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減肥作為廣泛流行的文化現象,是當下人們,尤其女性普遍關心的問題,人們也早已對各類打著“科學”“醫學”旗號的減肥信息司空見慣。不恰當的減肥觀念和行為會引起肥胖歧視、社會焦慮、飲食障礙等一系列社會和個人問題,這已引起國際相關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研究。結合已有的減肥研究文獻,針對我國當下廣為流傳的、代表性的主要減肥觀念、內容及其問題,進行科學(醫學)基礎和來源追溯,基于STS的理論視角進行綜合討論和分析,進而為深入理解和解決這一社會現實問題提供可能。
關鍵詞 STS 減肥觀念 肥胖醫學 媒介 社會性別
中圖分類號 N09∶R3
文獻標識碼 A
收稿日期:2023 -03 -23
作者簡介:岳麗媛,北京科技大學科技史與文化遺產研究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科技與社會、科學傳播,Email:" yue_liyuan@sina .com。
基金項目:北京科技大學青年教師學科交叉研究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FRF -IDRY -22 -027)。
“減肥”作為一種全球流行現象的出現,也就不過百年的時間,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類對身體的審美有著多元多樣的取向。近代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發展,人類物質生活極大豐富,曾經以象征富饒和生育能力的豐滿身體為美的時代早已成為了過去,“減肥”成為當下人們最熟悉最熱衷的話題之一。然而,從媒介接觸到的有關減肥的層出不窮的信息中,其實存在諸多不恰當的減肥觀念和內容,這些加深了對肥胖者的歧視,造成性別不平等,帶來社會焦慮、飲食障礙、健康損害等一系列社會和個人問題,引起國際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研究。
“減肥”不僅關涉生物學、營養學、運動科學等科學(醫學)內容,也與在地傳統文化、性別及流行文化、媒介生態等社會因素緊密相連,既屬于科技發展、媒介泛化帶來的文化現象,也是公民科學(醫學)素養問題,更是科學傳播(科普)實踐中的問題。針對這些問題,只有基于對科學及其與社會復雜互動關系的充分認識基礎之上,進行跨學科交叉領域的綜合研究才能獲得更本質性的理解和分析,這恰恰是可以應用STS(科學技術與社會,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理論框架能夠給予足夠關注、研究和解決的社會現實問題。
作為當代重要的學術研究領域,“STS持有一種新的科學技術觀,即科學和技術本質上是并且無可抗拒地是一項人的(因而也是社會的)事業——無論是從孕育、支持和指導它們的環境方面來看,還是從其內在的性質上看都是如此,這是一種振奮人心的、積極向上的人本主義”([1],導言頁4)。STS研究所具有豐富多彩的反思和批判主義,可以成功地揭示出科學技術和社會、政治、經濟等因素是如何結合成一張無縫之網的([2],頁56),而人類對科學的理解推進到STS階段,最深刻的啟示在于促進科技與社會協調發展的新的科學觀及其帶來新的傳播理念[3]。
以STS的理論視角來看,在目前廣泛傳播的流行“減肥”觀念和內容的背后,關涉“減肥”科學(醫學)與社會的許多問題,包括肥胖是一種疾病嗎?從媒體的報道及網上、生活中人們討論的內容來看,肥胖似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流行病”。人人都擔心肥胖,但大多數人對減肥這一問題缺乏充分的、深入的思考和理解,比如肥胖的機理是什么?是否單純地定義為身體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即只要“管住嘴、邁開腿”就一定能有效控制體重嗎?我們應該如何界定“肥胖”?現階段普遍采用體重測量指數BMI是不是唯一的、確定性的科學標準?如果是,為什么很多女性體重在BMI指數正常范圍之內,仍然覺得自己還需要減肥?以及為什么有人嚴格遵循卡路里計算方法,卻沒有達到理想減重效果?如果這些基本問題得不到有效的分析和理解,減肥熱現象及其他諸多社會及個人問題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本文將結合現有的減肥研究文獻,對這些問題進行科學(醫學)基礎和來源追溯,并基于STS的理論視角對社會文化影響因素進行討論和分析,為深刻理解和解決這一社會現實問題提供可能。
