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中國》理論視角下的《紅樓夢》閱讀教學舉隅

郭文麗

將《鄉土中國》與《紅樓夢》進行關聯閱讀具有可行性。首先，《鄉土中國》與《紅樓夢》的文本內容具有關聯性?！多l土中國》所闡述的差序格局、禮治秩序、長老權力等概念在《紅樓夢》中多有呈現，四大家族的生活圖景、人物的行為模式、女性群體的命運走向也都受到了鄉土特性的影響。其次，符合高中語文教材的編寫次序?！多l土中國》單元學習任務是在必修上冊完成，而《紅樓夢》單元學習任務則是在必修下冊完成。在教學安排上，《鄉土中國》為《紅樓夢》的閱讀教學提供了社會學理論支架。如詹丹所說：“高一上學期就把《鄉土中國》納入必修教材，所以應該有意識地把《紅樓夢》與《鄉土中國》參照起來閱讀。事實上，《鄉土中國》也不時舉到《紅樓夢》的例子?！弊詈?，《鄉土中國》與文學著作關聯閱讀具有普適性，并不局限于《紅樓夢》。如，《鄉土中國》常引用《論語》中的內容進行社會學的解讀。另外，《鄉土中國》對于鄉土小說文本解讀具有重要意義。如《祝福》中祥林嫂的悲劇、《阿Q正傳》中阿Q的生存處境、《邊城》中的風俗人情，都與鄉土世界的社會特性相關。

張冠生曾說：“《紅樓夢》中的人演出了‘差序格局大典型場景?！辈钚蚋窬质恰多l土中國》系列概念、現象和理論體系的基礎，它描述了以親緣關系為主軸，受地緣影響的社會關系網絡。“差序格局”不僅影響著人們對人際關系的處理方式，而且深刻影響了整個傳統社會群體結構。費孝通將其比作“水波紋”，這波紋是由近及遠的，波紋的大小取決于中心石頭的重量，同時沒有人能夠清楚地劃分這波紋的邊界。本文聯系《紅樓夢》相關情節以期明晰這一概念，并從“差序格局”的角度展開對《紅樓夢》的深度理解。

一、差序格局是以“己”為中心的

山東青島2021年高三質檢題中，體現了關聯閱讀的命題思路，題文如下：

“請你從《紅樓夢》人物賈政、王熙鳳、香菱中任選一人，對‘差序格局進行具體分析。不超過100個字?！?/p>

借這道題的思路，從差序格局看寶玉挨打這一經典情節。賈政和賈寶玉體現的是宗法社會下的父子軸。寶玉喜在內闈廝混，不得賈政喜歡。寶玉上學堂，賈政嫌道“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父權威嚴，讓寶玉如同老鼠避貓。鄉土社會的家庭以父系為主軸，父子聯結應該最牢固。但第三十三回，忠順王府家仆到訪問責，賈政又是親自獻茶又是賠笑，可以說卑躬屈膝?？梢钥闯鲋翼樛醺匚桓哂谫Z府，在這種情況下，從自己和賈家的利益出發，賈政就只能痛打寶玉息事寧人，把賈府與忠順王府的內外順序顛倒過來。這就體現出以自我為中心分辨親疏遠近的差序格局的特點。

“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倫就是一種差序，君臣、父子、男女、貴賤等各有區別，構成差序。在差序格局下，背棄了綱常倫理的寶玉和賈政在本質上是格格不入的。在第三十三回中，因為忠順王府的詰問、賈環的挑唆，在賈政的心目中兒子將來會“弒父弒君”，威脅到整個家族，為了家族延續性事業，他也必然會嚴懲寶玉，此時，對倫常的維護早已超過親緣。而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典型的差序格局。推己及人，由家到國。賈政的價值觀體現著儒家的主流價值觀，一旦違逆，便是大逆不道。

而王夫人在寶玉挨打過程中也沒有直接制止賈政，而是說“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情急之下王夫人不但無法斥責賈政，還要表現出對賈政的關心。因為在賈家的人倫秩序中，賈政的話語權在王夫人之上?！按蛩缹氂袷滦?，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母作為家族的中心，在人倫格局中體現了長老權力，王夫人以賈母的名義主張，更具威懾力。最后王夫人又想到死去的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在賈府中因有子嗣才有社會價值，寶玉挨打后她下意識的擔心惶恐也是以己為中心的，這很符合她的身份和思維。

