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勇
爭吵過后,房間里充斥著黏膩的空氣,彼此傷害的話語在有限的空間里激烈地沖撞,致使房間里的各個物件都有了驚疑不定的表情。墻角原本嫩嫩的綠蘿受害最深,藤蔓下墜,葉片耷拉,一副求饒的樣子。酷愛動畫片的小魚,顧不上電視里其樂融融的小豬佩奇一家,討好地叫媽媽:“我做暑假作業,背詩,不看動畫片了,求你們別吵架。”
張玲大聲說:“今天啥也不干,想吃什么,媽媽帶你去吃。”
小魚問:“就我倆去嗎?”
“還有誰?”張玲的聲音猛地高出一大截,鞭子似的抽到我的耳膜上,我趕忙換另一只耳朵貼在臥室門上。
小魚說:“媽媽是超級大廚,我要吃你做的家常菜,不出去好不好?”我知道,小魚想為我和張玲找個緩和關系的機會。張玲堅硬的態度擊碎了小魚稚嫩的念頭。“家不像家,吃什么家常菜,以后我倆相依為命,到哪都是你跟我,沒有誰。”
七歲的小魚從小生活在戰火紛飛之中,卻沒有練成應對復雜局勢的本領,唯一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哀求。隔著緊閉的房門,小魚可憐的樣子浮現在我眼前,啜泣聲反復抽打我的心臟。我緊捂胸口蹲在門后,不知該如何安慰傷心的小魚。
張玲的言外之意是離婚,這是她對付我的殺手锏。我離過一次婚,她知道我的死穴在哪里——大魚是我心里久治不愈的傷疤,我不會再讓小魚重蹈大魚的覆轍,只能選擇毫無原則的退讓來維持我們的婚姻。我的退讓,換來的是越來越高的吵架頻率,我們的關系一天比一天緊張,看不到和解的希望。從門上撤下耳朵,我再一次想到自殺——再一次的意思,是說自殺的念頭不是突然冒出來的。無論我做什么都難入張玲的法眼,無論我說什么都是錯的。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活著的意義值得懷疑。
這是我第四次對自己起殺心了。我記得第一次冒出自殺的念頭是七年前的一個清明節。那時,我和張玲租房子住,她一心想貸款買房,而我想趁清明節修繕母親的墳墓。母親過世多年,墳墓還是一座沒有碑文的土堆,長期被牲畜破壞,被風雨侵蝕,幾乎夷為平地。修繕母親的墳墓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我試圖說服張玲動用家里的存款。她撇著嘴說:“你別打腫臉充胖子,先把活人的住房解決了再說吧。”
有大魚的存在,怕張玲懷疑我有二心,結婚之后,我主動把工資卡交給她保管。修繕墳墓需要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她不給,我只能干瞪眼。那是我第一次跟張玲吵架,之前,再怎么生氣我都順著她,因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而她在嫁給我之前從未有過婚姻,我們是在她爸媽的極力反對下走到一起的。我總有一種攀了高枝的自卑,唯她馬首是瞻。我們就像一只具有環繞效果的音箱,她負責出聲,我負責環繞。
我堅持修墓的強硬態度出乎張玲的意料,她罵我把她騙到手之后就原形畢露。“我當初看錯人了,我爸說得對,你是個騙子!”