一 爭議與不確定性:流行減肥觀念的科學(醫學)基礎
有關減肥的中外文獻涉及多種相關學科和研究領域,總體上可分為科學研究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兩大類。科學研究集中在醫學、生物學、遺傳學等科學領域,多從臨床醫學角度探討肥胖的原因,相關的疾病治療、不同方法的功效等健康問題。這些領域多把席卷全球的“肥胖流行病”(Obesity Epidemic)現象局限在醫學科學模式之內,注重對發胖原因、減肥方式和功效的研究,缺乏對社會、文化等原因的考察[4]。20世紀90年代后,國際上一有些學者已經對肥胖醫療化的現象與肥胖流行病學的科學不確定性等提出了質疑,認為肥胖不能被簡單定義為單純、無問題的生物醫學范疇、疾病或病因學,而是一種社會性的建構與具有爭議性的問題[5]。
1 . 肥胖醫學化
肥胖(和超重)本身就是一種疾病嗎?2002年即有學者指出,早在1927年,肥胖被廣泛使用的“塞西爾醫學教科書”(Cecil Textbook of Medicine)牢固地確立為一種疾病[6]。中國臺灣地區學者鄭斐文(2012)認為肥胖被廣泛視作“有病”的現象,是從1996年世界衛生組織將肥胖列為慢性疾病開始的[5]。美國醫學協會(AMA)也于2013年正式宣布肥胖是一種疾病。在當下全球的范圍內,減肥幾乎都被視為是國民健康的重大議題,肥胖已然成為“全世界重要的健康問題”,是世界衛生組織提出的危害世界人口健康的流行病現象。也就是說,體重作為一種屬性已經被醫學化,作為一種需要診斷的醫療狀況,超重和肥胖這兩種體重分類已經被病理化,并被當作疾病來對待。“胖的人不再是大塊頭,不僅僅是’懶惰’,在當下的論述中,他們也有生物學缺陷、慢性病,還有其他與肥胖有關的疾病的風險,并且需要持續的醫療治療。”([7],p . 6)
通過一系列的社會化建制推進,“肥胖”實現了在現實社會中的醫學化過程。即通過將肥胖癥列在國際疾病分類中,將其定義為一種疾病,隨著肥胖教科書的出現,形成特定的醫學共同體,應用包括外科手術在內的醫療治療,專科考試制度及專業診所的發展,以及通過在醫學期刊上發表聲明和向大眾媒體發表聲明等策略([8],p .69)。此外,正如鄭斐文(2012)對中國臺灣地區肥胖的醫學化歷史演進過程的梳理所指出的,BMI(Body Mass Index)是肥胖醫學化興起過程中的一項關鍵的科學指標,原因在于其數值切分點牽扯到何謂肥胖與健康。BMI的定義的出現,其實是一個全球與在地的“移植”過程,在此過程介入的行動者包括國家、肥胖醫學組織、從業人員、WHO和在地的醫學研究機構[5]。
但事實上爭論還遠沒有得到解決。有學者指出,2013年美國醫學協會的成員投票決定將肥胖列為一種疾病時,無視專家委員會提出的反對意見,認為:肥胖不應被視為一種疾病,因為用于界定肥胖的體重指數(BMI)過于簡單和存在缺陷,而且也沒有與之相關的特殊癥狀。因為沒有特殊的癥狀,體重狀態本身并不能與健康狀態直接相關。相反,在體重指數和代謝健康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拉維和洛貝格(Lavie amp; Loberg)指出,在今天的美國,1/3的肥胖者代謝健康,而1/4的正常體重者代謝異常,默認的體重指數與健康的關系是有問題的([9],p . 22)。
更為復雜的問題是所謂的“肥胖悖論”,這項研究發現,對于被診斷患有從心血管疾病到關節炎、腎病、糖尿病和癌癥等嚴重疾病的人來說,超重或輕度肥胖實際上是有保護作用的,因為較重的人比較瘦的人活得更長。在《肥胖悖論》(Obesity Paradox)這本開創性的書中,醫學博士卡爾·拉維揭示了肥胖悖論背后的科學,并建議人們關鍵在于如何實現最大的健康而不是最小的體重。拉維不僅解釋了額外的脂肪如何提供額外的燃料,以幫助對抗疾病;他還認為,我們已經習慣于將健康問題框定為肥胖問題,而忽視了其他潛在的疾病原因[9]。肥胖悖論揭示了健康意味著什么,以及人們對肥胖的看法存在的問題。雖然當下社會人們肥胖的“發病率”可能正在上升,但它其實原本既不是一種“疾病”,也不是一種“流行病” ([10],pp . 94—95)。
