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青綠染荷塘 改寫中國陶瓷史的發(fā)現(xiàn)

中國是陶瓷的故鄉(xiāng)，早在8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中國人就發(fā)明了陶器，開啟了人類生活藝術(shù)的文明。隨著制陶技術(shù)的不斷發(fā)展提高，青瓷在唐宋時期達到了歷史高峰，陶瓷也成為中國的代名詞。在唐宋六大名窯中，柴、汝、官、哥、鈞五大名窯都是青瓷。同時，越窯、耀州窯和龍泉窯的青瓷也都曾是宮廷的官器或貢器。今天，這些青瓷成為國內(nèi)外各大博物館的藝術(shù)精品和鎮(zhèn)館之寶。自然精致的造型，凝重唯美的質(zhì)感，瑩潤柔和的釉色，古拙典雅的神韻，這些極具藝術(shù)魅力的青瓷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我喜歡老窯瓷，尤其喜愛收藏一些老窯青瓷。

青瓷通常是指顏色為青綠、青灰、天青、粉青、梅子青和秘色等青色調(diào)的瓷器。這些青色調(diào)瓷器的釉料都是以氧化鐵為著色劑，因而學術(shù)界把釉料中以氧化鐵為著色劑的瓷器都歸類為青瓷。如唐代壽州窯的黃釉瓷、北宋建陽窯的黑釉瓷、宋代鈞窯的紅釉瓷等等，均以氧化鐵為著色劑，雖然顏色不是青色，但也屬于廣義概念上的青瓷。中國古代的美學理念突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蘊藏著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中國傳統(tǒng)色彩文化尊祟的“五方正色”中，青色為五色之首，代表了五行方位的東方；中國文化重要象征的“四大神獸”中，青龍為尊，代表了東方之神。青瓷既有傳統(tǒng)的美學理念，也有深邃的文化傳承，古人祟尚青瓷正是源于這種思想和文化的體現(xiàn)。

這件瀝粉捏塑力士背負高足荷葉洗是唐代鼎州青瓷的經(jīng)典之作，也是老窯秘色瓷的藝術(shù)奇葩。奇巧古拙的造型、凝厚至純的青綠、酥潤內(nèi)斂的光澤，穿越的千年氣息和充滿張力的神韻撲面而來。舒展圓形的荷葉捏塑成淺盤的形狀，直徑有12.4厘米，邊沿上下翻卷著16朵花口，起伏錯落，張力飽滿，富有韻律。荷葉運用了瀝粉工藝，堆塑了荷葉的葉脈，7道葉脈衍生14道，再衍生成28道至56道，中部凸顯，逐漸淺淡，栩栩如生，鮮活靈動。荷葉背面堆望了圓筒形和圓環(huán)形兩層相連的高足，圓筒對應(yīng)荷葉正面形成了國環(huán)狀的凹底，看著就像盛著一泓清水。洗子高9.2厘米，底足塑有唇邊，直徑6.1厘米，上節(jié)筒形足均分為三個弧邊鏤空的三角形，下節(jié)環(huán)形足上端有1厘米寬的邊沿，上面雕塑了3組屈膝營負、雙手上擎荷葉的力士，臀靠筒壁，頭頂荷葉，曲臂堅挺，神態(tài)面相各異，似有力挺千鈞之態(tài)。底足露胎，細膩灰褐，胎中浮現(xiàn)小點狀鐵斑結(jié)晶。胎釉結(jié)合處氧化形成火石紅，胎壁薄而整體均勻，雕塑工藝精湛，人與自然情景交融、生動鮮活。青綠泛灰含黃的釉色，乳濁清澈，肥厚凝重，深邃脂潤，酥光內(nèi)斂。橘皮釉面，大小氣泡聚沫攢珠，積釉處色深泡大，死氣泡、破氣泡自然分布。荷葉邊緣釉薄光亮，呈漸變褐色，縮釉露胎亦然，底足唇邊積釉處散見淡藍色窯變，局部呈現(xiàn)七彩蛤蜊光。釉面多有開片，呈細碎冰裂紋，開片由內(nèi)向外而成，側(cè)光不見片紋，但見局部泛漿微突，哈氣返有土香味。這些特征與唐代至北宋早期鼎州青瓷的燒造工藝是十分吻合的。

