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布柳河流域看“魚梁”的文獻誤讀與實用分類

摘" 要：魚梁的歷史文獻豐富。南宋朱熹《詩經集傳》解釋以笱“承梁之空以取魚”，混淆了魚梁和魚笱各自為器的關系，后世許多文獻誤將兩者視為一體。文章通過古今文獻資料與廣西壯族自治區布柳河流域的“魚梁”現狀對比分析，將“魚梁”分成“打魚魚梁”和“等魚魚梁”兩大類，并詳細闡述了兩者的制作機理和安裝技術。并提出“打魚魚梁”設計出的漫水自凈和勢能打魚功能，成為當地捕魚文化的技術結晶，可建議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

關鍵詞：魚梁；文獻誤讀；布柳河流域

中圖分類號：S973.9；C95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419（2024）03-0348-04

學術界關于魚梁研究的成果不多。周述椿通過引用《詩經》《周禮》、唐詩、朱熹《詩經集傳》《辭源》《辭海》等文獻的記載，認為魚梁、魚笱集引水、護魚、捕魚為一體，具有多功能又環保的特點[1]。該文引用資料豐富，內容翔實，是關于魚梁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成果。黑龍江省水產界把魚梁的“梁”字寫成“簗”，崔明時公開表示不同意，認為用“梁”字更合適。他通過對《爾雅》《說文解字》《康熙字典》等古代字典的解釋，認為“魚梁，就是在水中修一道壩，把水攔住，中間留個空隙，放上竹編的捕魚器或插上箔（即“薄”），用來捕魚”[2]。針對王寶泉說，魚梁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日本書籍中使用“簗”字，而“近年”人們使用“簗”字是否受日本書籍的影響[3]，崔明時回應說，中國“簗”字的出現早于日本書籍，還補充了更多關于魚梁的史料[4]。劉曉田認為魚梁是通過人工建造擋水物，專門利用水壩來捕魚的一種水能利用裝置[5]。許多民俗學、民族學專著，地方志，個人游記散文，也有幾十個字到幾百個字不等的涉及魚梁的內容。綜合來看，學術界對魚梁研究的成果，在歷史文獻梳理方面較為豐富。但是，短文多、專論少，有的魚梁、魚笱混淆，田野考察薄弱，對一些技術指標、根本性特征更是罕有揭示。

布柳河發源于桂西第一高峰岑王老山的西南側，流經田林縣浪平鎮央村、凌云縣玉洪瑤族鄉和加尤鎮、樂業縣新化鎮，在天峨縣的八奈村匯入紅水河。全長160 km，流域面積3510 km2。多年平均徑流量1.48 km3，徑流深422.2 mm[6]，是紅水河重要支流。布柳河流域有壯、漢、瑤三個民族居住，歷史上流行安裝魚梁捕魚，2000～2020年因電魚、炸魚現象猖獗而全部消失，近年因厲行生態保護而小有恢復。魚梁捕獲有經濟價值的魚，包括紅葉翅（紅鰭魚、紅翅魚Aphyocharax anisitsi）、漆魚（烏鱧Channaargus）、青魚（Mylopharyngodon piceus）、墨線魚（鮈鯽Gobiocypris rarus）、馬嘴魚（馬口魚Opsariichthys bidens）、鯰（Silurus spp）、翹嘴鲌（翹嘴魚Culter alburnus）、鯉（Cyprinus carpio）等，以及其他幾十種可食可售的小雜魚。

1 對魚梁文獻的誤讀

先秦時期，已經有很多關于魚梁的記載。此后，歷代相承，文獻史料豐富?！对娊洝ぺL·谷風》說：“毋逝我梁，毋發我笱[7]。”意思是別探我魚梁，別起我魚笱。很明顯，兩者是不同的裝置。唐代詩文中，有關梁、笱的記載就很多。如：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8]”，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兒去看魚笱，人來坐馬韉[9]?！边@些文獻都是將魚梁、魚笱分開寫。

南宋朱熹《詩經集傳》：“梁，堰石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魚之往來者也。笱，以竹為器，而承梁之空以取魚者也[7]?！绷舫鐾ǖ澜o魚自由上下，把竹器魚笱放到魚梁架上捕魚。朱熹以笱“承梁之空以取魚”的解釋，明顯混淆了梁、笱單獨為器的本質，后世對兩物不熟悉的人，引用此解釋的時候，難免出現偏差。實際上，以笱“承梁之空以取魚”，只是魚梁的一種便捷捕魚方式，是一種臨時使用的器物，不是魚梁本身的自帶功能。清初，《康熙字典》的解釋：“魚梁，水堰也。堰水為關，空，承之以笱，以捕魚[10]”。這與南宋朱熹的解釋基本一樣，同樣模糊了魚梁、魚笱各自的功用。近代《辭源》中表述，“魚梁：一種捕魚設置。用土石橫截水流，留缺口，以笱承之，魚隨水流入笱中，不得復出?！薄棒~笱：捕魚器。曲竹為之，承魚梁之口，魚隨水流，落入其中[11]。”《辭?！贰傲海貉咭?，堰石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魚之往來者也?！薄绑眩呵癫遏~具也”，引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笱）承于石梁之孔，魚入不得出[12]?！眱刹楷F代人編纂的工具書，對魚梁、魚笱的解釋基本上類似《康熙字典》，都可歸納為以笱“承梁之空以取魚”說。這些定義，似乎是把魚梁、魚笱看成統一的關系，即魚梁是建水壩，做成關口，架空，再安裝竹器魚笱以捕魚。這樣解釋，一般讀者可能會誤讀成“魚梁魚笱是用來捕魚的一體裝置”。事實上，兩者不是這樣的關系。作為字典解釋魚梁，應該單獨講，不宜跟魚笱放在一起解釋。兩者放在一起，至少要說明，這只是魚梁的捕魚方法之一。字典的影響很大，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實體的魚梁、魚笱，閱讀到此，難免誤會。

