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1
海浪平穩,一浪一浪逐波遠方,一浪一浪又拍回岸上。
雨燕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身體兩側,靜靜地躺在海上,只有臉部露出海面。她四肢稍稍劃動,就能游回原來的生活。她沒有動。為了這個夙愿,她準備了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長時間。
終于如愿以償了。她微笑著,對心說。
如果不出意外,在海流和潮汐的推動下,出三亞灣,一直向南,漂過西沙群島、南沙群島,就能到達曾母暗沙。當然,這個過程有些漫長,或許兩個月,或許半年,反正比雨燕飛行的速度要慢得多。中途被鯊魚吃掉,被遠洋巨輪撞得粉身碎骨,都是分秒間的事。只是那個時候早已被淹死,無知無覺,不痛不癢。這樣最好,有什么比死在去往理想國的路上更讓人欣慰呢?
幾只海鷗俯沖而來,嘎嘎地叫個不停。她本能地睜開眼睛,揚了一下脖頸,就看見了碩大矯健的海鷗,個個扇動翅膀,在她頭頂上映出暮色的剪影?;艁y中,她手腳并用,游了起來。盡管穿著豆綠色繡花真絲衣褲,還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水草在腳踝滑過,小魚在兩腿間穿行。常識告訴她,離岸邊并不遙遠。見她游動,海鷗像中了蠱一樣,盤旋一陣,漸飛漸遠。星星可真繁密啊,只有空氣潔凈的夜晚才能見到如此浩瀚的星空。看來,選擇三亞是對的。
不由自主地,她望了一眼海灘,三堆火紙還在燃燒,明黃金紅,溫暖耀眼?;鹗窍潞G包c燃的,已經很長時間了,怎么還那樣旺盛呢?
公公婆婆去世以后,每年除夕,要么是下午,要么是傍晚,祭祖燒紙的時候她就點燃兩堆火,一堆燒給娘家,一堆燒給婆家。在此之前,用小石子在三岔路口畫十幾個圈,畫完以后,伸出右手食指,一個一個指點,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公公、婆婆、大爸、大媽、姐夫。有時候會點錯,少畫一兩個圈多畫一兩個圈也是有的,有時候傷感,有時候平靜。
張社教每次只燒一堆紙,并說,我們家團結。
女兒上大學后的第一個除夕,一家三口到三岔路口燒紙。張社教畫一個圈,她畫一個圈,兩個人低頭往火上加紙,不時地瞇一下眼睛,或偏一偏頭,避免煙塵刺眼。女兒在兩堆火紙間竄來竄去,一會兒給這堆火添加幾張紙,一會兒用樹枝撥拉幾下那堆火,讓火紙燃燒得更徹底。火苗旺,祖宗收到的紙錢就多。一陣風起,兩堆火燒到了一起,呼呼啦啦,明艷熱烈,紙灰夾雜著枯枝敗葉,在空中纏綿糾結。她站起來,仰頭觀望,生命就是這樣延續的嗎?多年以后,誰會為她點燃火紙,送她去遠方呢?就在這個時候,張社教咳嗽一聲,吐出一口痰,不偏不斜,吐在她的紙堆旁。她愣了一下,臉和脖子迅速鼓脹,腳后跟在原地轉動,一簇車前子瞬間變成泥土。她伸了伸脖子,屏住呼吸,向來時的方向走去。女兒跟來的時候,她的眼角已經干爽。女兒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陪她走過整條結霜的小路。
從此,她再沒有與張社教一起燒過紙,不管除夕還是清明。開始幾年還在那個三岔路口,后來被森林警察趕過一次,就起得很早,找個僻靜的地方,偷偷點燃。有時候風把灰燼一縷一縷吹走,地上只剩兩個空空的圓圈,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什么。
再后來,到了省城,和老朱在一起了,燒紙也是一個人。天黑以后,人們用粉筆在地上畫圈,有的圈畫得圓,有的圈畫成了橢圓,有的圈并不閉合。有人告訴她,祖宗埋在南邊,口子就朝南開;反之,則朝北開。漸漸地,她也學著,畫圈的時候留個口子,朝南開。老家在省城以南,隔著兩座大山,高速公路八成以上是隧道橋涵,一天能打一個來回。老家沒人搭理她,不過,燒兩份紙的習慣倒是延續了下來。
