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分不清啊！”

梅玉潔

狐尾的筆，本名胡煒，閱文集團“大神”作家。2018年開始于起點中文網寫作《太吾傳人響當當》，后又創作《艾澤拉斯變形大師》，兩部作品均取材于網絡游戲。2020年開始連載《詭秘地海》，受《詭秘之主》影響，表現出克蘇魯神話與升級流的融合，在“克系”讀者中積累了一定人氣。2021年《道詭異仙》橫空出世，成為克蘇魯類型又一出圈神作，也使狐尾的筆一躍成為起點2022“十二天王”、2023新晉“大神”作家。

相較于《詭秘地海》對西方克蘇魯題材的吸收，《道詭異仙》的寫作開始向本土化轉移，從中國傳統民俗文化中開掘資源，“中式恐怖”與克蘇魯的融合使作品迸發出魔幻色彩。在強調代入感的網絡文學中，《道詭異仙》對虛實邊界的模糊重構了網絡文學的模式，精神病主人公李火旺穿梭于兩個世界之中卻難以分清真假，這一基本結構給作品帶來“癲狂”的特質。新書《故障烏托邦》仍延續著“精神病”的主題，背景設定在賽博世界，追問的是資本主義所造成的人的“異化”問題。

一、“國潮”崛起：“中式恐怖”與克蘇魯的融合

2020年5月，狐尾的筆開始在起點中文網連載《詭秘地海》。其前兩部作品都是游戲同人，具有明顯的“玩梗”氣質，因而《詭秘地海》可看作其第一部比較正式的網絡文學作品。這部作品深受愛潛水的烏賊的作品《詭秘之主》（2018，起點中文網）的影響。在《詭秘之主》的推動下，克蘇魯近幾年成為流行設定。克蘇魯是由美國恐怖小說家霍華德 · 菲利普 · 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ips Lovecraft）開創的神話體系，克蘇魯類型作品中常出現“眼球”“肉瘤”“觸手”“黏液”等意象，這些意象及意象的組合具有“畸形化”“拼貼化”“丑惡化”的特質，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原著小說中，畸形的克蘇魯邪神是冷漠宇宙的象征物，小說的內核可用“宇宙恐怖主義”概括，即表現人類在宇宙之中的渺小和無力。《詭秘之主》將克蘇魯與“升級流”體系結合，獨創了一種全新的網絡文學寫作范式，進一步發展了克蘇魯神話中“畸形化”的意象元素，同時“升級流”體系賦予主角不斷成長的敘事邏輯，替代了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宇宙恐怖主義”的灰暗內核。《詭秘地海》繼承了《詭秘之主》對克蘇魯和“升級流”體系的融合，以主人公尋找回到地表的路作為全文的主線，一路上遇見的各種對人類毫不在意、驚悚畸形的怪物形象進一步發展了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種種邪神“不可名狀”的特質。這部小說用語極其銳利，通篇洋溢著濃郁的絕望氛圍，已經能見到狐尾的筆的基本風格。

而《道詭異仙》的誕生及出圈，才真正使狐尾的筆的名字被大眾熟知，這部作品的獨特氣質使狐尾的筆一躍成為起點“大神”。《道詭異仙》并未止步于對克蘇魯的運用，而是從中國傳統民俗中汲取靈感，實現了“中式恐怖”和克蘇魯的融合。修仙世界中運用了大量的中式意象和傳說，對于本土讀者而言，這種神鬼力量帶來的恐懼感要更深入人心。在現代社會中，盡管科學不斷普及，但中國五千多年來的神秘文化形成的積淀十分深厚，即使在年輕一輩中也存在著這種“集體無意識”，而《道詭異仙》對傳統民俗的吸收恰好喚醒了人們心中的這種恐懼感。

