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角
不要小看水的心胸
哪怕一滴,哪怕它已經
脫離原來的群體
世間事總有那么多奧妙——
朝霞跑步進入黃昏;落日睡上一覺
就到了早晨
而水,也只有水,即便再少
即便被反復拆分
它也能將天空、白云
和兩岸群山
養活在一只碗中
有些年了
我喜歡把人間事往天上說
人間高手太多
我每說一事,都會有人站出來
指證我,不是說錯了
就是說過了
而天上不會,那里住著神仙
他們忙于大事
沒有時間去糾正
一個俗人,發自內心地
胡說八道
用一只好眼
看天,看地,看風景
在祖國山河面前
我的一只好眼,有時是放大鏡
老花鏡,有時又是顯微鏡
眼皮一眨,智能調焦
在瞬間完成
人間易老。那日黃昏
我坐在窗前看遠處的白塔山
山頂的天際線如一個人的牙齒
出現了缺口和裂縫
我從不輕易用好眼看人
有很多亂象
常使我另一只壞眼
也跟著眼淚汪汪
在宜賓有三百多家酒廠
喝酒的人不計其數
民間喝酒的方式多了去了
歸納起來,無非兩種:
猜拳、行令、擲骰子翻撲克牌
那是文的;而一個人掰著
另一個人的脖子,往嘴里灌
則是武的。幾個人能弄出幾十人的動靜
多年前,我的同事吳厚成
本城某檢察官,老家年富力強的
伍小可,皆因醉酒而亡
其實喝酒是不至于死人的
關鍵是醉酒后睡姿不對
嘔吐物堵塞氣管,飲者因窒息身亡
有一句口頭禪:“宜賓三條江,
喝酒如喝湯?!边@句話害了很多人
最豪橫的,是酒局臨近結束
主持者站起來,端起酒杯
或斟酒器,大吼一聲:“一二三——”
眾人齊附和:“兒不干!”
然后將酒一飲而盡
我有一個不要命的釣友
說到釣魚,從不懼舟車勞頓,翻山越嶺
我叫他稅胖娃,小生意從業者
曾驅車成都,轉乘飛機到貴陽,再租車
驅馳四個半小時,殺到黔桂交界的萬峰湖
為釣竿棒、羅非,他提前三天
差遣兩個兄弟駕皮卡車前往
租好釣位和竹筏。39℃的夜里
他蓋過棉絮,半夜打擺子
那年長江還沒有禁漁,遇上魚汛
他在金沙江邊垂釣七天七夜
耗盡火鍋底料,啃完三箱面包
平時,我這個亡命的釣友死人一樣
生活在無趣和庸常里
只要聽說釣魚,便兩眼發光
瞬間就活了過來
麻雀的叫聲是旋轉的,向上的
一只竹蜻蜓也學著去了天空
蜜蜂振翅的頻率高于電流
聲音里有一臺電鉆
這獨門絕技被一臺盾構機學了去
從此高鐵開到哪里,隧道就通到哪里
我的表妹郭秀英,小學只讀了三年
憑著嘴皮薄,說話動聽
嫁一鐵道工程師定居上海
無聊時她就去“全民K歌”里賽歌
聲音蓋過所有的麻雀和蜜蜂
那日大霧,我和父親
一大早起來
去看望病入膏肓的幺舅公
腳下冰凌嚓嚓嚓響
像被踩斷了脊骨的時鐘
幺舅公躺在木床上
骨瘦如柴,已不能說話
眼睛仍然有光
他看見了我們到來
但看不見屋外升起的太陽
次日,表叔托人捎話
幺舅公走了
也就是說,我昨天所看見的
是一個人留在
這個世上最后的時光
記得回家路上
父親感嘆:人呀,來世間一遭
就是和時光走一段山路
一旦反目,人就像沖向懸崖的石頭
別說親人
九頭牛都拉不住
寫詩四十年,仍敬重好詩
敬重寫好詩的人
不信天才,但信天賦
相信詩歌中有一群笨鳥先飛的李杜
世態炎涼,一顆心仍是熱的
仍然敬重“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和拈斷胡須的苦吟
這世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
受詞語蠱惑,掉進過文字分行的陷阱
好在走過一段,迷途知返,又重新
回到原來的軌跡中
從時間角度,過客就是一路走來
不能善終,半途而廢
或開了小差
朋友聚會的晚上,我撕碎
自己的文字,舉起酒杯
提議向過客致敬
致敬他們,在一條荊棘叢生的路上
曾經百里杜鵑一樣
滿血復活地陪伴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