何以神秘千年

2018年12月，浙江大學與陜西省文物系統(tǒng)聯(lián)合發(fā)布了陜西富平銀溝遺址考古研究的重要成果。研究人員在該遺址發(fā)現(xiàn)了300余座窯爐遺跡和多種制瓷工具、模具、原料等，采集了大量類似法門寺秘色瓷，柴窯、越窯、汝窯、鈞窯等品質(zhì)特點的瓷器標本和青白瓷、白瓷、彩瓷、黑瓷、醬釉瓷等標本。這些瓷器標本，雕塑工藝精湛，器型豐富規(guī)整，胎體細膩、胎薄均勻，有的使用二元配方，燒造工藝高超，胎釉結(jié)合好，瓷化程度高。秘色青綠泛灰，淡雅柔和，清純瑩潤。尤其是精細青白瓷，其透明度，胎體之白度、強度，燒成溫度等均已達到明代景德鎮(zhèn)燒造瓷器的最高水平。研究表明，銀溝遺址陶瓷器的燒制始于漢唐并一直延續(xù)到宋代和元代，是陸羽《茶經(jīng)》記載而苦尋不得的鼎州窯址。其青綠泛灰釉色的青瓷符合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的特征，其精細青白瓷符合文獻中描述的“柴窯”的基本特征。同時，富平在歷史上地屬“北地郡”，與文獻記載的“柴窯出北地”相符。這為破解紛爭不息、已成千古之謎的“天下第一窯”提供了全新的線索和實證。晚唐天佑元年（904年），唐昭宗李曄開始設(shè)置耀州，富平鼎州窯區(qū)域隸屬于當時耀州的華原縣，富平、黃堡和印臺區(qū)域等瓷窯后來統(tǒng)稱耀州窯。因此，耀州窯是鼎州窯和黃堡窯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也可能是柴窯的延續(xù)。但柴窯隨著趙匡胤陳橋兵變，迫使柴榮六歲的兒子周恭帝退位和北宋的建立而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在中國幾千年的陶瓷史中，富平銀溝遺址幾乎不見歷史記載，目前也宋進行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僅從現(xiàn)有收集到的瓷器標本來看，青瓷占到了主流。在沒有發(fā)現(xiàn)鼎州窯址之前，荷葉力士高足的造型、花口邊飾，青綠泛灰的釉色、桶皮釉紋，薄而均勻的胎質(zhì)和點狀鐵斑結(jié)晶等特征，我們會錯誤地將其定為唐代至北宋早期耀州窯的青瓷。通過對比鼎州青瓷標本，這件力士背負荷葉洗精湛的雕塑工藝、高超的釉色工藝和完美的燒造工藝充分體現(xiàn)了唐代鼎州青瓷的藝術(shù)特征。

瓷器的雕塑通過捏塑、浮雕、透雕、剔刻、瀝粉、模壓等各種技法表現(xiàn)作品的造型藝術(shù)。庸代鼎州窯精湛的雕塑工藝體現(xiàn)了實用性和觀賞性的完美結(jié)合，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銀溝遺址出土的一只羽人童子青瓷碗標本，上半身刻的俊秀男孩，下身為凌空的羽尾，托浮在祥云之上，畫面栩栩如生。另一件鴛鴦水波紋青瓷小碗，用竹刀刻劃出鴛鴦覆蓋脖頸的冠纓和規(guī)整光潔的眼睛，刀法自如有力，神情機敏活潑。這件力士背負荷葉洗運用了捏塑、鏤雕、堆塑、浮雕和瀝粉等多種技法，把荷葉、力士、圓筒和圓環(huán)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塑造了形神兼?zhèn)涞牧κ勘池摵扇~的藝木形象。既富有傳統(tǒng)的時代氣息，又承載了雕塑藝術(shù)的歷史文化，體現(xiàn)了洗子的實用性和觀賞性的和諧統(tǒng)一。這種生動自然的高超技藝與銀溝遺址的青瓷標本是一脈相承的。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北宋耀州青瓷力士托荷葉高足盤，高僅6.8厘米，荷葉自然翻卷，刻劃單道葉脈紋，高足上塑有4名力士，通體呈青黃釉色。有學者提出：“此器若無特殊標識，確然足以被認作秘色瓷。”對比兩者，其造型相同，但后者沒有前者運用瀝粉工藝堆塑的生動自然，顯得生硬呆板，花口的張力和人物神志等也相差甚遠。

從末走遠的秘色瓷

瀝粉工藝原本是應(yīng)用于我國傳統(tǒng)古建彩畫、壁畫的一種獨特技藝，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實物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彩繪木棺，上面堆塑有各種顏色的瀝粉紋飾。唐代以后瀝粉工藝得到了廣泛運用，敦煌壁畫、石家莊毗盧寺壁畫和元代山西永樂宮壁畫等都運用了瀝粉貼金工藝。瀝是指液體的點滴，粉是指把粉調(diào)制成粉漿。瓷器瀝粉工藝是用特制的工具將粉漿一滴一滴地擠在瓷器的胚體上，修飾后再入窯燒造，形成有立體感的浮雕圖案。有的在粉漿上貼金箔、銀箔、上色等等，以彰顯皇家用瓷的雍容華貴和莊重典雅。

