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寧
關鍵詞:亨利三世;罰金卷軸;普通法;司法訴訟;《大憲章》
21世紀以來,受益于數字人文技術,以歷史檔案為對象的數字整理成為史學研究的重要特征。在英國尤其表現為中古王室檔案的數字整理,亨利三世(Henry III,1216—1272年在位)罰金卷軸工程系典型案例。
13世紀是英國歷史上行政機構演變的重要階段,約翰王(John,1199—1216年在位)末年的叛亂、1258年貴族改革運動等政治危機促進了行政機構的變革,“快速發展的行政體制背后,則是大量日常行政記錄的涌現”。中書省(Chancery)職員將其登記,并妥善保存,而這些在冊的檔案被稱為中書省卷軸(Chancery Rolls),包括“公函卷軸”(Patent Rolls)、“密函卷軸”(Close Rolls)、“罰金卷軸”(Fine Rolls)、“令狀卷軸”(Liberate Rolls)和“特許狀卷軸”(CharterRolls),涉及社會各層面,成為中古英國史研究中必不可少的史料。
其中,有關亨利三世時期國王和封臣關系、貴族家族史、司法訴訟等問題而言,罰金卷軸的價值不可或缺。2005年,亨利三世罰金卷軸工程正式啟動,2012年竣工。該工程吸引了諸多學者的目光,有力地促進了13世紀英國史研究的發展。筆者擬對該工程作簡要介紹,并展現其如何促進亨利三世時期司法和政治領域重要問題的詮釋,借以審視數字人文推動下的中世紀史學研究新趨向。
一、英王亨利三世罰金卷軸及擴展歷程
罰金卷軸是有關封臣為獲取各種特許而向國王繳納罰金的記錄。在中世紀英國,封臣如果想要獲取國王的特許,需要支付特定數目的金錢,且相關協議由中書省職員在羊皮紙上登記,并用“備忘錄”(membrana)來標注頁碼。中書省將這些“備忘錄”首尾相連,以卷軸形式存檔,每年一卷。
罰金卷軸產生于約翰王時是學界共識。有學者將其歸功于時任中書令(chancellor)的沃爾特(Hubert Walter,1160—1205),1還有學者歸因于約翰王“病態的多疑性格”。自誕生以來,罰金卷軸經歷了逐漸完善的過程,主要表現在以下3個方面。
其一,標題逐漸固定。早期罰金卷軸沒有固定標題。諸如,約翰王第一年、第三年、第六年、第九年分別采用了“oblata recepta”“rotulus oblatorum receptorum”“rotulus finium receptorum”“oblata curie”稱謂。不過,約翰王第十五年的罰金卷軸標題為“rotulus finium”,自此成為固定稱謂。
其二,內容大為拓展。早期的罰金卷軸主要是有關當事人向王室提供金錢以換取特許權的記錄,很少提及與罰金相伴隨的王室令狀(royal letters)。諸如,約翰王第一年,罰金卷軸的528項條目中,“為了獲得Z,X把Y呈獻給國王”(X gives Y to the king for Z)的占比高達88%。亨利三世繼位后,為了滿足戰爭的需要,同時履行《大憲章》(Magna Carta)的要求,罰金卷軸開始更詳細地記錄國王的財政狀況。一方面,逐漸收錄與罰金相關的王室令狀,即在記載罰金相關協議的同時,還會附上一份相關令狀的摘要。這種收錄意義重大,“鑒于罰金日期可以從隨附令狀日期中推算,只有伴隨著這一發展,讀者才可能準確地界定罰金日期”。另一方面,罰金卷軸開始收錄與罰金無關、但對財政署而言非常重要的條目,諸如債務償還率等。1222—1234年,罰金占比超過30%的只有3年。這對研究者探究亨利三世時期的王室庇護權、貴族階層的結構變革等提供了重要依據。
其三,為了便于檢索,罰金卷軸的令狀中往往附有旁注,且旁注內容呈現階段性發展。早期,旁注主要是有關罰金所屬郡的注解。究其原因,早期罰金卷軸主要是一份債務清單。對財政署而言,“只需清楚應向哪位郡守發追債命令,及該債務在財稅卷軸(Pipe Rolls)的位置”。不過,當罰金卷軸開始囊括與罰金無關的信息后,以郡為主的旁注逐漸被以條目主題或受益人為主的旁注所取代。這是因為隨著罰金卷軸內容變得龐雜,僅憑借與郡有關的旁注并不方便書記員查閱。
對罰金卷軸進一步討論之前,還有必要辨析“罰金”一詞。“罰金”是指在與國王達成協議后,封臣向其支付的一筆金錢,用“dat/dant domino Regi”或“finem fecit/fecerunt nobiscum”來指代。“dat”和“finem fecit”通常被視為同義詞,可交替使用。不過,近年來,有學者發現了兩詞的差異。“finem fecit”主要與土地保有、繼承權、婚姻權、監護權等封建權益有關,在某種程度上帶有非自愿的性質。換言之,“finem fecit”代表著“被告被剝奪一切的可能”。“dat”通常指代當然令狀(writ de cursu)的購買、舉辦市場和集市的權力等法律相關事宜,一般用于為了眼前或未來利益的自愿捐獻。
