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清人的詩,印象中有“霧谷云銷妙剪裁,好風相送上瑤臺”一句。瑤臺何在,到底虛無縹緲。倒是真有好風相送去江城,武漢江城的車谷。
車谷在武漢之南,作為中國車谷,東風、神龍、東風本田等五大汽車公司總部在此,還有十來家整車生產廠,幾百家汽車零部件生產廠家。車谷車谷,中國車谷,車多如谷,造車業像谷物一樣生根發芽,生機勃勃,開花結果,地名有吉祥意思。
車谷守著不遠處的長江,江邊有山,大軍山。山并不大,海拔不及兩百米,孤峰一挺,雄踞長江岸邊,俯瞰激流。人看水,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看人呢?浮生須臾,何不自在?琉璃易脆,及時行樂?人生一世,頂天立地?水有聲,嘩然而過,帶走了多少嘩然的歷史。地方志上說,三國時,吳魏交戰,陳兵兩山之間,故以大、小軍山名。小軍山已經是繁華地,大軍山依稀有山林隱逸氣。據說昔年周瑜和黃蓋詐降曹操,就在這大軍山之地。
大軍山外還有設法山,傳說諸葛亮常登臨此地,手執羽扇,靜佇遠眺,更于山頭和周瑜商議設反間計,除掉了曹操麾下懂水戰的將領蔡瑁、張允。民間故事里,又說諸葛亮立下軍令狀,三天造十萬箭。那天,他在山下踱步,見一位農夫扎草人驅趕飛鳥。諸葛亮駐足與其攀談,農夫道:“凡事要設法,天不設法,地不設法,只有人設法,才能對得起天地。”說話間,嗖嗖聲響,農夫兒子射來羽箭正中草人上,如此才引得后來的草船借箭。魯迅先生評《三國演義》說劉備之德近乎偽,孔明之智近乎妖。奈何民人的心性向來爛漫、向來渾樸。實在,人生不妨少一些設法,道法自然為大道,道法自然為大法。
和大軍山、設法山相比,紗帽山的歷史更為久遠。相傳大禹后人禹青帶人在漢南一代疏江筑壩,圍湖造田。一年夏日,大雨沖垮了堤壩。百姓痛哭,禹青悲傷之下一頭青絲變作白發,順手摘下紗帽,扔進滾滾江流,紗帽漂至決口處變得越來越大,化作一座小山,擋住江水,山形也近似紗帽。
這自然是一廂情愿的想法了,但這樣的故事傳說干凈透明。
紗帽山一代為商周文化遺址,出土過不少文物,有商周時的石鑿、石錛、銅斧、銅矛、銅箭簇、銅螭紋、鹿骨、獅骨、陶耳墜、陶紡輪、陶鬲、陶豆以及西周的板瓦、唐代的蓮花紋磚。多少蒼茫的往事都過去了,倒是一些器物作為見證。
我最喜歡紗帽山附近出土的商周古器天獸御尊,形如喇叭,頸頎長有美人韻致。天獸御尊為觚形酒器,容量頗大,殷商貴族好酒,荒于政事。周公擔心這種惡習會造成大亂,讓康叔在衛國宣布戒酒令,不許酗酒,那文章至今猶存,是《尚書》里的《酒誥》也。天獸御尊可謂美器,見古物而思古人。《易經·系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是無形的,萬物各自有相,拘禁于相,所以孔子才說君子不器。君子心懷天下,不同于器具,或為酒具、農具、茶具、炊具……有相即有形,如此怕是難思無涯、學無涯。君子不器,君子的思想不器、行狀不器、氣量不器。
紗帽山隔空遙遙望著武湖濕地。濕地多鳥,青頭潛鴨、白鶴、白枕鶴、白頭鶴、黑鸛、東方白鸛、遺鷗、大紅鸛、白腰杓鷸、白琵鷺、灰鶴、小天鵝……日出日落時景致尤好,水染成橘黃色,風輕輕吹著,吹淡了暑氣,人也進入一個純凈而妥帖的氛圍里,得了飽滿的地氣滋養,精神健旺。蘆葦遍澤,野鴨撲騰覓食,蟬在大片蔓延的綠意里聲嘶力竭長叫不止。不遠處,長江水日夜奔流不絕,卷來無窮無盡的地氣,也給人無窮無盡的靈氣,心頭潮濕而溫潤。草木遍野,鳥雀飛飛停停,陽光下,流水像從夢幻中流出。草木朦朧入眼,耳畔一時寧靜。地氣安寧,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服帖,肉身與靈魂一下子穩當了。
在江邊碼頭,見到胭脂魚的名字,心底暗暗叫好,有種艷麗,有些芬芳。胭脂魚幼時身形如山,形扁,背鰭高聳像一葉帆舟,故有一帆風順的美譽。成年后的胭脂魚軀干可達三尺有余,背部低平,黑色條帶褪去,通體或紅或黃褐,一條鮮紅色縱帶頭尾貫穿全身。那日夕陽下垂,站在蘆葦叢中,江風吹過,想象一條通體顏色像胭脂一般的魚游在水里,映得波光泛紅,是桃紅,時隱時現像紅霞籠月,游動飄忽似回風旋雪。
在江邊,風吹來江心的氣息,也傳來歷史的況味。據說明朝崇禎年間,夏口修攔水長堤,有藝人胡某在挑工、船夫、農人中說書。可惜其人名已不存,但此風浩蕩。五百年前是一家,不知道那胡姓人和我祖上關系如何。
湖北評書多說三國故事,水滸英雄、隋唐好漢、岳家將。正所謂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湖北評書尤善于訴說草莽英雄的事跡,其中有風,讓人親近的民風。在評書故事中,英雄與王侯,復興與滅國,追擊和逃亡,都淪為唇齒的談資,談資而已。宋時百姓就喜歡聽評書,每每聽到劉備得勝則大喜過望,劉備敗走則暗自垂淚,聽到曹操得勝則一臉憂戚,曹操大敗則喜不自禁。
選自《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