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個秋天,上午還是下午不記得了,天氣晴朗,長空瓦藍。一個戴著耳機的瘦高女孩從操場的草坪路過時,足球滾到她跟前。遠處有人揮手高喊,麻煩把球踢過來。她取下耳機,小碎步助跑,然后一腳踢空,摔了個四仰八叉。我和幾個壞小子在一旁大笑,她白了我們一眼,羞愧地跑開。
文理分科后,我們到了一個班。她叫楊孜孜,孜孜不倦的孜孜。這個名字很好聽,但不應景。孜孜并不勤勉,相反,她有著魚、貓或樹一般的松弛感。她總是慢悠悠的,似乎沒有一件事值得著急,說話慢,走路慢,笑也慢,甚至看人的眼神也很慢。很多的慢疊加到一個人身上,就成了安靜的氣質。所以,她成了一個美術生,勾勒描畫,涂抹擦拭,聽著孫燕姿的歌,周遭的所有事物似乎都與她無關。
孜孜長得不算漂亮,但很白凈,她喜歡穿很寬大的衣服,走路不太甩臂膀。后來我們關系特別好時,我給她取外號叫僵尸老大,她倒也不生氣,干脆順著我,叫我二仄。仄,是湘北方言中的一個語氣詞,通常作為名詞的后綴,小孩子叫細伢仄,小雞仔叫細雞仄,小豬叫細豬仄,還有花仄、草仄、風仄、雨仄、妹仄、歌仄等,大多數語境里,它是親切的。二仄,二仄,聽起來就像親姐姐叫淘氣的弟弟。孜孜家里經營著一個零食批發部,很多學校的商店都是她家供貨,包括我們學校。每次校園里響起突突的三輪摩托轟鳴聲,就是孜孜的爸爸親自來送貨了,我有時會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大聲叫叔叔好,他會笑著揮手回應。分科后的兩年時光,孜孜經常會在早上帶兩份牛奶、蛋糕或別的零食來,悄悄往我抽屜里放一份。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在高中階段,孜孜和我還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我們叫她小雨。小雨是個漂亮的姑娘,她眼睛黑亮,總是透著光。其時,我內心是喜歡小雨的,她也愿意親近我,不過我們從未說開過。高三上學期,班上發生了一件大事。某天,一群女生在教室里神情激憤,說誰的飯卡被偷,誰的隨身聽不見了,誰的洗面奶經常被擠,最后所有矛頭都指向小雨。那天,我站起身來制止她們,說沒有證據的話不能血口噴人,一個女生拍桌而起,反問我是不是想包庇她。在她的強大氣勢壓迫下,我默默坐了下來。故事的結局很令人沮喪,她們撬開小雨的柜子,找到了所有的失物。小雨的父親趕到學校,扇了她一個耳光,把她領走,再也沒回來。后來,我們得知小雨轉學去了外地,然而,誰也沒有主動聯系過她。在漫長的歲月中,直至今天,我都對這件事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應該保護她,以及應該主動跟她溝通,問問她到底有什么隱情。對于當年領頭破案的女生,內心深處我早已與她和解,畢竟她那時還小,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人之常情,但對于默許撬柜子的班主任,我依舊有些怨念,他應當可以處理得更好。小雨離開后,我經常會想起她。孜孜懂我,她會安慰我,也許小雨遭遇了一些難以啟齒的難處,她本質上那么善良,不是萬不得已,她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若干年后,我跟小雨機緣巧合見了一面,我們并肩坐在江邊,看碧水北去,日色遲暮,不知坐了多久,她輕輕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一日,我們對話寥寥,但心到神知,直至再次揮手,隱遁于茫茫人海。
和小雨見過那一面后,我給孜孜打電話,說了小雨的近況。孜孜沒有追問當年小雨為什么會那么做,她總是懂我,知道我不會問小雨,也知道小雨不會再提起往事。
