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北約發明的“認知戰”是個新概念,但其基本理念絕非新事物。從古代中國到當代西方都有認知戰的核心理念和實踐技術發展。北約認知戰的技術構架可以概括為一種強調學科交叉、共同作用的總體性戰爭手段的“房屋模型”。認知戰顛覆了人是自由意志的理性主體哲學信條,印證了唯物史觀對于人的社會關系的本質規定。我們必須重視認知但又要避免落入過分強調認知的認知戰陷阱,通過不斷強化認知攻防能力維護國家總體安全。
關鍵詞:認知戰;北約;“房屋模型”;哲學反思;國家安全
課題:南京大學“認知成像”揭榜掛帥項目“機器認知的意義生成機制及其基本哲學問題與倫理問題研究”;南京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項目“面向跨學科人才培養與跨學科交流的人工智能基本哲學問題與基本倫理問題研究”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5.002
2017年9月,美國空軍前參謀長大衛·L.戈德芬(David L. Goldfein)在一次軍事戰略研討會上提出,“我們正從物質消耗的戰爭過渡到認知的戰爭(wars of cognition)”。盡管他在這里提及的“認知的戰爭”還只是對一種區別于傳統戰爭形態的新型戰爭模式的簡單描述,但這標志著“認知戰”(Cognitive Warfare)概念在當代軍事學領域的濫觴。2020年3月,北約盟軍司令部發布報告《作戰2040:北約在未來如何競爭》,啟動“作戰2040”認知戰項目,宣告“認知戰”概念的正式登臺。從截至2023年的北約系列公開研究報告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第一,北約定義的認知戰是一種強調學科交叉、協同發力的總體戰爭方案,是心理戰、信息戰和網絡戰的融合,其核心是大數據、云計算、生成式人工智能等一系列新興顛覆性技術的整合運用;第二,北約高度關注認知戰,有發動這種非傳統戰爭、兵不血刃而屈人之兵的強烈沖動;第三,北約對認知戰的研究投入很大、進展很快,已經從基本的概念框架搭建、原始的技術路線設計快速推進到若干靶向攻擊的實戰應用階段。2024年2月,北約秘書長延斯·斯托爾滕貝格(Jens Stoltenberg)公開表態稱美國對抗中國需要一個強大的北約。在這種背景下,中國不得不高度警惕和積極應對北約潛在或者已經發動的對華認知戰。那么,北約定義的認知戰究竟如何整合不同學科知識和技術手段?這些知識和手段又是如何具體作用于認知戰過程?我們應當如何理解并反思北約的認知戰理念?中國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或許已經悄然發生的認知戰挑戰?本文將解析北約認知戰的技術構架并對其深層戰爭理念進行哲學反思。
一、古樹新芽:北約認知戰的“前世今生”
北約認知戰概念的確是一個新發明,但絕不是一個無中生有的全新事物,其基本理念即在認知領域克敵制勝早已有之。從歷史來看,認知戰的思想萌芽可以追溯到我國的春秋戰國時代?!秾O子兵法·始計篇》早就提出:“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テ錈o備,出其不意?!薄秾O子兵法·謀攻篇》也明確指出:“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薄俄n非子·難一》也有類似記載:“戰陣之間,不厭詐偽。”從我國古人這些經典文獻中,我們已經看到通過設置認知障礙迷惑和干擾敵方心智,從而實現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認知戰思維核心。當代認知戰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古樹”在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萌發出的“新芽”。
