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光里傾聽小鳥 [組詩]

川美，本名于穎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我的玫瑰莊園》《往回走》，作品發表于《詩刊》《詩歌月刊》《星星》《草堂》等刊，收入《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

往來夢境的小鳥

欲醒未醒的淺睡里

有個小小的池塘

幾只小鳥在池邊飲水

一邊用清悅的嗓音鳴唱

我一動不動

注視良久

小鳥實在是敏感的精靈

我不過睜了睜眼睛

它們就飛走了

翅膀碰碎了水面

我看見，它們飛到窗外的樹枝上

隔著玻璃，更加大聲地鳴唱

為吉祥的早晨，歡呼雀躍

我起身，拉開窗簾，讓光進來

坐在光里傾聽小鳥的唱詞

用哼唱加入它們的歌隊

美妙的時刻都是夢境

意識沉浸在自己的流動里

午后，一場暴雨

午后，散步至園林

為高大的梓樹下一地落花著迷

駐足，聽花朵無力地掉落，自樹冠

擦過樹枝，輕如彈指

突然，一股涼風鉆進樹林

像野貓，敏捷地躥動，弄亂矮樹叢

高處，狂野的鬣狗在樹頂奔突，回旋

扯斷電線。林中瞬間昏暗，如黑燈的劇場

隨即又被閃電照亮

——閃電，不是我見過的鞭子

是嘩啦啦的金鎖鏈，從混沌中牽出

一匹、兩匹、三匹——雷

大顆大顆的雨滴拍打下來

雨滴，落花，和眩暈

我躲在梓樹下，緊靠樹干

淋濕的頭發粘了一臉

意識到整個園林只有我一個人

內心像一只膽小的倉鼠

如果雨一直下個不停，我想

我恐怕要試試上樹了

謝謝天！暴雨突然駕到，又突然離去

我趁機，水淋淋地逃出園林

街上，行人往來，像什么都沒發生

暴雨只為檢驗我一個人嗎？

而我的表現，怎么說呢——

一只倉鼠遠不如一只花栗鼠淡定

自然里，美與危險同在

恐懼，丈量出我與它的距離

貓在思考什么

我思考史蒂文斯的壇子

貓在思考什么

我思考米沃什的禮物

貓在思考什么

我朝窗外傾聽嘯叫的消防車

貓也轉過頭去，它聽到了什么

我坐在床邊的扶手椅上

貓坐在我的枕頭上

有一會兒，我從書頁上抬頭

瞥見它雙目圓睜，靜靜地看我

貓，看見我什么

我與它對視，它就低下頭

有一種偷窺者的羞慚

之后，我的目光回到書本上，它的目光

也立刻回到我臉上，靜靜地

讀我的臉譜，讀出了什么

“相處很難，也要相處下去”

你動用牙齒、爪子，頑皮或惡意

偶爾也會顯出一絲同情和溫順

當你發現，我有跟你一樣古老的孤獨

你將粉紅的小鼻子湊過來

嗅我臉上孤獨的氣味

我的無情掌化作慈悲心

愛撫你的皮毛，傾吐人類的蠢話

仿佛我和你的關系，回到了

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相遇

就是這樣，必須這樣

當然，不像我描述的這么簡單

也沒你思考的那么復雜

栽無花果樹不甚……

? ——給小姑子英莉

這一天，樣樣都美好

首先，山里的空氣很美好

我一到門口

八月和小白搖著尾巴迎出來

用通俗得不得了的犬語

大聲地問候，很美好

你從集市回來，拎一籃香瓜和葡萄

我們坐在院子里，吃著聊著

看垂絲海棠和一地萱草花

很美好

之后，一起動手，拔掉罷園的西紅柿秧

將搭架用的竹竿捆好

再清理出一小塊地，種上蘿卜很美好

挖出墻角那棵枯萎了的櫻桃樹

就地栽一棵無花果樹

也是十分美好啊——如果不是

一鍬踩下去、掘上來

瞬間毀掉一座螞蟻的城堡——

白刷刷的蟻卵，白亮的銀河系的小星星

城墻，宮殿，街道……

繁華或肅穆，歸于無形

“蟻后呢，誰看見蟻后了？”