“中式恐怖”和克蘇魯的融合使《道詭異仙》呈現出魔幻詭譎的魅力，一邊是古老神秘的東方神鬼民俗，一邊是畸形化、丑惡化的克蘇魯元素。狐尾的筆創造了一種獨特新穎的恐懼范式，他將“中式恐怖”背后所蘊含的恐懼意味借克蘇魯元素以具象化，使熟悉的中式恐怖元素變得陌生化。與此同時，面對超越人類限度的存在，狐尾的筆顛覆了傳統作品中對于仙境、禪境的描繪，不僅從意象方面借鑒了污穢堆積的克蘇魯元素，更將“不可名狀”的克蘇魯內核灌入仙佛世界，《道詭異仙》中的高維世界“白玉京”取名自李白的“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而小說中的“白玉京”卻和古人想象的神霄絳闕大不相同，這個“仙界”中充斥著混沌、迷惘和詭異，指向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二、拒絕重復：“老白”的反套路

作為升級文的“老白”讀者，狐尾的筆在創作中有意識地規避慣常套路。如《詭秘地海》的敘事結構就十分新穎。主人公查爾斯的成神歷程是整個故事的核心，小說以其在陰暗的地海世界中的探索完成了基本構架，而在作品背后還隱藏著一條錯綜復雜的時間線，地表和地海的時間流動方向相反，小說所講述的查爾斯的成神過程通過前后情節的閉環完成。這種宏大的世界觀和閉環的邏輯線索，展現出了作者的筆力。

狐尾的筆在采訪中談到，自己在創作之前會準備好“靈感庫”，先在電腦上創建一個文件夾，將自己日常汲取到的靈感存入“庫”中。這個“靈感庫”為其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在創作過程中，狐尾的筆更是強調“講好故事”是寫作的關鍵，靈感最終都是服務于故事的，也正因他將故事情節放在寫作的核心，筆下的人物才愈發豐滿。

狐尾的筆在寫作過程中敢于“虐主”，也表現出了對傳統“爽文”男主的背離。“虐主”賦予狐尾的筆的主人公們一個共同的特質——在痛苦中成長，這與其他網絡文學中常見的“金手指”模式形成了鮮明對比。《詭秘地海》連載時就有讀者評論過，“男主是我看書十年以來最慘的了”。在《道詭異仙》中，李火旺所依賴的“金手指”《大千錄》每次開啟都需要他承受巨大的痛苦，不如稱之為“銅鐵不如的手指”。《故障烏托邦》的節奏要比前兩本書略微緩和一些，但主人公孫杰克的成長也并非一帆風順，在一個未知的賽博世界，孫杰克作為21世紀的“古人”面臨著種種不確定性，每一次的成長和進步都需要他付出極其高昂的代價，甚至常常在生死邊緣掙扎。

即便如此，狐尾的筆的主人公們始終保持著一種樸素卻堅定的善惡價值觀，這使其作品隱含了一條敘事脈絡——主人公需要在痛苦中堅持人性的底線，這種在痛苦中成長的敘事模式使作品富有曲折性，也賦予小說以溫情的人文關懷底色。正如許耀義在《從絕望的哀矜到勇氣的頌歌——克蘇魯神話元素在當代網文書寫中的變異接受》中所說：“主人公隨著劇情推進逐步具有了抗爭黑暗與恐懼的能力，不再是面對不可理解的恐懼只能絕望的弱小無助者，轉身成為勇敢面對絕望的‘英雄。”痛苦轉化為促使其成長的手段，當主人公們在絕望和黑暗中為自己和他人鑿出一條通往光明的道路時，他們的存在便被賦予了崇高的意義。主人公們所經歷的痛苦和磨難不再是單純的苦難，而是成了他們成長和自我超越的必要條件，頗有種“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意味。

狐尾的筆“反套路”的寫作不僅體現于對傳統網絡文學的顛覆，在其自身的創作生涯中，他亦強調需要不斷自我創新，盡可能避免重復寫作。在其新作《故障烏托邦》中，狐尾的筆表現出極大的野心，開始追問更加深刻的社會癥候。在小說虛構的賽博世界中，資本就是一切，剝削達到極端水平。狐尾的筆用夸張的筆觸生動闡釋了資本給人性帶來的異化，個體的人完全喪失了自我的意義，或主動或被動地淪為金錢的奴隸。