關于當代的認知戰理念,西方馬克思主義奠基人之一、意大利共產黨人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貢獻絕對不容忽視。葛蘭西于20世紀30年代提出了以意識形態領導權斗爭為核心的“陣地戰”思想,這一在靈魂深處開展斗爭的新型作戰理念誕生于特殊的歷史氛圍中,具有時代性和典型性。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鼓舞了全世界無產者,盡管諸多西方國家順著東風接二連三地爆發革命,但是最終都招致失敗。在意大利,墨索里尼成立國家法西斯黨并攫取政權公開實行法西斯統治。為什么現代意大利工人階級不再像18、19世紀的資產階級那樣,通過一次或幾次“運動戰”的革命沖鋒就取得勝利?身陷囹圄的葛蘭西苦苦求索這個問題,最后認為癥結在于20世紀歐洲國家結構發生了劇變,即變得更具整合性和意識形態韌性。他以“國家=政治社會+市民社會”這一經典公式概括了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結構:國家不再是簡單的暴力鎮壓工具,而是傳統的政治社會和新型市民社會的統一;國家直接通過政治社會行使統治和管轄職能,而市民社會作為人們現實的物質生活場所,淪為統治階級實行“領導權職能”的場所或者說意識形態爭奪的場所。簡而言之,作為獨立的私人生活領域的傳統市民社會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無形擴張下逐漸消解,并被日漸同化和整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上層建筑結構,從而構成國家背后的“強大堡壘”,對國家發揮強有力的支撐作用。這樣一來,傳統工人階級革命采取的“運動戰”策略,即針對資本主義政權及國家機器實施直接暴力攻擊,其作用范圍只能囿于政治社會,至多摧毀國家的“外在掩蔽工事”,而資本主義國家真正的“有效防御工事”,即根植于市民社會中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認同,卻無法通過急促的“運動戰”根除。有鑒于此,葛蘭西強調,工人階級的革命策略應由以政治社會為目標的“運動戰”轉向圍繞市民社會開展的、以爭取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為核心的“陣地戰”,進而以自下而上的路徑奪取對政治社會的領導權,在根本上實現對資產階級政治秩序的顛覆。葛蘭西以“陣地戰”為核心的總體戰思想揭示了一個重要事實:在現代發達社會的意識形態條件下形成的認知方式和思維模式具有重要的不對稱性,其顛覆性力量能夠以小博大,觸發整體性的社會革命。
吊詭的是,葛蘭西所要“爆破”的西方國家統治階級反向化用了其顛覆性的“陣地戰”思想,在西方塑造自身霸權邏輯主導的世界格局中匯流迭代出了多種基于認知戰思維的實戰模型。如果以其出現時間和方法特征為線索,西方認知戰實踐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以書報、傳單、電影和廣播宣傳為主要手段的心理戰時期(20世紀早期—20世紀90年代)。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交戰國利用書報、傳單、電影和廣播等新媒介開展心理戰,通過政治宣傳、散播謠言和假消息、脅迫和說服等手段給敵方制造思想混亂,從而瓦解敵方斗志,離間敵人和其盟友的關系,以配合正面戰場對抗,宣傳成為軍事打擊和經濟封鎖之外的“第三條戰線”。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宣傳部部長戈培爾將全球劃分為六大廣播戰區,并且根據各地民眾的不同政治態度和心理特點,采用不同語言從柏林向全世界全天候廣播,旨在宣傳自身意識形態。作為反擊措施,美國戰時對敵廣播電臺“美國之音”也試圖通過不斷宣傳希特勒的私生活丑聞來煽動德軍的不滿情緒,從而達到挑撥官兵關系的目的。冷戰時期,美蘇以大眾媒介為主要手段的心理戰形成了沒有硝煙的意識形態戰場。這一時期美國心理戰及其相應宣傳手段的本質就是意識形態的霸權主義邏輯,“在這種思路中,脅迫和操縱被冠以‘傳播’之名,擠壓其他的、理解傳播之真意的機會”。從一戰到冷戰,盡管認知戰的早期實踐形態都表現為以廣播宣傳為手段的心理戰,但心理戰的應用范圍、在整個戰局中所處的地位已然發生了深刻變化:在應用范圍上,心理戰不再局限于對戰雙方,而是在世界范圍內蔓延開來;在戰略地位上,心理戰從對敵宣傳的臨時工具演變成鞏固國際地位的常規手段,在國家制度層面奠定了現代認知戰全面展開的現實基礎。