《紅樓夢》中次要人物踐行道德的標準也是因人而異，以自己為中心的。如賈雨村由于顧及“知遇之恩”，懼怕“護身符”，在“葫蘆案”中罔顧綱紀，顛倒是非維護殺人者薛蟠，草草結案。賈府的公子也深諳此道：賈薔和賈蕓想要獲得差事，都通過關系網求到王熙鳳面前。“探春理家”中，趙姨娘大鬧議事廳，怒罵探春不知道“拉扯”自家親戚。恰恰印證了《鄉土中國》中所說的，傳統社會的人際關系建立在差序格局之上，個人道德皆以自我為本，從自我開始，推己及人。

二、差序格局的貴賤、親疏、遠近、上下之別

費孝通對“倫”的解釋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比伺c人之間形成的倫次是有差序的，關系是有親疏、遠近、高低、貴賤之分的。

《紅樓夢》中提及林黛玉與薛寶釵之于寶玉的親疏關系。在大觀園眾姐妹分配房間時，賈寶玉主動詢問林黛玉想住哪處，并讓林黛玉自己選擇住所。分配大觀園的房間時，林黛玉的住所是她自己選的，而薛寶釵的住所則是由王夫人分配的。第二十回賈寶玉一語道破，“你這么明白的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她比你疏……”這句“親不間疏，后不僭先”體現了鄉土社會中處理家庭關系是以親緣為本位的。林黛玉是賈代善之女賈敏的女兒，而薛寶釵的母親是賈政之妻王夫人的姊妹，同為賈家的親戚，林黛玉與賈府形成的親戚關系是由賈代善（男）所延伸出去的，而薛寶釵則是由王夫人（女）延伸出去的。從血緣關系而言，以男性血親為主軸，產生了親疏之分，這便是“差序格局”。

“元妃省親”同樣體現了“差序格局”。元春省親那天，賈母等人按禮制大妝，穿戴齊整。賈赦帶領全族男性成員在西街門外迎候，賈母領全族女性成員在大門外迎候。賈母、賈政等人都跪在元春面前。整個省親過程等級分明，禮儀嚴謹。寶玉作為元春最疼愛的弟弟，也因為是外男不敢貿然闖入。身為外眷的薛姨媽、寶釵和黛玉都不得隨意進入。這一切都體現了賈府對省親儀式慎之又慎，處處透露著君臣之分遠遠高過省親本來的意義。而賈政向元妃問安，也是以臣子而不是父親的身份。團聚是省親頭等要事，即便是自己的孫女兒、女兒，有了君臣之分，總是君臣在前，親緣在后，國禮在前，家禮欲行而不得。

探春對趙姨娘的態度亦是差序格局的體現。第五十五回中，王夫人讓探春協理家事。當趙姨娘想通過探春的權力拉扯外家時，探春說道：“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從她說“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可以看出，她不認趙姨娘的兄弟為舅舅。探春的身份是由父親賈政賦予的，就決定了探春也是主人；而趙姨娘是奴婢，尊卑有別是殘忍的社會共識。在嫡庶制度下，在探春的差序圈子里，先有賈母、父親賈政、嫡母王夫人、嫡兄弟寶玉，嫡系一脈的親戚，最后才到趙姨娘和庶子賈環。賈家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它的等級秩序具有廣泛的社會象征性。因此，探春看似薄情，實則是合乎宗法社會傳統的，是“守禮”的體現。

再從王熙鳳過生日來看。賈母想“湊分子”攢錢給王熙鳳操辦一場生日慶典。居于長老權力中心的賈母定調說“出二十兩”，客居的薛姨媽笑道“也是二十兩”，邢夫人和王夫人是賈母的兒媳，因此說“我們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王夫人、邢夫人與薛姨媽同輩分，也隱含了薛姨媽在這里不能按賈母的晚輩來算，二十兩是作為親戚客氣的美意，邢王二位夫人如此說也是對薛姨媽委婉道謝。“自然矮一等”，當然也是以自己的輩分定位來表達對賈母的敬重。輪到尤氏與李紈兩位孫媳婦“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出十二兩罷”。接著是迎春、探春與黛玉、寶玉等，對此，賈母的定奪是“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未出閣的小姐、未成家的公子又是一種次序，雖然他們與尤氏、李紈在輩分上是平等的。所以，即便是從日常生活場景中也能感受到賈府的差序格局。

