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揚靈,現居西安。作品見于《美文》《延河》《莽原》等刊,出版《理想主義羅曼史》《大唐女史薛濤傳》《美人食夢》等長篇小說。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李商隱《天涯》
1
送走種春蘭,外面紛紛揚揚下起了雪。瓊花,我想。種春蘭的靈魂順著殯儀館的鹽白色煙囪杳杳飛升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南京博物館有一面南朝墓室拼鑲磚畫,畫中就是條美妙的游龍。雌雄難辨,仙氣飛揚,不像在磚壁上,倒像在虛空中。
心中要有何等的虛靜,才能在泥土上畫出這樣的龍,然后在橘紅的火焰中燒制它。我當即就羨慕那無名的南朝工匠了。至少在泥胚和火爐前,他一定是物我兩忘,如在云中。
其實我把脈看診時,也有同樣感受。
指尖輕穩地搭上病患的手腕,一縷表面上來自人體,實際卻來自神秘虛空的脈動便風聲一般傳進我體內。我能把握最微小的變幻,如同在亂山中把握一只昆蟲翅膀的忽閃。看病于我是最愉快的事,從我第一次搭上別人的脈搏我便知道了。
最后一次搭上種春蘭的脈搏時,我不禁忡然變色。傷彼蕙蘭花,將隨秋草萎。我看向她,她回我以疲倦又略帶諷刺地一笑。
一個月后,種春蘭從鶴川縣衛生學校廢棄的水塔上飛身一躍,跳進月亮。
2
1983?1984?1984。1984年,我和種春蘭在鶴川縣衛生學校中醫班做同學。
在那個場景中,我首先看見了我自己。我的形象不太清楚,白而軟,朦朧模糊。相比之下,鵝黃窗格和碧綠水杉卻絲絲鮮明,輝映著清淡的、毛邊的,那個時代的陽光。我感到安心,因為坐著別人就看不到我天生的跛腳。只看上半身,我還是很清秀的。片刻后,男女同學像一股色彩雜亂的小小洪流涌入。教室里嘈雜起來。
接著,一個女孩推開薄薄的木門,環視周圍。隨著她的目光,嘈雜像一群麻雀般飛走消失了。余下的一兩聲,仿佛夢囈。后來我明白,種春蘭是為舞臺而生的,舞臺由她隨身攜帶。因此她不像遲到,倒像登臺亮相。
當時種春蘭才十八歲,已在縣劇團唱過兩年戲。而我是二十八歲。二十七八,青春尾巴,人們開玩笑似的說。好在班上不止我一個年齡大。雖然中高考制度早已恢復,但因各種原因不能及時上學的不少。我的原因是我的家庭。
我父親曾跟隨部隊輾轉在秦嶺深處。即將解放時,一次小規模戰斗,他肺部受了重傷,被就近安置于鶴川縣委。新中國成立,我的母親,一個鶴川縣藥材鋪家的嬌弱膽小的女兒,生下哥哥和我便早早謝世。該上山下鄉時,哥哥去了。幾十年后,在那片遙遠的黃土地上,他以清水頭鄉中心小學校長的身份退休。父親的老和病由我承擔了。他肺病復發去世后,我才真正走出那個院子。
那個院子,我的記憶的畫布上盡是些陰翳的瑣碎片段:藍盈盈的月亮。父親綿長的咳嗽。縣委大院灰藍磚砌的鏤空花墻。灶臺上斷續的青煙。枇杷葉毛茸茸的背面。
枇杷葉熬水,清肺止咳。枇杷花開在初冬,冷天冷地里,忽然碰來一陣絨絨粉末似的香。因為父親的病,我們灶臺上常年熬著這些花花葉葉。枇杷樹,春天不怎么鮮嫩,冬天也不枯凋。隨著年齡增長,我越發喜歡這種樹。
父親心情好時,飲著枇杷花與紅糖熬成的糖漿,我們談詩。主要是中國古詩詞,也有普希金、阿赫瑪托娃等俄羅斯詩人。父親最愛杜甫。心情不好時,父親從頭到腳地挑剔我。頭發太長,像個戲子;頭發太短,像只刺猬;平著臉,喪氣;笑時大牙外露,野氣;嬌嬌弱弱,沒一點浩然之氣!狂怒時他罵:“你以為你是什么資產階級小姐?一只寄生蟲!”
