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美

經常有人懷著無比激動的心進入西側一層的展廳之后，分分鐘便想奪門而出：“呀呀，好黑（嚇）人啰！一屋子的鬼呀！”其實，這個展廳里既無鬼也無怪，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驅鬼除怪！這里收藏的就是溪上美術館鎮館之寶——儺面具。

儺文化，是一種遠古的原始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傳統的華夏文明中，“儺”是歷史久遠并廣泛流行于漢民族中的具有強烈宗教和藝術色彩的社會文化現象，它起源于漢族先民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巫術意識。遠古先民在征服自然中獲得生息，繁衍后代，生存的欲望需要宗教（自然宗教）觀念的幫助來超越自我，龍的傳人以偉大的浪漫主義心性創造了巫儺文化。

和非洲面具舞蹈、西藏戲、日本能劇一樣，儺舞面具包含有神秘力量與強大寓意。與之相關聯的可能是人脈始祖的故事，或者是重要的傳說。舞者一旦戴上面具，即創造了另一個神或人，保衛和指引人類走過危險和未知的閾限時期，而這枚面具，則協助人類從一種狀態進入另一種狀態，并具有了某些超自然力量。配上彩色奪目的服裝、夸張的造型動作，舞者在酬神活動或者節日中，在煙霧繚繞的田野之中被無數的農民圍觀，嘴里時而發出“儺儺儺——”的一種被認為能與神靈交流的呼喚，隨著啰鼓聲歡騰，雀躍，蹦跳，恍惚如鳥獸般飛舞在田野間。他們豐富而神秘的意義，遠遠超越了人們眼睛所看見的一切，而在這所有類型的活動中，唯有這枚面具是靜止的，人在動，衣在動，天在動，云在動，觀眾在動，而面具自始至終靜靜地看著你，與你“對視”，它可以是精神力量強大的神，也可以是兇猛而危險的人，從逐疫，到酬神，再到世俗化，這枚面具在各個地區默默進行著不同的轉變。

來到面具展廳內的人們，很容易在展廳右側龕中的一個青面獠牙的面具前汗毛直立，之所以會覺得害怕，是因為儺面具中有很多與荒野有關的特征：張開的頜像是猛獸的頜，角像是傳說中龍的角，頭頂一團牡丹花，鳥喙一樣尖利的鼻子、雞冠一樣的紅眉毛、雞蛋一樣的大眼珠，以及野獸獠牙一般的兩寸長的尖牙，面具上涂有像血一樣的紅色，還有黑色、綠色，使得這面具與危險力量緊密聯系了起來。這兇神惡煞之相，能震懾住世間的妖魔鬼怪，從而達成驅魔除怪保佑太平的目的。

左側墻立柱上掛著的一個山王面具，在國內僅存的山王面具中屬神品，它來自貴州道真地區。面具“山王”的形象源于仡佬族民間信仰的“山神”“山王菩薩”，傳說它是盤古山化身，又被稱為“山王天子”。仡佬族崇拜山神，有特定的祭祀山神的節日，一般定在農歷三月初三這天。儺面具“山王”是人神溝通的媒介，是人們祈求得到庇護的神靈，兼有娛神功能，多用于“沖儺”“還愿”的儺壇祭祀儀式中。山王，可不是一般的王，在儺戲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東家中有人已病入膏肓，人事不知，三魂七魄已失，只有此山王出場，方可從陰曹地府的牛頭馬面中把東家人丟失的魂魄尋回，它的左右耳上各有二神抱耳，寓示其三頭六臂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在山王的邊上，還掛著一個可活動的雙面李天王——李靖的面具，他在儺戲中呈現了兩種現身：一為善面，與善人施以善面；一為惡面，以惡人施以惡面，即現實中所謂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詮釋。其實，這也是儺文化的社會功能的一部分——教化和助人。

左側房間右上角的一個韓信面具，也獨具魅力，胖頭圓臉，眼大如牛鈴，頭上戴著如鸞雀一樣的帽飾。這個被呂后與蕭何合謀誘殺于長樂宮鐘室、夷滅三族的歷史上最慘帝國合伙人，在湖南婁底漣源一帶卻被供奉為重要的儺神。人們在每年七月鬼節時把他請出來唱一出大戲，慰其死后被壓在幽冥地府的靈魂，讓他在人世間當七天七夜的人間皇帝，以免他那通天的本事，無敵的將帥之能被妖魔利用，禍害人世。

溪上美術館館藏的300多個儺面具，涵蓋了十幾個省市的儺文化，不同地域的面具中因被世俗化之后，呈現了很多精彩的極具地方風格的造型特點，在人物、動物形象上，在神、王的造型上都有體現。比如，來自廣西的面具，古樸自然，吸收了很多唐宋造型的制式，其頭發扎雙髻如乳狀，臉方正端嚴。而來自四川、貴州一帶的面具則世俗化更徹底，很多男女表情都是歪嘴斜臉、缺牙訕笑，經常被戲稱：這不就像個中風后遺癥患者嗎？還有很多猴臉、豬臉、牛臉、雞臉面具，既與西游記等戲曲相關，同時又與宗教信仰、圖騰崇拜相關，還可能與農耕文明相關。面具，出自民間藝人之手，當儺文化與戲劇文化融合之后，就吸取了戲劇文化中的表情提煉功能，藝人們將人瞬間的表情，或喜或哀，或苦或悲，刻在一塊木頭之上，還加入了很中國式的表達，如同繪制京劇臉譜一樣將其制式化，善惡美丑讓人一眼盡知。同時他們又細心觀察周圍的人群，將那田間勞作困苦一生的老伯刻上如水波一樣無盡的深紋；將那戴花婦人的臉，刻得嬌嫩飽滿，面如銀盤，眉如柳葉；而將那打雞罵狗的老太婆的臉刻得惡毒刻薄，生動地體現了所屬形象的需求。

這些藝術品，曾經大部分的時間都被藏在廟堂的密箱之中，以備偶爾之需。它們在各種儀式上的展示是轉瞬即逝的，只是暫時讓人們從單調乏味的勞作中脫離出來，酬神驅魔。當它們與人貼合在一起，便擁有了一個表達情感的動人時刻。然而，色彩、戲劇、充滿生機的動作與音樂，以及人群和宴會終將歸于平靜，而這些曾經助人度過苦厄、解除病痛、遠離煩惱的神們現在只能懸掛于展廳之中，注視著一批又一批觀眾，安靜地繼續著一輪又一輪的“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