第二段階是以社交網絡鏈接和病毒式傳播為手段的輿論戰時期(21世紀初至2020年)。21世紀以降,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發展以及智能移動設備的普及,人類開啟了從大眾媒介轉向社交媒介的新紀元,傳播技術的發展“讓一般大眾前所未有地有一種參與戰爭的臨場感”。認知戰的實踐模式也由定向線性的大眾傳播轉向了以社交網絡鏈接和病毒式傳播為手段的輿論戰。輿論戰往往是圍繞目標國家的核心關切和敏感話題(如歷史、地緣、種族、民族、階級、性別等)炮制虛假混亂信息,并通過社交媒體推動這些信息病毒式傳播,從社會內部制造認知區隔、分歧和撕裂,是一種隱蔽的分化和瓦解行動。認知撕裂的重要原因在于,人們往往傾向于接受符合自己既有理解、信念和愿望的信息或者敘事,這些“只能被強化而難以被顛覆的思想”最終導致全社會層面的“回音室效應”。與大眾傳播時代相比,網絡傳播改變了點對點的單向度簡單信息傳遞矢量,輿論戰伴隨著信息交互傳播的“流溢效應”,因為在高度網絡化的社交時代,“信息已經變成全球性的,因為它業已掙脫了其本地的束縛”。信息在全球范圍內加速流動意味著信息的傳播范圍及其輿論影響已不再局限于對立沖突的雙方,它的輻射邊界在互聯網的連接下得到極大延展,從而將信息敘事引向了全球化的國際傳播場域,這意味著以虛假混雜信息制造和病毒式傳播為手段的輿論戰在世界范圍內制造難以預測的族群區隔和輿論撕裂,世界各國都面臨著被迫卷入認知戰的風險,沖突之外的國家也不能隔岸觀火??梢哉f,此階段的社交傳播和輿論戰的發展在技術和受眾層面奠定了當代認知戰全面展開的社會基礎。
第三階段是以人工智能技術和人腦神經干預為手段的全面認知戰模式的系統形成時期(2020年至今)?!白匀祟惐灰詳底只姆绞铰摻Y為一個整體伊始,認知戰就在全球舞臺上運作了?!北奔s的認知戰項目正是在這樣一種新技術背景下拉開帷幕的。在上文提及的《作戰2040》報告中,北約強調信息認知將在未來沖突中發揮重要作用,并將認知戰定義為將輿論武器化的意識形態戰爭。北約盟軍司令部創新中心負責人、法國陸軍前中??烁ダ仕魍摺ざ拧た唆敐蔂枺‵ran?ois Du Cluzel)指出:認知戰是以信息戰、網絡戰為基礎發展起來的“混合戰”(hybrid warfare),它旨在利用人的固有偏見和思維定式改變對手的認知過程,從而引起表達扭曲、決策轉變甚至行為抑制,是一種“利用技術在目標群體不知情的情況下操縱和改變其認知的藝術”。2021年6月,北約召開首屆認知戰科學會議,會議報告《認知戰:認知主導的未來》更加明確地將認知戰定義為一種利用網絡工具改變敵方認知過程,利用心理偏差或反射性思維引發思維扭曲,進而影響決策、阻礙行動,在個人和集體層面產生負面影響的戰爭形式??梢?,北約認知戰是一個以新興技術為導向的,多種技術相互交叉結合共同作用于人腦從而引發群體性社會效應的總體性戰爭過程。它在技術上、理念上的最先進之處在于它始終面向科技發展的最新成果及其現實實踐情況敞開,在跨學科的交叉理論視域下認識和理解現代技術是如何通過認知操縱來影響人類的。
二、“房屋模型”:北約認知戰技術構架及實戰舉隅
2023年3月,北約科學與技術組織(STO)發布題為《緩解和應對認知戰》的最新報告。該報告記錄了名為“人類因素和醫學小組探索356團隊”(Human Factors and Medicine Panel ExploratoryTeam 356)關于認知戰所需要的科學知識和技術的研究發現。這份來自北約官方的技術報告將認知戰明確解釋為一種強調學科交叉、共同作用的總體性戰爭手段,是心理戰、信息戰和網絡戰的融合,其所使用的技術涵蓋了包括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生成對抗網絡(GAN)、現代信息技術(ICT)、生物科技、神經技術等人類增強技術在內的一系列現代科技,各種技術及其衍生的工具以一種相互聯系、相輔相成的方式被有機統攝在以人工智能(AI)/機器學習(ML)網絡為基礎的技術框架之中。挪威武裝部隊網絡戰防御中心的本杰明·J.諾克斯(Benjamin J. Knox)將認知戰的這一技術框架命名為“房屋模型”(House Model)。