而今天,她打破慣例,燃起三堆火紙,連同打火機和塑料袋一并扔進火里。畢竟要離開人世了嘛,最后一次孝敬父母和親人。但她不明確,第三堆是燒給張社教和老朱的,還是燒給自己的。哦,他們應該都還活著,但終將和她一樣,也會去往另一個世界。
2
又一個海浪打過來,她搖晃了一下,嗆了一口海水,海腥味有些濃。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站在海里,頭發完全散開了,有兩縷耷拉在胸前。
按說早過了留長發的年齡,何況頭發幾乎全白了。她一個月去理發店染一次,用的是普通染發膏。染發后的頭幾天,頭皮有些痛癢,有一次實在忍受不住,半夜起來到衛生間沖洗。洗完后不敢使用電吹風,怕動靜太大吵醒老朱,就用干毛巾反復擦拭,擦完后瑟瑟地鉆進被窩。老朱還是醒了,他什么也沒說,趿拉著拖鞋抱起被子去了客廳。她索性關了臥室的門,坐在床頭反復吹,吹得有些斯文,有些慢,像是要吹走所有往事。
第二天傍晚,她散步后回到出租屋,發現老朱的衣服和釣魚竿不見了,他的飛利浦剃須刀也沒了蹤影。剃須刀是三年前她讓女兒在網上下單快遞來的。那個時候,女兒已經不和她視頻了,只是微信上語音聯系。女兒知道她在討好老朱,只是不說穿。
女兒已經是兩個男孩的媽媽,不用細想,就知道她忙得焦頭爛額。語音通話中,她感覺到女兒的生活發生了變化,以前偶爾傳來的是中國話和孩子的嬉鬧聲,后來則是她聽不懂的男中音。她當然見過說中國話的女婿,和女兒是大學同學,石油學院畢業不久,隨單位到阿拉伯半島開采石油,半年回一次國,休兩個月,再飛往工作崗位。她幫忙帶過第一個孩子,孩子剛會走路,就被女兒帶去和女婿團聚,之后再沒見過。
曾經希望女兒報考海洋大學,將來能漂洋過海,最不濟,找個開艦艇或潛艇的女婿也好。女兒哼一聲,說道,不要把自己的愿望強加給我,何況你那所謂的理想,不過是個虛妄的笑話。醒醒吧,我媽你,棉紡廠普通職工,我爸,城管一個,既無政治背景,又無經濟基礎,哪有能力去什么曾母暗沙!
坦率地講,她和張社教整日爭吵不斷,是對不起女兒的。在這樣的家庭里女兒能考上大學,真的是燒高香了。
一天中午,硅膠乳房腫脹得難受,她就打電話找老朱。老朱的手機無人接聽。她查找了兩遍手機里存的號碼,沒有可以幫她的人。物業公司只認房主,不認租戶。她既沒有參加太極拳隊,也沒有參與廣場舞,這個城市里,她只認識老朱。聯系不上老朱,她習慣性地撥打女兒的微信電話。打到第三遍,女兒終于接起來,氣惱地壓低聲音說,你啥時候能學會替別人著想呀,半夜三更的,咋啦?
她有氣無力地說,你那里不是上午嗎?
女兒說,早不在沙特阿拉伯了,到贊比亞了,馬上去另一個國家,那里可能連手機都用不了,轉款估計也不行。安頓好以后給你報平安。你的退休金吃飯交房租應該沒問題,不是還有個朱伯伯嗎?他可以幫襯你。
雨燕嗯了一聲,本來想問問女婿和兩個孩子的情況,最終囁嚅著說,沒啥,都好著呢。
話音剛落,女兒就結束了語音通話。她怔怔地望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
哦,老朱幫襯?天方夜譚吧。表面是搭伴過日子,房租、物業費、水電費、燃氣費卻都是她繳,繳費單子擺在餐桌上,老朱裝著沒看見。兩個人一起去買菜,老朱遠遠地走到一旁,或看魚,或觀鳥,待她買好菜,從她手里搶過袋子,拎著一同回家。好幾次,她都想提醒他,釣魚回來,順路是不是可以帶一把小蔥幾頭大蒜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越來越發現,她在老朱面前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同居幾年,竟然沒有爭吵過。哦,同居,說收留是否更準確呢?