罰金數目的確定意味著協議達成。對于底層社會而言,當事人如果購買諸如移審令狀(writs of pone)、市場權等固定價格的常規罰金(routine fines),只需和王室職員交易。但對上層貴族而言,不少罰金需要與國王或大臣直接協商,一些重要罰金甚至需國王親自決定。不過,罰金只是當事人向國王的承諾,非實際繳納金額。一般而言,當事人采取分期的方式。其間,國王可能赦免部分金額。亨利三世時,暫緩或赦免的現象較明顯。諸如,1218—1224年,罰金卷軸中終止償還的債務金額增長了3倍。如未得到赦免,債務一直有效。這些債務可能持續幾代,甚至發展成死債。在13世紀,財政署面臨著越來越多的死債,以至于不得不限制死債數量。
此外,罰金往往不是直接呈交國王或中書省,而是由財政署負責征收和審計。為了方便財政署了解應征款項,中書省每年將罰金卷軸的副本分批次寄給財政署。財政署接到的罰金卷軸副本被稱作原始卷軸(originalia rolls)。因此,罰金卷軸上會出現諸如“從這里開始,它將被送到財政署(hinc mittendum est ad scaccarium)”的旁注。這意味著,到目前為止,所有與財政署清賬相關的賬目已呈交財政署。接到原始卷軸后,財政署將債務謄寫到詔令(summonses)中,并于該條目(在原始卷軸中)附近加“S”的旁注,大概是“summons”或“to be summoned”的意思;接著,財政署每年兩次將詔令派送給郡守,由后者負責征收;同時,財政署將未償還債務以郡為單位登記在財稅卷軸中,并在原始卷軸中該條目附近加“in Rotulo”的旁注,意思是“in the [pipe] roll”。
罰金卷軸與原始卷軸之間的關系值得注意。原始卷軸不是罰金卷軸的摹本。尤其13世紀之后,兩者差異較大。其一,對原始卷軸而言,所登記條目只是對罰金卷軸條目的摘錄,刪除了原文中無關緊要的措辭,即只保留債務人姓名、罰金金額、償還條件等基本信息。其二,在向財政署提供信息時,中書省通常省略無須財政署進一步采取行動的條目。其三,13世紀中期以后,原始卷軸還摘錄了中書省其他卷軸的不少材料。諸如,愛德華二世(Edward II,1307—1327年在位)繼位時,罰金卷軸條目在原始卷軸的占比非常小。盡管如此,在13世紀中前期,“內容上,原始卷軸可以作為對罰金卷軸補充”。尤其鑒于1236—1240年的罰金卷軸未能留存,其間封臣購買許可的狀況也只能參考原始卷軸。
1216年10月28日,亨利三世繼位。也就是說,從每年的10月28日起,至次年的10月27日止,為一卷。在位的56年間,亨利三世留下總計56卷連續性歷史記錄的罰金卷軸,它是13世紀英國史研究的重要史料。
二、當代英國史家對罰金卷軸的數字整理
亨利三世罰金卷軸有著重大史學價值,卻長期被學界忽視。受益于數字人文技術,英國國家檔案館(The National Archives)等機構啟動了亨利三世罰金卷軸數字化工程。
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內容極為豐富,卷軸的用蠟量系重要旁證。頒發令狀時,中書省需要在令狀上加蓋王印,也就需要消耗一定數量的蠟。有學者強調,“相較于對現存令狀的統計,對中書省用蠟量的統計是估量13世紀中書省令狀數量更為可靠的方式”。本文以一年為單位、十年作對比來分析中書省每星期的用蠟量。據統計,1228年1月到1229年1月,總計51周,每周耗蠟量為3.09英鎊;1237年1月到1238年2月,總計55周,每周耗蠟量為4.45英鎊;1245年12月到1246年10月,總計44周,每周耗蠟量為8.22英鎊;1255年1月到11月,總計45周,每周耗蠟量為10.31英鎊。不到30年間,中書省每星期的用蠟量增長了3倍多。1258年貴族改革運動發生后,中書省的用蠟量更是呈指數式增長,即1257年10月到1258年7月,總計32周,每周耗蠟量為16.87英鎊。1261年10月,亨利三世王權恢復,中書省在4個月時間每星期的用蠟量為31.69英鎊。可以推測,用蠟量的增加表明中書省簽發的文件總數也相應增加。