父親,他的壞肺吞吃了他的遠大志向。他痛苦地享受著漫長的高級津貼。“寄生蟲”,他罵。
隨即他回轉過來,討好地,親切地,和我討論杜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叫我去書房拿他的劍。
說媒的婦女來了兩次,父親說:“我沒意見,我尊重她自己的意見。”但其實他有很多意見,從灰藍的地磚間生出來,虬曲樹根一般。“女人結婚都是受罪。磨掉一層皮,一層肉,一層骨頭,變成另一個形狀,另一個人。你要是結婚……得找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斷定:“你的心是這樣,你的腳又是那樣。你必得受大罪。”
我默默出門,一腳高一腳低地到縣委檔案室上班。二十五歲那年,父親幫我安排了那個工作。和我一起工作的是個沉默寡言的獨腿老頭,每年八月一日,把一張紅色的光榮證放進胸前口袋。那就是他唯一的語言。不知為何,他給我一種很強的安慰。
我學習了枇杷樹和獨腿人的沉默,加上跛腳,再也沒有媒人上門。然后,我又學會了隱身,就是在人群中默想:我不存在。久而久之,我真的不存在了。幾乎沒有人和我來往。
父親去世了。我脫去父親的衣裳,那是我這一生唯一見過的異性身軀,至今記憶猶新。干癟,灰黃,充滿怨念和遺憾。那時候,一股花香味的風忽然破開灰藍框的大玻璃窗,向我吹來。我透明了。我的頭發、我的腳,我飛起來了。
一腳高一腳低地,我走去辭掉檔案室的工作。我坐進中醫班雪白的教室,伸手搭上種春蘭渾圓白嫩的手腕。那一瞬,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我抬起眼,種春蘭對我粲然一笑。
3
種春蘭的笑是完美的,就像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頭發、她的脈搏一樣完美。現在回想,我把她在很高的地方供奉起來了。說個可笑的體驗,她第一次來我家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要用一下廁所。之后,我按照父親留下的習慣進廁所去點根香。進去當然是臭的,但我竟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那時我尊愛她就到那種程度。
所以她對我哭的時候我很吃驚。“學校哪哪都不如劇團好,”她擦著眼淚,懷念以前唱完戲后,妝都不卸,在后臺團團坐著吃夜宵。煮雞蛋、烤玉米、花干……紙皮餛飩最香,湯里點了蝦皮、香菜和小磨香油。藝人有藝人的規則,心里尊卑分明,外面無論大小,大家在一起就是笑。不像中醫班,人人在背后議論她,弄得她很孤獨。有的女生還試著她的性子欺負她,那種欺負是讓人心里知道嘴里卻沒法說出來的。她心情不好,成績也不好。
“那你為什么要來學中醫呢?”我問。
“唱戲唱不了一輩子。我想念書,想當干部,當——‘知識分子。”種春蘭說。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淚。這不是好書?好演員,一樣是知識分子。未必只有醫生、教師是知識分子?”說完我臉通紅了。那時我不會說話,覺得這種程度就算跟人吵架。但我的確對當時人人想當“知識分子干部”的風氣嗤之以鼻。我覺得,大多數人就像群羊一樣,根本不管道路,只會跟著潮流跑。就像班里那些同學,一畢業就再不會碰書本,將來個個都是庸醫。
種春蘭的黑眼珠比一般人大,在臺上飛個眼,角角落落都能照顧到。她定定看了我一會,忽然說:“姐,我以后能不能來你家看書?我看見好多書。我是鄉下孩子,家里連一張紙都沒得。”
種春蘭的家,山腳下一院黃泥房,屋檐下堆著許多爛鞋幫子。離房子不遠有一道河,她父親過到河對面和一個寡婦過日子后,就不再返來河這岸。種春蘭一被劇團選上,她的母親也就跟個做小生意的安徽人走了。我想象,那黃泥房就漸漸潦草在水聲和細雨里。
種春蘭站在我父親方正的書房中央滿臉驚羨:“這么多書,都能把我埋了!”