村里條件不如我的,墳墓卻修得一家比一家氣派。母親的墳墓塌了,我的臉面碎了一地,回老家時見人就繞路走。我倆各執一詞,僵持不下。張玲怒不可遏,第一次提出離婚:“在你心里,我不如一個死去的人。”她逼我當場寫離婚協議,把紙和筆抖得嘩嘩響。熟睡的小魚被吵嚷聲嚇醒,張開小手哇哇大哭。我伸手罩住小魚的眼睛,不讓她目睹父母的丑陋。不知怎么的,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自殺的念頭。
我離婚的時候,大魚還沒斷奶,跟她媽媽生活在原來的房子里,我凈身出戶。大魚患有先天性房間隔缺損,要做心臟修補手術。作為父親,關鍵時刻我不能袖手旁觀。張玲說:“叨叨什么,想表現就去,我沒拴著你。”我需要用錢來表達對大魚的感情,張玲不理解我對大魚的愧疚,質問我:“不是有醫保嗎?平時給得不少了,要這么多錢,我和小魚在你心里算啥?”我背著張玲,奔走在借錢的路上。明晃晃的陽光照耀著街上喜笑顏開的人們,我垂頭喪氣地走在陽光下,心中卻一片陰冷,覺得活著真他媽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我第二次想到了自殺。
第三次是因為張玲工作調動。當時,她在偏僻的鄉下教書,一周回來一次。兩地分居的艱難漸漸長成她身上一根鋒利的刺,動不動就立起來對準我,逼我找關系調她進城。我屬于單位里的蝦兵蟹將,沒能力調動她的工作,她把我的無能理解成對她漠不關心。“對我的事一點都不上心,你肯定不愛我了,你的心思根本沒放在這個家里。”無論什么場合,只要提起調動工作的事,她無一例外以手為槍,瞄準我的鼻尖,扣動看不見的扳機,把挖苦諷刺的話語成串射向我。我的解釋統統被她歸結為欲蓋彌彰的狡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安撫驚恐不安的小魚,心里萬念俱灰。
這次引發戰火的緣由跟以往相比,簡直微不足道。早上張玲接到通知去學校了,回來的時候我正躺在沙發上,沒按時做飯。自從她憑自己的實力考進城里任教之后,我包攬了全部家務,在外面混不開,在家里就應該多付出。她心安理得地撂下了最擅長的炒家常菜手藝,我想吃不敢開口,小魚饞了她也不做。她對小魚說:“你爸多能耐呀,讓你爸做,你爸才是超級大廚。”從鍋冷灶涼的廚房出來,她的臉陰沉沉的,說:“你不做飯,我和小魚吃什么?”
我小聲解釋:“感冒了……”
張玲大吼:“感冒不會死人,你裝啥可憐!”
我強壓胸中的怒火,回她一句:“我死了你就清靜了。”
我們又一次在小魚驚慌的哭聲中接上了火。
我心疼小魚,主動退回臥室,反鎖房門休戰。張玲拍打著門咆哮:“咋又啞了?要死早點死,屁本事沒有,別活在世上礙眼。”她咚咚咚地踢門。在巨大的響聲里,窗簾像門外的小魚,縮在角落抖個不停。嘭!嘩啦啦——她扔來什么東西砸門。小魚尖叫:“魚,我的魚!”聽得出來,她把魚缸砸了。魚缸是我買給小魚的,里面養了一大一小兩條錦鯉,我時常帶著小魚給它們投食,對小魚說:“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小魚也是有姐姐的,小魚和姐姐要像錦鯉姐妹一樣親密。”張玲對我教育小魚的方式嗤之以鼻,說:“人對人的好是相互的,小魚善良也不代表別人善良,別把我的孩子教得善惡不分。”然后,一把拽開小魚,命令她背唐詩。小魚說:“我喜歡看魚,再看一分鐘。”張玲說:“你不跟我作對不舒服?一秒鐘都不行。”小魚抿著嘴向我求援,見我不出聲,她的眼睛逐漸變小變細,閉攏的瞬間,眼淚滾落下來。
說實話,以前再怎么吵,自殺只是氣頭上的一時沖動,心里過一過快意恩仇的癮,然后低頭認錯。張玲則從不開口認錯,頂多在她自認為有錯之后,主動炒幾盤我喜歡吃的家常菜擺上桌。我心里蓬勃生起的自殺念頭,常常被家常菜彌漫的香味掩蓋。我骨子里賤,不怪張玲瞧不起,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她居然咒我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會想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死呢?我以為我們雖然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但對彼此還是心存善念的。我很希望她能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表達一下歉意。我在臥室聽了很久,始終沒聽見炒菜的動靜。看來,張玲咒我死,并非在氣頭上逞口舌之快,她是真的恨我,恨到想讓我死的地步。絕望如同一股強勁的氣流灌進我心里,把癟下去的自殺念頭撐得脹鼓鼓的。她巴不得我死,那我就死給她看。