基于豐富的內容,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史學價值不容忽視,并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它是認識中世紀英國中央行政機關職能變遷的重要史料。尤其鑒于中書省職能的演變,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史學價值相較于后期更為彰顯。14世紀,中書省不再駐扎在國王內府,并在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有了近乎永久的駐地。于是,中書省也就不再便于為國王隨意操控。于此,為了便于發號施令,國王啟用隨身攜帶的王璽(Privy Seal),以取代中書省掌管的國璽(Great Seal)。掌管王璽的錦衣庫(Wardrobe)隨之取代了中書省先前的地位,“某種程度上,中書省只能根據王璽和錦衣庫的命令,簽署發放金錢、任命和庇護的文書”。因此,13世紀以后罰金卷軸的史學價值大為降低。另一方面,伴隨著涉及愈多的社會群體,罰金卷軸成為窺探包括性別、猶太族群、宗教與世俗生活、市民階層等13世紀英國社會的重要史料。在亨利三世罰金卷軸中,讀者可以發現有關男爵、騎士、自由人、農民、婦女、猶太人(Jews)、教會人士和教會機構、城鎮和市民等幾乎所有社會階層的史實。如學者所述,“罰金卷軸對于研究王室庇護、家庭結構、婦女地位、城市特權、鄉紳階層變化、普通法發展、經濟商業化等方面至關重要”,同時,“還提供了有關地方官員任命、債務償還率、國王對土地的沒收、城鎮征稅事宜、猶太人的財政困境等信息”
其實,13世紀罰金卷軸較早就引起少數學者的注意。1835年,在法律文獻委員會(Record Commission)的支持下,哈迪(T. D. Hardy)將約翰王罰金卷軸以拉丁文全文出版。對于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羅伯茨(C. Roberts)節選為兩卷本,命名為《亨利三世時保存在倫敦塔中的罰金卷軸摘錄:1216—1272》(Excerpta e Rotulis Finium in Turri Londinensi Asservatis Henrico Tertio Rege A.D. 1216-1272)。但是,羅伯茨的節選本建立在相當狹隘的基礎上,“主要為了尋找貴族家譜的鏈條”,同時為“四卷本《死后審訊目錄表》(Calendar of Inquisitions Post Mortem)提供幫助”。其結果是,節選僅僅占罰金卷軸全部內容的10%—15%。此外,書中更是缺乏主題索引(subject index),人名和地名的索引也不完整。
此后,未有學者對亨利三世罰金卷軸進行系統整理,但鑒于其重要史學價值,對其系統整理勢必為不少學者關心。據卡彭特(D. Carpenter)回憶,20世紀70 年代初,他曾向霍爾特(J. C. Holt)征求意見,后者就強調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重要性以及出版新版本的必要性。
2005年,在藝術與人文研究理事會(Arts and Humanities Research Council)的資助下,英國國家檔案館、倫敦國王學院歷史系和人文計算中心(Department of History and Centre for Computing in the Humanities, Kings College London)、坎特伯雷基督教堂大學(Canterbury Christ Church University)共同啟動了亨利三世的罰金卷軸數字化工程。
罰金卷軸數字化工程囊括了13世紀英國史領域內的諸多知名學者。卡彭特為首席研究員,克魯克(D. Crook)和威爾金森(L. Wilkinson)為共同研究員。此外,工程還得到國際咨詢委員會(Inter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和知識轉移咨詢小組(Knowledge Transfer Advisory Group)的有力支持。前者由布蘭德(P. Brand)、亨尼塞特(R. Hunnisett)、麥迪科特(J. R. Maddicott)、斯泰西(R. Stacey)、文森特(N. Vincent)、沃夫(S. Waugh)等學者組成,后者由巴勒特(N. Barratt)、莫里斯(M. Morris)、維爾德(B. Wild)等學者組成。強大的學術團隊保證了工程的權威性,在深入文本整理、資料挖掘的同時,項目組采取了諸如“數字化索引”“原件數字化與整理”等措施。
