的境遇下，來考察人性、挖掘人性。她的這幾篇短篇小說，都有犯罪的場景，包括兩個老太太，她們后面也被警察帶走。

郭洪雷：對，佳賢說的是《兩個老閨蜜》。在我們提供的作品中，可能只有《黑領椋鳥》沒有涉及犯罪，其他作品多少都涉及到了，包括《義薄云天》也是。

閆東方：《淡綠色的月亮》也是，它表面看是家里遭到搶劫這樣一個案件，但實際上文本的動力是妻子對丈夫產生的一種不信任感。首先是質疑她的丈夫缺乏勇氣，后來她去找警察，希望得到口供的時候，又對丈夫的品格產生了質疑，她認為丈夫不夠誠實，跟她講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故事和犯罪人錄的口供是不一致的，這就從勇氣上升到了誠信問題。我覺得這是該小說探討的一個問題。并且這種失望并非觸犯個人底線或法律底線的，而是一種對人的品格的失望。

郭洪雷：涉及到了人性。

李佳賢：在那種極端的情況下，對這個女性來說，她有可能受到更大的傷害，但是她覺得很相愛的丈夫卻選擇保全自己，這可能也不是誠實與否的問題，而是在一種極端的境遇下，他選擇了自保。

郭洪雷：她就是過不去這個坎，不僅是心理上，身體上也過不了這個坎。

劉楊：這個小說還不僅僅是這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后來那個警察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以后，它就上升到倫理關系問題了。

郭洪雷：你看小說的題目就能夠呈現出來它所執著的東西，作品里始終在重復這個東西，比如“淡綠色的月亮”。

閆東方：它變成一種意象。

郭洪雷：還有蔡水清殺出租車司機的時候，他始終在強調那句，“雨把煙打濕了”，甚至于他被抓起來之后，也一直在說這句別人都不懂的話，“雨把煙打濕了”。我覺得須一瓜的確已經由普通的罪案上升到了一種人性的思考。佳賢說得很對，在犯罪的極端環境里，人性中日常不容易表露出來的東西，一到極限狀態的時候就呈現出來了。

閆東方：《笑臉》里其實也是這樣。牙醫的母親老是覺得自己是他父親的愛人里他最喜歡的一個，覺得自己的孩子跟他的父親長得最像，“難忘這種笑臉”，文中其實也一直在重復“笑臉”。我覺得須一瓜很會寫人的一些偏執的東西，她會把這個東西慢慢生發起來，然后去結構作品。

郭洪雷：她的小說有這樣一個特點，為了挖掘人性、呈現人性，總是會引進結構性的因素。像《兩個老閨蜜》，為了凸顯這兩人身上的某種東西，她一定要結構性地引入一個跳樓的人。須一瓜最近在《收獲》上發了一個中篇小說，叫《在云那邊》，寫了一個捉奸故事。自己的丈夫出軌，然后去賓館里捉奸，捉奸的時候，須一瓜通過孩子的眼睛引入了天上不斷變幻的云，各種各樣的云。引入這樣一種結構性的因素，使得故事的意義馬上發生變化。這一點是很厲害的，我覺得這恰恰是一個作家在意義構成上很強的一個能力。

二、日常生活中的人性觀察

方邦宇：通過閱讀挑選出來的這幾篇小說，我發現須一瓜的小說在寫法上有相似的形式，往往是以一個核心事件作為整個小說的開端，通過事件的倒敘、追溯，來豐滿每個角色的性格以及經歷。但是我并不認為須一瓜在人性上走得有那么遠，至少可能沒有走到《罪與罰》那么深的程度。我看下來好像有一種近似類型小說的感覺，用一種比較快速的、詼諧的、漫畫式的方法對人物進行刻畫。她寫事件的時候，逗號特別多，會急速地描繪這個場景，而這個場景在你看來其實是印象式的。比方說《雨把煙打濕了》，有時候其實不知道這件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最后突出的意象是暴雨或者月亮，這些場景最后被濃縮成了這些。限于篇幅，她對人的經歷的挖掘其實也是比較單一的，某個事件導致了某個人物的性格，是一種比較直接的因果關系。這是我認為的一些缺陷。但我認為她也有突破的地方。這幾篇小說里我最喜歡的是《義薄云天》，還有《笑臉》。從人性的角度來說，須一瓜相信每個人都有點小壞，讀到這些細微之處，會有一種刺激，然后又有一種狡黠的釋然。《雨把煙打濕了》里，須一瓜其實為罪犯為什么走到這個極端的地步做了一個心理邏輯的梳理。《兩個老閨蜜》里的那兩個老太太，為什么在應該有同情心的時候變得這么漠然，也是有一個過程的。還有《笑臉》這一篇，最后即使牙醫小柴遭遇了人生極端不幸的情況，但他有一種堅定的東西在。我覺得這是最特別的一篇，它讓我相信須一瓜小說里還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存在著，而不只是一種類型化的小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點。