那些書當然不舍得把種春蘭埋了,反而做成階梯,送她走上去。就像她希望的那樣,成為干部,成為“知識分子”。
她在那間書房里讀了湯顯祖,莎士比亞,福樓拜。有一陣她每天都很緊張,因為《包法利夫人》。吃飯睡覺,她都操心著艾瑪的命運。終于看完那晚,她面色灰白,直直躺在我的小床上,眼淚從眼角滴進兩鬢。
我左手握著右手,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
她自己緩了一會,睜開眼喃喃地說:“這是一本教科書。”
“什么?”
“教育我不要太浪漫。”
4
那句話怎么說?“人類從不會從歷史中吸取教訓。”當然也不會從文藝作品中吸取教訓。
中醫班結業,我被留在縣衛校附屬醫院。工作兩年,我拿到函授本科,隨即脫產去北京讀研究生,種春蘭牡丹一樣的圓臉又滴下兩行清淚:“那咱倆就分開了。”
種春蘭那時仍稚氣未脫。畢業時,她本可以和我一樣留在縣衛校附屬醫院,因為這樣的美人,任何單位都稀缺。單位總有用女主持人、女歌手、跳舞女郎的時候。但她卻不肯去院辦,一定要和我一樣去臨床科室。臨床科室已經滿了。結果她被分配到極偏遠的衛生院,每個月搭順車才能進縣城來看我。沒多久,她就被當地一個鄉痞纏住。每天晚上,那人在她窗下丟小石頭,使她不能睡覺。衛生院里又只有她和另一個中年女赤腳醫生。我們商量又商量,權衡又權衡,最終還是匆匆找到我父親的老戰友,調出檔案讓她回了縣劇團。
種春蘭痛哭一場,說“白上了學”。不過,一兩年間她就成為當家花旦,天天送戲到工廠,到部隊,到田間。逢到年節,在鶴川縣大劇院開專場。介紹對象的人太多,一下臺她就躲,不回劇團宿舍,回我家。
那陣子她光彩照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臺古董書桌,送給我。南洋檀,桌斗掛著銅片鎖。她怕鋼筆尖劃花桌面,又裁了一塊玻璃,玻璃底下壓著她自己的劇照:狐仙胡秀英。
“狐仙怎么能結婚?你看我們團的呂紅霞,一結婚就生孩子,生完回來,腰這么粗,臉這么大,臺上光一打,哎呦呦!”種春蘭鼻子皺起,像花瓣剛醒時的褶皺。
“再說,女人一那個就不美了。”她很做作地說。
我不喜歡這種做作,就把頭低了。
她連忙軟軟抱住我的胳膊給我戴高帽:“我要以你為榜樣,冰清玉潔一輩子,好好干一番事業。”
那時,我人生最后一次難得的相親剛告失敗。對方是個火電廠職員,面目我早記不清,現在應該已經退休。介紹人說對方很惱怒。我并沒說什么令人惱怒的話,因為從見面到在河堤上散步,我幾乎一言不發。他自己介紹了他的家庭,他的工作,每當我不發聲,他就自己補充上他的家庭或工作的缺點。然后我繼續一言不發,他就臉色鐵青地走了。河堤上的柳絲飄拂,河水活活地流動,我頓時也覺得自己活了。預感到我將永遠結不了婚,我竟然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見我一言不發,種春蘭以為傷到了我,忙一臉認真地說:“沒事!你不老,不信你看。”她把我推到穿衣柜上嵌的、描著白色梅花的鏡子前。那時我快三十五歲,長相平庸,白而平淡,但仍像個少女。