將傳統索引與文本搜索相結合,數字化索引成為罰金卷軸工程的亮點。一方面,工程沿用了傳統出版物的慣用索引格式,分為人物、地名和主題3個類別,且每一類別之下也遵循慣常用法。以人物索引為例,所有被識別為人的實體(entity)依據姓氏(surname)字母順序,而相同姓氏之人則依據教名(Christian name);同教名同姓者,則依據死亡時間或罰金卷軸提及所在郡;少數情況下,如果僅能識別教名,又或僅能識別教名首字母及其所擔任職務,則要依據該人履行職務的所在地來編制索引;王室成員(國王、王后和他們的孩子)直接依據教名;伯爵等高級貴族主要依據姓氏而不是頭銜來源地,但在不知道或沒有姓氏的情況下,則依據頭銜來源地;猶太人被歸類在“猶太人”的標題下,而沒有列在個人姓氏下,以便象征性地將其置于猶太人區(ghetto);在相關人物索引下方,會列上交叉參考(cross-references)的條目,內部按照姓氏字母排序。另一方面,基于數字人文技術,工程還建立起高度結構化的索引和文本搜索功能。諸如,在索引的右邊,附有條目譯文的鏈接。再如,索引下方附注了交叉參考,可以直接鏈接到交叉參考所在索引的頁面。最為重要的是,除了采用傳統的索引格式之外,項目組還采用文本搜索的方式。可搜索性是對傳統索引的有力補充。基于傳統格式的索引,用戶可以找到提及特定地點的所有條目。
在對原件數字化的過程中,項目組盡可能地維系罰金卷軸原貌。一方面,鑒于原始卷軸可以作為對罰金卷軸的補充,項目特別標注兩者之間的關系。在罰金卷軸的條目下方,項目組會標注該條目是否出現在原始卷軸中,同時用字母來標記這些注釋,以區別罰金卷軸條目本身以阿伯數字為序號的注釋。其中,對于兩類卷軸中的重疊條目,項目組在字母注釋中進一步注明原始卷軸中具有,而罰金卷軸中所沒有的信息。如果原始卷軸收錄了罰金卷軸中沒有的條目,項目組會將這些條目附在罰金卷軸的后面,并標上原始卷軸的標題。簡言之,項目組盡可能地把每個條目的所有信息都囊括進來,同時在信息給出的順序上也嚴格遵循手稿,這其實是已出版其他中書省卷軸所不能做到的。另一方面,文獻、圖像的轉化處理無疑是數字人文的強項,這尤其表現在項目組將罰金卷軸原件以數字摹本(digital facsimile)的形式上傳到網站。因此,在未持有紙質文本的情況下,用戶仍然可以仔細地審閱電子文本,圖像放大功能(zoom function)更是允許用戶進行詳細閱讀:從譯文到圖像的鏈接使用戶能夠以一種遠遠優于查看印刷文本的方式來研究文本內容,并對譯文的準確性做出自己的判讀;它也允許用戶展開針對文本內容的研究,諸如以手稿為基礎的手稿學(Codicology)、謄寫(Transcription)等,進而為手稿研究注入新活力。
基于上述措施,該工程被學者視為歷史學與數字人文合作的完美范例,進而為史學研究的發展提供了條件。學術成果的涌現則體現出工程的影響力。自2005年12月以來,每月都會有學者對罰金卷軸的材料價值發表評論,稱之為“每月罰金”(Fines of the Month)。為了鼓勵項目組之外的用戶參與,國際咨詢委員會還會每月選出一篇優秀論文,并給予50英鎊的獎勵。從2005年12月至2012年12月,“每月罰金”總計發表85篇學術文章。論文涉及行政與文獻(Administration and Documents),教會、十字軍和教士(Church, Crusading and Churchmen),森林和森林管理(Forest and Forest Administration),愛爾蘭(Ireland),猶太人,司法和遺產繼承(Law and Inheritance),地方和中央(Locality and Centre),《大憲章》,土地保有關系(Tenurial Relationships)等。此外,在這85篇文章中,40多篇由項目組之外的用戶書寫。這意味著,在歷史學家對互聯網的使用上,項目組完成了從傳遞機制(delivery mechanism)到內容體系(content system)的跨越。他們不再僅僅局限于將信息放到網上,而是鼓勵更多的用戶參與歷史研究。這些研究使得亨利三世罰金卷軸工程不只是簡單的數據存儲庫,更有力彰顯了罰金卷軸的重要價值。
三、數字化的貢獻:亨利三世時期司法與政治研究的新圖景