這些她都能忍受,讓她對自己產生懷疑,越來越瞧不起自己的,是他說他根本無法幫她實現理想。他說,其實呢,那里只是暗沙,在海平面以下。假如以后造島神器填海造島,或許游人可以抵達,你這只雨燕才有機會到那里落腳筑巢。
她也琢磨過,為什么飛蛾撲火一般,一廂情愿,下作輕賤,把自己活成了笑話?其實是怕孤單。女兒不在身邊,娘家人不和她來往,張社教十天半月不和她說一句話,人老珠黃的她,有個說話的老朱,已經是上天的恩賜。
這些她怎么能告訴女兒呢?以前視頻的時候,女兒問候朱伯伯,老朱對著手機屏幕招過兩次手,僅此而已。她透露給女兒的是,老朱離異,會和自己白頭到老,她大可放心。
3
雨燕沒有因為老朱的離去而中斷染發,她想保持良好狀態,確保實現理想的時候,心中不會太愧疚。
再去染發時,她讓理發師用尖而細的梳子把,將剛涂抹過染發膏的頭發挑蓬松,這樣,頭皮粘到的染發膏就少一些,疼痛感就稍弱。染一次發,管不到一個月,半個月以后,發際線就會再次變白。一次,在電梯里,一個少女盯著她額頭看,原本閉合的嘴唇,瞬間張成了圓。她羞臊得趕緊出了電梯,站了一會兒,才進入人行通道。她買了各式各樣的帽子,冬天有呢質八角帽、貝雷帽,夏天有寬檐帽、窄檐帽、草編帽、布質帽,不冷不熱的春秋兩季,有棒球帽。還買了黑色和茶色兩副眼鏡。她忌諱戴毫無質感的毛線帽和長長的圍巾。毛線帽子將頭型暴露無遺,純粹一個老太婆;艷麗又寬松的長圍巾,自由散漫地吊在胸前,如同掛了一串豬大腸,艷俗,低廉。菜市場的女主和低端小區的廣場舞大媽,才熱衷于這種打扮。空姐和名牌店的女店員,也是用圍巾的,但那是配飾,素雅,精致,畫龍點睛。通過觀察她發現,窮人做事喜歡夸張,吃飯狼吞虎咽,打工必扛鋪蓋卷,房間垃圾成山;有錢人吃飯慢條斯理,無論走多遠,他們只帶一個筆記本電腦。
她不愿和小區的人來往,也是這個原因吧。她還有一個女兒淘汰的LV手提包,有老朱送的一瓶香奈兒香水。
一次她正洗豆腐,忽然停水。物業電話總占線,老朱又不在家,想問問對面鄰居,可平時連一句話都沒說過,不好意思敲人家的門。那就直接去問物業吧,順便拎了空牛奶盒下樓。離垃圾桶十多米的樣子,一個老太婆伸出雙手沖著她笑。她心中納悶,老太婆笑什么?
把紙盒給我吧。老人熱情地說。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紙盒已經到了老人手中。不遠處的垃圾桶旁邊,一個男人的兩條腿動來動去,屁股高高地翹在綠色桶沿上,想必正在翻找垃圾桶里的空酒瓶和舊報紙。他倆或許是夫妻呢。又望一眼老太婆,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只是皺紋更深,皮膚更粗糙,頭發更凌亂,黑發倒比自己多。她苦笑了一下,多好呀,還有個伴呢。
她喜歡足浴,便宜實惠,還可以按摩頭部和背部。其實足浴不含頭部按摩的,央求人家兩次,做工的大都是年輕人,不好意思拒絕她。有一回正泡腳,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老太太咋流淚了,是不是大叔沒啦?她明白她們在議論自己,平時她們稱呼她大姐,偶爾叫她阿姨,叫老朱則是一個口徑——大叔。呵呵,老朱沒了,沒了也好,少交一份足浴錢。
老朱離開后的第四天,她糾結再三,打他手機。開始兩次無人接聽,第三次是關機。微信上留言,不見回復。發了好一陣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對老朱一點都不了解,海事局具體什么崗位退休的,家住哪里,都不清楚。只聽他說兒子媳婦在美國舊金山硅谷,老伴去看孫子了,沒離婚跟離婚差不多。