“房屋模型”在總體上將認知戰的發生機制劃分為三個部分(如圖1所示):第一,房屋的底層,即作為認知戰“三支柱”的三種科學技術;第二,房屋的中層,即在認知戰中發揮重要功能的四個因素或者“四橫梁”;第三,房屋的頂層,即認知戰的總體戰略目標。
“房屋模型”底層是認知戰的“知識支柱”(knowledge pillars)。知識支柱是指認知戰對目標受眾(target audience)產生影響所必需的三種學科知識。第一,認知神經科學。它是一種關于感覺、決策以及大腦功能的生理和生物學知識,用以在個人和社會層面對目標受眾進行生物性干預。第二,認知和行為科學。它是一種關于社會交往、人類行為、情感、勸導、交流的心理學知識,用以對目標受眾進行心理干預。第三,社會與文化科學。它是一種對目標受眾之間的信任和相互關系進行干預的跨學科方法,能夠幫助理解社會文化、經濟和政治環境中的結構和制度因素對個人和集體行為的塑造、限制/增強作用,可被用于廣泛的社會變革。
“房屋模型”中層是認知戰知識支柱的促進和增效因素。“房屋模型”中層的四個水平條塊“確定了知識支柱的促進和增效因素”,它們體現了對相關科學知識和技術工具在認知戰中如何以及何時被需要的思考。簡言之,將認知戰所需的相關學科知識與技術工具與下列四個因素相結合,能夠促進知識支柱發揮更大的技術效能,推動認知戰目標的實現。第一,態勢感知/感覺制造(situational awareness / sensemaking)。它是決策的基礎和前提。要進行可靠的數據輸入、有效的信息評估以及知識和經驗的整合,以實現對不斷變化的非線性事件的理解,從而查明那些促成或阻礙人們理解復雜狀況的因素。第二,認知效果(cognitive effects)。行動者為實現預期目標而試圖對目標受眾施加的影響。第三,操作方式(modus operandi)。本方通過研究敵對的一方為使對目標受眾進行的干預達到預期效果而使用的方法和策略,來制定和驗證本方的反制措施和防御策略。第四,起到促進與增效作用的相關技術。在這里諾克斯試圖說明的是,如果行動者能夠將諸如大數據、人工智能與網絡學習、社交媒體、定向能源以及生物科技、納米科技等新興顛覆性技術與作為認知戰知識支柱的三種科學技術相結合,則會對以上的三個方面產生增效和推動作用,從而促進認知戰目標的實現。雖然態勢感知、認知效應、操作方式與技術賦能(technology"enables)是獨立的研究領域,但在認知戰所必需的各知識支柱之間它們是相互依存的。
綜上所述,“房屋模型”以簡明的方式呈現了北約認知戰的技術構架,但是對于北約而言,該模型顯然不是用來寫報告的,而是用來實戰的。認知戰該怎么打?北約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戰果”,而是列舉看似與北約無關的實戰案例進行解析,并且這些案例都將矛頭指向正被西方制裁的俄羅斯(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案例選擇本身也是北約認知戰的構成部分),本文擇取其中談及的“弗里蘭誹謗運動”進行具體解析。
2017年1 月10日,在克里斯蒂婭·弗里蘭(Chrystia Freeland,又譯方慧蘭)被任命為加拿大外交部長的當天,關于其祖父與納粹有染的消息就開始在社交媒體上不脛而走。起初,一個加拿大境內的社交媒體用戶在一系列推文中引用了阿爾伯塔省(Alberta)政府檔案中關于弗里蘭祖父被指控同情納粹的相關記錄。1月19日至26日間,弗里蘭祖父的往事以及針對弗里蘭同情納粹的指控傳遍了各大社交媒體平臺和新聞網站。歐盟東部戰略通信部隊于1月26日識別并報告了這場誹謗運動的發起和傳播,指出參與其中的相當一部分社交媒體用戶和新聞網站背后的實際控制者是俄羅斯外交部及對外情報機構。在3月6日關于延長“統一行動”(Operation UNIFIER,加拿大向烏克蘭派駐軍事訓練團)的新聞發布會上,一名記者向弗里蘭詢問了關于此前流言所宣稱的其祖父為納粹的合作者的消息。作為回應,弗里蘭表示,俄羅斯散布虛假信息、開展誹謗運動是應當被預料到的。然而,一些加拿大國家新聞機構試圖掩蓋發布會上弗里蘭被問及的其祖父在二戰期間的角色這一問題的行為不僅將這個故事推向了主流,也為俄羅斯政府提供了一個公開批評弗里蘭并質疑其公信力的機會。俄方隨后以弗里蘭缺乏誠信以及從事反俄偏見活動為由向加拿大總理提出正式申訴,指責弗里蘭缺乏勝任外交部部長的適當資格,并暗指弗里蘭從其祖父那里獲得了親法西斯分子的支持。這場針對性的誹謗運動最后以加拿大驅逐包括俄羅斯大使館新聞秘書加里寧(據稱加里寧通過向多家新聞機構發送弗里蘭祖父的信息來策劃誹謗活動)在內的4名俄羅斯外交官事件而告終,這四人被認定為情報官員,被指控干預民主機構的運作,包括參與該次塑造加拿大公眾輿論的誹謗運動。
