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至今羅馬共和國史人物志研究的發展

李志濤

關鍵詞：人物志；羅馬共和國；社會群體；社會關系

在西方學界，人物志（prosopography）研究已成為重要研究范式。該范式是對傳統政治制度史研究進行反思的產物，也是對當時惡劣政治環境和國際局勢的一種學術回應。該方法經歷百余年發展，涌現了大量研究成果。以羅馬史研究為例，僅《羅馬研究雜志》（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簡稱JRS）就有357篇相關文章和書評發表；就英語學界而言，20世紀50年代后，人物志研究的相關文章數量顯著增加，至今未見減少趨勢。（參見表一）

該范式產生至今，學術界對它的介紹、反思與發展從未停止。國內對人物志研究已有介紹，但仍亟待全面的梳理和應用。需要強調的是，在不同歷史階段運用人物志研究，注意事項有所不同。因此，筆者擬以羅馬共和國（Roman Republic，前509—前27）為例，在批判性總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討論人物志研究的優勢、特點與不足，并結合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展望人物志研究在羅馬史領域的新發展和新趨勢。

一、人物志研究概述

人物志研究產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定型于20世紀20至30年代。人物志研究并非無源之水，其產生與應用有著堅實的材料基礎和深厚的思想淵源。首先，19世紀以來，在政治史研究中制度史研究范式（legal and constitutional interpretive model）已取得巨大成就，研究者若想有所突破，必須轉換思路。其次，基于原始材料進行的人物志編纂為人物志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材料基礎。再次，19世紀末至二戰期間，歐洲社會在戰亂中經歷了巨大的動蕩與變化，人們對政治家和政治制度的公信力和可靠性產生了懷疑。受社會現實和思潮的影響，歷史學家開始對傳統政治史研究進行反思。最后，19世紀末以來，文化相對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及心理學理論的興起與發展促使歷史學家重新審視政治史。因此，自20世紀初，歐洲政治史研究出現研究路徑的新轉向，一些歷史學家開始擺脫制度史研究傳統，轉而關注政治參與者及其生平經歷和社會關系。人物志研究逐漸得到史學界的關注和肯定，涌現了諸多代表性學者及著作，如古代史學界的塞姆（R. Syme）及其《羅馬革命》（Roman Revolution），近現代史學界的納米爾（L. Namier）及其《喬治三世即位時期的政治結構》（The Structure of Politics at the Accession of George III）等。

目前為止，人物志研究仍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概念。《牛津古典學詞典》（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簡稱OCD）中，人物志研究被認為是一個關于個體研究的現代術語，源自希臘語“prosopon”（προσ?πων），含義為“人”（person）。人物志研究并沒有公認的或正式的定義，在不同學科中有不同名稱，如在社會科學中，人物志研究的表現形式之一是“多重職業—家系分析”（multiple career-line analysis）。斯通（L. Stone）認為人物志研究是依據對歷史參與者群體生平經歷的集體研究，考察他們的共同背景特征的研究方法。在他看來，人物志研究常常被視為一種工具，用以解決歷史學的兩個基本問題：政治行動的根源問題，社會結構和社會流動問題。人物志研究的目的在于制造政治活動的場景，幫助解釋意識形態或文化的改變，厘清社會現實，準確描述和分析社會結構和社會內部運動的程度和特征。里德—西蒙斯（H. de Ridder-Symoens）則認為人物志研究是一種集體傳記（collective biography）。3這些定義都明確表達出人物志研究的重要特征：它關注的不是單獨的某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體或群體；側重考察某個群體的外部特征、內部結構、成員之間的關系以及該群體的行為，探討該群體對社會各方面產生的影響；注重考察各群體間的聯系，研究這些群體之間聯系與活動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顯然，這一方法與以描述傳主生平為主要內容的傳記（biography）判然有別。

從研究對象來看，人物志研究主要分為社會精英研究和社會大眾研究兩大學派。社會精英研究派主要關注政治史領域，他們普遍認為政治是由少數社會精英團體決定的。他們主要通過爬梳材料，考察少數社會精英的家族關系、經濟聯結以及政治利益關系等社會關系，將這種關系構建成嚴謹的譜系，探討這些社會精英團體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和影響。社會大眾研究學派則認為歷史是由社會大眾決定的，因此主要聚焦于社會史領域，尤其關注社會的流動性。他們以史料為基礎，使用社會科學的方法，考察如商業群體、宗教群體等某一特定的社會群體的內部關系及其作用；或探討環境和思想、思想和政治或宗教行為之間存在的統計學意義上的關系。