在中世紀英國法律史上,亨利三世的光芒不容掩蓋。梅特蘭(F. W. Maitland)曾言,亨利三世時期是“一個快速、穩定、持久發展的時代”。罰金卷軸為窺探亨利三世時的法律運行提供了豐富史料。就罰金卷軸所登記的條目而言,法律令狀(Legal Writ)的罰金占比超過50%。亨利三世后期,比例進一步上升。事實上,在亨利三世去世之前,罰金卷軸幾乎成為有關司法事務的記載。
不過一直以來,“幾乎沒有對罰金卷軸中的法律證據進行研究的著作”。部分原因在于,在先前出版的罰金卷軸版本中,整理者以令狀罰金毫無意義為由將其省略。隨著亨利三世罰金卷軸數字化工程的進行,上述局面逐步改善。基于文本的數據呈現,學者能更充分地展開文本分析,進而凸顯了一些尚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這有力推動了亨利三世時期司法和政治研究,尤其表現在“確證舊觀點”“得出新答案”“發掘新史實”等方面。
(一)確證舊觀點:王權愈發直接地涉入地方司法
基于罰金卷軸,學界印證了王權愈發直接涉入地方司法的已有觀點。尤其是亨利三世時期,伴隨著平民進入王室法庭途徑的改善,王室法庭所受理的訴訟不斷增加。梅特蘭曾提及,“亨利三世時,為了方便那些自認為受到不公之人將訴訟提交至普通法法庭,遵循法定程序令狀的數量迅速增加”,尤其“相較于亨利三世統治之初,亨利三世后期所簽發的原始令狀(register of original writs)增加很多”。但是,當時還沒有條件分析詳盡的樣本數據,梅特蘭未能做出詳細闡釋。罰金卷軸的數字化則為進一步研究提供可能,進而確證了梅特蘭的觀點。
其中,不少學者統計了不同階段罰金卷軸所收錄普通法訴訟形式的令狀罰金份數,進而對梅特蘭的觀點予以確證。在這方面,德雷柏(P. Dryburgh)和哈特蘭(B. Hartland)將約翰王在位第一、六、十五、十七、十八年罰金卷軸的相關記載,與亨利三世在位前18年罰金卷軸的記載進行對比,進而發現,“伴隨著亨利三世的統治,與法律事務相關罰金的比重越來越大”,尤其“第二至第四年(1217—1220)出現了一個明顯的高峰”。不過,鑒于當時罰金卷軸的整理只進行到亨利三世在位第十八年,德雷柏和哈特蘭未能作進一步分析。但他們強調,即使無法為現階段研究提供足夠數據,仍然可以界定,“從長期來看,有關罰金卷軸中的罰金事宜,最引人注目的發展就是法律事務在羊皮書(vellum)中占比的增加”。伴隨著工程的進展,這一推論得到證實。通過對1207—1208年和1256—1257年罰金卷軸中所載相關罰金的份數進行對比,卡彭特作了細致分析。在1207—1208年的罰金卷軸中,總計約有70份罰金與普通法法律訴訟下的令狀購買有關。50年后,相關罰金份數大約增加到6倍,達到462份。就占比而言,在1256—1257年的罰金卷軸中,總計有1037項條目登記在冊,與法律事務相關罰金的占比達到44%。不過,“如果我們不考慮一次性出售特權所涉及的諸多罰金,該比例將升至55%以上”,而在1265—1266年和1271—1272年的罰金卷軸中,占比都不低于90%。不止如此,卡彭特還分析了包括移審令狀(pone)、限制被告最后一天時間令狀(writ ad terminum)、申請特殊仲裁令狀等不同類型令狀的增長幅度。在一定程度上,透過訴訟令狀的數量統計確實可以印證王權愈發直接涉入地方司法的觀點。
在該工程之前,不少學者還著重分析民事訴訟由地方向中央轉移的趨勢,以論證社會對普通法的接受。諸如,帕爾默(R. C. Palmer)發現,王室法庭的訴訟案件從1205年的“三一節”開庭期(Trinity term)的452例,增加到1275年三一節開庭期的1482例,并在1305年的三一節開庭期增加到4491例。布蘭德(P. Brand)提供了更精確的年表:與1200年相比,王室法院業務到1243年時增長100%;與1260年相比,王室法院業務到1280年時增長100%;與1280年相比,王室法院業務到1290年時增長77.6%;與1290年相比,王室法院業務到1306年時增長100%。不過,已有研究只是對一些數據的整理,并沒有描述訴訟轉移的詳情。究其原因,學者往往基于財政法庭卷軸(Plea Rolls),但亨利三世時期的財政法庭卷軸并不完整,這束縛了研究的進一步開展。