該案例體現的“房屋模型”的具體構件如下:
知識支柱:認知和行為科學、社會和文化科學。
起到促進與增效作用的相關因素:社交媒體平臺和用戶、傀儡、網絡宣傳/民粹主義的新聞媒體。
操作方法:開展誹謗運動、散布虛假信息、討論高度敏感話題。
態勢感知/感覺制造:使用高度情緒化的敘事語言試圖混淆和削弱政府應對誹謗運動的能力。
目標:破壞加拿大政府的信譽,防止加拿大作出對北約有軍事貢獻的決策。
此外,北約指出,俄羅斯借助虛假信息,結合高度情緒化話題并利用不確定性制造謠言進行網絡攻擊,策劃了旨在破壞烏克蘭政府聲譽和公信力的“諾維桑扎里(NoviSanzhary)疫情騷亂”輿情事件;俄羅斯策劃了“馬斯基洛夫卡(maskirovka,俄語Маскировка的音譯,原意為欺騙、偽裝)行動” ——通過散布虛假信息和網絡攻擊發出混合信息迷惑目標受眾,從而破壞格魯吉亞政府運作能力。
通過上述案例可以看出,北約為認知戰研究及實踐搭建的“房屋模型”以一種類似阿爾都塞式“建筑學隱喻”的方式清晰地闡明了各個學科、各種技術在認知戰中所處的地位及其相互關系。
三、“沙灘之臉”:北約認知戰的哲學反思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北約認知戰技術構架的底層邏輯?換言之,我們只有對北約認知戰的深層理念進行哲學反思才能勘破其中的操作奧秘,進而實施更加有效的反制措施。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政治家希蘭·約翰遜(Hiram Johnson)說:“戰爭來臨時,真理是第一個受害者?!苯裉?,這句名言遭遇直接挑戰:北約認知戰植根于20世紀的認知哲學,可以說是當代認知哲學真理的直接受益者!如果不了解北約認知戰的哲學之維,我們就很難正確評估這一新型戰爭手段潛在的嚴重危害性。
北約認知戰之所以具有現實可能性,就在于現代社會大眾普遍接受了一個古老而虛幻的哲學信條,認為人是具有自由意志的理性主體,因而是獨立自主的、不受其他力量左右的。250年前,在啟蒙時期科學技術主義對人類價值的擠壓之下,康德對處在自然法則支配下的世界中的人所具有的、區別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自由的論證和捍衛無異于哲學領域的“哥白尼革命”。正如法蘭克福學派的后期理論旗手阿多諾所言,為自由論證是資產階級哲學“未明說的使命”。康德哲學之于現代西方資產階級哲學的發展走向無疑具有奠基性意義。在康德看來,“自然的一切事物都按照規律發生作用。唯有一個理性的存在者才具有按照對規律(法則)的表象,即按照原則去行動的能力,或者說它具有意志”。自然領域一切現象和存在物都是被自然律的因果性所決定的,而在道德實踐領域,人是作為區別于自然存在物的理性的存在者以“自在的目的本身而實存”且“僅僅按照理性來行動”的。簡言之,人是能夠自我決定、自由行動的理性倫理主體。北約認知戰正是利用了以下幾點康德自由意志學說對人的錯誤影響:第一,人的認知不為外部力量決定,而是自我決定;第二,自我決定是理性的決定,因而基于理性判斷的認知也是正確的;第三,人能夠自由自主、不受干預地行動。德國詩人海涅曾評價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是“砍掉自然神論頭顱的大刀”,但實際上,康德砍掉的只是物理的上帝,“道德的上帝”仍被保留了下來。如此一來,“上帝與自由畫了等號,即與人的實踐理性畫了等號?!笔袌鼋洕I域同樣衍生出了基于康德自由意志學說的理性人假設。亞當·斯密指出,經濟活動中的人是受個人利益驅策的“經濟人”,“各個人都不斷地努力為他自己所能支配的資本找到最有利的用途”,從而謀求私利的最大化。站在現時代的立場審視康德哲學,其自由意志學說無疑是一種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自我意識幻象,盡管無法被證明,卻仍是人類趨之若鶩、奉為圭臬的價值追求。試想,倘若人的認知當真具有純粹自主、不受外在力量干預的理性,北約的認知戰也必然喪失一切可能性與可行性。
