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玉瀟城的宋白小公子最近又出了名——他在九州畫宴來臨之際,口出狂言說自己的畫一定會一鳴驚人,拔得頭籌。
有人當即嘲諷:“束發小兒的井蛙之見罷了。”
“仗著有個城主父親,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
這也不怪旁人瞧不上他,九州畫宴是玉瀟城最有名的集會,每隔三年城主就會廣發請帖,邀請天下畫師前來作畫。要想獲得魁首,可不是空口白牙就能做到的。
宋白雖然少有盛名,但畢竟只有十五歲。他沒有廣覽天下美景,也不曾博覽群書,畫的多是玉瀟的美景。說來,出名靠的不過是少年的幾分靈氣。
“不過是幾分靈氣?”宋白想到這里,爬山的腳步瞬間更有力了。他拿著自己撿的樹枝充當寶劍,將沿途的野花野草打得七零八落,說道:“我一定要畫出最震撼的畫,讓你們所有人都明白,什么叫作‘少年靈氣’!”
等太陽落山,他找到一處樹洞充當住所。這次,他是瞞著爹娘一個人上山,只因城內素有傳聞,山中有詭譎多變的妖怪。要是他畫出妖怪的真身,肯定能另辟蹊徑,讓所有人都震驚。
看著玉瀟山腳下城內的點點燈火,他憤憤地啃著干糧:“我不就在隔壁小白面前吹下牛嗎?要不是他說什么玉瀟城總舉辦集會,卻從不出天才,只怕年年被人嘲弄。我也不會氣得口不擇言。”
現在他騎虎難下——要是這次九州畫宴上拿不出東西,作為城主小公子,他還有什么臉在城里混?
啃完干糧,宋白在蕭瑟的夜風中昏昏欲睡。
“宋公子……”一道溫柔的聲音響起。宋白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立刻被湊到眼前的一張臉嚇得倒仰。他連滾帶爬地退出好幾步,才驚魂未定地問:“你是誰?!”
問完后,他才覺得不對。正是深夜,四周是如同濃墨般的黑暗,眼前的少女卻散發著微微的光亮。她穿著一襲靛青色長袍,衣裙上繡滿了閃爍著銀光的暗紋,周身還飛舞著數十只金色蝴蝶。
眼前奇異的場景完全不同于他熟悉的人間。宋白顫抖著聲音說:“妖怪姐姐,你放過我吧!”怎么他還沒深入山林,就碰到了傳說中百年難遇的妖怪?!
2
“可我是特意來找你的。”少女在宋白身前蹲下,蔥白的指尖點了點他放在一旁的畫具,“我很喜歡你的畫。”
少女似乎對他的事情了如指掌,說道:“距離九州畫宴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如果你能為我畫一幅畫,我就保你這段時間的平安,還可以介紹一些妖怪朋友給你認識。”
宋白捂住怦怦跳的心臟,小心翼翼地問:“你對畫有什么要求嗎?”
去年,他因為貪玩打壞了父親心愛的白釉印花碗,沒辦法只好上街為人作畫籌錢。為了讓別人心甘情愿掏銀子買畫,他聽到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要求。等好不容易籌到了錢,他立刻卷鋪蓋回家,立誓再也不為他人作畫了。
“只要你用心、滿意就行。”少女說。
宋白嘀咕:“我對每幅畫都挺用心,也挺滿意的。”
少女沒有說話,反而是她身邊的金蝶推過來一個個光團,里面全是他這些年丟棄的畫。
宋白看著上面稚嫩的筆觸,不自覺地臉紅了。他試圖將那些畫搶過來,卻被少女按住了額頭,動也動不了。
她說:“我知道你心氣高,對畫作有很高的要求。只要你不敷衍我,我就不會為難你。”
為了盡可能讓雙方滿意,他們約定在他回城前三天為她作畫。在此之前,少女要帶他領略山中妖怪的風采。
少女名叫蝶墨,是一名修煉百年的蝶妖。
確定蝶墨不會傷害他后,宋白帶著能搬運東西的金蝶連夜趕回家,帶出了好多筆墨紙硯,只為了多給自己作畫的機會。
雖然蝶墨說她的朋友不算多,但宋白仍舊在短短時日內大開眼界。他跨過了一道不知名的結界,跟隨蝶墨見到了人類輕易見不到的山景。巍峨大山中七彩的妖氣四散,這些妖怪像人類建宅那樣劃分著地盤。在一塊山坳處,還有一個小城鎮,城鎮終日熱熱鬧鬧,妖怪們售賣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宋白帶著半張狐貍面具,看見什么都想買來看看。可人類的銀子在這里不值錢,他連一朵名為“馨茶”的花都買不起。聽說,只要將這朵花碾碎服下,自此便不會再受夢魘困擾。
宋白想著這些年,父親為了各種事情殫精竭慮,晚上總是會起夜看月亮。父親嘴上說得風雅,但眉間的皺紋卻清晰地展露著他的愁緒。若是有了“馨茶”,父親至少可以多睡些好覺。
“蝶墨姑娘,可否為我買下這朵花……”宋白有些不好意思,急急補充道,“我可以再為姑娘畫一幅畫,不,幾幅都行。”
蝶墨看了看他,隨后伸手落下一只蝴蝶。她將蝴蝶遞給攤主,如愿換回了“馨茶”。
“那便將你這段時間的廢稿都贈予我吧,也省了金蝶去荒郊野嶺尋找碎紙的工夫。”蝶墨語氣淡淡的,宋白卻變得更加窘迫。
自從知曉蝶墨在收集他的廢稿,他每次落筆都分外小心,就算有畫錯的,也小心撕碎趁她不注意埋到樹下。沒想到,她雖然沒說什么,卻把這些都看在眼里,還將那些廢稿又挖了回來。
“哪有這樣做的?”宋白有點兒生氣,畢竟沒有畫師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失敗品。可“拿人手軟,吃人嘴短”,他剛接過“馨茶”,實在不好對她發脾氣,只能委屈道:“我用畫好的畫換你收集的廢稿,行嗎?”