罰金卷軸為分析訴訟的轉移詳情提供了重要證據。德雷柏和哈特蘭統計了不同類型的移審令狀和指令令狀(Praecipe)在1216—1234年罰金卷軸的數量。布蘭德發現了訴訟轉移的特殊情形。一方面,通過繳納少量罰金,當事人就可以確保訴訟由本郡轉移到巡回法院正在駐扎之郡進行審理;另一方面則是有關特殊令狀(special writs)的訴訟程序,即在擔保人缺席的情形下,當事人可以將請求繼承土地回復之訴由巡回法院(Circuit Court)轉移到王座普通訴訟法庭(Court of Common Pleas)。莫爾(T. K. Moore)對訴訟轉移情形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探討。基于量化分析方法,莫爾發現,亨利三世時期大多數法律令狀的罰金都是為了獲得恩準令狀(De Gratia)。這意味著,他們或是將新近訴訟從地方法院轉移到中央法院,或是將以前已經在地方法院審理的訴訟交由中央法院重新審理。不僅如此,莫爾還分析了所購買令狀類型、訴訟案件如何在不同法庭之間的轉移、訴訟案件將被回呈(Return)至何種法庭、有關巡回審判委員會的召集、非法侵入訴訟的大量出現等問題。基于罰金卷軸,學者統計和分析了由地方向中央進行訴訟轉移的種種路徑。相較于先前僅限于訴訟轉移數量的統計,這無疑是對此前研究的深化。
(二)得出新答案:關于“四騎士制”的認知
訴訟數量的增加反映出英國社會各階層對普通法的信賴,這除了法律法令的健全之外,還離不開司法體系的發展。罰金卷軸為窺探亨利三世時期司法體系提供了有力證據,尤其是對“四騎士制”(“Four Knights” System)的研究。
13世紀,有關普通法下的土地所有權和財產權訴訟已經成為英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逐漸發展出一個“執行或監督王室司法在地方運作”的龐大公職人員網絡,而四騎士制系重要構成。在1215年的《大憲章》版本中,第十八條首次以書面法的形式明確了四騎士的職責。在地方上審理近期被奪土地之找回案、祖宗土地之恢復案和本堂神父命名權時,王室法官必須在規定日期內,“與當縣所選的本地騎士4人”,在郡法院所在之地進行審判。在一些重大審判中,郡守更是命令郡的4名騎士選舉12名騎士,并由后者“決定哪一方對爭議之地擁有更大的權利”。直到13世紀中期,在王權向地方擴張、普通法在地方的普及等方面,“四騎士制”扮演著重要角色。
不過,因相關訴訟記錄不足征,學界尚未對如此重要的地方司法機構展開細致研究。一直以來,公函卷軸多是“四騎士制”研究的重要依據。基于此,學界對其起源以及審理訴訟的類型、各郡所發生訴訟數量的占比等情況進行了探討。但是,公函卷軸存在諸如缺少當事人繳納罰金情況等有關“四騎士制”運行細節的記載。如學者所述,“現有研究試圖勾勒‘四騎士制的運行機制,也確實界定了一些主要模式和特點”,但“未有學者對其進行明確詳盡的分析”。隨著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整理,學界對“四騎士制”作了進一步探索。
通過聚焦于巡回審判(Assizes)、監獄出空(Gaol Delivery),穆森(A. Musson)展示了“四騎士制”如何與大巡回審判(General Eyre)、地方行政權和司法權相互關聯。一方面,穆森強調,“四騎士制”與大巡回審判之間并不存在競爭關系,甚至可以作為后者的補充。另一方面,穆森還發現王室司法擴張并不一定對地方產生太大威脅。這是因為在巡回審判和監獄出空委員會的名單中,“四騎士制”會考慮地方的權力結構,并給予地方精英應有的尊重。可以說,穆森的重要貢獻是通過對“四騎士制”運行機制的探索,揭示了中央和地方司法在成員、職能之間的協作關系,這為窺探普通法的普及提供了新視角。
在穆森之后,不少學者對“四騎士制”展開了更詳細的研究,并著重體現在審理訴訟類型、存在時間、令狀價格等方面。
結合罰金卷軸,坎特(J. Kanter)發現,與巡回法院相比,通過“四騎士制”進行訴訟,原告往往要支付更高的費用,且當事人愿意支付4倍不等的費用。坎特強調,這其實反映出“四騎士制”更受歡迎。他還發現,通過“四騎士制”而獲得的收益直接歸國王本人控制的錦衣庫,而非政府機構財政署。這使得國王的財權擴大。1258年貴族改革運動發生后,改革派堅決要求控制亨利三世的財政收入。以往的研究往往解釋為《大憲章》以來的慣例、亨利三世肆意的開支等因素。坎特的發現為詮釋該問題提供了新視角。