高中畢業,孜孜考了湖南城市學院。有空的時候,她會來長沙,到我的學校看我,跟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吃飯。晚上,我總是接待她到學校附近的網吧玩通宵,打泡泡堂。畢業后,她所有的聯系方式突然消失不見,某天,一個廣州的陌生號碼打過來,是她熟悉的聲音,當時我也在廣州,跟她約了一頓飯。再后來,電話又成了空號。
孜孜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時間過去太久,我已經忘了那個男孩的名字。只記得他長得文質彬彬,很儒雅。他們怎么開始的,怎么結束的,所有細節我都不知道,孜孜也從沒說過。十年前,孜孜的家人給她在汨羅買了一個兩層的大門面,給她裝修成一間茶葉店。她成了茶葉店的老板娘,從此安定下來。
有了這間茶樓,我們高中同學就有了一個聚集地。每次從長沙回去,我都會直奔她的茶葉店,在一樓的茶臺上跟她喝半晌清茶。彼時,孜孜最喜歡的話題,是她的姐姐楊玲。楊玲姐姐特別優秀,長得漂亮,也很有能力,她和姐夫,各自擔任兩個跨國集團的高管,定居在上海。孜孜說起姐姐的時候,總是驕傲的,大約,她希望活成姐姐的模樣。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素不喜讓人遂愿。風華正茂的年紀,孜孜卻患了紅斑狼瘡。藥物讓她清癯的臉龐變得腫脹,慢慢地,她越發不愿意說話,甚至不愿參加任何老朋友的聚會。每次快到飯點時,她總是說,二仄,我回家吃飯算了,你們去吧。偶爾我會霸蠻叫她一起去,可坐在桌上她也總是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后來我就索性不叫她了。
幾年前,她的父親倏然離世。這個消息來得突然,我們準備去吊唁的時候,孜孜來電說不要去,馬上準備上山了。湘北方言中,土葬被稱為上山,或者還山,盡管每個人都在大水面旁長大,可生命終結時,都會回到山里。我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為什么這片土地上的人長在岸旁,最后卻一定要離岸而葬,隱進山林,百思千慮后,我只得到一個難以自洽的答案:生是流動的,死是靜止的。
孜孜在她的父親上山之后,徹底斷了跟我們的聯系。她的茶葉店成了一間藥店,她自己則在小小的縣城藏匿了身形。昨天晚上,楊佳給我打電話,說楊孜孜走了,你聽說了嗎?我晃了一下神,說你確定了再告訴我。電話掛斷,我端起酒杯,跟幾個年輕朋友一飲而盡,心中酸楚,兩行熱淚奔涌出來。片刻后,手機傳來微信的提示,楊佳說確定了,在上海的醫院走的,也是在上海火化的,骨灰安置在普陀山。
借口買煙,我出了包廂。在門外的一棵樹旁,我大哭一場。我的僵尸老大,叫我二仄的姐姐,在上海的一張白色病床上停止了呼吸,高瘦的身軀變成了一抔骨灰。我曾去過普陀山,在金色的觀音神像前,我沒有許愿,因為我不確定能否回來還愿。可我知道,普陀山已經在召喚我,因為那里剛剛停駐一個好朋友的魂靈,她應該想見見我,聽一聽我的啜泣聲。
小雨永遠不會知道,孜孜比我更相信她。盡管那天她沒有站起來。她的沉默,不是默認,而是一種無聲的憐惜。孜孜,今晚真的很傷懷,在你孤獨面對痛苦的時候,我從未守在你的身邊,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時。你的媽媽和姐姐送走你的父親后,又不得不送走你,她們該有多么心疼。我理解這種疼,它慢慢絞動我的淚腺,一顆一顆擠出淚水,可這無濟于事,你終究失去了皮肉,失去了語言和情感,成了一抔骨灰。你來人間一趟,不曾經歷刻骨銘心的愛戀,不曾講過一段慷慨激昂的話,你慢悠悠,又快到難以置信地抵達終點。所有關于你的記憶,從此遁入風中,和歲月的長河里。