魚笱又稱魚攢，是一種捕魚竹器。無須笱，制作簡單，用一根毛竹，在一頭前半部破成10～12塊，再以竹篾圍匝撐開成喇叭狀，形成簡易魚笱。有須笱，制作較復雜，用細竹篾編長1 m左右的竹籠，口闊頸狹，形似喇叭，腹鼓且長，狹窄處裝竹倒須，尾部有洞，用繩捆緊以收放魚[13]。這是常見的、普通的魚笱。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制作上還有一些細微差別。

2 魚梁的實用分類

歷史文獻與現代研究，只籠統地提到河、川、堰、壩、梁、笱等名稱，沒有對魚梁進行分類，更沒有深入地介紹魚梁各部分的結構組成。2023年11月，在布柳河流域進行田野調查，擬對這些問題進行嘗試性論述。歷史和事實表明，魚梁、魚笱是兩種不同的捕魚裝置。魚梁是固定在河里的復雜結構，魚笱是可以隨便攜帶的捕魚器。兩者偶爾也會有交集，人們用魚笱安裝在魚梁上捕魚，但這樣使用的場合非常少。

2.1 等魚魚梁

等魚魚梁又稱“直魚梁”。意思是魚順著流水，自然流到魚梁里，魚梁“等”魚進來。人們筑堰壩，把溪河水約束到中間的灘頭，或者任意灘頭，順著水流方向安裝魚梁，從上游經過此處游往下游的所有生物，統統流進魚梁里（見圖1）。這類魚梁根據水流量調整大小，水流量越大，魚梁需建得越寬越長，以利于把水濾出去。反之，則建小而窄的魚梁。這種類型魚梁技術含量低，任何人都可安裝使用。這是中國各地人們常見到的種類。

2.2 打魚魚梁

打魚魚梁，壯語稱“鐮打鲃”（liam dwk bya）。包括公壩、母壩和魚梁三大部分，技術含量較高。在主流河道修攔河壩，壯語稱“外普”，即公壩；在另一邊修“外乜”，即母壩。公壩要修得雄偉，在盡頭立有一塊高而圓的大石頭，壯語稱“愛諾”，按其意“愛”是長在人脖子上的甲狀腺腫大，俗稱“大脖子病”，“諾”是玉米棒芯。兩者合成詞是何意？問很多人都無解，只知道如此發音。母壩修在另一邊，修到“愛諾”對面一帶，修筑時要設計得低矮一點，從而讓水流可以從壩上流過，形成一段漫（溢）水壩（見圖2）。

3 魚梁的安裝技術

魚梁由坎、身、尾、蓋等幾部分構成。坎，也有“蓋”的功能。用石頭或木頭（片）壓住魚梁頭，既要保證材料整齊，又可防止魚逆流逃逸。身，即魚梁主體部分，可造正方形、長方形，小的1 m2～2 m2，大的可能有10 m2～20 m2。尾，可有可無，比較大的魚梁必設尾部，主要功能是人可以在這里守護，裝載漁獲等。蓋，即魚梁上方需要覆蓋一些東西，簡單點的直接折一些樹枝胡亂覆蓋，也可放一塊木板。最好的是放一塊合適的竹籬笆。其作用是防止飛鳥、野獸偷魚。

魚梁最主要的技術，在于“愛諾”與水流接觸的部分?！皭壑Z”與魚梁之間，幾乎沒有水流。從“愛諾”到漫水壩尾的魚梁坎上，流水逐漸增多，靠近公壩部分是沒有水流的，越往外水流量越大，最外邊流水沿著漫水壩、魚梁外立邊直達尾部。魚梁內形成明顯的半干半水狀態。因此，大魚沿著公壩游來，在勢能作用下，到“愛諾”附近被“打”到魚梁里。從魚梁方向看，大魚是從水里突然跳進無水的魚梁里邊。如果設計不出這樣的效果，魚梁只能捕到小魚，無法捕獲大魚。

