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瓦 愛麗絲·施瓦澤

《波伏瓦訪談錄:今天,我為什么是一個女權主義者?》
[ 法] 西蒙娜·德·波伏瓦 / [ 德] 愛麗絲·施瓦澤 著
劉風 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好讀文化
2024 年3 月
1973年,羅馬,成為時代偶像的波伏瓦和薩特伉儷一起接受采訪,逐一回應兩人的關系和其中的約定。
施瓦澤:西蒙娜,您曾寫道:“我最重要的作品是我的生活。我一生最不尋常的經歷是與薩特相遇。”你們互為伴侶已經40 年之久,但一直努力避免陷入普通夫妻的那種庸常生活,避免陷入圍繞著占有、嫉妒、忠誠以及一夫一妻制的糾纏。由于這種生活方式,你們被許多人詬病,也被無數人效仿。無論有意無意,在許多夫妻或情侶眼中,尤其在女性心目中,你們成了一種理想和榜樣。他們將你們的理論、實踐和生活視作標桿。我想從這個角度,問幾個涉及你們關系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對你們的關系而言,你們不住在一起這個事實,是否比不結婚更為重要?
波伏瓦:絕對是這樣!所謂的自由結合如果跳不出構成婚姻生活的那些框框,比如,在同一屋檐下共進一日三餐,那么女性還是免不了要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這樣一來,就和婚姻幾乎沒什么區別了。而我們的生活方式十分靈活,有時我們同住,但也不是分秒不離,而是彼此留有空間。比如,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住在旅館,吃在餐館,有時兩人獨處,有時和朋友共度。我們也經常一起度假,但并不是整個假日都形影不離。比如,我喜歡徒步,薩特不喜歡,那我就獨自一人去徒步,這段時間他就和朋友待在一起。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的這種自由度很重要,讓我們的關系不會像婚姻生活那樣沉悶乏味、令人倦怠。我覺得,這的確比我們沒結婚這個事實更重要。
施瓦澤:你們決定不住在一起。物質條件優越的人,才比較容易采用這種模式吧?
薩特:我想是的。
波伏瓦:我們當時并不是很富裕,但我倆是教師,各有一份薪水,這使我們各自能負擔得起一間小小的旅館客房。不過如果掙得不多,是很難支付這個費用的。我們不想住在一起,是因為我倆都不想為房子所累。我們就住旅館。我根本不能想象擁有一所房子。當時我們不僅不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且兩人壓根兒都不想有個屋檐,不想定居下來。
施瓦澤:不過,有段時間你們是住在同一家旅館的?
波伏瓦:噢,是的。
薩特:噢,是的。
波伏瓦:其實,我們經常這樣,差不多一直住同一家旅館。有時住不同樓層,有時住同一樓層,但這仍意味著各自有很大的獨立空間。
施瓦澤:讀罷您的回憶錄,我懷疑,您是否真的質疑一夫一妻制,抑或,你們把你們倆的關系置于絕對優先地位,而所有第三者都淪為配角。
波伏瓦:是的,可能是這么回事。
薩特:是的,這么說有點道理。這也是我和其他女性在一起時發生矛盾的原因,因為她們想要成為主角。
波伏瓦:也就是說,我倆生活中的第三者,從一開始就知道存在著一種關系,這種關系可能會擠壓我們各自與他們每個人的關系。對他們來說,這往往并不是很愉快。我倆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對這些第三者造成了困擾。這種關系絕對該受到批評,因為有時它使我們對待他們的態度有失妥當。
施瓦澤:就是說,你們這種關系是以犧牲他人為代價的?
波伏瓦:是的,的確如此。
施瓦澤:能否談談關于不要孩子的決定—如果有過這樣一個決定的話。還是說,你們都認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波伏瓦:對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并不是因為我討厭孩子……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想過要和我表兄雅克結婚,過一種中產階級生活,那樣的話也就意味著我會要孩子。但我和薩特是一種基于智識,而非婚姻制度、家庭或別的什么的關系,因此我從來就不想要孩子。我不太想要一個薩特的復制品—對我來說,有他足矣!我也不想要一個自己的復制品,有我自己就夠了。薩特,不知道您是否想過這個問題。
薩特:我年輕的時候沒想過要孩子。
施瓦澤:人們常說,決定不要孩子的人,尤其是女性,后來當機會不再,都追悔莫及。西蒙娜,您生活中是否有過這樣的時刻,后悔不要孩子?
波伏瓦:完全沒有!我從不后悔沒要孩子。因為我非常幸運,不僅有幸擁有和薩特的關系,還有幸擁有很多親密的朋友。我不后悔,恰恰相反,看到認識的女性和她們的子女,尤其是她們和女兒的關系,說真的,常常讓我感到十分可怕。我很高興免于此等關系之累。
施瓦澤:你們的伴侶關系遵循什么樣的游戲規則呢?比如,你們總是跟對方說實話嗎?
薩特:我覺得,我總是說實話,但我這樣做是出于自覺。對我沒必要盤問來盤問去。雖然我不是每次馬上就說實話,也許過十天半月才說,但最后還是會說實話,坦誠相告,毫無保留。起碼我是!至于她……
波伏瓦:我也是,我也是。不過我覺得,不能把這個當作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則。對我們來說,這種透明和坦誠比較省事。我們是知識分子,知道把握分寸—就像薩特說的那樣,是今天說實話,還是10 天以后再說,還是必須用點心思和計策,那要看具體情況……但不能勸所有的夫婦或情侶,總是把殘酷的真相和盤托出。有時真相會被利用,成為傷人的武器—男人經常使用這種武器。他們不但背叛自己的妻子,還樂于告知她們實情,這樣做不是為了與對方明確關系,而是為了夸耀。我不認為真相本身有價值。若雙方都能完全赤誠以對,是一種幸運,但真相本身不具有價值。
施瓦澤:在許多人看來,波伏瓦是薩特的伴侶,但薩特從來不是波伏瓦的伴侶。這種歧視是否影響了你們的關系?是否讓您生氣和煩惱?
波伏瓦:這完全沒有影響我和薩特的關系,這又不是他的錯。對我也沒有太大影響,因為我寫的東西讓我獲得了某種程度的認可,也使我和女性或讀者建立了非常密切的關系。但有時看到評論說,若不是遇到薩特,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有的說,是薩特成就了我的文學事業;甚至有的說是薩特幫我寫的書,看到這些話我會很生氣。
施瓦澤:薩特,您對這些詆毀有何反應?
薩特:我覺得這些言論特別可笑。我從沒有反駁過,因為全都是謠言,不是嚴肅評論,不值得認真對待。我個人并不在意這些,不是覺得身為男人當有男子氣度,而是因為都是流言蜚語,毫無意義。這些言論從沒有讓我們懼怕,也從未對我們的關系構成威脅。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 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