就在種春蘭如此做作、如此堅定地表示要獻身舞臺后,她懷孕了。
我伸手搭上她的脈搏。在我的俯視下,那張牡丹臉縮小了,皺巴巴的。
我仍記得我當時的感覺——詫異,憂愁,惡心,嫉妒。種春蘭的血液浩渺、有力、毫不知恥地在我指下波動。
種春蘭看我表情,皺起眉毛哭了,哭得滿臉通紅。
漸漸的,她的血液的波動卻使我平靜下來。“士與女,殷其盈矣”——陰陽平衡,多么正常,何況是如此美麗的種春蘭。我不該像那些庸俗的人一樣。那些同事,永遠和我隔著一層膜,頭湊在一起嘁嘁喳喳,我一走近就悄悄了。
5
種春蘭第一次結婚,孩子父親是《劉海砍樵》里的劉海,狐仙胡秀英的愛人。婚后種春蘭豐腴起來,臉上生出一種驕傲愉快的神情,好像她懷揣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光榮證。劉海很愛她,兩人每天黃昏在丹鳳河邊散步,他像對太后一樣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
我去北京,種春蘭和他一起送我到縣城汽車站。她剛掉出兩滴眼淚,就被他嬉皮笑臉地逗沒了。我第一次離開縣城,就去那么遠的地方,車一發動,種春蘭就消失了。
在北京那三年,我只用念書,卻急遽地衰老了。我頭上長出很多白發。可笑的是,這白發倒成了什么明證,每到實習,病人都格外地對我的醫術表示信任。
那段時間我自己的身體卻并不好,經常覺得疲倦。北京的空氣也不好,車太多,人太多。因為無法適應,我干脆把自己關在校園里,每天就是宿舍——食堂——教室——湖邊——宿舍。只有這樣,我才能保持最基本的精力和內心的平靜。
秋窗風雨夜,我忍不住給種春蘭寫信。有時候寫得太長。她很少回信,即使回也是只言片語,簡短單調,說孩子出生后又忙又累。后來信多起來,她丟下孩子回了劇團,便有時間在部隊,在工廠,在田間,在后臺給我回信。她的語氣又活潑起來。后來又有一陣沒有信。在我等的有些擔心時,她的信才來了,信里雜七雜八扯了許多,最末問:“你記不記得包法利夫人?”
研究生畢業,我拒絕留京的種種好處,兀自回了鶴川。院領導馬上給我評了主任醫師。看著我的白發,人們對我又尊重又同情。在夸贊我的醫術后,他們往往要小聲加一句:“她是個可憐人”。我假裝沒有聽見。但那話像一匹黑紗披下來,披在我頭頂。
我想念種春蘭。
種春蘭在我回鶴川一周后才來找我,這讓我真有些傷心。甚至,我暗自哭過一次。但當我見到她,我就立刻原諒了她。她也變了。她變得那么——那么美麗,冶艷,眼波流動,那么動人和迷茫。
包法利夫人,種春蘭是在戀愛了。
那是個很庸俗的故事,說不定當時每個縣城都有一套。我不知道種春蘭為什么要和與我年紀相仿的領導談戀愛,總不能就因為他是領導。早晨去丹江河邊鍛煉時,我發現衛校附屬醫院附近竟然開了間歌舞廳,那些大腿肥白的外地女人,清晨才從舞廳的厚門簾里出來,張開口紅斑駁的嘴唇打著呵欠。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真的是喧囂而騷動的。