閆東方：她確實不是那種類型小說的寫法。她的語言非常有特色的是《兩個老閨蜜》這一篇。她那種語調，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嘲諷的感覺。她寫這兩個老閨蜜像是“塑料姐妹花”，但是一輩子已經這么長了，就這么過來了，兩個人相互傾訴，也相互攀比。這個過程中她引入了一個要跳樓的人，整個故事要塑造的中心就通過這個跳樓的人引入到另一方面，去寫人的這種非常陰暗的心理。其他幾篇的語言讀下來是比較平鋪直敘的，但是這一篇里她有自己很強的立場和態度。

郭洪雷：我覺得那篇小說很是“閃”了讀者一下：始終想著張麗芳的事情，突然間引入了一個跳樓的人。

閆東方：我記得黃詠梅老師也寫過兩個閨蜜，但是她寫的更像是須一瓜前半部分的那些東西。而須一瓜最后引入那個自殺的人，就使整個小說的批判力度起來了，這個小說我覺得很好。

郭洪雷：我讀她這幾篇小說，還有一個想法。現在作家直接寫生活的能力比較弱，但須一瓜特善于寫街邊的那些小店，小店里的理發匠等這樣一些東西。沒有非常細致的觀察，這些是很難寫的。這種對周邊生活的人和事物的觀察，現在很多作家不寫了，滑過去了。須一瓜的觀察能力、從生活當中汲取細節的能力還是很強的。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

閆東方：可能做政法記者的經歷，讓她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有一個很獨特的角度。她的小說都有一個很核心的事件，這些事件也可以寫成那種平鋪直敘的日常生活，但她不是這樣，她小說里的這些事件比較像意外事件。當然它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循環往復的日常生活，她處理的是日常生活中比較突發的那一類事情。

李佳賢：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寫得比較刻意，《兩個老閨蜜》從小說開篇就接連設置了好幾個道德命題。比如說小區里要不要裝電梯；上了公交車后，因為讓座、急剎車導致的一系列事件，所有人的各種各樣的反應；再到茶餐廳，兩個人等待一個并沒有出現的老朋友。中間有自殺的這個事情，接著描繪看客對自殺事件的反應。這些節點都是須一瓜在不斷地設置一種道德情境，看大家在這些情境下有怎樣的反應。尤其在公交車上這一段，我覺得寫得特別像話劇，營造了一種具有很強沖突感的情境，有戲劇感和話劇感。

劉楊：這篇寫得比較散。短篇跟長篇不一樣，還是要比較集中，不能鋪得太散。如果說小說是關注老年人群體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那她再去寫那個跳樓又顯得有些多余；但她如果是通過跳樓引入社會性的東西，前面的那些公交車、裝電梯、子女起名鬧矛盾、夫妻關系，又顯得很游離。這個小說不是那么集中，短篇小說的特點、優勢沒有發揮出來。

閆東方：這個小說的后半部分，從她們去茶樓開始喝下午茶之后，寫得好一些。

李慧嫻：剛才老師們說到須一瓜常在小說中引入一個結構性的因素，我覺得在她的小說中，疾病其實也是一個蠻重要的因素。《兩個老閨蜜》里高老太太有膝蓋疼，《笑臉》里是牙疼，《黑領椋鳥》里的護林員也是牙疼，他通過牙疼感受到了鳥類被迫離開樹的境地。結合她的長篇，比如說《太陽黑子》里尾巴有心臟病，伊谷夏有痛經病，《五月與阿德》里五月是脊柱側彎，《去云那邊》里的兒子好像有自閉癥，所以我覺得疾病是須一瓜故事里一種重要的結構性因素，也是一種重要的介質。通過疾病來連接故事，通過疾病來呈現人性。