就羅馬共和國史研究而言，目前已有的人物志研究大多圍繞羅馬上層精英的社會關系展開。這種關系包括出身、姻親、收養、恩庇，以及不同個人、不同家族、不同團體派別之間的關系。這些社會關系往往交織在一起，構成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基于對這種盤根錯節的社會關系研究，可以深入考察研究對象對當時社會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的影響，以及社會變遷對研究對象的影響，進而剖析當時的社會歷史概況。

二、人物志研究在羅馬共和國史研究中的應用

人物志研究范式應用于羅馬共和國史研究始于人物志的編纂。《羅馬帝國人物志》（Prosopographia Imperii Romani）和《保利古典學專門百科全書》（Paulys Realencyclop?die der classischen Altertumswissenschaft）是人物志的開山之作。《羅馬帝國人物志》的編纂可以追溯至1874年，歷經140余年至2015年全部出版完成。該工具書包括自奧古斯都（August，前27—公元14年在位）時代至戴克里先（Diocletian，284—305年在位）時代所有在銘文、紙草、古典文獻中出現的人物，它不僅是一部文獻的匯編和索引，還包括諸多研究著作。《保利古典學專門百科全書》是當時另一本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工具書，它試圖將整個希臘羅馬世界的相關詞條納入編纂范圍。該書的編纂始于19世紀30年代，于1980年全部出版完成。人物志的編纂為人物志研究范式奠定了堅實基礎，人物志研究專著又完善了人物志的編纂。

格爾澤（M. Gelzer）與閔采爾（Fr. Münzer）最先開始嘗試使用人物志方法進行研究。格爾澤認為羅馬共和國時期的顯貴階層通過聯姻、恩庇、忠誠、友誼等方式聯結成巨大的社會關系網，形成了貴族寡頭集團，控制著元老院。在寡頭集團的內部，則分為不同的派別，派別之間爭奪權力的斗爭深刻地影響著羅馬的政治生活。3閔采爾則撰寫了人物志研究的另一本開創性著作《羅馬的貴族派別與家族》（Roman Aristocratic Parties and Families）。他以羅馬執政官年表（Fasti）為基礎，結合古典文獻和銘文，重構了羅馬共和國的政治史。他認為，羅馬的政治生活被顯貴集團所主導，每個政治派別為了權力而斗爭，執政官是最高目標。執政官年表中不僅留下了斗爭勝利者的名字，還蘊含著豐富的信息，執政官年表中的名字的出現、持續存在和消失展現了一個氏族（Clan）的興衰；同時或反復出現的名字也暗示著各個顯貴集團之間的關系以及勢力的消長。此外，該著作還有如下特點：一，對于平民執政官的關注；二，對于羅馬顯貴與意大利貴族聯合的討論；三，首次將女性納入政治史的研究和討論中；四，對于收養的研究。

受到格爾澤、閔采爾、格羅亞格（E. Groag）、施泰因（A. Stein）等人的影響，塞姆在《羅馬革命》中運用人物志研究，描繪了一幅羅馬公元前60年至公元14年的人物群像，梳理了各貴族派別間的關系和政治斗爭的過程，剖析了主要政治領袖的人物性格，探討了羅馬政治與社會轉型的過程。在他看來，羅馬的貴族寡頭集團通過合作與斗爭的方式成為羅馬政治舞臺的主導者。經過長期的對外擴張與政治斗爭，貴族勢力此消彼長，到共和國晚期時，伴隨著對外擴張的減緩，社會問題逐漸增多，一些顯貴集團顯現出頹勢，元老院勢力逐漸失衡。在這些集團中，蘇拉（Sulla，前138—前79）、秦納（Cinna，？—前84）、龐培（Pompey，前106—前48）、愷撒（Caesar，前100？—前44）、屋大維（Octavius，前63—公元14）等人相繼崛起，他們都打著“重建共和國秩序”的旗號，依靠自身和家族的關系網絡及軍隊成為羅馬政治生活的主角。6塞姆和他的《羅馬革命》成功地將人物志研究推向新高度，他之后的著作沿用并發展了人物志研究。