決定將自殺付諸行動后,我澎湃的情緒反而平復下來。我站在床邊,看墻上掛著的結婚照:金燦燦的油菜花地里,我穿白西裝,張玲穿白紗裙,我們手牽手仰頭閉眼,表情愜意而陶醉。結婚照是背著她爸媽照的,在油菜花地里拍完照片,換服裝的時候她突然哭了,淚水漣漣地對我說:“以后,如果你對我不好,我怎么辦?”我緊緊抱住她,說:“除非我死了,我就不對你好了。”“烏鴉嘴!”她笑得梨花帶雨,“和你在一起時,空氣像油菜花一樣香甜。”不過數年時間,和我在一起的甜蜜已淪為盼我死去的期待。
我是在離婚第二年遇見張玲的,她不在乎我有婚史和孩子、不在乎我無房無車的勇敢打動了我。更重要的是,她跟我志趣相投,討厭麻將,痛恨賭博,喜歡讀點閑書,我們倆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交往沒多久,我們開始談婚論嫁,事情卻在她爸媽那里卡殼了。她爸媽開了一家炒家常菜的小餐館,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爸媽用挑選蔬菜的目光,上下左右反復觀察我,然后炒了滿滿一桌家常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夾。“別拘束,就跟回自己家一樣。”我和張玲商量,第二次去她家時挑明了我們的關系。我花一個月的工資買了禮物,特意挑在晚上客人稀少的時段去。說好讓張玲提前告知,讓她爸媽等我。我在路上還吧唧著嘴想,迎接我的又是一桌豐盛的家常菜。
出乎意料,我到的時候他們正要關門,剛拖過的地面泛著濕漉漉的水光,凳子全被搬上了餐桌,四腳朝天倒扣在桌面上。手里的禮物沒人接,我想放到地上,但是我走到哪里,她媽媽的拖把就跟到哪里。她爸不看我,厲聲說:“我和你媽怎么跟你說的?寧做頭婚的狗,不做二婚的人,好好的黃花大閨女,沒出嫁先當上后媽,我們丟不起這臉。”他們不聽我說話,使勁往外推我,卷閘門帶起一股冷風,貼著我的鼻尖呼啦一下合上,里面激烈的罵聲和嚶嚶的哭泣聲如同一陣陣潮水,將我推高又摔下來,推高又摔下來。我聽見張玲聲嘶力竭地哭喊:“我就愛他,就算在你們眼里他是一堆狗屎,我也要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
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上去有些陌生,過去的場景像夢境一樣虛幻。我收回目光,在心里比較著各種自殺的方式:上吊樣子恐怖,跳樓場面慘烈,割腕過程痛苦——吃安眠藥最好了,像睡熟了,不至于嚇著我的小魚。當然,如果大魚有機會來看我,也可以給她留個安詳的印象——媽媽不準她叫爸爸的人,其實并沒有媽媽說得那么恐怖。
我翻出放在衣柜里的安眠藥。父親失眠嚴重,我托熟人從醫院里弄了兩瓶安眠藥。沒來得及送給父親治病的藥,成為我自殺的工具。冥冥中,上天似乎早已把一切安排好了。
去衛生間刮胡子,洗臉,梳頭,對著鏡子調整好表情后,我若無其事地來到客廳。魚缸碎了一地,散發著魚腥味的水漬在潔白的地板上勾勒出凌亂的圖案,圖案上粘著兩條一動不動的錦鯉。張玲站在一堆凌亂的資料旁發呆,眼角的余光瞥見我,猛踢腳邊的資料,頓時紙片紛飛。張玲的舉動,嚇走了小魚眼里的欣喜。小魚看看我,看看地上的錦鯉,又看了看張玲。
我朝小魚招手:“來,爸爸抱抱你。”我緊閉雙眼,鎖住快要滾出眼眶的淚水,心里說:爸爸走了,你要自己長大。小魚不知道我的心思,低聲在我耳邊說:“媽媽不準我救錦鯉,它們死得好可憐。”我掃干凈玻璃碴,找來保鮮膜,將兩條死去的錦鯉仔細地用保鮮膜包裹好,放進衣袋里。小魚小聲問我可不可以再養兩條。我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捧起小魚的臉定定地看著,說:“爸爸走……去埋錦鯉,你要好好的。”小魚想跟我去埋錦鯉,問張玲準不準。張玲背對著我們,不說話,肩膀一聳一聳的,不吭聲,像是在哭,嚇得小魚趕緊退到沙發上。我走到門邊,磨磨蹭蹭地撣掉衣服上的灰塵,慢慢解開完好的鞋帶再重新系上。這個過程里,我希望張玲說點什么,可她什么也沒說,一張一張撿回踢飛的資料,擦拭干凈,整整齊齊碼到茶幾上。我剛跨出門,小魚就飛撲過來抱住我,塞給我一張字條,并且對我說:“我給爸爸媽媽寫的信,現在不準看,出門再看。媽媽的我一會兒給她。”
