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的早晨

葉兆言

六點鐘的時候，天完全亮了。路燈也滅了，江面上漂浮的航標燈，不再閃爍。能看見的燈光，只有江心洲馬路上的信號燈。只有信號燈，即使到了大白天，也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我的角度只能看見這么一個紅綠燈，從坐著的地方看過去，隱約地還能看見，看見它掩映在綠樹叢中。

住在35層的高樓上，居高臨下，可以遠眺，可以看見無限遠的地方。天越來越亮，遠處的五橋開始出現了，在初升的陽光照耀下，越來越顯眼，越來越清晰。我所處的位置是長江邊，在這個城市最北面，五橋又叫大勝關大橋，在南京城的最南面，此刻，一南一北，我們正互相凝視。

長江就在我的腳下，拐了一個大彎，它是從南邊過來的。大江東去這四個字，起碼從我的位置來看，并不準確。不遠處是江心洲，它的洲頭對著我的窗口，仿佛一艘巨大的還在行駛的航空母艦，正準備向我漂移過來。離它略有點距離，是從長江里新升起的潛洲，這是一個無人小島，沒有電，沒有人跡干擾，已經成為鳥的天堂。隨著春天到來，島上干枯的樹枝，突然就全綠了。

此時此刻，成群的鸕鶿在江面上捕魚，它們在冬天飛過來，棲息在附近，每天一大早，趕過來進食。鸕鶿是候鳥，擅長潛水，是瘋狂的捕食者，隨著天氣轉暖，即將飛往別的地方。能與鸕鶿爭食的，還有白鷺，還有江豚。白鷺也是候鳥，很多，飛來飛去，它們不會游泳，捕魚的動作比較優雅。江豚，南京人又叫江豬，捉魚時，會驚奇地躍出水面。在早晨很難看見它們的身影，觀察江豚的最佳時刻，通常都是在黃昏。

長江水位很低，處于枯水季節，整個冬天都這樣。剛查了長江下游水文網，此時的水位是3.81米。今年最低時，長江水位只有2米多。前些年發大洪水，長江的最高水位是10.39米。也就是說，我窗下不斷變化的長江水位，最高與最低相比，差不多有8米之差，相當于三層樓高，這真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字。

水位低并不影響航運，此時此刻，江輪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千萬不要小看長江航運，它的吞吐量，一般人想猜都猜不出來。事實上，它若排名世界第二，就不會有世界第一。大家都知道的蘇伊士運河，年貨運量是長江的三分之一。美國的密西西比河、歐洲的萊茵河，兩者的運輸量相加，也抵不過長江的貨運量。

除了長江，我腳下還有秦淮河。南京的秦淮河，從這里注入長江。長江水位低，于是有一個控制水位的水閘。沒有水閘，秦淮河就會見底。水閘形成了瀑布，這里的水是快速流動的，正是因為這樣，會出現洄游的魚群。有了魚群，自然也就會有鸕鶿，會有白鷺，會有江豚。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