2 . 肥胖機理的機械化
幾乎在醫學教科書的每一個版本中,對肥胖的基本定義都保持了一致性,即“簡單的熱量攝入超過支出”。因此,發胖機理被定義為“一種機械的/經濟功能和效率的基本輸入(energy in)/輸出(energy out)模型”[6]。研究者指出,超重和肥胖的科學都基于這樣的假設:身體就像一臺機器。在這種觀點中,身體是可預測的,并遵循在時間和空間上普遍存在的規律。例如,認為身體受科學可證實的規律支配的觀點推動了研究,旨在找出哪種飲食或體育活動最能促進減肥和一般性健康。根據“身體作為機器”的模型,個人或人群體重增加只能解釋為一般所稱的“能量失衡”,即飲食攝入(食物)的能量超過消耗(體力活動)的,簡化為卡路里數值的計算,這是一種嚴格機械的思維方式([10],pp . 38—47)。
事實上,關于體重和健康的科學傳播中有許多核心思想,都基于此機械的身體觀,運動和飲食所起的中介作用被簡單地認為是正確的。所謂的科學的減肥方法其實存在著各種問題,如節食的溜溜球效應(或體重循環,即反復減肥和恢復體重)。通過節食限制卡路里的攝入在短期內可以適度減輕體重,但絕大多數節食者體重會反彈,而且許多人反彈的體重比他們減掉的還要多([7],p . 239)。飲食科學表明當一個人節食時,身體產生的抑制食欲的激素就會減少,這會增加食欲,減緩新陳代謝,反而導致體重增加([11],pp . 47—50)。此外,體重受到遺傳影響的估值也很高,在人口水平上,大約25—40%的體重變異可以用基因來解釋([12],pp . 23—24),盡管遺傳學與環境相互作用,但那些天生具有“肥胖基因”的人比那些沒有“肥胖基因”的人減肥肯定要困難得多,而那些有著“瘦基因”的人在實現和維持正常的體重方面幾乎沒有困難([7],pp . 239—240)。
3 . 肥胖界定的科學不確定性
當下社會的肥胖論述建立了基于體重指數的體重分類。體重指數BMI是世界公認的評定肥胖程度的分級單位之一。世界衛生組織(WHO)在1990年提出了以BMI公式為測量肥胖的國際指標,對肥胖或超重進行定義[13] 。計算公式為BMI=體重(單位kg)/身高的平方(單位m)。
實際上,比利時統計學家、數學家凱特勒(Adolphe Quetelet)在19世紀30年代提出BMI,是為了監測和篩查而建立的,是為了觀察人口趨勢,而不是用于個人診斷的工具([7],pp . 30—31)。但是,20世紀70年代起,研究人員就開始來使用它的精確測量數據,對個體的體重和健康狀況進行分類,直至今天被更為廣泛地使用,成為醫學上的典范([14],pp . 9—10)。
這一廣泛使用的測量標準其實缺乏科學性。醫生和科學家們熱衷使用BMI,是因為它簡單且容易獲取、量化,方便比較和對人體的非創傷性。但這樣的數據并不是精確的測量和健康的預警器,忽略了個體的肌肉、脂肪及骨骼的差異性([14],p . 10)。而且在某些群體中,BMI并不能很好地反映身體的肥胖程度,比如老年人,尤其是優秀運動員。身體質量指數也沒有告訴我們脂肪的位置或者脂肪與肌肉的比例Petrelli, J ., Petrelli, J . M ., amp; Wolin, K . Y . . Obesity . ABC -CLIO, LLC, 2009 . ProQuest Ebook Central, 見https://ebookcentral .proquest .com .。單純地測量體重既容易又簡便,但測量脂肪卻不容易,因此,“超重經常被用作肥胖的代替品”,超重和肥胖的結合夸大了當下“肥胖流行病”的嚴重性,并可能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造成人們的體重焦慮。