郭洪雷：看來慧嫻讀了很多須一瓜的作品，疾病確實也是一個構成的因素。

王海晗：須一瓜的確非常喜歡用剛才邦宇講的倒敘這種方式，《笑臉》一開始就是非常驚悚的靈堂里的描寫，《雨把煙打濕了》開始看到的就是審判的一個場景，然后再往回去溯源，探尋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個情況。所以這里面還是有一點類型敘事的特色。

方邦宇：我再補充一下，我覺得她的社會性就是像我們看的晚間新聞，也不完全是犯罪。比如《義薄云天》其實是一個好人好事的故事，有一點春晚小品的感覺。這些故事其實是有不同層次的，像《雨把煙打濕了》則是一個非常極端的犯罪故事。世紀初的時候，有一陣子是比較流行以這樣一種非常極端的罪案為題材的。其實這里面有一個城鄉結構，也是跟二十一世紀初的城市化過程有關的。比如農民工大量進城，城市人口跟農村人口的矛盾，你會看到很多社會上的矛盾逐漸呈現在這些小說里。但是須一瓜都是用一種比較圓融的方式來解決矛盾，最后的結果看上去都是“團圓”的，比如《雨把煙打濕了》最后的歡度國慶。須一瓜的巧妙之處在于，她把這些經驗都融合起來，用一種比較圓熟的方式寫出了這些小說。

郭洪雷：我提供另外一個視角，我覺得須一瓜也有勇敢的地方，當很多題材被回避了的時候，她敢寫，比如寫司法系統的內幕、寫錯案，現在就很少有作家涉及。

方邦宇：我的意思是有一派當代小說會把人的惡寫到極致，認為把人性的殘酷、邪惡寫出來就是一種上等的小說，我認為這反而是不好的。須一瓜不是這樣子，她不會認為像這樣把惡呈現出來就是一個好的小說，這是她的特別之處。

郭洪雷：邦宇說得很好。陳希我也是福建的，他就是一定要把日常生活中最惡的東西、我們沒有勇氣去看的東西，給你揭露出來。所以說這兩個作家很不一樣。我剛才說的是須一瓜的長篇小說《雙眼臺風》，起源就是內蒙古有一個小伙子因為冤案被槍斃了，多年之后才給他重新平反。須一瓜就是根據現實當中的這個案件去寫這部長篇的，寫公安、司法系統內部的好多事情。

方邦宇：除了罪案題材，她還有個題材是都市男女。《義薄云天》《灰鯨》《淡綠色的月亮》其實都是都市題材，講的是兩性心理，或者家庭問題。包括《雨把煙打濕了》，其實也提到了中產家庭到底怎么生存的這個問題。

郭洪雷：家庭問題是她很多作品都在探索的一個問題。她最近的一個長篇小說，叫《宣木瓜別墅》，就是寫家庭問題的。邦宇說得很準確，中產家庭，以及家庭里的男女、瑣事。我們提供的這些作品主要是前期的，也有后期的，其實多看一些后期作品，就會發現她有很多小說都是圍繞家庭內部來寫。《宣木瓜別墅》之前還有一個名字叫“窒息的家”，她特別關注家庭里的人際關系、倫理關系。

劉楊：和時代的熱潮也有關系。她寫城鄉的那幾年正好是城鄉矛盾緊張的時候。《雨把煙打濕了》里鄉下來的人給自己設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婚姻目標，內心一直被壓抑，最后殺出租車司機實際上是一個壓力釋放的過程。她很敏感，能夠貼合到時代，還有創作的潮流。