電視上一個女孩正在哭泣,一邊哭一邊扔手鏈和戒指。男孩說,別扔呀,留個念想吧。是啊,愛一個人就會付出,如果連一件物品都沒留下,拿什么懷念呢?就想起了香水。翻找一番,也沒找到。香水是老朱老婆有一次回國,在免稅店買的,一次買了好幾瓶,準備送給姐妹的。他偷偷拿了一瓶給她,老婆追問,他只好到商場照原樣買了一瓶還上,謊說那一瓶送給退休辦的女領導了。
4
女兒出國后不久,張社教就提出了離婚。恰在那個時候,她從一張報紙上無意間看到了某海事局朱姓男子技術高超,避免了兩艘貨船相撞的先進事跡。海事局幾個字,立即吸引了她,連著看了三遍,決定給他寫信,問候加請教。海事局是不是管大海呀?怎樣才能到曾母暗沙呢?信發出一周,竟然收到了熱情洋溢的回信,還附有手機號碼。那個時候還沒有微信,他們就短信往來,時間久了,便有些曖昧。她的腦海中常常浮現一個畫面:一艘巨輪迎著朝霞,駛向浩瀚的大洋;碧海藍天,水天一色,海鷗盤旋,偶有鯨魚躍出海面,濺起銀色浪花;豪華艙中,她臨窗而立,青春煥發,輕聲歌唱。
沒有過多斟酌,她便拖著拉桿箱,背著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背包,一下子出現在老朱面前。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驚慌,以為他不信任她,就說,我是來投奔你的。
哎呀,太隆重了吧,會讓你失望的。說完后,老朱遲疑地打開汽車后備箱,然后問她,去哪里?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以為他早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衣食住行樣樣齊全;退一萬步,也會帶她住他家里。怎么問她去哪里呢?心中不爽,說出的卻是,隨便哦。
在一家連鎖酒店前停了車,老朱低頭看手機,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去登記房子。剛進到房間,他就進來了。隨后幾天,她四處尋找出租屋,有一間房子租金還算合適,只是沒有暖氣,房后的半山上,流水變成了冰瀑布,白亮亮地耀眼。她短信征求老朱的意見,過了兩個小時,收到回復:別著急,慢慢找哈。
她有些崩潰,但沒有退路,總不能返回縣城,繼續和張社教在同一屋檐下吧?由于長期冷戰,他的臉宛若鐵板。也不能怪罪老朱,誰會為一個年過半百的退休女工買單呢?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資格被包養。找到出租屋以后,老朱成為??汀K诵菀院螅纱嘣谶@里住了下來。也有不順心的時候,她想去海洋博物館看看,了解一下南海物種。說了兩次,不見動靜,就乘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去。不是合法夫妻,怎么能要求人家干這干那呢?
老朱肯定是她今生最后的男人,如果他離去,她將孤獨終老,她怎么能甘心呢?她就到他經常釣魚的河邊去找,有人說他好幾天沒來了。有人將蚯蚓掛在魚鉤上,高高地拋出去,回頭望她一眼,哧哧地笑。她努力睜大眼睛,以免被茅草和蘆葦絆倒。
走著走著,哎喲一聲,差點摔倒,低頭去看,踩著了一根魚竿。正要說聲對不起,一個光頭老人發話了。他說,老妹子別找了,沒用的。你看我們這么多釣魚人,不是人人都喜歡釣魚,是閑得發慌。退休前都是熱熱鬧鬧的處長科長,退休后不能跟普通人一樣打麻將摸紙牌遛狗,就戴上大草帽,在荒郊野外釣魚,免得熟人看見。有出息的孩子滿世界跑,孩子也要生孩子。條件好的,把二老接到身邊,幫忙帶孫子外孫;條件一般的講實惠,老太太們飛到東飛到西,一去十年八年。我們這些留洋子女的老人最可憐。
雨燕哦了一聲。
見雨燕不說話,老頭繼續說,住養老院吧,沒有親人探望,管理員收不到蘋果牛奶或紅包,就給臉子看,生活不能自理的,活得連豬都不如。不管你以前是市長還是賣醋的,退休教授也要討好文盲炊事員。老人之間也有殘酷的鄙視鏈,多子女老人,瞧不起獨生子女老人,獨生子女老人瞧不起留洋子女老人,優越還是卑微,取決于探望的人的多少。