瓷器瀝粉工藝，學界認為始于元代，這種瓷器過去只見文獻記載，從未見過實物。為此，上海博物館不惜花費1000萬港幣購買了元代瀝粉描金五彩花卉紋碗。其斑斕的色彩，精美的工藝有點像“奶油裱花蛋糕”。烏蘭浩特市博物館藏有一件元代景德鎮(zhèn)窯卵白釉瀝粉加彩高足杯，用彩色瀝粉工藝勾勒出艷麗的花卉紋飾，被國家文物局專家組定為一級甲等文物。正是這種特殊稀少的瀝粉工藝，使這件瓷器成為國寶級的藝木珍品。目前，元代之前瀝粉工藝的瓷器還少有發(fā)現(xiàn)。2018年西冷印社春季拍賣會，上拍一件唐代盈字款邢窯瀝粉花卉倭角方盤，估價60萬元至80萬元。同年5月香港佳士得春拍，一對五代至北宋初定窯瀝粉堆花官字款方盤，以946萬港幣高價成交。邢窯、定窯、上海博物館和烏蘭浩特博物館4件瀝粉藏品均是白瓷堆花，而唐代鼎州窯秘色瀝粉力士背負荷葉洗是青瓷堆花，似為孤例。這些說明，唐代北方的三大窯口已經(jīng)把瀝粉工藝用于瓷器的雕塑，比元代景德鎮(zhèn)窯早了300年，首開陶瓷瀝粉工藝的先河。

青瓷的釉色種類豐富，清幽素雅，神奇變幻，優(yōu)美而富有詩意，抽象又饒有韻味。尤其是唐代的秘色充分表現(xiàn)了陶瓷的裝飾效果和藝術(shù)魅力。陶瓷的釉是以長石、硼砂、石英、黏土等多種硅酸鹽和呈色金屬鹽按一定比例研磨制成釉漿，施于坯胎的內(nèi)、外表面，在特定溫度下煅燒而成。千年以來，文人雅士以“明月春水”“嫩荷涵露”和“千峰翠色”來形容秘色之美，給唐宋的秘色瓷蒙上了神秘的面紗。直到1987年4月，法門寺地宮出土了有明確記載“瓷秘色”的《物帳碑》和14件秘色瓷器，印證了千古之謎的秘色，重現(xiàn)了唐代秘色瓷傳說的真身。從中可以看出，有11件器物的釉色為青綠，有2件髹漆碗的釉色青黃，而單獨陳放地宮后室正南方八棱凈瓶的釉色為青綠泛灰含黃。這件秘色八棱凈瓶造型挺拔雋秀，線條簡潔流暢，釉色青綠瑩澈，是最美秘色瓷的一件“標準器”。此后，晚唐吳越國王錢氏家族水邱氏墓和五代康陵墓出土了40多件越窯秘色瓷，其釉色不及法門寺的青綠、青黃，而是青中泛灰，成型工藝也有差距。研究人員在浙江上林湖后司岙窯址考古發(fā)掘檢測了一批越窯秘色青瓷，其胎、釉的成分與越窯普通青瓷無明顯區(qū)別。同時，晚唐至五代越窯秘色瓷與五代耀州窯、北宋汝官窯、南宋官窯及南宋龍泉窯等青瓷釉中氧化鈣的含量都極為相似，嚴格控制在10％至14％范圍之內(nèi)。盡管越窯秘色瓷與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在外觀、造型、裝燒方式上相似，但在釉質(zhì)釉色和精致程度上仍然存在差距。

鼎州窯址發(fā)現(xiàn)后，有學者提出，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秘色瓷可能出自陜西唐代鼎州窯。1985年，研究人員在五代黃堡鎮(zhèn)窯址采集到官宇款乳濁青釉碗底標本。這說明當時的黃堡窯已經(jīng)為官府燒造青瓷。鼎州窯扯與黃堡窯相近，就在陜西長安皇都的附近，其燒造青瓷和青白瓷的工藝水平是當時最先進的，遠在黃堡窯之上，鼎州窯也一定燒造官器和貢器。另外，我們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2件婆金銀棱平脫雀鳥團花紋秘色瓷碗的髹漆工藝也可看出，這2件貢碗應(yīng)當出自陜西。因為唐代聞名遐邇的推光髹漆正是陜西的特色工藝。這件唐代鼎州窯力士背負荷葉洗的秘色，青綠泛灰含黃，色凝瑩澈，如冰似玉，超凡脫俗，靜美宜人，極似法門寺八棱凈瓶的秘色瓷，此為法門寺地宮秘色瓷出自唐代鼎州窯的可能性提供了一份佐證。除了鼎州窯、越窯燒造秘色瓷之外，陸游《老學庵筆記》、趙秉文《汝瓷酒尊》和宋代莊綽《雞肋篇》等，分別記載了耀州窯、汝窯和龍泉窯燒造的秘色瓷。這種充滿生機貼近大自然的釉色，迎合了帝王和文人雅士的審美情趣，形成了秘色青瓷燒造的主流。而越窯卻在秘色青瓷主流的北宋中期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