《羅馬革命》出版后，因二戰爆發及戰后重建，人物志研究未能立即引起足夠重視，直至20世紀50年代前后才得到學界廣泛關注。自50年代起至70年代，人物志編纂和研究著作都取得重要發展。《羅馬共和國職官名錄》（The Magistrates of the Roman Republic）系統整理了共和時期每年的官員名錄，附上了詳細的資料索引，現已成為研究羅馬共和國史的重要工具書。《羅馬監察官：一項社會結構研究》（The Roman Censors： A Study on Social Structure）梳理了自公元前579年至公元73年的監察官名錄，統計和考察了監察官的出生地與出身，以及擔任其他官職的次數，基于這些統計，討論了監察官的構成和社會地位。泰勒（L. R. Taylor）則是將目光置于羅馬共和國的投票區。斯卡拉德（H. H. Scullard）和阿斯丁（A. E. Astin）也都深受人物志研究影響。恩庇關系是人物志研究考察的重點，現已發展為獨立的學術問題。尤需提及的是貝迪安（E. Badian）的研究。他將恩庇拓展到羅馬對外擴張的研究，認為羅馬與地中海世界其他地區是一種以恩庇為主要形式構建起來的社會網絡。

三、羅馬共和國人物志研究的不足與發展

在人物志研究興起和發展的過程中，對于它的批判和反思也不斷。最早對人物志研究提出批評的是莫米利亞諾（A. Momigliano），但全面反思與批判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主要從方法論、實際應用和研究視角3個層面展開。卡內（T. F. Carney）從方法論層面指出，由于史料缺失嚴重，羅馬共和國史中人物志研究的應用很容易忽視研究對象所處的復雜環境、簡化甚至預設研究對象的動機和決策過程、忽視各方互動；將權力競爭視作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zero-sum game），而非多變復雜的變和博弈（variable-sum game）。此外，布隆特（P. A. Brunt）、格魯恩（E. S. Gruen）、林托特（A. Lintott）等學者從實際應用出發，強調羅馬共和國時期，友誼、恩庇、黨派、姻親等關系并不具有穩定性和持續性，在政治生活中作用有限；當時的政治派別與近現代黨派性質不同，是沒有組織、沒有平臺，沒有與官方政策相結合的特殊群體；對制度設計、社會經濟和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忽視導致難以全方位還原云譎波詭的政治生活。米拉（F. Millar）則是從研究視角對人物志研究提出挑戰。他認為人物志研究忽視羅馬人民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過分強調貴族對于高級官職的追求。

面對學者提出的挑戰與批評，人物志研究并未被拋棄，而是不斷被修正。卡內在批判人物志研究存在的不足后，提出人物志研究可以通過社會網絡的構建找出重要的樞紐和節點，如格魯恩所關注的刑事審判。他還提出在古代史研究中使用人物志研究時需注意6個陷阱：文本誤讀、新聞筆調、技術短板、似是而非的結構、意圖魚和熊掌兼得、人物志案例研究的整體性。4格魯恩放棄之前“貴族爭奪執政官權力”的視角，轉而關注公元前149年至前78年的刑事審判。他認為該時期刑事審判成為各政治勢力斗爭的武器，這些審判包含很強的政治目的，刑事法庭成為各勢力競逐的舞臺。這些審判的結果更大程度上是政治角逐的結果，考察這些極具政治目的的審判，有助于洞察案件雙方背后政治勢力的博弈，呈現羅馬共和國政治團體的易變性和波動性，展現各政治勢力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格魯恩的《羅馬共和國的最后一代》（The Last Generation of the Roman Republic）在人物志研究中加入社會、經濟、個人等因素，使之更加全面。懷斯曼（T. P. Wiseman）將研究對象轉向羅馬共和國晚期至奧古斯都時期元老院中的新人（homo novus），認為秘密投票制（secret ballot）的廣泛使用、同盟戰爭（Social War）后羅馬公民權的擴張促進了新人的出現。他詳細考察了元老院中新人的出身、政治履歷、升職速度、升職路徑與方式、同顯貴家族的聯系等內容，在附錄中給出公元前139年至公元14年新人的人物志列表，共包括563人。該書考證詳實，細化了羅馬共和國時期的人物志研究和政治生活研究，為研究新人的學者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參考。

進入21世紀，人物志研究得到新發展。人物志編纂方面，《姻親：公元前218至前31年羅馬共和元老階層的親屬關系》（Adfinitas： Die Verwandtschaften der senatorischen Führungsschicht der r?mischen Republik von 218-31 v.Chr.）《祭司名錄：公元前300年至公元499年羅馬城異教、猶太與基督教神職人員人物志》（Fasti Sacerdotum： A Prosopography of Pagan， Jewish， and Christian Religious Officials in the City of the Rome， 300 B.C. to A.D. 499）等人物志集成相繼編纂完成。這些人物志編纂不再局限于簡單的人物梳理，內容更加詳細，主題更加多元。