漫水壩是打魚魚梁的重要組成部分。上游各種各樣雜物，通過漫水區被沖走，魚梁能夠保持自凈功能。即使兩三天，甚至半月無人管理，也不會因漂浮物流進堵塞而失去捕魚功能。

4 凌云縣的三大“魚梁”

4.1 那力鷹潭魚梁

那力村的那力寨，曾經是凌云縣力洪瑤族鄉人民政府駐地，現屬玉洪瑤族鄉管轄，是布柳河上游地區最大的平壩。在那力峒西北，云臺山西邊，有個大懸崖，人稱鷹嶺，其下有深潭，上游有比較明顯的灘頭，落差較大，亂石很多。那力村那偉屯的楊昌華，人們稱其為楊大，1938年生，其父原來住在泗城鎮“”里，即喀斯特石山區，條件艱苦，來到那力屯給別人打工，逐漸定居于此。后其父親在此砌石為壩，建起固定的魚梁，一年四季都保證可收魚。此魚梁公壩用天然長石塊，按一排橫一排豎互構壘成，比較穩固。楊家憑此魚梁收成，買田置地，很快發家成為“地主”。

4.2 玉里波變魚梁

玉里寨是凌云縣玉洪瑤族鄉人民政府駐地，是該鄉范圍內最寬平的地方。在寨子東北方向100 m～200 m的地方，有一灘頭，人們用長石塊以魚鱗狀互構壘成魚梁，一年四季都可有收獲，成為當地著名的魚梁。玉里波變魚梁的主人本姓黃，壯語“波”是父親，“變”是半斤，意思是這個家族管理的魚梁，半斤以上的魚才要，小于半斤的魚就讓它從魚梁縫隙里逃走，或者說，魚太多，不屑于要小于半斤的魚。所以，給長子起名“變”，人稱“波變”，即“變的父親”。因其家族管理的魚梁非常著名，當地人都稱“鐮波變”——波變魚梁。黃家靠此魚梁養活三代人，還置辦了部分田地，生活比較富裕。

4.3 傘里大魚梁

凌云縣加尤鎮下傘村傘里屯是著名的壯族寨，魚梁位于寨子上游。民間都說，用建房子的檁條做魚梁，只捕五斤以上大魚。這里位于布柳河中游，管理者靠魚梁收獲，買有良田若干。

上述三座大魚梁屬于專業級別，經營者幾乎以此為業。那力屯周邊有漢族居住，到浪平鎮步行四個小時路程，而浪平鎮是桂西漢族人口第一大鄉鎮。玉里寨本身就是圩亭，周邊漢族較多。傘里屯離加尤市場很近，當地漢族人口較多。因為這些因素，三座大魚梁的漁獲才可能有銷路。從前，當地的大多數漢族以玉米為食，需要能夠下飯的菜，以布柳河干魚，配上自己種的辣椒，加工成香辣魚，是很下飯的美味佳肴，有條件的漢族都愿意買河魚。而瑤族，則愿意用藍靛、山茶油、活雞等，以物換物，換魚梁經營者捕獲的河魚。而這些特產，拿到市場上，甚至在自己生活的社區都可以變賣。因為魚梁收獲豐厚，經營者都發財，買得良田，成為當地有名的漁戶。

5 結語

以往人們只籠統地介紹魚梁，出現不少混淆事實的敘述，只有將魚梁分類細描，才能更深入地了解其性能。布柳河流域人們以安裝打魚魚梁為主，很少安裝等魚魚梁。打魚魚梁的安裝有一定的技術要求，漫水壩的設計有自凈功能，“愛諾”有打魚勢能。布柳河流域打魚魚梁可以申請文化遺產項目。凌云縣三大魚梁遺址，典型地反映了該流域人民打魚魚梁的歷史和技術，可申請文化遺址項目。與魚梁有關的技術傳承，民歌如《歡守鐮》（《守魚梁歌》），民間故事《大瞎貓》等，可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布柳河流域打魚魚梁濃縮了當地人民捕魚技術的精華，成為他們捕魚文化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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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ture misreading and practical classification of \"kiddle\" from the Buliu River Basin

HUANG Lingzhi， CUI Wanyang， YIN Caijuan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Guangxi Minzu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6， Guangxi China）

Abstract：The history of kiddle is rich in literature. ZHU Xi’s Book of Song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explains that “taking girder empty to take fish”， confus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Yuliang （kiddle） and Yugou （fishing sprout） as tools， and many later documents mistakenly regard the two as one body. Based on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ancient and modern documents and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kiddle\" in the Buliu River basin of Guangxi Zhuangzu Autonomous Region， this paper divides “kiddle” into two categories： “Dayu Yuliang” and “Dengyu Yuliang”， and expounds their production mechanism and installation technology in detail. It is proposed that the self-purification and potential fishing functions designed by “Yuliang （kiddle）” become the technical crystallization of local fishing culture， and can be recommended to apply for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Keywords：Yuliang （kiddle） ; literature misreading; Buliu River basin

作者簡介：黃凌智（1997- ），男，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專業博士生。主要從事南方族群文化研究。E-mail：25403505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