三、重構“癲狂”：你選擇相信什么

從《詭秘地海》到《道詭異仙》再到《故障烏托邦》，貫穿這幾部作品的一個核心特質就是“精神混亂”，克蘇魯、中式恐怖、賽博朋克在作者筆下都成為其表現“精神混亂”的手段。《道詭異仙》開篇就塑造了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主人公李火旺，《故障烏托邦》雖未完結，但也在簡介中說明了該作品想要表達的“賽博精神病”主題。

狐尾的筆極其擅長通過文字精準地傳達混亂感，巧妙地將抽象的情感和概念轉化為生動的具象表現。在《道詭異仙》中，狐尾的筆虛構了掌管痛苦的巴虺，掌管歡愉的囍神，掌管腐爛的白骨菩薩等一眾詭異的神佛，當白骨菩薩的化身安慈庵被毀滅時，這個世界中的生物仍可以死亡，但是其肉體卻停止了分解和腐爛，于是尸體堆疊成山。狐尾的筆不僅僅是在敘述痛苦、歡樂、記憶、遺忘這些抽象的名詞，而且通過物質性描寫，讓讀者能夠直觀地感受到這些情感和概念的存在。這種獨特的表現手法，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體驗到一種超越文字的情感共鳴，這種既運用文字又突破現有文字表意范圍的筆法，使其作品呈現出極強的分裂感和混亂感。

《道詭異仙》瘋狂、混亂的核心特質和近幾年來流行的“發瘋文學”具有同構性，二者的流行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青年一代的生存焦慮和困境。它們提供了可供青年人“狂歡”的發泄口，使他們得以短暫地逃離現實生活。這類亞文化的流行既是年輕人欲望的投射，亦是網絡時代孤獨靈魂的印證。這場群體的“發瘋”一方面使得當代年輕人重新找到了共鳴，另一方面構成了對主流文化的溫和抵抗。

值得注意的是，“精神病”主題溢出了虛構的文本范圍，這種“溢出”在《道詭異仙》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李火旺穿梭于現實和修仙兩個世界中難以分清真假，而屏幕前的讀者竟也喪失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亦完全摸不透這個世界的走向，這種極端的代入感迫使讀者只能進入文本之中，深深共情主人公李火旺的痛苦和迷惘。王玉玊在《編碼新世界》中提出過“二次元存在主義”的概念，在當下泛二次元的網絡亞文化群體中，面對無數個平行的、不確定的世界，人們只能自己選擇去相信什么，但又清醒地感知著虛擬和現實之間的界限。而《道詭異仙》重構了讀者和文本的關系，開辟了一條敘事的新通路，本應屬于文本的被認定為“虛假”的內容溢出了虛擬世界的邊界，刺入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評論區中的“坐忘道”發言更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狂歡，讀者化身小說中的人物“胡說八道”，在這種扮演中進一步模糊了真假的邊界，在這場狂歡中，評論區的讀者們通過互動相互確證了彼此的存在，共同為沉浸在這個虛構世界中找到了共鳴和合理性。

“二次元存在主義”生動闡釋了在當下泛二次元網絡亞文化社群中人們不得不“分裂自我”的現狀，同時也給出了彌合自我的方式，那就是選擇相信。正如《故障烏托邦》中主人公孫杰克為了判定自己的記憶到底是不是真的耗費心血一樣，當真實和虛假已經互相刺入對方的領域，個體選擇相信什么，選擇將自己真切的情感投入哪里，哪里就是真實的存在。這種相信的力量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中為個體的存在賦予了一種崇高的確定性意義。

對于高志明、李火旺、孫杰克而言，盡管真真假假難以辨明，但是在故事中每一個確證的當下，痛苦和歡樂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的。對于讀者而言，那些隨著作品人物起伏的情緒也都是真的，會共情李火旺的迷惘和痛苦，會感受孫杰克的無助和彷徨，也會被評論區素不相識的網友扮演的“坐忘道”蒙騙，會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選擇相信，選擇全身心地投入自我，這就夠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