同時，羅馬共和國人物志線上數據庫出現。倫敦國王學院古典學系和數字人文系（Department of Digital Humanities）以《羅馬共和國職官名錄》為基礎，將人物志、錢幣學、姓名學等成果整合在一起，做成可供檢索的“羅馬共和國人物志數據庫”（Digital Prosopography of the Roman Republic，簡稱DPRR）。該數據庫旨在促進羅馬共和國社會精英的人物志研究，關注他們的社會結構、規模以及變化。它將原本分散在各個著作中的研究成果匯編在一起，互相關聯起來，主要內容包括目前已知的羅馬共和國社會上層人物的生卒年代、生平經歷、任職履歷、個人地位以及家族關系等信息。該數據庫的創建者還希望在整合信息的同時，嘗試使用統計學和量化分析等方法進行人物志研究。此外，對于有爭議的話題，如顯貴（nobilitas）或者新人（novitas）的定義，該網站采取術語學方式，僅羅列出網站所參考的主要著作中所提及的名單。遺憾的是，該數據庫仍以社會精英為主，缺失羅馬社會中下層的數據；主要集中整理了文獻史料，缺乏其他材料，尤其是圖像資料。盡管人物志線上數據庫工作取得極大進展，但仍有一些問題亟待解決：同一人在不同人物志中描述不同，如何更好地整合各人物志的數據和信息有待加強；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同名同姓的情況出現時，如何界定這些人之間的關系并呈現在數據庫中；同名同姓的難題在確認女性身份時更為顯著；如何處理文獻中概念和形象經常發生變化的神話人物、虛構人物、偽歷史或非歷史主體。

人物志研究專著在政治史研究中得到延續。與眾多學者關注競選成功者不同，保羅（F. P. Polo）系統地梳理了羅馬共和國時期競選中可考的落選者，繪制出一張落選者簡表，統計了這些落選者失敗的原因和次數；梳理了這些落選者在競選失敗后的經歷。凱利（G. P. Kelly）對公元前220年至前44年經歷過流放的人進行了年代學和人物志研究，將結果列成表格。這份表格按照流放起始日期排列，附上了《保利古典學專門百科全書》的編號、擔任過的最高官職及任職時間以及關于流放的文獻記載。布倫南（T. C. Brennan）詳細討論了法政官職權的演變和發展、歷任法政官的出身、任職時間、地點、年限、活動以及政策主張，羅列了羅馬共和國中晚期一些重要行省任命的列表（Table of Commands of some Important Provinciae）及法政官年表（Fasti Praetorii）；其中法政官年表是對《羅馬共和國職官名錄》的補充。達文波特（C. Davenport）采用年代學、人物志、地理學等研究路徑對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5世紀羅馬騎士階層進行了綜合性研究。特雷吉亞里（S. Treggiari）的《塞爾維利婭和她的家族》（Servilia and her Family）是人物志研究和女性史研究新作之一。該書認為在家族通過聯姻建立（或者重構）聯盟的過程中，貴族女性通常作為兩個家族的重要紐帶，在兩個家族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可以成為兩個家族領導者；貴族女性在政治生活中可以建立起一種“隱藏的社會網絡”，從而對社會產生持久廣泛的影響。

人物志研究也不再局限于政治史研究，開始轉向社會史；研究對象也開始從上層拓展至中下層。布洛凱爾特（W. Broekaert）的《運輸商和貿易商：一項羅馬商人和運輸商的人物志研究》（Navicularii et Negotiantes： A Prosopographical Study of Roman Merchants and Shippers）將目光放在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3世紀羅馬西部世界的商人及商業活動上。他使用古羅馬商人刻于商品上的銘文（titulipicti）、雙耳瓶蓋、船錨上的印記等“小”銘文，整理出羅馬商人和運輸商的人物志名錄，該名錄數量超過1，000條，內容涵蓋貿易商、運輸商、船員、船主等與商業活動直接相關的人員。該著作為之后意在研究羅馬商業和貿易的學者提供了極大便利，也為羅馬貿易的結構、制度性框架以及貿易路線的考察奠定了堅實的材料基礎。

此外，羅馬帝國時期人物志研究的一些新發展能為共和國時期提供有價值的參考。威爾紹夫斯基（L. Wierschowski）爬梳了1世紀至3世紀高盧地區（Gallia）銘文中出現的非本土人名，考察他們生于何處，葬于何處，以經濟和社會因素為主要考量，分析了早期帝國高盧地區的人口流動與遷移。值得思考的是，銘文中的非本土人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反映當時的人口流動狀況？那些沒有留下銘文的人是否的確沒有跨區域流動？除經濟和社會因素產生的人口流動外，是否還存在其他影響因素？該書為研究共和國時期的人口結構和流動、經濟和社會活動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法借鑒。