北約認知戰的理論前提在于外在的意識形態供給能夠對主體的建構過程產生影響。正如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思潮所揭示的,現代社會中的主體不過是意識形態不斷建構的產物?!敖Y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代表路易·皮埃爾·阿爾都塞(Louis Pierre"Althusser)通過“質詢”(interpellation)概念描述了意識形態對主體的建構過程,指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功能的發揮必須經過主體這一范疇,“把具體的人質詢為具體的主體”。與具體的人不同,“具體的主體”是由“所有意識形態結構——以一個獨一的、絕對的大主體之名”所建構出來的、臣服于意識形態這一大主體的“小主體”。兩種主體之間存在著“一種雙重鏡像的結構”,意識形態要素始終重疊在這一鏡像結構當中,時刻保障“大主體”將人質詢為服務其統治需要的“小主體”。需要注意的是,阿爾都塞所說的主體并非物理意義上人的肉身主體,而是被塑造出來的主體觀念。法國哲學家米歇爾·??拢∕ichelFoucault)同樣對西方哲學傳統中自康德以降的意識哲學和主體性形而上學進行了批判。??轮赋觯瞬贿^是“最近日期的一個發明”,整個現代知識型構了人的特殊存在方式,即人只有在語言的裂隙中才能建構起自己的形象,當語言重新聚合為一種“大寫的話語及其單調的統治”時,人也注定被驅散。“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备?逻@一隱喻形象地說明,人自以為是的那個所謂理性主體本身并不存在,它不過是根據意識形態需要被外在地建構起來的臨時性產物。關于人的本質問題,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立場上的馬克思給出過清晰的判定:“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倍庾R形態正是一種“以思想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以上思想共同指向一個確鑿的事實:人是社會關系供給的結果,主體是意識形態不斷建構而成的產物,脫離社會環境、處在自我意識的“真空”中的理性主體無疑只能是一種幻象。可以說,北約之所以將社會與文化科學列為認知戰的三大知識支柱之一,正是因為其意識到了特定意識形態主導下的社會關系對主體的建構性力量,企圖通過針對性的意識形態供給來影響人的認知和意識。
北約認知戰的自然科學前提來源于認知科學對自由意志的反思與批判。認知科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以新達爾文主義的觀點論證了自然科學的物理規律與自由意志的相容性,在承認自由意志存在的同時將其闡釋為一個生物性的進化式生成過程。他指出,盡管人類絕不是為了“無須理解的共同利益而無意識地擁擠在一起的獸群”,但“在有意識的人類自我的原始先驅者那里,并不存在任何特殊的自我感”。正是在社會復雜環境的驅動下,人的心智才具備了多層次的社會性,人因而也被塑造成了足智多謀的“人類社會化世界的完全主體”,并因此具有了自由意志。也就是說,自由意志是人類決策和社會影響的結果,而不是超越因果性的自主選擇。腦科學與認知神經科學家邁克爾·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指出,行動是先于意識存在的,大腦功能的自動化決定了“我們的意識體驗是一種事后體驗”。那么,為什么人會產生身心合一的自由錯覺?這一問題的答案來自人的左腦當中存在的一個名為“解釋器”的模塊,它幫助人們闡釋環境輸入的要旨,解釋身體的生理反應,“編造一個跟情形吻合的事后回答”。意識不是一個單一、整體化過程的結果,而是涉及人腦中一系列廣泛分布的專門系統和分裂過程,它們通過響應不斷變化的外部輸入在匆忙間組裝起人的意識體驗。因此,“解釋器可以被操縱”,人的行動看似是一個關乎自我選擇的事情,“但事實上卻是交互的復雜背景環境選擇的特定精神狀態”作出的選擇。