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 張娜
【摘要】美國南方女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小說具有濃郁的哥特色彩,她的小說《善良的鄉下人》描述了哲學女博士哈爾加因殘疾而引出的身份認同危機和精神困境。本文通過觀察弗蘭納里·奧康納在《善良的鄉下人》一文中對“二重身”寫作模式進行的特殊變形,分析現代個體身份認同的危機。弗蘭納里·奧康納對以哈爾加和曼利·波恩特為中心的傳統的二元對立模式替身關系做出了顛覆與還原的三次變動,勾勒出一幅框架式嵌套的“二重身”模式,從而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精神困境——虛無主義者和平庸化的現代基督徒大行其道,以及由此導致的社會問題。二重身的出現暗示著主體陷入主觀危機,弗蘭納里·奧康納對人物的身份危機問題的刻畫,反映出現代語境中個體的信仰失落與生存困境,以及她對精神救贖做出的獨到思考。
【關鍵詞】二重身;《善良的鄉下人》;救贖;虛無主義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2-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6
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是美國當代天主教女作家,被公認為繼福克納之后美國南方最杰出的作家。她的小說因有著怪誕、荒涼、腐朽、黑色幽默的特征而常被歸類于“南方哥特式小說”。而“二重身”正是哥特小說中最為常見的一種元素,它的出現表明主人公內部的分裂正在擴大,并被視為對立面。二重身文學呈現出復雜多樣的形態,既可以是自內分化出的“雙身”及鏡中影像,也可以是由外疊合而成的“同貌”抑或“替身”,主客形象的關聯方式雖然取徑不同,但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反映了主人公的第二“自我” ①。簡而言之,主體和他的二重身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人格。
在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作品中,不難發現“二重身”模式是其寫作反復出現的一個元素,如:《郁林在望》中孫女是外祖父的“小復制品”;《審判日》中,老坦納發覺前罪犯黑人科爾曼是他的照片底版;《好人難尋》中,“不合時宜的人”是作為兒子哈利的替身,等等。這些故事中都有兩個看似不同實則頗有相似之處的人物,具有明顯的二重身特點。《善良的鄉下人》一文講述了同母親霍普威爾太太生活在鄉下的哲學女博士喬伊/哈爾加和《圣經》推銷員曼利·波恩特之間的故事。喬伊在殘疾后深陷虛無主義中,構建了“哈爾加”這一身份來同母親抗衡,而曼利·波恩特的出現是對其身份的考驗。故事通過哈爾加和曼利·波恩特表面身份的互換,以曼利·波恩特擊敗“哈爾加”這一身份而告終,哈爾加得以面對真實的自己——一個與母親相差無幾的女孩“喬伊”。因此,本文將以“二重身”關系為線索,觀察故事折射的現代人的身份追尋和精神困境,探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精神救贖路線。
一、變動的二重身與身份困境