熊紫涵：老師，關于剛剛探討的人性的問題，我有一些想法。須一瓜小說中存在著一些處于錯位狀態的人物，引發了我對于人性的思考。《義薄云天》中，表面上看起來很傻的管小健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他所做的事都很笨拙，把聰明人的準則生搬硬套，但是又抑制不住本性的善良，看似愚蠢的善良和現實的聰明準則在這個人身上發生了一種奇妙反應。《淡綠色的月亮》《姑姑的遺囑》中都塑造了懷有理想主義情懷的女性，但是這種理想主義是不符合現實情境的。也正是因為這種對于理想的執著，她們陷入了質疑、失望甚至仇恨的自我撕扯之中。芥子一遍遍地追問他人，說服自己，但是質疑的聲音總是在內心回響：如果反抗了會怎么樣？為什么沒有反抗？在質疑中，理想和激情最終干涸。《姑姑的遺囑》中，小姑姑因為空難被救而嫁給父親，為此拒絕了香港富豪的追求，對她來說，愛情和心中的英雄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她要尋找屬于自己的英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父親與生俱來的特殊的“笑”，給人一種生命力，讓人感受到生命的華彩，這也是當時充滿目的性、功利性的社會所缺乏的。而小姑姑笑著過“頭七”，無疑是一種失望、戲謔的“反諷”，原來自己的英雄不過是披著笑臉的“風流鬼”。無法走出這段失敗的婚姻，因為她知道“笑”的可貴，不愿面對理想的破滅。《雨把煙打濕了》更是展現了農村人在都市中的錯位狀態。人在文明的層層包裝之下，自己都分不清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自己。蔡水清在知識分子“錢家人”的影響之下，隱藏了以往的張狂、不修邊幅的個性，連看電視都要考慮他人的看法。小說中有寫到他看的電視是混混當官，挺有意思的，映射了他錯位的人生。而他本身也是一個在“他者”的目光中不斷束縛自我，在錯位的人生之中精神變異的形象。

郭洪雷：我接著這位同學說。須一瓜的類型化的寫作傾向，別人也跟我說過，她的作品里的確有這個特點，我也能體會到。但是我想說的是，從她的作品中我們還能引出一個“心理”維度，這是我不敢輕易認同她的作品是類型小說的一個原因。《淡綠色的月亮》也好，《雨把煙打濕了》也好，還有《在水仙花心跳舞》，她都講出了一些心理性的東西。人性里一個很深的內容，就是人的心理世界。一提到心理，人們就容易想到意識流，想到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但小說呈現心理會有很多方式。在這幾篇小說里，心理最大的表征就是固執，就是執念。那么我們能不能從這個角度進入須一瓜的作品？剛才那位同學其實已經談到了這個問題，她的作品里邊有某種對人的心理的揭示，包括人的行為、人的言語、人的轉變，當中隱含著心理性的內涵。我覺得表現比較突出的就是《雨把煙打濕了》，表面看著是很日常的，主人公喜歡下棋，他跟朋友去下棋，我想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呀，但是這種生活之下掩蓋了又或者遮過去了怎樣的一種心理性的內容，特別是心理性的能量呢？人在一瞬間，在一個很偶然的事情上，甚至出于一種非常微小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主人公殺出租車司機完全是出于一種偶然的、非常微小的情緒，把他所有積蓄下來的心理能量統統都釋放出來了。《宣木瓜別墅》也是一部非常心理化的小說。小說固然是寫家庭關系，但是很心理化，我覺得這部作品寫出了一種拉康式的心理圖景。

方邦宇：我同意，特別是《雨把煙打濕了》，是可以用拉康理論進行解讀的。法庭上問他，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殺的那個司機跟你長得很像？其實完全可以套用過來，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可能有一種鏡像的關系，也可以用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來解釋，這都是可以的。另外一點，我認為須一瓜的詩學理念，還是她所寫的人的心理或人的性格，不是觀念化的，是“及物”的，所以讀她的小說會特別親切。她所有的東西都是有實感的，性格是有實感的，心理是有實感的，所以一讀就會被它們吸引。

張雯琪：老師我想說一下，我覺得她的作品中充滿了不安感。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對他人、對社會都持一種焦躁不安與不信任的情緒。比如《淡綠色的月亮》，芥子在盜竊案結束之后，她對于安全感有一種極度的渴求，對愛人有一種不信任感，進而開始對整個社會產生了一種懷疑。還有《蛇宮》中兩個女人處于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地方，在引來了一個闖入者之后，這兩個女人對于獨處，對于與社會脫節有一種不安感，闖入者對自己的罪行也有一種不安。《尾條記者》中，張禾在解決整容案時對于強權壓力的不安，還有自己答應了委托人程心之后，又沒有解決這件事情的不安。《穿過欲望的灑水車》中，合歡在她的丈夫失蹤之后也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情緒，她以帶有丈夫氣息的衣物來撫慰自己，但之后又與很多的男人交往來放縱自己，主要就是這些。