走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我迫不及待地展開小魚的信。皺巴巴的紙條上寫了一行鉛筆字:“爸爸媽媽,求你們別吵jia了,我hai怕你們吵jiao,我永遠愛你們!”文字混搭拼音,相互間像鬧過別扭,東倒西歪的,后面的拼音還寫錯了。看得出語文經常考滿分的小魚寫得多著急,多驚慌,多無助。我終于控制不住眼淚:小魚,我不死,架吵不完;我死了,就沒人跟她吵了。
我對兩瓶安眠藥能不能干掉體重120斤的我毫無把握,聽說白酒會加劇安眠藥的作用,很多名人的猝然離世,都跟酒后服用安眠藥有關。我買了兩瓶53度的白酒,計劃坐客車回老家,去母親的墳墓旁,一瓶用來祭奠母親,一瓶用來將藥沖進胃里,迅速瓦解我可憐巴巴的人生。
在車站門口,我碰到了張玲的同事趙君。我倆都喜歡畫畫,在美協組織的采風活動中熟悉了。趙君在車站出口開了一間畫廊,生意很好。我雜事纏身,沒畫出名堂,用張玲的話評價:那些畫白送人揩屁股,人家都嫌硌人。
好久不見,趙君熱情地邀我去畫廊聊天。我說急著回老家給我爸送藥。趙君問:“老人沒跟你一起生活嗎?”動不動吵架的家庭,哪有老人的容身之地。家丑不外揚,我從不在人前說家里的事,搪塞趙君說老人在城里住不慣。趙君感嘆:“我爸媽也住鄉下,為這事我經常跟老婆吵,前幾天又大干了一場,我現在搬到畫廊住了。”
趙君的話,勾起了我強烈的傾吐欲望,可一個即將自殺的人,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趙君說:“還是你和玲姐關系好,玲姐張口閉口老夸你。”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張玲在外人面前夸我,讓我有些意外。
趙君若有所思地說:“玲姐咋不跟你一起回老家?”我避開趙君的目光,說:“她有事走不開。”趙君說:“是不是評職稱的事?”我說:“評職稱有什么事?”趙君說:“玲姐沒告訴你啊,我們學校職稱評定結果今天早上公布了,玲姐是最有資格評上的,但公布的評定名單里沒有她。玲姐當場急哭了,說原本指望評上職稱漲點工資,幫你完成一個多年沒有完成的心愿,結果泡湯了,她覺得對不起你。玲姐對你太好了,怕你擔心,都沒跟你說。”
評職稱是張玲最上心的事,三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參加各種評比,找關系發論文,積攢下厚厚的一摞獎狀和證書。今年年初,她一頭撲在弄資料上,每天熬到深夜,對小魚也像對家務一樣不管不顧。我試探著勸她別太拼,她橫眉瞪眼地說:“不拼誰養我?你嗎?”我不敢答話,趕緊低頭走開。
張玲今天異乎尋常的暴躁表現,原來是被評職稱的事弄的,她寧愿跟同事訴苦,也不愿意對我提起一個字,上來就是一通咒罵,好像結果是我造成的。無論趙君怎么說她的好話,我都不信她對我還有一絲感情。猴子會互相梳理皮毛表達好感,狗會舔對方的臉傳遞溫情,而我和她,像動物一樣表達愛意的本能完全喪失了。
“你有啥心愿值得玲姐這么上心?”趙君問,“是不是也想開畫廊?其實沒啥意思,不過是跟老婆吵架時多個去處,不掙錢。”
“你猜對了。”趙君擔憂的樣子讓我頓生鄙夷,故意嚇唬他,“門店選在你旁邊,沾沾你的人氣,以后天天見面,今天就不聊了。”
我上車的時候,中巴里幾乎坐滿了人,他們像一群吃飽喝足的鴨子,嘎嘎大笑。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值得如此開懷大笑。在他們的笑聲里,我安靜地想,不寫遺書了,失敗的人生,沒啥要囑托親人的。掏出手機,準備寫幾句告別的話發在朋友圈里,算是對我的一生做一個了結。
手機里累積了一堆未讀信息。第一條是催房貸的,房子貸款五十多萬,月供三千,我死了,靠張玲一個人,她的工資還完房貸還剩一半,負擔過重她的情緒肯定不好,沒我擋在前面,遭殃的只能是小魚……我趕忙在心里狠狠抽自己耳光,馬上吃陰曹地府的飯了,還瞎操陽間的心。賤德性!