“二重身”是一個文化母題,直到1796年,德國浪漫主義作家讓·保羅在小說《塞賓卡斯》中首次創造并使用了“二重身”這一文學概念,它才被正式確定下來。其英文為“Double”,中譯一般為“替身”“影子”等。二重身的原型最早可追溯到《會飲篇》中的“球形人神話”,該神話很好地表達了二重身的內涵,即對每個人來說都存在著一個互補的自我,每個人曾經在身體上依附于這個自我。學者于雷追溯“替身母題”,發現從最初“相似的生理特征,相悖的精神世界”,表現出人物對稱關系的創作范式,逐漸走向復雜。盡管在現代小說中,替身文學仍舊暗示著人格的分裂和身份缺失的問題,但這類小說的替身關系不再表現為傳統的善惡二元對立,二者的界限變得模糊,其傾向于“揭示獨特歷史語境下人物所面臨的倫理焦慮與混沌” ②。在不同的文學時代,該寫作范式和內涵不斷演變拓展。從表面來看弗蘭納里·奧康納創作的故事,其二重身的原型很容易被辨識出來,但深入內部,故事有著特殊的變形。
《善良的鄉下人》一文圍繞母女二人的代際關系展開。霍普威爾太太總用她的陳詞濫調來概括生活,因此她困惑于女兒喬伊的與眾不同。喬伊是個身有殘疾的女性知識分子,她相信理性可以戰勝上帝。殘疾的身體意味著沒有一個完整的自我,所以喬伊極力想要把握自己的生活。在自我創造的重生中,丑陋的名字“哈爾加”充當了她內在認同感的面具,喬伊被隔絕了外在美的可能性,因而她極為強調外在的丑陋,但她珍視美麗的內在自我。曼利·波恩特的神秘出現,為其內在自我提供了真正的考驗。初出場的他“真誠”“簡單”“世上的鹽”,以及要將自己奉獻給基督教服務處的美好愿望,生動展現出霍普威爾太太最喜歡的有關基督的陳詞濫調。弗蘭納里·奧康納選擇用倨傲的知識分子和鄉下男孩這種傳統的二重身模式作為故事開始的結構。
但這個二元結構并不穩固,弗蘭納里·奧康納進而用反諷結構顛覆了二元對立模式,展現了二者在表面對抗的語義層面之下的“合謀”關系。這是一種更具有現代性的“二重身”模式,替身關系中的主賓雙方不再是簡單的“并置”或“互補”,而是既“并置”又“互補” ③。在約會前,哈爾加的操控者性格已經表露無疑。她更改姓名;故意弄出巨大響聲使人意識到她裝有假肢;在生活中刻意不加修飾,努力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哈爾加”。此外,她也用優越感操控著他人,她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他人的救世主,還苛責母親的信仰,粗魯地對待他人,她與曼利·波恩特相遇后,想象引誘他和掌管他。隨著二元結構的潛層話語浮現出來,結構完成了它的第一次變形,二者從對立關系走向一種合謀關系。哈爾加的人物塑造在鞏固她自己的假設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視自己為掌控自我生活的人。曼利·波恩特顯然具有相同的能力,但他更有效地利用了這些使他們獨立和超越自我的特質。他同她一樣塑造自己想要的身份,他總能讓人按著他的想法行事。他能夠“騙”哈爾加放棄她的木腿,她的眼鏡,最終是她的獨立。與她相比,曼利·波恩特沒有受過教育,但他是一個更聰明、更能控制他人的人。
主體與替身的對抗過后,二者的替身關系再次發生變動,哈爾加同曼利·波恩特交換了表面身份,重新轉換為一種天真與老練的二元對立模式。在谷倉里,“曼利·波恩特”從基督徒面具下露出的臉,正是女孩自稱的虛無主義者的臉,而當“哈爾加”的面具掉落時,露出的不是別人,正是霍普威爾太太的小女孩喬伊。喬伊的出現是對曼利·波恩特面具消失的回應,她假裝“重生”成虛無,而他卻從出生起就什么都不相信了。曼利·波恩特以侵犯她的方式顛覆了哈爾加對他的期望,證明自己是操縱者,而不是她眼中的被操縱者,這摧毀了哈爾加的身份建構。但正是因為曼利·波恩特驗證了“哈爾加”這一虛構身份的不可靠性,使得喬伊有機會重新找到生命。
二、多重的“二重身”模式與精神困境
《善良的鄉下人》一文在中心情節迎來逆轉后,哈爾加得到根本性的改變,而小說中其他人依舊保持著原樣。然而四個人物之間的關系是環環相扣的,就像稍微歪斜的鏡子一樣,這些形象和身份相互投射,因而替身關系并非只有這一對,其他人之間也存在。弗蘭納里·奧康納利用這種鏡像關系,構建了多重的二重身模式。首先,哈爾加的身份構建失敗,最終證明了她與母親的親緣關系,因為“哈爾加”的整個身份都是建立在她母親的價值觀之上的。在親吻男孩時,她陷入了對母親角色的模仿,當他孩子般的“純真”變得不再可信時,哈爾加表現為喬伊,一個她母親論點的“復制品”。