就“四騎士制”所審理訴訟的類型,布蘭德有新發現。依據1215年所頒發《大憲章》,其訴訟類型包括最終推薦權之訴(Assizes of Darrein Presentment)、新近侵占土地之訴(Assizes of Novel Disseisin)、請求繼承土地回復之訴(Assize of Mort dAncestor)。不過,當《大憲章》于1217年重新頒布時,修訂了該規定,即最終推薦權之訴交由王座民訴法庭法官(Justices of the Common Bench)。但是,結合對罰金卷軸的解讀,布蘭德發現,一些最終推薦權之訴的審理依舊沿用先前安排。
此外,學界還考證了“四騎士制”的終結時間。鑒于亨利三世在位第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公函卷軸的缺失,“四騎士制”何時終結未得到解答。坎特認為,它只持續到1232年。但布蘭德并不認同,“1232年的唯一意義在于,國家檔案局(Public Record Office)停止出版了該年及以后的公函卷軸完整謄本,轉而僅僅出版一份審案日程表(Calendar)”。布蘭德將“四騎士制”的終結定于1240—1241年。莫爾認同布蘭德的觀點,并結合罰金卷軸中相關令狀數量的分析予以論證。4先前,國王將特殊委員會的委任狀交由本地的4名騎士,自1241年開始則交由一名有權任命陪審法官的王室法官。在1227—1241 年間,總計有181項罰金,以申請將訴訟交由4名騎士來審理,而在此之后僅有4項。眾所周知,亨利三世親政后,“四騎士制”一度停止運行,而布蘭德和莫爾為探析“四騎士制”究竟何時停止提供了重要思路。
(三)發掘新史實:亨利三世時期的《大憲章》效力及相關糾紛
基于罰金卷軸工程,學者還揭示了亨利三世對大憲章的政治態度。自亨利三世繼位,《大憲章》已成為英國社會各階層的共識。不過,有關《大憲章》的研究,學界主要聚焦于約翰王時期。亨利三世本人對《大憲章》的態度,以及由此引發的大貴族與其之糾紛等問題,長期得不到足夠重視。鑒于罰金卷軸主要是對當事人所繳罰金情況的記載,罰金卷軸工程使得學界注意上述問題。
基于對亨利三世前期罰金數目的統計,德雷柏和哈特蘭作了重要研究。通過對約翰王在1199—1200年、1204—1205年和1213年中向封臣所征收罰金數目的統計,以及亨利三世在1226—1227年和1233—1234年、1234—1235年和1241—1242年向封臣所征收罰金數目的統計,他們發現,亨利三世能夠切實地遵守相關條款,封臣受到的壓榨也大為減輕。受工程進度的影響,德雷柏和哈特蘭的研究還僅局限于亨利三世統治前期。隨著工程立項,亨利三世統治后期的情況得到學界關注。通過將1207—1208年和1256—1257年罰金卷軸中封臣向國王繳納的罰金數目進行比較,卡彭特印證了德雷柏和哈特蘭的結論。此外,卡彭特還著重結合《大憲章》有關寡婦再婚、寡婦產、嫁妝、遺產、監護權等條款對亨利三世與封臣的關系作了進一步探究。相對于約翰王時期,亨利三世時期的罰金條目增加許多,但平均數額卻低得多。卡彭特將此歸因于《大憲章》的約束,并強調亨利三世較其父表現出了更高的道德水準。亦有不少學者結合個案進行研究。尤其亨利三世幼主時期,在大貴族的主政下,更是很少出現違背《大憲章》的情形。諸如,以第六代戴恩考特男爵奧利弗(Oliver, Sixth Baron Deyncourt)為例,威爾金森發現,在幼主時期,即使面對參與叛亂的貴族,政府對繼承金的征收也往往遵守《大憲章》。總體而言,安茹王權(Angevin Kingship),尤其是從封臣身上榨取巨額財富的權力,從根本上受到了《大憲章》的限制。這其實為學界窺探亨利三世的王權提供了新思考。封建特權的濫用可能并不是誘發貴族反對亨利三世的主因。1258年貴族改革運動的發生很可能是亨利三世未能成功調節朝臣集團之間的矛盾所致。
此外,不少學者著重探究《大憲章》具體條款的執行情況。其中,亨利三世有關寡婦問題的處理吸引了不少學者。
有關寡婦權益保護的條款在《大憲章》中占據重要位置,且條款所蘊含的觀念在亨利三世時期深入人心。其中,寡婦婚姻問題在當時頗受關注。強迫寡婦再婚是約翰王剝削寡婦的重要方式;同時,13世紀的英國又萌發出民族主義,貴族不愿看到優質女性繼承人落入外來貴族手中。不過,亨利三世在寡婦婚姻上能夠多大程度遵守《大憲章》,學界未出現系統研究。諸如,霍爾特對《大憲章》的研究可謂經典,但他很少注意《大憲章》對婦女的影響,其中提及寡婦的篇幅總共不到10頁。而罰金卷軸為探索亨利三世有關寡婦婚姻的態度提供了重要資料。這是因為寡婦為取得再婚或單身許可,往往會向國王繳納相應的罰金,并在罰金卷軸中登記。