人腦中的鏡像神經元賦予我們理解他人意圖和情緒的能力,而我們的解釋模塊也憑借對這種社會環境的理解編織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故事,然后宣布“我們是自由作出選擇的”。加扎尼加的結論是:自由意志不過是表象層面一種“壓倒一切的強大幻覺”,其背后是可被社會性建構和操縱的生物神經過程。不論我們是否意識到,人所自以為的自由意志背后是一個龐大但極為精細的神經生物學過程,它在人的意識層面之外悄然發揮著本體性的決定作用,人所能意識到的不過是大腦對既定被決定形態的一種解釋,這就是自由意志的虛幻性所在。從“房屋模型”展現的技術圖景來看,北約認知戰利用現代技術工具對人的意識生成這一前置的隱性過程施加精準干擾。人們往往傾向于自認為是完全理性的、自由自覺的行動主體,相信自己的決斷是基于純粹主觀理性的自由意志,而絲毫沒有察覺到這種理性和自由恰恰是出于某種目的被塑造和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幻象,它讓人以一種“自以為如此”的方式被一只認知領域的“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作出錯誤的“最優解”。
四、北約認知戰的中國應對
2021年,美國國防部中國特別工作組(ChinaTask Force)和中央情報局中國任務中心(MissionCenter for China)先后成立。2023年8月,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發布的《2023年國家情報戰略》(2023 National Intelligence Strategy )再度渲染“中國威脅論”,將我國標示為“有意對國際秩序進行重塑,且愈發能夠憑借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的力量實現這種重塑的唯一競爭對手”。種種跡象表明,以美為首的北約已經把中國視為戰略對手,其對我國民眾認知方式、行為模式、心理特點的研究極有可能已經上升到了一個十分系統和精細的戰略層面。面對北約認知戰的潛在威脅和巨大危害,充分重視和警惕認知戰風險及其社會效應的同時,立足我國的社會歷史文化傳統和現實語境制定相應的防御與反制措施已刻不容緩。
第一,必須重視北約認知戰的變革意義,對其保持密切關注和追蹤研究,以求有備無患。北約認知戰的變革性意義在于,它是一個利用新興科技工具將特定意識形態敘事精準作用于人的意識生成這一生物神經過程的全新現代戰爭形態,呈現出全時空、全領域的特點,模糊了戰爭前方與后方的空間界限,也模糊了戰時與平時的時間界限,在社會現實空間和虛擬賽博空間全方位展開,以高度隱蔽的方式將認知陷阱和潛移默化的話語滲透“埋伏”進人們的日常社會生活。“北約與中國之間的認知戰爭已經展開”是北約認知戰研究的一個預設前提,甚至北約還將自己打扮成已在認知戰中落于下風的“受害者”。這種子虛烏有的影射表明,我國已經成為北約認知戰的矛頭所指。我國必須予以高度警惕和重視,對相關研究狀況和實踐情況保持密切關注,把握北約認知戰形態的迭代邏輯,預判其未來發展和應用方向,做到有備無患,以“寧可信其有”的高度警覺在北約的認知戰攻勢中保持主動。
第二,必須科學評估和認識認知戰在現代總體性戰爭中的地位和作用,避免落入過分強調認知的意識形態陷阱。如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守成大國與新興大國之間的“絕對霸權”不復存在,大國角力模式由可見領域的直接軍事對抗轉向彌散在心理、文化、傳媒、輿論等社會生活領域的總體性對抗。迄今為止,只有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現代戰爭才是一種總體性戰爭。正如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overdetermination)所指示的,對形勢起作用的不是一種一般矛盾或基本矛盾,而是許多不同的矛盾,它們是同整個社會機體的結構和該結構的存在條件、制約領域不可分割的,這些不盡相同的矛盾“卻‘匯合’成為一個促使革命爆發的統一體”。作為具體的、個別要素之一的認知只有在勢均力敵、多元決定的總體性戰爭中才埋藏著牽動整體發生結構性顛覆的強大潛能。