陳賞賜：《雨把煙打濕了》里就存在這樣的心理的探討，尤其是用一種很小的細節去體現人物的心理。在小說開頭，被告人做最后的陳述，他說雨把煙打濕了。還有一個我印象深刻的是蔡水清殺那個司機的時候，是先扎一刀，然后又轉了兩轉，這顯然是非常暴虐的一種行為了，但他事后的那種無所謂和釋然的態度，有點像《局外人》里的那個墨爾索，其實是一直呈現在他人的目光里面。他由自卑產生的一種嚴苛的追求也是很能體現的，包括將衛生間里的水漬都擦得特別干凈。甚至有一個細節說他在公交車上看到有一個人露了腋毛，然后回到家里去，他幫他的妻子錢紅把腋毛修掉，這是不是也有一種對位的關系：當錢紅去改造蔡水清的時候，蔡水清也反過來更嚴苛地對待錢紅。然后包括最后律師問他的時候，也強調了一個細節，說你有沒有發現他跟你長得很像？然后他說可能就像是殺了自己，所以其實他有種自殺的意味，或者說是以自我放逐、自我解脫的方式去了結自己。

劉楊：他把原來那個被改造前的自己殺害了，他的內心一直是壓抑的。

陳賞賜：如果沒有被改造的話，他也許會是一個出租車司機，或者他沒有意識到他長得跟這個司機很像，但是他其實就是這樣的。

郭洪雷：當蔡水清進入城市之后，他一定要讓自己比城市人更像城市人，比中產階層更像中產階層。這樣會造成什么呢？這和他那個原有的東西形成一個反差之后，會給他帶來很多心理的內傷，一旦積攢多了的時候，就容易爆發出來。

三、“自然文學”作為一種新的可能

郭洪雷：除了心理之外，這次選擇的作品當中有三四篇都涉及到了自然。我一開始覺得須一瓜在這方面表現得不突出，但是后來再看的時候，才發現其實不然。須一瓜筆下不僅涉及植物，還有動物，包括灰鯨、黑領椋鳥、《義薄云天》里邊的貓。在西方文學里，梭羅就很關注自然，慢慢形成了一個傳統，包括美國的荒野文學，而我們中國文學傳統里面更多的是山林和田園，這當然與美國的荒野文學是不一樣的。現在我們的作家里邊，也有一些人開始關注自然，這種自然文學的東西，其實透過自然也能看到人。那么在須一瓜的小說里邊，我覺得這點也慢慢呈現出來了，我不知道大家在這方面怎么想？

閆東方：我當時讀《黑領椋鳥》的時候有一個疑問，就是這是不是根據采風經歷寫成的一個作品？這個作品我讀起來不是說像剛才您說的那種寫自然的作品，因為我覺得她寫那些動物什么的，只是可能在這方面有一些她的這種取向或者愛好，但是不是專門以自然為對象。

郭洪雷：其實作家都是這樣，他寫一部作品，涉及到某些專業知識的時候，肯定要做這種臨時性的搜集。《灰鯨》里邊也是有這種搜集的，其實《灰鯨》里邊的自然文學的傾向還是比較明顯的，涉及到了標本的制作，涉及到了國外對海洋動物的捕殺。我覺得這是不是也構成了須一瓜小說的一個維度，或者預示著她將來創作的一個走向。

劉楊：就是小說中會有動物植物這樣一些自然的東西，但她還是扣住人和人的關系，這樣的一種主題，然后借助自然的東西來把一些人物的壓抑、恐慌的情緒釋放出來。

郭洪雷：更多地是把人的情緒性的東西通過人與自然的和諧表現出來，就像《黑領椋鳥》里面的巡線工與黑領椋鳥的交流。可能人和人之間不會那樣，但是一旦人和動物相處的時候，這種美好的、人和人之間丟失的東西就都出現了。

李佳賢：須一瓜小說里面涉及的動物，我感覺是指向了一種超脫于日常世俗的、不一樣的世界，比如《灰鯨》里面的男人，以尋常眼光來看，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但是在一個喜歡海洋動物的小孩眼里，這就是一個發光的人。

郭洪雷：平時同學和老師們有沒有關注過“自然文學”這個問題？

閆東方：我覺得作家其實很難去寫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自然文學，我們對自然的這種感知力還很不夠。