得益于該工程,不少學者就亨利三世時期是否存在強迫寡婦再嫁等問題進行了研究。結合罰金卷軸來看,亨利三世時期仍然存在寡婦為取得婚姻自主權而向國王繳納罰金的情形。據雷(M. Ray)考證,為取得婚姻自主權,德文女伯爵瑪格麗特(Margaret Fitz Gerold, Countess of Devon)不得不于1229年向亨利三世支付200馬克。安妮斯利(S. Annesley)認為,對于寡婦而言,本人同意(right of consent)并不等同于自由意志。她發現,在1216—1225年間,寡婦為取得婚姻自主權而繳納罰金的現象依然存在。4基于現有研究,學者往往聚焦于亨利三世統治前期,并發現存在寡婦為獲得婚姻自主而向封君支付罰金的現象。但相對約翰王時期,該現象的發生頻率不高,且所涉及金額也小得多。
在此基礎之上,大部分學者強調,寡婦為取得婚姻自主而繳納罰金并不能視為國王強迫寡婦再嫁的證據。其一,有學者認為,《大憲章》雖然禁止國王強迫寡婦再嫁,但同時保護了國王對寡婦婚姻的同意權。這意味著《大憲章》沒有禁止領主因放棄同意權而收取罰金的做法。其二,有學者認為,《大憲章》其實暗示著寡婦可以通過禮物或罰金來鞏固國王不得強迫再嫁的保證。因此,對于寡婦而言,為取得婚姻自由而支付一定罰金是明智的。其三,就瑪格麗特(Matilda de Mowbray)的罰金而言,卡彭特認為,這其實反映了大貴族無視《大憲章》中對寡婦保護的條款,與國王沒有太大關系。
簡言之,亨利三世時期,雖然存在寡婦為取得婚姻自主而繳納罰金的現象,但并不能構成對《大憲章》的違背。這為了解亨利三世時期寡婦的生存狀況提供了重要信息。不過,鑒于罰金卷軸往往是有關國王直接封臣繳納罰金的記錄,因此其所涉及往往是上層社會的寡婦,而缺少有關中下階層寡婦婚姻的信息。
不過,自亨利三世親政以來,違背《大憲章》的情況也難以避免。這可能與亨利往往屈服于某些貴族的權勢,且易受自身多變性格的影響有關,并在有關土地的司法糾紛中尤為明顯。為了確保土地所有者的財產權,國王往往扮演著重要角色。尤其當特許狀之間存在沖突時,只有國王有權作出合理解釋。不過,國王必須以恰當的方式來權衡哪一個更為有效,否則便是將自己置于法律之上。但是,亨利三世仍然會干預司法的運行。
其中,“撤銷”判決是亨利三世直接干預司法程序的典型例證。基于索林頓(Thorrington)案例,莫爾揭示了該政策的背后原因,“為維護王廷寵臣,亨利往往選擇犧牲地方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卡彭特進一步結合羅斯利(Rothley)案例,詳細分析亨利三世為了寵臣利益如何以自己未成年為由隨意推翻先前頒給羅斯利農民的令狀。結合阿倫德爾女伯爵伊薩貝拉(Isabella Countess of Arundel)與亨利三世的沖突,安妮斯利發現,即使諸如阿倫德爾女伯爵,仍要借助和王后的私人關系,來捍衛自己作為封君而享有的監護權。其實,已有不少學者從整體層面上討論了亨利干預司法運行的情形,并借以窺探1258年貴族改革運動的起因。4但是,這些案例的特殊之處在于,罰金卷軸的詳細記載使得學者對亨利三世司法系統的一些內部運作有了詳細了解。
總之,亨利三世罰金卷軸的數字整理為中世紀英格蘭史的研究帶來了新局面。得益于數字化的形式,學界可以借助文本搜索、計量化等方式,更系統地解惑學界一些久已存在的難題,在有力彰顯罰金卷軸史學價值的同時,為亨利三世時期的司法和政治研究展示了新前景。
四、余語
歷史檔案的利用需求和方式正在受到數字人文的影響而發生改變。亨利三世罰金卷軸工程代表著中世紀史學研究的重要趨勢。借助文本的數據呈現、高度結構化的索引和復雜的搜索功能,學者可以充分得當地檢索、處理材料,展開大量微觀式的個案研究,這有助于其對宏觀歷史進程的把握。如學者所述,“我們相信,對于13世紀英國史學領域未來幾代學者而言,諸如罰金卷軸這樣的主題資源是影響其研究的關鍵出版物”。正是基于罰金卷軸工程,學界對亨利三世時期的司法與政治展開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為窺探亨利三世時期司法的運行、變革補充了豐富的細節。
在一定程度上,上述研究成果的突破可以視作數字人文與學術研究更迭與立體式共同作用的結果。不過,如果我們將其片面地歸因于數字人文失之偏頗。這是因為傳統史學所強調的嚴謹考證,同樣是數字人文所需要的。“真能充分利用數據庫優勢而不致被其限制的,首先是具備史學訓練基礎、具備清晰問題意識的學人”,這就要求學者要格外警惕急功近利導致“表淺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