刪掉房貸通知,接著往下翻。第二條是弟弟發的,問我咋不接電話,城管沒收了他賣小吃的三輪車,讓我幫他撈出來。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全指著三輪車,我那點微乎其微的人脈,幾乎全耗在撈他的三輪車上了。我沒給弟弟回信息。從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了。
最后一條是前妻發的。前妻的信息是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都跟錢有關,大魚的生活費、學費、鋼琴費、補課費……統統非我莫屬。前妻說過,你不出力,必須出錢。我給不了大魚完整的家,所以從不在錢上跟前妻計較,一筆又一筆地轉賬。數目不起眼的,偶爾從張玲手里拿一點;大項的,只好瞞著張玲拆東墻的磚,補西墻的豁口,欠下一屁股外債。前妻對我的付出視而不見,我巴巴地想見大魚,她卻不給我大魚的聯系方式。我想讓兩個孩子一起吃吃飯、逛逛街,拉近一下彼此的關系,她冷冷地說,有本事帶去就別送回來。我確實沒本事把大魚帶在身邊,亂糟糟的生活,再加上大魚,我不敢想象那將會是什么樣子。
前妻在大魚面前隱瞞了她賭博欠高利貸的事實,把我跟她的離婚歸結為我出軌所致,努力將我塑造成拋妻棄女的大流氓形象。她以大魚的名義向我下達的每一道命令,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此刻,我真想告訴前妻,你的快樂馬上要終結了。十分遺憾的是,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大魚了,不知道她長成了什么模樣,會不會想起我來?會不會暗地里叫我一聲爸爸?
點開信息,前妻破天荒沒提錢,只說后天是農歷三月二十八,可能忙著打麻將,逗號后面沒有別的內容。我知道她想說什么,農歷三月二十八是大魚的生日,按慣例,我必須買單。要錢的命令,應該正朝著我的方向飛速砸來。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地等待著前妻的信息,我想在臨死之前,痛痛快快地回她一段意為拒不執行的文字,圓我一個讓她目瞪口呆的夢。
下午三點半,我順利到達母親的墓地。看上去,墳墓比先前更矮更平了,當作墓碑的原生石塊突兀地立著,斜射過來的陽光,拉長了石塊的影子。一頭體格壯碩的白毛母豬,搖頭晃腦地拱開墳上潮濕的泥土,舒展四肢躺下,給七八只哼哼唧唧的豬仔喂奶。一條野狗不慌不忙地跑來,伸出的舌頭像系著的一根領帶,嗅嗅母親的墓碑,抬起后腿就往上撒尿,呼呼的喘息聲仿佛在嘲笑我。我撿起石頭,猛地砸過去,正中野狗脊背。它收住尿,塌了腰,尖叫著往樹林里跑。母豬聞聲支起前半截身體察看動靜,見與它無關,又哼哼著躺回去。我舉起另一塊更大的石頭,使勁砸到母豬身上,它一下彈起來,招呼豬仔快跑,兩排乳汁充盈的奶頭左右晃蕩,跑得踉踉蹌蹌。
我折來樹枝當掃帚,掃干凈墓地里成堆的豬屎牛糞,把被母豬拱塌的土重新壘回去。我擰開一瓶酒祭奠母親。“媽,我回來了,這一來,就永遠和你在一起了。”母親的墳墓旁預留了安葬父親的位置,按老家的習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吉利,我不能死在屬于父親的位置上。就死在他們中間吧,像小時候一樣,一手牽父親,一手牽母親,躺在他們中間安然睡去。
我依偎著母親的墳躺下。天上的云一動不動,風安靜地停在樹梢,幾只嘰嘰喳喳的喜鵲,此刻正閉緊喙,歪著頭看我。我倒出安眠藥,陽光下,潔白的藥片如同飽滿的子彈,十分刺眼。我算好了,兩瓶安眠藥一共二百粒,一口白酒咽十粒安眠藥,分二十次吃完,等待死神從天而降。我啟開一瓶酒,刺鼻的酒味張牙舞爪四處亂撲,似乎在尋找同伙,要合力將我拿下。