雨燕有些驚愕,或許老朱早了解這些內幕,才投奔她,或者說互相投奔吧。
老人估計也孤單,好不容易有個傾聽者,絮叨個沒完。你可能不了解老年男人,看起來粗枝大葉,心中門兒清。有錢沒錢,父母永遠第一位,孩子第二位,最后才是老婆,至于情人嘛,那就是抹布。如果獨居,把錢看得更重,因為他清楚,用錢能搞定難辦的事。請保姆吧,怕花錢,老婆還防著,擔心老頭腦袋發熱,保不住房子存款。所以哦,就有了你們這種人。
呵,一條大草魚。老頭喊了一聲。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兩聲,是老朱發來微信。
她連再見都沒說,快速走到一片香樟樹苗跟前,戴上老視鏡,看老朱的回復:孫子已經上學,老伴回國了,感謝你多年陪伴,以后可能不常叨擾你了,保重。
去你媽的,混賬王八蛋!說完后,連著點了三下,才將他拉入黑名單,同時刪除了手機號碼。
她靠在一棵香樟樹苗上,看到天空中一只雨燕無聲地飛過。不知道過了多久,咔吧一聲,樹干斷了。
5
起風了。浪頭越來越高,浪花沒過了肩膀,她又嗆了幾口海水。她心中清楚,這是最后的別離。她將濕漉漉的長發向后腦勺捋了捋,理了理衣襟,摸了摸已無彈性的兩團硅膠,試圖將胸罩撕扯掉。浪又打來了。
倒下的時候,她看了一眼火紙燃燒的地方。只有一個火堆還亮著,是燒給婆家的。離婚以后,依然給婆家祖宗燒紙焚香,除了習慣,更多的是希望他們在天之靈保佑女兒一生如意,畢竟女兒是張家的血脈。
張社教原本是姐姐的對象。春節的時候,張社教提了一塊臘肉、一包點心、一斤紅糖,外加五斤玉米糝子來到她家。張社教的海軍服讓她心跳加速,忘記了羞澀,張哥長張哥短地叫他。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真的像雨燕一樣,飛過嵐河,越過大巴山,不分晝夜,直達曾母暗沙。
姐姐躲在廚房燒火,臉和火焰一個顏色,扭扭捏捏不出來,吃飯的時候也不上桌。黃昏的時候,姐姐才去送行。雨燕也要跟去,母親用眼睛把她勾了回來。望著麥苗地盡頭的兩個背影,身體干瘦、頭發如銅絲的姐姐,走在英姿颯爽、穿一身筆挺藍色海軍服的張社教身邊,簡直就是褻瀆。對的,她剛學的這個詞。薄霧漸漸模糊了田野,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哼。
她嚇了一跳,環顧四周,并無他人。
新婚之夜,激情過后,耳鬢廝磨間,張社教告訴她,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她,而不是姐姐。讓我不敢相信的是,剛回單位就收到兩封來信,你初中文化,怎么會寫出那樣好的信呢?她不好意思地說,哪是我寫的呀,只是把李漳河寫給我的情書改頭換面,男女角色互換了一下,重新抄了一遍。在海邊漁場工作的張社教,和走街串巷彈棉花的李漳河,兩個人之間,瞎子才會選擇彈棉花匠呢。
婚后寫信就無須遮掩了,她大膽地說了想去曾母暗沙的想法。結果等了兩個月才接到回信,大致意思是:漁場工人不是海軍,也上不了艦艇去不了南海。
她郁悶了好長時間,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后來張社教調回縣城,當了城管,又找人托關系,讓她到棉紡廠當了一名紡織工人,家也就此安到了縣城。女兒出生以后,她忙碌起來,失落感才平復些許。
她給父母買了點心,給姐姐買了的確良襯衫,趁輪休步行半天回到娘家。父親將旱煙鍋在磨刀石上敲得當當響,母親提著豬食桶鉆進豬圈不出來,姐姐臥室的窗戶緊閉,霉腐味撲面而來。自打有了弟弟,她就和姐姐同床共枕,大一點才各睡一頭。姐姐去哪里了呢?