就像一系列不對稱戰爭的勝利強化了美軍對某些高科技武器裝備的迷信一樣,北約對認知戰實踐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在現實國力并不均衡的前提下展開的,因此存在過分強調和夸大認知因素的傾向。認知因素確實為現代戰爭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但這絕不是說認知具備了本體論層面的決定性,發揮決定性作用的仍然是經濟—生產、政治—民心等因素,特別是以經濟基礎、軍事實力和科技水平等為核心的“硬實力”仍然是國家安全的根本保障。在這個意義上,應對北約認知戰應堅持以習近平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思想,統籌兼顧發展與安全,既要正確認識和評估認知要素在現代總體性戰爭中的戰術作用,更要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推動我國生產力不斷進步,構建集政治安全、國土安全、軍事安全、經濟安全、文化安全、社會安全、科技安全、信息安全等于一體的總體國家安全體系。
第三,應當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認知戰中的獨特作用,積極構筑有效的文化防線。北約認知戰是一個對個人認知進行目的導向性塑型,進而影響行為選擇的“攻心奪志”過程。馬克思已經指明,個人的“認知—行為”模式絕非空中樓閣,而是特定社會文化環境長期熏陶的產物。事實上,北約早已明確表達過對我國傳統文化和思維方式的忌憚,認為西方在與中國的認知戰中處于劣勢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植根于中國哲學傳統中的辯證思維以及中國傳統文化中代際傳承的時間觀都使得“中國的戰略文化更適應于認知戰”。“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構成了我國在應對北約認知戰過程中的重要軟實力。北約認知戰是人類科技水平不斷進步、技術工具不斷迭代的結果。因此,面對北約認知戰的威脅,發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獨特作用并不是簡單的對傳統和歷史的線性復歸,而是要與時俱進,立足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實踐,不斷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將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機結合,構筑抵御北約認知戰的文化防線。
第四,應當適度發展中國的認知戰能力,必要時候不放棄以戰止戰。隨著北約認知戰項目對我國社會文化以及民眾心理特征研究的不斷深入,其對我國進行打壓、破壞的意圖和野心已是“司馬昭之心”。盡管我國并無主動率先發起認知戰、挑起事端的“害人之心”,但需要具備“以戰止戰,雖戰可也”的反擊與回應能力。一方面,我國的哲學社會科學應發揮相關學科在人類思維、心理特征、行為偏好、價值預設、人際關系等社會現實領域的分析和洞察能力,通過對西方的思想史考古系統掌握西方人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方式,深刻總結和把握西方國家的歷史遺留問題與社會現實之間存在的矛盾的張力,為我國反制戰略的設計奠定社會認識論層面的基礎。另一方面,我國的自然科學要開展有針對性的精細研究,如通過認知神經科學的相關研究系統掌握人類基因密碼、生物神經過程特點以及腦神經弱點,并加強腦科學、神經科學、基因科學、視覺增強科學等細分領域和延伸科技研究,在認知戰所需的核心技術方面不斷尋求突破與創新。我們不僅要具備對西方發動的認知戰進行防控的“靶向治療”的能力,也要具備在必要時對西方敵對勢力發動精準有效的“靶向打擊”的能力,不斷強化認知戰攻防轉換能力,從而維護國家安全,構建國家安全體系,走中國特色國家安全道路。
(作者張亮系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宗益祥系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