此外,BMI的劃分標準(切點值)也存在一定的隨意性。1997年,由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任命的一個由9名醫學專家組成的小組投票決定,將體重指數(BMI)的超重分界點從27 .3(男性為27 .8)降至25(表1)。于是,根據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的新標準,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一夜之間超重了。專家小組認為,這一變化使BMI的分界線符合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而像“25”這樣的“圓形”數字更容易被人們記住([14],p . 105)。
1995年開始,中國臺灣地區“衛生署”建議使用BMI來全面定義肥胖切點標準(潘文涵,2004)[15],由于國際力量的介入,和亞洲的特例化,針對亞洲人訂出的“亞太肥胖指標”標準更為嚴苛,BMI介于18 .5—23才算標準,超過25即是肥胖[5] 。在大陸,BMI參考標準也做了一定調整,BMIlt;18 .5意味著偏瘦,18 .5≤BMI≤23 .9為正常水平,24≤BMI≤26 .9為超重。意味著如果一位中國女性的身高是1 .60米,那么,47 .36kg—60 .16kg是其理想體重([16],頁9—10)。
奧利弗(Oliver)在《肥胖政治》中指出目前還沒有醫學證據支持BMI在正常體重和肥胖之間的臨界值,沒有確鑿的證據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即以BMI的標準衡量,超重一定會對健康構成風險。換句話說,正如奧利弗解釋的那樣,體重指數強化了我們對瘦的文化偏好 ([17],p . 22)。BMI的計算統計方法,以所謂的“平均人”(average man)的概念來比較其他人,這樣一套計算技術與當今肥胖疾病的標準值所隱含的社會意義類似——離BMI標準值愈遠的,也就越背離正常文化規范下的“理想身體”[5]。
考慮以上幾個方面,所謂的科學減肥的方法其實存在著爭議和問題,忽略了遺傳等個體差異和環境等影響因素([10],pp . 32—34)。健康、體型和體重之間的關系并不是那么直接和重要,盡管在關于減肥的各種醫學知識中,透著各種看似客觀的科學專業詞匯、先進技術、照片或圖表統計,實際上,人們對肥胖、體重及其對健康的影響知之甚少。今天的減肥科學(醫學)與過去兩千年的減重節食史相比,本質上并沒有什么顯著的進步,仍然主要停留在機械地提倡節食和增加運動方面([18],頁3—4)。
二 性別、利益與媒介:導致流行減肥觀念的若干社會因素
這些流行的減肥觀念不僅在科學(醫學)基礎上存在著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其所反映的社會文化也存在著各種問題,同樣也受到了批判。本文以下面三個視角對主要的社會影響因素進行論述:
1 . 男權社會的身體規訓
巴掌大的瓜子臉、流暢的肩背、纖細的腰肢、修長的美腿……,在媒介宣揚的美的范本里,不僅身高體重是“女神”級別的(這樣的體重處于BMI正常值下限,甚至低于標準的“過輕”類別),各個身體部位都符合“完美”的衡量標準。這一“理想”的身體就成為普通女性夢寐以求、孜孜以求的終身目標。盡管在當下社會,男性也開始加入到減肥大軍,注意控制體重和保持身材,但女性仍為減肥群體的主體,因為許多女性傾向于不自覺地以男性的、社會的目光審視自己,改造自己。有關減肥性別研究為數眾多,本研究依據“管住嘴、邁開腿”這一廣泛流行的減肥觀念和方法,突出關注有關女性與節食和健身方面的關系研究。
減肥文化帶來的女性與食物的復雜關系,早就為女性主義研究所關注。學者蘇茜·奧巴赫(Susie Orbach)在20世紀80年代就曾指出,厭食癥不僅僅指的是被醫學確診的女患者,實際上厭食癥是一個連續性的軸,女性們都不同程度地被卷入到反肥胖戰爭——節食中去,這是由社會文化建構的女性特質決定的([19],頁162—163)。今天所有的現代女性都能在飲食障礙問題中找到自己,女性對于食品的情感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們飽受美味佳肴的誘惑大吃大喝,一方面她們受到苗條形象鼓舞努力節食([16],頁28—30)。格拉德和賴特(2005),哈里特·布朗(2015)和蘇珊·格林哈爾希(2015)也都曾對女性與厭食癥及飲食失調的案例進行討論,這些研究將女性飲食失調歸為社會原因,突破了過去的標準醫學模式的解釋框架。