羅馬帝國（Roman Empire，前27—公元476）和晚期古代（Late Antiquity，約250—750）研究中人物志研究與社會網絡理論（social network）的結合取得不錯進展。社會網絡理論基于數學的圖論（graphy theory）、人類學的決策和交換理論（decision-making and exchange theory）和社會學的小世界理論（small world theory）建立。該理論將社會關系進行量化，通過構建數學模型的方式，來展現某一地區內部社會存在的聯系，其考量的標準和因素非常復雜，包括社會關系中的節點（node）、密度（density）、距離（distance）、程度（degree）、中心性（centrality）、小團體（clique）、群體（cluster）、凝聚力（cohesion）等。該理論應用于古代史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完善于21世紀初。魯菲尼（G. Rufini）對6世紀埃及的社會網絡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案例。魯菲尼以上埃及（Upper Egypt）的俄克喜林庫斯（Oxyrhynchos）和阿芙洛狄忒（Aphrodito）的紙草文獻集為基礎，梳理出6世紀兩地的人物志，以此作為兩地社會關系網絡研究的基本數據庫，通過“UCINET”“Pajek”“NetDraw”程序做量化分析，呈現可視化圖像，最終得出結論：俄克喜林庫斯和阿芙洛狄忒呈現兩種不同的社會結構，前者存在一個高度集中的貴族精英群體，他們的經濟實力在與社會相對隔絕的情況下增長；后者則是存在一個建立在家庭成員、鄰里、社團成員和其他人之間多重聯系上的社會網絡。

社會網絡理論可以為相關研究提供一種思路或路徑。羅馬共和國的人物志研究所梳理出的社會關系為社會網絡的分析與構建提供了基礎資料。即使受限于資料無法全面系統地梳理或還原當時社會網絡和社會結構的全貌，但至少可以窺探部分情況，或提出更多可能性。比如社會關系強度對社交網絡的影響。羅馬共和國的人物志研究往往只注重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人與群體之間存在的社會關系，極少考慮社會關系的強度和變化。社會網絡理論很好地彌補了這一缺陷。比如，學者們往往將姻親、友誼、恩庇等視作影響政治和社會活動重要因素，但社會網絡的研究對于這類關系有不一樣的看法。在社會網絡理論中，前述關系被視作強連接（strong ties），與之相對的是弱連接（weak ties），即那些處在某一特定社會群體邊緣的人與該群體的關系。在該理論下，強連接可能并不是社會關系網絡的關鍵構成，而處于某一社會群體邊緣的弱連接往往能將不同的社會群體連接在一起，從而形成一個更為龐大的社會網絡。換言之，在一個社會群體中處于邊緣的人物，很可能與另一個群體存在的聯系，甚至扮演著重要角色，在交往過程中，能給前者帶來不同信息或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因此，在羅馬共和國的人物志研究中，關注曾被研究者忽視的弱連接十分必要。

四、結語

通過梳理人物志研究在羅馬共和國研究中的應用，可以歸納出下列特點：一，研究者的目光始終聚焦于政治史，尤其是“重構羅馬共和政治生活”“羅馬共和國政體的性質”“共和國向帝制的轉變”等問題；二，研究視角局限于社會上層，對社會中下層關注度不夠，直至近年這種狀況才明顯改善；三，多以家族的社會關系為研究對象，以社會群體為考察對象的研究較少；四，新方法的使用較為欠缺，直至近年才嘗試與量化研究、信息技術等相結合。人物志研究的發展是一個不斷借鑒和接納新方法的過程。時至今日，人物志研究呈現新發展趨勢：人物志研究從政治史逐漸拓展至社會史；研究對象從政治精英擴展至社會中下層；開始與信息技術、統計學、量化分析等方法結合，并且有學者和機構已經開始嘗試系統整合人物志數據。此外，人物志研究在羅馬共和國研究中的應用能夠為它在其他領域的應用提供一面鏡子。在政治史領域，它的使用有助于厘清各政治派別之間的關系，考察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流動。將之與制度史和政治文化研究結合，可以進一步觀察政治生活的全貌和實質。在社會史領域，它有助于厘清社會團體的內部結構與外部關系，考察該團體在相關領域的作用和影響，進而觀察社會結構。盡管人物志研究在今天已成為傳統研究范式，但其生命力并未消失，隨著技術進步，跨學科交流的加強，它將被賦予更多可能性，仍能為研究者串聯歷史碎片提供有益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