據種春蘭說,這位領導是個知識分子。她深陷其中,我不置可否,事后我想也許我應該勸說點什么,當然,我勸說大概也沒有用。而且,我始終是個不會說話的人。
事情就順著每個縣城的套路,或者說人間的規律走下去了,一點也沒有意外和僥幸,或不得了的驚喜。領導回了家,人稱艷福不淺,種春蘭離了婚,被人罵是破鞋。但當時縣城還有個離婚的女人,就是那歌舞廳的女老板。她和某個局的局長在辦公室,局長老婆像董永一樣抱走了他們的衣裳,使得局長不得不半裸著伸出窗外,叫下屬去北新街給他買一身西裝。穿上新西裝的局長一定要離婚,老婆反而后悔了,又跪下求丈夫。這局長倒不依不饒,立逼著離了婚。女老板立刻給他買了一輛桑塔納,兩人在縣城招搖過市。
我不知道種春蘭作何感想。那段時間她是混亂、瘋狂和崩潰的。我小心翼翼地陪伴著她,像感受脈搏一樣感受她潮汐般起伏的心情。她經常會忽然哭起來,然后擦擦臉打開門走出去,回來臉上便變得冷靜。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去找了領導,或者前夫劉海。消沉了一陣之后,她忽然又瘋狂起來,天天去跟劉海及劉海的媽打仗,爭著管那個孩子。她扁起身子立起頭發,似乎非要變成個良母。結果仍是失敗了。孩子像小大人樣跟她說,媽媽不要天天來了,閑了來看看我就行了。
種春蘭灰白著臉在我的小床上躺下了。
也許因為回了鶴川,也許因為不再孤獨,我的健康卻漸漸恢復。我到靜泉山上采擷商芝,不厭其煩地做復雜的藥膳,不管種春蘭伸不伸筷子。我繞著枇杷樹種了許多金色的菊花,秋來借點夕陽,花叢像火焰在跳動。
種春蘭終于休完病假回劇團上班,卻不見她再去部隊,田間,工廠。晚飯間我問起來,她咀嚼著很隨意似的說,來了新花旦,很年輕,不用她去了。
抱歉,那對我來說卻是一段適意的日子。種春蘭好像在開至荼蘼時領悟了春暉的溫暖可貴,變得溫柔敦厚,知禮感恩。在家里,她開始洗衣、做飯、刷馬桶;出去買菜,她能立著聽賣菜的扯半小時閑篇。晚上我們坐在書房里燃一支香,相對而坐,我讀論文,她讀古今中外的小說劇本。有時候她讀著又哭起來。
春天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個晚上,種春蘭拿出一疊綠格子稿紙,說要寫個劇本。我看到她手邊放著《茶花女》,就開玩笑地說:“寫個茶花女的故事。”
她卻搖一搖頭:“那不適合國內,更不適合鶴川。”
寫到秋天,她給我看。故事講一個女醫生,懸壺濟世,孜孜不倦,萬般委屈,挽救了許多生命,卻被病人誤解,又失去丈夫孩子的歡心。故事的結局,當然是她獲得了病人、丈夫、孩子的愛和認可,她自己卻積勞成疾。最后一幕,她穿著雪白的病服,在鮮花和眾人的簇擁下滿懷希望地望著觀眾席說:“春天,我看見春天來了!”