隨著健身業的興起,女性身體開始呈現出一種更加健康的狀態,似乎表明女性化的社會理想已經改變,將女性從限制性的社會規范中解放出來,但格拉德和賴特指出對于女性來說,健康和身體吸引力在身體的外觀上被混淆了;社會規范不僅需要一個瘦弱的身體,還需要一個有工作能力的身體的證據([10],p . 159)。一些女權主義者指出,有氧運動和其他形式的鍛煉進一步促進了對“鍛煉”苗條身材的崇拜。現代女性不僅要看自己吃了什么,而且還要在生活中鍛煉身體,進行自我監控、自我規訓,在這些情況下,超重變得更加不可接受。苗條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一種文化評價,苗條意味著自制力,肥胖意味著懶惰、缺乏紀律([19],頁169)。關于體育運動的女權主義者文獻中充滿了對身體的所有或“問題”部分不滿意的女性的引述,這些女性一直致力于實現苗條身材的理想,但往往失敗。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他們想要的身體([10],p . 160)。
女性對“瘦”的狂熱追求銘刻著男權社會對女性氣質的建構和控制,在以瘦為美的社會文化下,苗條女性不僅在兩性婚戀市場上處于優勢地位,在擇友、升學、就業等社會活動中也能獲得不可估量的利益和價值肯定,肥胖甚至微胖女性則常常遭到歧視或遭遇不公平待遇。當代社會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對于女性身體進行全面控制和約束,迫使著女性按照標準化的形象來塑造自己([20],頁53—55)。女性癡迷于減肥,是在男權意志的身體標準與規范的建構下,不斷自我規訓的結果。有調查指出,女性開始減肥的年齡已經從14歲(20世紀70年代)降至到8歲(2015年),甚至已經影響到了父母對幼兒體重的焦慮([14],p . 34,序頁XIX)。女性往往已經把身體規范內化于心,以為是自我主動選擇的、發自內心的個體觀念和身體實踐。
2 . 減肥產業驅動的消費神話
當女性熱衷于不斷通過購買瘦身食品藥品、減肥計劃、診療方案,和參與塑身計劃等行為追逐理想身體的時候,媒介的消費主義色彩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正如SSK的愛丁堡學派的利益模式(interests model)提示我們,利益作為一種解釋資源,用來解決歸因問題(imputation problem),即“思想或信念是否以及如何能被認為是社會階級或其他集團的特殊利益的結果”([21],p . 45)。這樣的研究強調,“不管特定的傳播者有什么樣的動機,人們所遭遇到的’科學’總是滲透了某種社會利益,因此不可避免地隱含著現有的社會關系、價值觀和身份。”([22],頁276—277)我們要關注科學話語共同體背后的利益因素,正如有研究指出“減肥產業與醫學相結合,給減肥賦予了’健康的’科學意涵”([23],頁5)。
減肥產業利益也一直被認為是導致肥胖言論升級的主要原因。減肥已經成為經濟的一個巨大領域,因為制藥、生物技術、食品和餐飲業已經開始研究如何使用醫學的修辭(“它對你的健康有益”)來利用人們對肥胖疾病的恐懼。蘇珊·格林哈爾希(2015)指出,在我們這個追逐形象的世界里,每年能產生大約600億美元的利潤([7],p . 179—264)。而反肥胖戰爭背后的全國性敘述是擔心肥胖對國家的健康和經濟成本,但反肥胖戰爭本身的成本很少在公共傳播中提及,更不用說系統地統計了。
蘇珊·格林哈爾希(2019)還揭示了作為“大蘇打”產業(Big Soda)最大最著名的品牌可口可樂在中國取得成功的秘訣在于建立政治關系,以及產品和營銷的戰略本地化,通過一個復雜的機構、金融和個人聯系網絡,可口可樂已經能夠影響中國的健康政策。這可以解釋中國肥胖科學和政策如何強調通過鍛煉實現身體健康而不是飲食限制,來匹配“大蘇打”倡導的策略。可口可樂推出了一項多管齊下的多功能戰略,以避免遭受指責和保護其利潤,將自己塑造為“健康積極生活方式”的倡導者,宣傳所有食品和飲料都是健康飲食的一部分,含糖碳酸飲料的成分對健康有益,為避免肥胖,重要的是你運動了多少等等。減肥產業利益驅逐本質得以揭露與批判[24]。