然而,錯綜復雜的反思并沒有就此結束,因為曼利·波恩特并不是故事中那些“善良的鄉下人”的唯一代表。霍普威爾太太認為弗里曼夫人也是這些“真正的真誠的人”之一。就像曼利·波恩特一樣,弗里曼夫人靠利用他人的痛苦而茁壯成長,她對女孩假腿的持續迷戀,在曼利·波恩特成功奪走假腿的過程中,得到了體現和實現。如果說,喬伊最終證明自己確實是她母親的女兒,那么弗里曼夫人就成為曼利·波恩特象征性的“母親”。當曼利·波恩特取得決斗的勝利時,弗里曼夫人面對霍普威爾太太希望世人變得如同鄉下男孩一樣簡單的感慨,說了故事中最后一句諷刺的話:“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簡單……我就不會。” ④因此,哈爾加同曼利·波恩特的故事實際上影射了兩個女人之間的關系。不同于發生在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騙局,霍普威爾太太和弗里曼夫人的相處,實際上是真實的孩子和象征性的孩子之間相處的一個不那么險惡的版本。同哈爾加一樣,霍普威爾太太表現出她能控制局勢,但也是自欺欺人,因為弗里曼夫人總能主導她們的關系。
弗蘭納里·奧康納以哈爾加和曼利·波恩特的二重身關系為中心,嵌套多重替身關系的模式,呈現出一幅現代美國南部孤獨空虛的生活圖景,讓人可以看到現代生活是如何遠離上帝和他的精神。弗蘭納里·奧康納創作的年代,美國南部人在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產生了深深的存在危機。一部分人投向了科學與理性的懷抱,走向虛無主義。哈爾加就是如此,她深覺自己看清了現代情況,因此她要求母親反省自己,然而母親并不能理解。她只看到女兒表面上的殘疾,看不到女兒內心的傷痛。而曼利·波恩特清楚地看到了虛無,并利用它為自己謀利。他因對殘疾的不同看法博得了哈爾加的歡心,然而他并不像聲稱的那樣好。哈爾加盡其所能保護她的假肢,因為這是她保持獨立的手段。然而,當曼利·波恩特帶著這條假肢逃跑,致使哈爾加失去了一條腿時,她終于面對了一直談及的虛無。
弗蘭納里·奧康納沒有講述哈爾加離開閣樓后發生了什么,這暗示著哈爾加需要第二次失去她的腿,以使她母親和弗里曼夫人有機會看到虛無,她的腿必須從身體上消失,以便最終暴露世界的虛無。因為弗蘭納里·奧康納不僅意識到無神論者的虛偽,而且也察覺到現代基督徒已經偏離了天主教的原始精神。文中霍普威爾太太和弗里曼夫人把上帝當作她們嘴邊的掛飾。她們將哈爾加同普通女孩做對比,忽視她的殘疾,拒絕承認她所體現的人性缺失。然后曼利·波恩特拿走了假肢,以確保她們不再能夠忽視它,缺失最終迫使周圍的社會面對他們生活的虛無。弗蘭納里·奧康納借哈爾加的身體不完整,讓故事中真正的丑陋從那些身體完整的角色身上顯現出來,這說明殘疾的身體是現代的鏡子,正是因為社會層面缺失人性,人們不再是好人了,他們迫切需要認識到占據其中心的虛無,并修復其可悲的不人道。
三、于暴力覺醒中完成現代救贖
弗蘭納里·奧康納借哈爾加的故事展現出虛無主義對現實的滲透和侵害,那么該如何拯救這些深陷現代精神困境中的人們呢?她將救贖的希望指向了“基督教現實”,她試圖讓她的角色體驗一段充滿信仰的旅程。然而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生活經歷讓她意識到被喻為“圣經地帶”的美國南部并不像人們認為的那樣“以基督為中心”,這是因為有關尼采“上帝已死”的虛無主義宣言,直接摧毀了基督教價值體系。在與友人的信中,弗蘭納里·奧康納寫道:“當代生活中充斥著虛無主義,無論在教堂內外,你呼吸的都是這種空氣。” ⑤人們不再認真思考信仰問題,上帝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道德約束力。信仰的失落、道德的淪喪,才是大部分人的狀態。弗蘭納里·奧康納認為暴力能夠讓角色回歸現實,并讓他們接受恩典時刻。通過“恩典”時刻,弗蘭納里·奧康納讓她筆下在精神上疏遠上帝的角色能更接近上帝,但這種救贖的“代價”,通常以死亡、虐待或其他形式的暴力為手段。