正納悶的時候,弟弟一頭撞了進來,對她惡聲惡氣地吼道,你一拍屁股走了,大姐差點上吊,媽央求媒人給她重新找了婆家,相完親第六天就嫁過去了,我們沒有陪嫁,人家沒送彩禮。過了半年,姐夫上山采石斛,稀里糊涂滾到嵐河,淹死了。
雨燕愣住了,驚詫地說,姐姐出嫁咋不給我捎個信?她改嫁了嗎?
弟弟沒好氣地說,大姐有了兒子,又好臉面,估計一輩子守寡了。
她哦哦兩聲,把襯衫遞給弟弟,說,把這個給她吧。
弟弟沒有挪步,也沒有伸手,淡淡地說,回不到從前了,以后還是少讓爸媽看到你,也別讓村里人看見你。
她帶走了那件襯衫,從此果真很少回家。知道父母去世以后,她偷偷到墳頭燒過紙。多數情況下,她在路邊或河岸畫幾個圈,從爺爺奶奶,一直到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姐夫,一個不落地燒去紙錢。
后來,她去看過姐姐。兩個人客氣中橫著距離,沒有一點親近的感覺。姐姐的兒子已經長成了半大小伙子,見到她也不打招呼,只嘿嘿笑,搶一般地接過她手中的核桃酥,往油乎乎的桌上一放,張嘴咬斷捆扎的細繩子,嘩啦撕開牛皮包紙,頭都不抬,吧唧一陣,一斤核桃酥瞬間消失。他伸出舌頭,上下翻卷,舔那些細碎殘渣。舔完了,叫一聲,媽,我要喝橘子汁。
姐姐迅速剝好一個橘子,三下兩下捏碎,放進一個油膩膩的白色搪瓷杯中,拎起暖水瓶就往里倒水。又順手拿起一根筷子,攪和攪和,雙手遞給兒子??粗憬惆椓雅K污的雙手,她暗自嘀咕,怎么能這樣嬌慣兒子呢?長此以往,養出的只能是廢物,將來誰給她墳前燒紙呀?
弟弟說得對,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不來往也罷。
6
娘家回不去,婆家不愿回??擅總€春節張社教都要帶著她和女兒回老家。回去兩次之后,她意識到,自己從米窩窩跳進了糠窩窩。
娘家在丘陵地帶,產水稻和小麥,婆家則在山里,房前種玉米,房后種黃豆烤煙。有一年除夕,他們在婆家祖墳前燒紙,不小心點燃了一片竹林,好在人多勢眾,操起樹棍及時撲滅了。作難的是半夜小解。廁所在豬圈里,她從熱被窩里迷迷糊糊起來,出了房門,冷風颼颼,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她走過半畝地大小的土院子,再推開豬圈門,憑著感覺一步一步挪進去。好不容易方便完,趕緊往房間返。六弟兄四間房子,一字排開,每個房間門窗都一模一樣。有一次她竟然推錯了門,聽見故意的咳嗽聲,回味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不是張社教的聲音。
又一個除夕夜,雪下得特別瘋狂,她只好蹲在院子邊上小解,雪花落在屁股上,針扎一樣痛。第二天起來,妯娌幾個看見她只笑不說話,看那小解過的地方,潔白的積雪上一個黃色圓圈,一串腳印直通到她和張社教的房間。更為尷尬的是,兄弟幾個平時穿什么衣服她不清楚,每到大年初一,仿佛安排好的一樣,每人都穿著張社教的衣服,或是單位發的工作服,或是她買給他的夾克西裝,就連公公,也穿著張社教只穿過兩次的黑色短款呢子上衣。兄弟幾個長相酷似,笑起來一模一樣,常常分辨不清誰是自己的丈夫。
春節逐漸成為她的夢魘。每年小年過后她就開始緊張,感冒啦,痛經啦,找一切借口逃避去婆家。他們由爭吵升級到動手,在她看來,挨幾拳頭總比半夜三更摸黑到豬圈強。她偶爾幸免不去,女兒卻次次被帶上。櫻花盛開的一個下午,女兒的班主任當著幾位家長告誡她,你女兒從哪里學的臟話,再不注意,恐怕得受處罰。當天晚上,她第一次扇了女兒巴掌,第一次主動挑戰張社教,結果被他關在衛生間,任由她哭了一夜。清晨女兒上廁所,她才重獲自由。
她絕經了,她還是個少婦。