3 . 媒介對減肥文化的建構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媒體中的信息影響著人們健康行為的趨勢[25],盡管前文指出的這些將肥胖疾病化的常規前提存在著很大的問題,但對有爭議問題的討論往往與專業文獻有關,很少能傳播到公眾當中。即便當一場爭論確實在大眾新聞中爆發時,非專業讀者也很難分辨出誰對,誰錯([7],p . 33)。
格拉德和賴特(2005)通過對科學文本、中間文本(科普)、大眾文本(大眾媒體)分別進行考察,分析了科學文本關于減肥的不確定知識如何被建構成確定性的科學知識,進而成為中間文本和大眾文本中默認的前提和背景。對學術文獻和大眾媒體中純粹的猜測被認為是“事實”的建構方式進行了分析。例如,發現科學的“證據”被循環利用,以給予權威和確定性等。盡管如此,大眾媒體、官方衛生組織的文件和其他文本經常重復利用關于肥胖的“科學證據”,以掩蓋其出現的主要研究領域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10],pp . 3—10)。薩吉和阿梅林(Saguyamp;Almeling,2008)也探討了醫學科學和新聞報道在構建肥胖作為一個社會問題的框架中的相互關聯的作用,指出新聞報道也會影響哪些醫學論文會得到媒體的報道,以及它們是如何被框定的[26]。
媒體在型塑流行“瘦”文化方面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國內外不少傳播學領域研究對大眾媒體進行了分析和反思,作者本人也嘗試對一般減肥公眾號及中醫類減肥微信公眾號進行了初步的案例分析[27—28],研究結論與西方女性主義研究對傳媒與廣告提供了大量單一的、規格化的瘦薄身體形象的批判基本一致,即大眾傳媒憑借其強大的文化符號權力,能夠推動女性標準身材的界定,構建了人們的身體審美和健康意識,對女性身體的文化控制和操縱顯示出強大的影響力[29]。
可見,強大的父權社會的“瘦身暴政”對女性身體的無止盡的瘦與性感的要求,以及消費主義文化的欲望刺激,是女性把減肥當成終身事業奮斗不息的重要原因,而媒介在構建肥胖科學(醫學)觀念和知識,進而塑造人們減肥觀念和行為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即女性減肥是消費主義、大眾傳媒和父權制的共謀。
三 STS視野下的理想減肥觀念
綜合以上這些“批判的減肥研究”所揭示的各種問題及其原因,我們可以發現,“以瘦為美、以胖為病”觀念的產生是復雜的社會建構過程。盡管其科學(醫學)基礎方面存在著醫學化、身體觀機械化和科學不確定性的問題,忽略了人體的復雜性、個體多樣性及環境等影響,但在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身體規訓,減肥產業營造的消費主義神話等社會文化因素的作用下,經由大眾媒介的推波助瀾,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和文化。那么,如何恰當地認識、理解和傳播減肥,就顯得尤為重要,也就是應該基于一個必要的前提,對以上科學(醫學)基礎和社會影響因素有良好的、學理性的綜合認識,在本質上對這一現象本身和造成現象深層原因,及解決這個現象的方式方法等進行一種具有反思性的理解。這種認識和理解,與科學有關,又不單純與科學有關,這樣實際就形成了一種以STS理論視野為基礎,關注肥胖科學與社會的互動的研究和實踐。
基于這樣一種STS理論視野和立場,理想的減肥傳播應該在以下方面做出努力:
第一,促進減肥問題上的性別平等。要認識到女性減肥熱現象及由此帶來的飲食障礙、心理問題等是社會的和文化的問題,而非單純的生理上的問題,在肥胖問題上,達到醫學診斷標準且有意愿的可以適當地進行診療,具備良好的性別意識,對待男女身材應一視同仁,盡管具體的診療方法會因為生理原因有所差異。