尋醫記
我素來諱疾忌醫。身體不舒服時,一般是能扛則扛,實在扛不住了,就依據癥狀上網搜索,自行“確診”后去藥店買點藥,胡亂一吃了事。說來也怪,這些年我把身體的小疾小恙拿捏得死死的,妙手開方,從無差池。至于體檢,數年間我就去過兩次,一次是被熱心同事生拉硬拽去的,一次是去參加某高研班學習要求做的。每次做完,我都像中大獎般喜悅好幾天。一個總疑心自己沉疴纏身的人,用顫抖的手打開體檢報告,發現只有幾個無關痛癢的毛病時,感覺是極好的。
追溯諱忌的源頭,發現橫亙在記憶深處的,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童年時,老家的幾個屋場只有一個赤腳醫生,叫科羅駝。他精瘦身材,背微坨,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鏡,除了看急癥或老人家的病,一般在家里坐診。他出診時會騎二八大杠自行車,身上斜挎一個暗褐色的皮質醫藥箱,帶銀色金屬扣的皮帶子繃得緊緊的,似乎承受著肩膀與箱子的搏命角力。再調皮的小混世魔王也怕科羅駝。他用小磨石熟練地在小藥瓶上輪劃一圈,食指輕彈,一截玻璃帽就飛進鋁制的方盒里,接著,閃著寒光的針頭插進藥瓶,須臾間吸凈藥液。科羅駝不著急打針,他讓人的光屁股晾著,眼睛微瞇,嘴巴尖起,把針頭筆直朝天,擠射出多余的空氣。在針頭刺進屁股的前幾秒,科羅駝的右腕會規律地抖三下,在第四下精準出手,一擊中的。真正的痛感,是從他的手推動注射器開始,那種脹痛是排山倒海般的,從扎針的小眼一直往大腿甚至腰部蔓延。每逢此時,精壯漢子都要痛苦呻吟幾聲,更遑論細皮嫩肉的小娃們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在心里埋下了怕醫生的種子。
初二那年,不知怎么的,隔三差五就會牙齦腫痛。一開始吃消炎藥下火藥還有用,后來身體耐藥了,吃什么都不再起作用。家里人給我找各種偏方,有時腮幫子上敷一團搗碎了的仙人掌,有時口含一把不知名的野草葉子,基本無效。一次,實在痛得受不了,媽媽幫我叫來了另一個赤腳醫生勝軍。當時我們已經搬去鎮上,出了科羅駝的行醫范圍。勝軍濃眉大眼,常穿白色襯衣,長相和氣又顯專業,雖然他從沒給我醫過病,但我心中隱隱覺得他是一個仁醫,沒有科羅駝的那股狠勁。勝軍叫我張開嘴,說幫我看看,我費力地依著他的要求做了。一道光照進去,一把鑷子伸進去,沒等我反應過來,一種刺痛感劃過牙齦,勝軍抽回鑷子,給我嘴里塞進一團酒精棉。我低下頭,看見鑷子上夾著一片帶血的刀片。打那天起,我不再相信醫生。
印象中,除了因急性胸膜炎、咽喉炎和蕁麻疹進診所打過幾次吊針外,我基本保持著自主治療的習慣。直至今年,數次動念想去醫院檢查一下腸胃。從三四年前開始,一喝酒就腹瀉,到上個月,吃蒙脫石散或益生菌已經不起作用,肚子里沾一點油水就會翻江倒海,肋下幾處地方都有些隱痛。我有著強烈的預感,自己十之八九得了癌癥。起初,我是消極的,心想如果真得了癌癥,就把后事安排好,然后尋一處地方了卻殘生。后來,我的心態又積極起來,想著無論還有幾年時間,一定要去完成各種未竟的心愿,不給自己留太多遺憾。把一切想明白,我就請周姐幫我掛了號,并叮囑她不要跟任何人說。
陪我去湘雅附三醫院的是周姐和小俞。周姐擔心我的麻藥醒后一個人扶不動,就叫了小俞。預約做腸胃鏡檢查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兩點半我們已經到了醫技樓。頭天晚上九點,我喝了七百多毫升磷酸鈉鹽溶液,拉到近乎虛脫,今天上午九點又喝了一次,半條命都丟在了洗手間里。上樓前,小俞去買了一瓶礦泉水,我站在樓外的垃圾桶邊抽了兩支煙。乘電梯上三樓,大廳里已經坐滿了人,墻上懸掛著的顯示屏里,我的名字在倒數第三個。