郭洪雷：同學、老師們在讀的時候，在前面討論的視野之外，你們覺得還有哪些值得注意的？

劉楊：須一瓜的小說，至少這一系列里面有一個問題，就是它的關注點往往都是我們社會上一些值得關注的問題，有“奇”的一面。但是她把這個奇引入到小說之中來的時候，就像剛才邦宇講的，它又有大量的細節，這些細節矯正了小說本身往傳奇方面走，而把人性的心理的，特別是那些微不可查的倫理關系的復雜性引入進來。我覺得大家可以再仔細思考一個問題，就是這些東西如果在網上做成社會新聞，也是有人看的，那么她的小說和社會新聞的區別是什么？其實恰恰就是社會新聞不寫的那些東西，她把這些無意識的心理動因用外在的動作語言表現出來，而這些東西是新聞不寫的。也就是說它是用新聞的題材，但是又進一步深入到文學的虛構之美上。須一瓜的小說里面有非常復雜微妙的關于人心人性的洞察，包括《灰鯨》寫到的這種現代生活的枯燥乏味，《姑姑的遺囑》里牙醫和小姑姑之間的這種隱秘的關系，《雨把煙打濕了》里面蔡水清內心情感的釋放，《淡綠色的月亮》里面涉及的兩個人面對危機而產生的微妙情緒。這一系列由具體細節和人物的塑造而產生的這種對人的抽絲剝繭的理解，我覺得是值得關注的，也是這個作家很了不起的一個地方。

徐雨茜：剛剛劉楊老師提到，須一瓜的作品有對社會世相的剖解思考，同時不乏文學的深度。我認為《淡綠色的月亮》這篇作品的主題是極富文學性的，原因是它挖掘到了“人迷失在象征的森林里”這一精神困境。可以注意到，小說在敘述芥子的故事時，還另外穿插了警察選調生的故事和猴子的寓言，前兩個故事有非常強的相似性、貫通性，它們能夠實現意義上的相互補充。小說的結尾是芥子無法與心中的芥蒂“和解”，她對丈夫的愛欲熄滅成“干涸絕望的沙漠”。那么對于愛欲喪失的原因，如果僅在芥子與橋北的故事里思考，癥結就會聚集在對“男性期待的幻滅”這一層面上。但倘若結合選調生警察的故事對比來看，我認為原因或許棲息在更深的點上。選調生警察為什么被火車乘客謾罵毆打，被媒體和大眾攻擊？因為他穿了警服，成為了一個象征，一個足夠正義孤勇、強健威猛的守護者象征。他承受的所有非理性的情緒、情感，那些期待與期待破滅后的怨怒，其實都是投放施加在象征之上的，而他本人在這一過程中則被客體化，不被認為是可以因時循勢做出決策的主體。那么對芥子而言，橋北是不是被客體化了呢？橋北是不是貼著“丈夫”各種特征標簽的象征呢？芥子對他的情感，有多大比例附著在象征上，附著在具體的橋北這個人身上呢？我想，后者的比例并不大。因為橋北后來為照料芥子的情緒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制造生日驚喜、帶她按摩放松、體諒妻子的情緒低落等，而這些具體的事件、具體的行為并沒有挽回芥子的愛。“象征”的破裂對芥子愛欲的沖擊太大了。或許在淡綠色的月亮下，芥子意識到了自己愛情的某種錯置——她給出的愛欲更多地著落在對丈夫的幻想上，在象征上；一旦象征不再，那么她的愛便無從下手、空懸無依了。所以，“逃離那塊石頭”，遺忘丈夫“不完美”的抉擇并不真正帶來她婚姻危機的和解。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里探討過，人“認為是在針對現實而行動時，其實是針對象征而行動”，“人是迷失在象征森林里的孩子”。我認為須一瓜這篇小說里，警察的悲劇、芥子婚姻的悲劇，正是對人這種困境的發現與演繹，整部作品也因此顯出它穿透社會事件、叩擊人類精神圖景的文學性來。

郭洪雷：很有道理。雨茜解說兩個人的名字很清晰，一個是橋北，還有一個就是芥子。她為什么叫芥子？“芥子”是不是強調它那個味道是澀的，還是心里的芥蒂？千萬不要輕易放過小說里邊人物的名字，作家給自己作品的人物命名時都不是隨隨便便的，尤其是主要人物。同學們也要學會透過名字去看很多東西，有時候作家對人物的態度和評價都會通過人物命名折射出來。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