在《善良的鄉下人》中,喚醒哈爾加的暴力時刻,不止一次發生了作用,它不僅幫助哈爾加回到了現實,也暗示著其他人的覺醒。首先,在谷倉中,弗蘭納里·奧康納沒有選擇將性暴力加在女孩身上。而是當哈爾加全身心屈服于曼利·波恩特之后,用心理上的暴力喚醒了哈爾加,瓦解了她的心態,顛覆了她的信仰體系。最終,她被留下來面對現實,即她沒有真正了解這個世界。哈爾加對自我生活的控制點被剝奪了,如同假肢的出現是哈爾加走向構建自我身份的開始,而像現在她的假肢被人裝在手提箱里帶走一樣,她也失去了自我構建的身份。
暴力使得哈爾加從原先的傲慢自大中走出來,讓她看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認識到上帝并沒有走遠。哈爾加自稱為虛無主義者,比信徒更為優越,這就是她為什么粗魯地對待周圍的人,并且計劃引誘且羞辱曼利·波恩特這個基督徒并讓他遠離宗教的原因。這正是弗蘭納里·奧康納所譴責的那種想法,同時她認為暴力代表著毀滅和救贖,指向一個更真誠和更以上帝為中心的未來。因此暴力是改變哈爾加生活方式的唯一工具。當哈爾加發現自己與曼利·波恩特的角色發生了互換,她不僅被這個男人引誘,而且曼利·波恩特還利用她明顯的天真和缺乏經驗,使她變得脆弱。她意識到,她的教育和優越感毫無意義,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男人不僅貶低了她,而且向哈爾加表明,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聰明。被羞辱的哈爾加沒有假肢無法離開谷倉,她將為此付出代價。她所處的脆弱狀態是由于暴力造成的,現在哈爾加意識到她與她母親或其他人并沒有區別,這迫使她轉向謙遜的狀態,朝著她“回到現實”精神旅程的深刻改變邁出了第一步。雖然這并非是二重身接近和諧與和解的典型形象,但喬伊還是通過與替身的相遇,在痛苦和暴力中擺脫了幻想,最終有機會實現一個更真實的自我。
四、結語
弗蘭納里·奧康納通過轉變哈爾加與曼利·波恩特之間的二重身關系,展現了現代人缺乏真正信仰上帝的精神狀態:基督信仰已被世俗價值消融并逐漸的切斷,上帝只是一套說辭,背后是人們不知道怎樣去信仰的困境,對神“贊美”“禱告”“祝福”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寒暄之詞和象征性的符號,致使人類走向自我主義、利己主義的自我判斷之中。正是由于這種與上帝的隔閡,弗蘭納里·奧康納選擇讓角色需要暴力回歸到她認為正確的現實,無論是哈爾加以她的無神論表現出來的虛無主義,還是她母親以自私表現出來的偽基督教徒的態度。弗蘭納里·奧康納試圖通過暴力讓偽教徒們看到自己的惡行,幫助這些深陷精神困境的角色重新找到自己的道路,獲得精神上的救贖,從而構建出一條更好的救贖之路。
注釋:
①鄭體武、王宇喬:《論俄羅斯文學中的分身現象》,《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83頁。
②③于雷:《替身》,《外國文學》2013年第5期,第106頁,第105頁。
④(美)弗蘭納里·奧康納:《好人難尋》,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頁。
⑤(美)弗蘭納里·奧康納:《生存的習慣》,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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