一對約莫四十來歲的夫妻坐在走廊聯排座椅當頭,互相倚靠,默默地流著淚。經過他們身旁的時候,我心生悲憫,一時竟難以消解。導診臺后坐著兩位護士,一位負責叫號,以及跟患者溝通簽訂知情書,另一位在旁邊協助她。叫號的護士性子有點急,她詢問患者如果發現息肉需不需要切除時,有些患者一臉疑惑地說不太懂或進一步咨詢時,她就會說等你回去想清楚了再來吧。我坐得離導診臺較近,聽見另一個護士低聲問她為什么不跟患者解釋一下,她悄悄搖頭,說這種事只能患者自己做決定,萬一給建議后出什么問題誰也負不起責。實話說,我其實挺理解她的。畢竟每天面對不同卻相同的一群患者,回答不同卻相同的一些問題,久而久之自然會對許多人事變得冷漠。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可能有一個小時,又可能有兩個小時,我忘了看手機,也許看了,只是后來忘記了。只記得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進去了。護士讓我在二號檢查室門外等待片刻,說他們先搞一下衛生。我坐在門外等待,大腦中一片空白。等進去后,一個小伙子醫生指揮我側躺上一張帶滾輪的藍色醫用床,并讓我把褲子褪下。我抬頭看身邊,還有不少女醫生和女護士在走動,頓覺羞澀,索性閉了眼睛裝睡。
麻藥從手臂打進去,我感受到一絲涼意從血管慢慢往頭顱和五臟六腑鉆,人漸漸有些恍惚。等了一陣,睜開眼,只見幾個醫護人員在床前說說笑笑,在聊一些房產的問題。男醫生略顯得意地說自己幸虧在降價前把科大對面的一套房子賣了,房子不大,光線又不好,偏偏買主很喜歡,出的價錢還不錯。護士們夸他有經濟頭腦,他就開心地笑。他們快活的聊天讓我有些不滿,似乎他們眼前這個光屁股的男人不是一個患者,只是生產線上的某個半成品,等待組裝或拆卸。于是,等他們說笑聲一停,我立馬就開口詢問道,請問我的腸胃鏡什么時候做?一個護士笑了,說已經做完了。我心里一驚,旋即慶幸自己沒有發火,不然真得鬧個笑話。拉起褲子,我試著下地,身形有點晃悠,男醫生上前一把攙住我的手臂,把我扶出了門。
周姐和小俞在門外等候著我。她們把我扶到座位上坐好,向我遞來一瓶礦泉水。男醫生回頭制止了她們,說剛剛給我割了兩坨息肉,今晚不能進食,也不可以喝水。我心中暗暗叫苦,又無可奈何。等待檢查報告單的過程是煎熬的,我看著對面坐著的一位沉睡的阿姨,以及另一位一直在抱怨著什么的大叔,身體里似乎有一團氣拼了命地往頭頂沖,天旋地轉。
從護士手中接過報告單時,麻藥的勁基本過去了。我看到診斷結果的描述中,只有“慢性非萎縮性胃炎”“反流性食管炎”“大腸多發息肉”等字樣,沒看見“癌”,心中頓覺釋然。取藥后,我們坐車回去,談話的氛圍比來之前要輕松。
經此一難,我的心態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我決定開始愛惜身體,清淡飲食,勤運動,不再過量飲酒,且爭取近期內把煙戒掉。人來這世上走一遭不易,健康的體魄是所有可能性的前提。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還有一院子花草需要打理,還有很多故事想書寫,還有很多溫暖的可愛的人想陪伴,即使向死而生,我也希望路途可以更遙長些,日子清淺,步履總是不徐不疾,每一天都有朝氣相伴。白發蒼蒼時,我想住在一個澄凈的湖邊,極目之處有煙波浩渺,也有青山蔥蘢。某個萬籟俱寂的夜晚,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器官逐漸衰竭的聲音,微笑睡去。
責任編輯 李知展
李卓,湖南寫作學會副會長,魯迅文學院42期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天涯》《湖南文學》《安徽文學》《延河》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