再看小魚最后一眼吧。點開手機,找到小魚的照片,她的眼睛亮亮地審視著我,鄙視的眼神如同太陽的光芒,鋪天蓋地而來。我趕忙切換到信息頁面,遺憾的是,前妻的命令似乎迷失了方向,遲遲沒有降臨。不能再猶豫了,給父親打個電話,然后馬上開始行動。電話接通,父親在那頭叫我的小名,我一下哽住了。
聽不見回應,父親自言自語地說:“咋不說話,是不是又吵架了?”每次跟張玲吵完架,心里的憋屈找不到人傾吐,我就會給父親打電話閑聊散心,但從未向父親吐露過半點我跟張玲的事,父親也沒說過什么,我以為他根本不知道。
我清了清嗓子,說:“各忙各的,哪有工夫吵架。”
父親不聽我辯解,繼續說:“牙齒和舌頭也難免磕了咬了,不吵不鬧不叫夫妻,多找找自己的毛病,別老拿放大鏡看人。”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接父親的話。
“你媽在的時候,也愛跟我吵,那時嫌她太煩,現在想聽她念叨幾句,上哪聽去呢?聽不到了啊……”
我媽是我媽,張玲是張玲,她沒資格與我媽相提并論。不想聊張玲的話題,說別的又怕控制不住情緒,我匆忙結束了和父親的通話。打開微信準備發最后一條朋友圈,卻看見前妻的信息發來了,開頭寫著爸爸——不對,一定是發錯了。“爸爸,我是大魚,媽媽不給我你的號碼,趁她不注意,我用她的手機給你發信息,后天你能陪我過生日嗎?我在學校等你。”是發給我的,沒錯,是大魚發給我的。大魚第一次主動聯系我,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邀請我陪她過生日。我毫不猶豫地把“能”字打滿屏幕,信息發出去,才突然想起能什么呢,很快,我就兩腳一蹬,萬事皆休了。
我把安眠藥全部放進酒里,分啥二十次,待藥片溶解,直接一口氣喝完了事。白色的藥片晃晃悠悠地沉到瓶底,吸飽酒,溶化開來,變成一串一串的氣泡,升到瓶口,好似一朵透明的花,不斷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我掏出兩條錦鯉,左手握著它們貼在胸口,右手舉起瓶子使勁搖晃,仰頭剛要張嘴,小魚就打來了電話。在小魚聲音的陪伴下結束生命,挺好的。接通電話,我聽見小魚氣喘吁吁的聲音。
“我跟媽媽去買錦鯉,剛進家門。”
“媽媽買的魚缸比你買的大。四條錦鯉,媽媽說,一條代表我們家的一個人。是四條,你聽見了嗎?不是三條,你別聽成三條了。”
“爸爸,你在哪里?咋不說話?”
“我在……我在……”我的嗓子里仿佛插入了一塊鋼板,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在加班嗎?媽媽準備做我倆最喜歡吃的家常菜,我點了麻辣排骨和糖醋魚。你想吃什么,盡管點。媽媽說她都給我們做。”
張玲應該是在廚房忙活,聲音遠遠地從電話里傳來。“不用點,我知道你爸愛吃啥,干煸肥腸、爆炒豬肝,我都安排好了。問問你爸要不要回來吃飯,我好炒菜。”
小魚興奮地說:“爸爸,聽見沒,趕緊回來啦。”
“我要……”
“媽媽,爸爸說要回來吃飯!”小魚歡快地高聲喊,又壓低聲音對我說,“告訴你,媽媽買了紅酒。”
“我……加班,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不是說好保密的嗎?小叛徒。”聽筒里,張玲的聲音代替了小魚的聲音,“別著急,我們等你。”
我扔掉了酒瓶。兌了安眠藥的酒變成白色的液體,咕咚咕咚流進母親墳前的草地。我擔心草被毒死,把酒瓶撿起來,擰緊蓋子,用樹枝刨了個坑,將兩個酒瓶、兩條錦鯉埋進了坑里。然后在上面蓋上草,看上去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我拍凈身上的塵土,朝母親的墳墓深深鞠了三次躬,轉身往回走。家常菜的香味像一條繩索,牢牢拴住我的鼻子,牽引著我往車站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