就像一切合時、合世的故事,這劇本立意略顯庸俗,但不乏精彩華章、動人樂句,可以說雅俗共賞,不同層次的人都可以從中取得一些東西。
接下來許多晚上,我聽種春蘭清唱了全本,我們一起打磨,修改,她很尊重我的意見。
春節時劇作一上演,就獲得廣泛好評。縣里很重視,上報到省城演了三天,場場爆滿。又上報到北京。一年后,種春蘭獲得了文華獎。
6
我們平滑緊密如兩匹疊在一起的綢緞的日子結束了。她變成點狀,時不時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但更多是空白。經過很久的適應,我才重新形成自我的鐵律,就像在北京時。飲食,工作,鍛煉,休息,每天都有固定的時間和內容。在不惑之年,我的生活進入了一種順滑之境,像筆直鐵軌上的列車。專注凝神中,我創造性地解決了幾個疑難雜癥,發表重要論文,受邀到省城中醫藥大學舉辦講座。
種春蘭是那么明亮、美麗,看上去異常年輕。鶴川已經放不下她。她和省劇團的一個離異男導演一起停薪留職,在省城創辦了春蘭劇院。半年后,他們結了婚。
他們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孩兒是個小春蘭,出生三個月就被他們找關系丟進托兒所。托兒所營養豐富,管理嚴格,不到三歲,她就能自己管理大小便,臉上時常露出牡丹花般使人心醉的笑容。她是個人見人愛的甜心。
我一直很念著她。我忽然想起她七八歲時暑假來鶴川,在枇杷樹下的樣子。當時我和種春蘭坐在窗里,我正聽她給我訴說。種春蘭說得很投入,我聽得很認真。她說戲曲是如何式微,靠戲票賺錢變得多難。她現在反倒喜歡去田間表演,似乎那些貧窮、衰老的農民眼睛里,還能看到真實的對美的贊嘆和對人物的愛。而她的丈夫已漸漸放下藝術,成了一個成功的生意人。他們在省城最好的商業區買下一棟三層漂亮小樓,掛牌“春蘭藝術館”。“你就在這里帶兩個學生唱,”丈夫這樣要求她。藝術館往來無白丁,先是鶴川商會的匯聚點,然后省城各路名流也常來舉辦“沙龍”。年節時,商人們出資讓她在省大劇院唱華麗專場,一級配樂,戲服全部蘇州定制,劇票大多不賣,給各機關國企贈送。
“唱了一輩子戲,竟然覺得倦了。”種春蘭說。那天她穿著一身寬大雪白的絲綢長裙,像玻璃罩中的希臘貴婦人。我給她倒上青煙裊裊的茶湯,看向窗外。就是那刻,我看見那小女孩罕見地收起了鮮花般的笑容,小小的臉上顯出一種老成的平淡。后來她一路念寄宿學校,直到十六歲去加拿大,再也沒有回來。
這段婚姻在種春蘭四十歲時,一個年輕女人挺著肚子來找她而畫上句點。
7
種春蘭應該是最后一代色藝雙絕的戲曲名伶。她帶的最優秀的學生,轉行做了電影演員。她回到鶴川,我和她度過了她生命最后的幾年。我很后悔,沒有推掉沒完沒了的會議、講座,多和她相伴。其實我們都很忙,不知怎么,這個時代所有人都瘋狂地很忙。她被封為鶴川文化館館長,繼續創作了兩部戲。演了幾場,拿幾個獎。她發現戲曲已經是這個模式后,對創作也意興闌珊。
追求她的男人始終有,但沒有她合意的。我感覺到,她更喜歡和我避居在這棟老舊的灰藍色小樓中。
抱歉,她的生命逐漸沉寂的日子,依舊是我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候。那些被鳥鳴喚起的清涼早晨,洗手間白瓷磚地面上她的微卷的長發,潤膚霜、洗發水、沐浴露混合的香氣,她曼聲清唱的嗓音。那些簾幔低垂的夜晚,我們閑聊白日發生的小事,一起看看最新的電視,評價好歹,然后相對讀書。我的睡眠很好,我的嘴角有了不易覺察的溫和笑意。我以為我早已擁抱孤獨這株雪白的大樹,但種春蘭卻給我開出了溫柔的花朵。
種春蘭已經彌散在天空中。種春蘭消失了,我真切地感到一陣失衡,一陣衰竭。我下意識地微微抬高右手,去摸左腕。在即將摸上那一刻,我卻松口氣把兩手撒開了。
手輕輕搖蕩著,灰藍的窗隙鉆進一小陣微濕的冷風。窗外,枇杷樹正在開花。我的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動,像在把脈,給那花間吹來的風。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