如果螞蟻有記憶

幸存者將怎樣記錄這場災難

美好的一天

隨后，暴雨傾盆

還在尋找

白天找過了，夜晚找過了

青草里找過，干草里找過

我愛人的臉上和身上的

密室，也找過

大黃蜂翻過的花朵，翻過

——但不是它們想要的花粉

松鼠扒過的松針，扒過

——但不是它們想要的松子

有一次，跟漁民的捕撈船去渤海

他們找到了他們熱愛的梭魚

帶回滿滿一船艙

我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找到

另一次，在禾木騎馬回來

投宿御園山莊，傍晚

循著小鳥的叫聲去后山

看見彩霞漫天，白霧繚繞

無邊的寧靜里，兩匹白馬

相伴在遠處，低頭吃草

我以為，這回算是找到了

有一會兒，我跪在薰衣草的紫光里

發出嬰兒前語言的嗚嗚和啊啊

甚而流出眼淚來

不久，夜幕降臨

像山里所有美而平常的夜晚

沒有任何奇跡發生

我回到旅館，無限沮喪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只知道什么不是我要找的

排除法又笨又麻煩

“也許，到死也找不到”

眼下，我正朝這條路上尋找呢

讀盧梭的星期天

貓從沙發上醒來

悠閑地

穿過客廳

我放下《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聽先生囑咐：

“下雨前把晾曬的被子收好

蘿卜干想著拿進屋

電費該交了……”

房門的響聲

之后

大片的寧靜，拓展空曠

日光穿過云層

在書頁上創造忽明忽暗的晝夜

我跟在盧梭身后

無聲地，漫步

聽他一邊獨白

一邊采集植物標本，在荒野

直到，雷聲隆隆

像先生又在遠處叮囑什么

我忽地起身去收被子

貓蹲在窗臺上

悠閑地

望向窗外

去小路散步

松林中有條小路

走的人太多了

也就成不了“哲學家小路”

早上，我去小路散步

竟想到海德格爾

問大師：這喧囂的大地

這巨大的信息攪拌機的嗡鳴里

人，如何詩意地棲居？

沒有回答。空地上

一只松鼠，嘴里叼著堅果

快速在地上挖掘

雪白的襯衫，深棕色外套

干凈整潔，像極了紳士

骨節粗大的手，又分明是個勞動者

發現我在窺視，它警覺地站起來

隨后，放棄挖好的坑洞

以優美的躍動，躲到大樹后面

很快地，它干完一個活兒

從樹后出來，又去尋找下一顆堅果

我好奇地走向那棵樹

看見地上有個不顯眼的小土包

上面覆蓋一些草稈兒和腐葉

扒開偽裝，見一粒松子

結實地插在泥土里

我暗喜，像發現一樁秘密

然后，盡量照原樣埋好

離開小路，走出松林

我也該去干自己的活兒了

盡管不關乎食物

卻也婉轉地通向三餐

以接續下一個可能的早晨

貓與小鳥

貓吃完早飯

跳上窗臺

看窗外樹上的小鳥

小鳥也許還沒吃上早飯呢

但，即使空著肚子

也是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鳴叫著，從這根樹枝跳到那根樹枝

貓不懂小鳥的快樂

只被快樂本身吸引

它躬身搖尾，四腳錯動

嘴里急切地發出咕咕的聲音

如果不是隔著玻璃

它準會一躍跳到樹上去

而小鳥準會被這天敵嚇跑

小鳥不知道

一只家貓，早就沒有了捕獵的能力

貓對它們感興趣，不過是

羨慕它們的自由罷了

——自由，是件令貓汗顏的事

想安逸，就得蝸居在主人家里

想自由，就得慘兮兮地去流浪

生命短暫，容不得試錯

誰說貓沒有憂愁呢

許多次，我發現

樹上沒有小鳥，貓也蹲在窗臺上

久久、久久地，望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