第二,倡導多元的身體的審美觀。翁貝托·艾柯(2011)在《美的歷史》一書中,出古入今,縱觀不同時期的藝術珍品,結合當時的藝術、文學、科學等文化思想,試圖探尋“美”之概念的理想標準。認為,美幾乎無時無刻不與其他特質彼此相連,向來并非絕對、顛撲不破的,而是隨歷史時期和地域文化更迭而不同,是社會意識形態在視覺層面的體現。可見,審美標準游走于千姿百態的變化之中,始終是多元并存的([30],導論頁10—14)。減肥傳播中宣傳單一的、標準化的審美忽略了“美”的認識的變化性和多樣性,加劇了減肥流行,帶來一系列心理的、社會的問題,應該倡導一種多元的、健康的審美觀。
第三,合理規范肥胖醫學化。要充分認識現行的、普遍的肥胖檢測標準,了解BMI體重指數本身也是缺乏足夠科學性的,對于什么是肥胖的診斷標準持有相對的、個體化的觀點。對于符合肥胖病診斷標準,影響身體健康及正常生活,且帶來一些疾病問題的人群,需要在醫師指導下進行適當的減重計劃。體重在正常甚至偏低范圍的人群,尤其是女性應以健康為重,應避免過度的醫療干預。
第四,減肥觀和減肥方法的祛科學化。充分認識到打著科學旗號進行宣傳的減肥科學不一定就科學,對科學與偽科學、非科學應有足夠的辨認能力,同時理解真正的減肥科學在其發展中,也廣泛存在著不確定性和爭議性。
第五,消解對“胖”的刻板印象,要認識到造成肥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攝入的熱量多于消耗的熱量這樣最基本的原因外,還有受到遺傳的、社會心理的、環境的、其他疾病引發的繼發性的因素影響,要承認人身體體型的個性化、多樣化的特征,客觀看待胖“為一種中性的、積極的,生物多樣性”,避免和消除對肥胖人群的嘲笑、諷刺和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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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Popular Concept of “Weight Loss” and Its Probl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S Theory
YUE Liyuan
Abstract: As a cultural phenomenon, weight loss is the common issue that people really concern. Knowledge, method and experience about weight loss,often labeled as “Science” and “Medicine” are frequently presented in the media. However, improper concepts and behaviors regarding weight loss have led to a series of social and personal problems, attracting wide attention and study from international scholars. Combining with the existing research literature on weight loss, this paper traces the scientific (medical) basis and source according to main concepts, contents, and the representative problems of weight loss widespread in China. Using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S), the paper conducts a discussion and analysis to provide deeper understanding and potential solutions to this social problem.
Keywords: STS, weight loss concepts, obesity medicine, media, ge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