棉紡廠一夜之間被收購,普通職工被迫買斷工齡,留下少數技術骨干,組建股份有限公司。有人打著白布橫幅到縣政府門口靜坐,有人貼大字報撒傳單,有人罵老廠長無能,有人說李漳河是資本家。她覺得李漳河這個名字耳熟,就擠過烏泱泱的女工,來到主席臺下。她發現李漳河不是別人,正是少女時期給她寫過情書的彈棉花匠?;丶乙院?,張社教已經做好飯菜,讓她拿碗盛飯,她猛地將碗筷摔到地上,轉身就走。
第二天下午,西北風還沒有停歇,她躲在比腰粗的雪松后面,等所有人都出來,才急匆匆地走到掛有總經理牌子的門前。門開著,她沒有敲,徑直走了進去,她認為自己可以這樣。李漳河在一張巨大的旋轉椅上坐著,臉上沒有絲毫變化,也沒有站起來,更沒有讓她坐。他用中年人的眼光盯了她一眼,又盯了一眼,才把一張名片推到桌沿,說,有事了聯系,我馬上要去見省長。
說完后,他雙手撐在桌沿,站了起來,嘴角生出一絲怪異的笑。在一個拐角處,她展開溫熱的名片,在細小的中英文之間,記住了一串數字,那是李漳河的手機號碼。他都用上手機了,自家連電話都沒有呢。
除夕前兩天,張社教就帶著女兒回老家了,她到公用電話亭撥通了李漳河的手機。對方嗯了兩聲,說在三亞。她脫口而出,那我到三亞去看你。沒等對方回應,就輕輕掛了電話,她怕遭拒絕。乘了汽車換火車,趕到省城的機場,用三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張到三亞的機票,見到李漳河時已經是萬家燈火的除夕夜。
她在飛機上時就糾結房間的事,普通賓館便宜,但怎么好意思在那種地方接待李漳河呢?狠了狠心,住進了帶泳池的星級酒店。說不定能在寶石藍的泳池與他共飲香檳呢,電視上的老總和情人不都是這樣嗎?趁著酒興,提出不愿下崗的要求,然后再說出那個夢想。能隨便見省長的人,多成功喲,肯定能助她一臂之力。三亞不就在南海邊嗎?說不定明后天,就能登上艦艇、輪船或飛機,去往最美的天堂。啊呀,真好啊。
進到房間,她就用床頭上的電話打他的手機。他來得非常及時,和她共度了半個小時。
穿衣服的時候,他說,你怎么這么小呀?
她說,我不小,比你小兩歲。
他呵了一聲,說道,知道你是老職工,暫時留在原崗位吧,但50歲必須辦理退休手續。哦,沒事別打我電話,我難得和家人一起度假。
然后,伸手抓了一把她的乳房,有點嘲諷地說,這里小。
她錯愕地望著他的背影,目送他走出房門,咔嗒一聲,萬籟俱寂。
怎么連頭都不回一下呢?他知道自己是千里迢迢,第一次乘飛機,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看他嗎?往后的每個清晨和黃昏,包括美容師給她的乳房填充硅膠的時候,站在紡紗機前接線頭的時候,她都這樣問自己。
7
經歷過退休、女兒出國、離婚、和老朱同居以后,孤獨成為日常。但更大的落寞煎熬著她,人漸垂暮,依然實現不了流淌在血液中的理想。
再次來到三亞,同樣是除夕夜,平靜地點燃三堆火紙,她將自己投入南海。
此時,海浪將她高高拋起,飛躍上天。再落下的時候,她被細碎的浪花緊緊擁抱,是一種很強烈的肌膚之親。是的,肌膚之親,沁人心脾的肌膚之親。她有過嗎?似乎有過,似乎從未有過。有過,女兒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時。哦,怎么沒有給女兒留個言呢?全世界的人,只有女兒會為她焚香燒紙,可女兒不知道自己即將離去?;秀敝?,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大爸、大媽全都圍坐在一起,她依偎在媽媽懷里,一只手被姐姐握在手心。
她掙脫姐姐的手,忽地從媽媽懷里跳起來,展開雙臂,一邊奔跑,一邊喊叫,我不叫王桂花了,我要叫雨燕,媽媽,我要叫雨燕,姐姐,我是雨燕,我是雨燕,我要飛到曾母暗沙。
她劃動手臂向海灘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