蝶墨走得頭也不回:“不行,我都要。”
蝶墨似乎真的很喜歡他的畫,每次他只要一攤開紙筆,蝶墨就會放下手中的事情,坐到不遠處認真看。她呼吸輕淺,不離開也不打擾。宋白抗議過幾回,也就放任她觀看了。
這天,宋白看著蝶墨專注的側臉突發奇想,問道:“你以前也這樣看過我畫畫嗎?”
蝶墨一愣,沒有說話。宋白等不到回答,只好低頭繼續琢磨如何下筆。
不知過了多久,蝶墨才輕輕開口:“我只有在春日能去人間。這三年的春日,我常常以蝴蝶的身份去看你作畫。”
3
自從和蝶墨交談后,宋白變得更有壓力了,廢稿眼見著就多起來了。
宋白忽然覺得,比起在九州畫宴上丟人,支持與喜愛更讓人坐立不安。他下筆好像越來越不純粹了,每落下一筆,都會不自覺地想:這樣畫她會喜歡嗎?她會不會覺得我畫技太差?會不會對我失望?
“她能不能別這么喜歡我的畫?”連續失眠三天,宋白終于忍不住翻身起來,準備找蝶墨談判。
這是一個月圓夜,宋白跟著金蝶一路尋找著蝶墨的蹤跡。蝶墨素來少眠,每次夜深大家安睡的時候,她就會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待著。
一路走到城鎮邊緣,宋白才看見了蝶墨的身影。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數十只金蝶就像是盞盞蝶燈,將她手中的畫卷照得透亮。她神色寧靜,眼睫微翹,似是在欣賞畫卷,又像是透過畫卷在看其他東西。
宋白靠近后才發現,這是他這幾日新畫的《玉瀟繁會圖》——熱鬧的集市中,各種樣貌的妖怪或躺或坐,或笑顏或皺眉,生動刻畫了集市中的實景。
“等你回家,你就說這是你的一場夢。”見他過來,蝶墨并不驚訝,帶路的金蝶早已將這消息告知了她,“我以后也不會打擾你。”
宋白在她身邊坐下,真誠發問:“為什么是我呢?”
他其實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畫作也只是在玉瀟城有幾分名氣。出了玉瀟城,他只怕會如露珠落入河流般泯然眾人。所以,這次為了能在九州畫宴中有姓名,他選擇獨辟蹊徑上山采景,而不是待在家中苦練畫技。
想到這里,宋白不由有些失落:“我的畫不配你這么喜歡。等九州畫宴開始,你可以悄悄去看,一定會有很多很多優于我的畫作。”
“我愛玉瀟山,就像你愛玉瀟城一樣。”蝶墨沒有反駁他,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三年前,你也想參加九州畫宴。可你作的《玉瀟山城圖》被人說平庸無趣,你不想玉瀟城因自己的畫而受辱,所以選擇放棄參加。”
“我很喜歡你的那幅畫。玉瀟山風景秀美,春夏秋冬各有奇景;玉瀟城內百姓和樂,東西南北處處溫情。許多人心懷天下,卻看不見腳踏的土地。你是唯一一位一直想將玉瀟展露在人前的畫師。在我心里,你畫的所有都是優于他人的。你不用對此有壓力。”
宋白愣住了,他一時之間如鯁在喉。那些說不出口的小心思,原來在某個時刻,都被一只蝴蝶看在眼中。
他的確熱愛著玉瀟城,也希望玉瀟城能夠留下更多人,而不是只能憑借每隔三年的九州畫宴才能多些人氣;他希望城內的每個人都不用為生計發愁,那些外來的人能源源不斷帶來生氣;他希望父親不要總為城內的百姓擔憂,而夜不成寐。
“你不要多思多慮。”蝶墨說,“玉瀟城與玉瀟山一直都很好,也會越來越好。”
尾聲
九州畫宴召開之際,宋白最新的《玉瀟山城圖》和《玉瀟繁會圖》就像是蝴蝶掀動的翅膀,在無數人心中留下了點點漣漪。
他沒有拔得頭籌,但也獲得了許多稱贊。有人贊他“靈氣逼人”,也有人贊他父親“虎父無犬子”。宋白都欣然笑納——他仍舊在乎他人的評價,但更愿意將心思花在對畫面的雕琢上。
他發現,只要不怕失敗,成功似乎也沒那么遙不可及了。只要多一個人看見他的畫,玉瀟城的美景就會被多一個人看見。
對了,他還送給了蝶墨好幾幅畫,其中最喜歡的是那幅《玉瀟蝶燈圖》——正是那夜他見到的正在欣賞畫卷的蝶墨——金蝶閃爍微光,少女眼神飽含柔情,就像俯瞰人間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