《紅樓夢》中君臣、父子、親疏等都有著嚴格的層級，居于較高層級之上的有絕對的話語權，但他也并非無所不可為，他必須尊崇仙逝的祖先之制。在差序格局之中，人像被塞進格子里。若干個格子組成一個高塔，人的身份地位不同，處的格子也就不同。在這種層級制度中，底層人的言行和資源享用，必須順從上一層的人，若違反了這些不成文的規定，就被視為破壞了規矩。如佃戶要按時交地租給小地主，小地主上還有大地主；清虛觀的小道士因跑不及被鳳姐狠狠地打耳光；金釧兒、晴雯因被疑和寶玉有染，便被毫無尊嚴地發配；薛蟠打死人可以揚長而去；迎春遭遇中山狼卻無處求助；元春省親要接受父母及祖母的禮拜；而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都因為在這樣的社會格局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格子，在自己的格子里守住自己的本分才能安身立命，十二金釵的命運也被釘死在了這樣森嚴的秩序中。

三、差序格局具有伸縮性，形成的“圈子”邊界是模糊不清的

鄉土社會的“圈子”會隨著中心勢力的薄厚而變化，此所謂“圈子”大小的可伸縮性。并且差序格局“可以包羅任何一個要拉入自己的圈子、表示親熱的人物”，此所謂邊界的模糊性。

從賈家的親戚來看差序格局。費孝通在“差序格局”一章中講到其伸縮性時說：“大觀園里，可以住著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寶釵，后來更多了，什么寶琴、岫煙，凡是拉得上親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勢力一變，樹倒猢猻散，縮成一小團?！倍κr期的賈家，是一個典型的勢力巨大的社會圈子，范圍可謂是一表三千里。秦可卿的喪禮上，不僅賈氏宗族來吊孝，連北靜王也當日探喪上祭。送殯的、設路祭的更涉及諸多公侯王孫等。吊孝送殯人數之多，身份之廣之高，都體現了賈府“圈子”勢力之大。賈府落敗時則樹倒猢猻散，賈母逝世“內里竟無一人支持，只有鳳姐可以照管里頭的事”。與秦可卿的喪事相比，也可以看出賈府的中心勢力逐步減弱，圈子漸漸縮小，原先處在勢力中心的人不斷向邊緣移動。所以在賈母的葬禮上，便出現了各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行為和心態，這也反向地證明了賈家的圈子已經縮小、衰弱。

從劉姥姥三進大觀園來看差序格局的伸縮性。劉姥姥作為一個賈府遠親，來往頗少，對賈府的作用也少，只能算是賈府最遠最薄的水波紋。當劉姥姥不能為自己帶來利益時，王熙鳳就用些許銀兩打發她；當劉姥姥得了賈母歡心，態度就完全不同；而當賈府破敗，自己有求于劉姥姥時，態度極為誠懇。這既體現了差序格局的伸縮性，也體現出以與自己親疏遠近的標準來處理人際關系的差序格局的特點。

再談差序格局邊界的模糊性。事實上劉姥姥可謂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而王熙鳳見到劉姥姥時雖然壓根不知道這是“哪里冒出來的”親戚，卻也說皇帝還有幾門子窮酸親戚，拿出錢銀去救濟?？梢娝^差序格局，是沒有明確的邊界的。劉姥姥與賈家尚且有連宗關系維系，《紅樓夢》第二回中，僅僅因為同姓，冷子興便認為賈雨村與賈府有關系，而此時賈府并無人認識賈雨村。賈雨村與賈家僅僅是同姓，實則并無任何血緣聯系，到后來借助推薦和辦事巴結而成為賈府的門客，最后成為賈家圈子里的人。賈雨村之于賈家，從其身份本身的無關到他成功融入賈府的有關，也是差序格局圈子邊界模糊的體現。

《鄉土中國》中，差序格局形象地描述了社會體系中人和人之間差序格局的次序關系。《中庸》把五倫作為“天下之達道”，可見“倫”“差序”對中國社會結構的重要影響。每個中國人都生活在這種層層的差序里面?！都t樓夢》以藝術的形式蘊含了鄉土社會的諸多特質。就《紅樓夢》來探討“差序格局”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鄉土中國》中的系列觀點，從“差序格局”來看《紅樓夢》，更能看清看透文學作品中反映的鄉土社會的本質。

（作者單位：福建省泉州第一中學）

編輯：蔚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