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捷
關鍵詞:黑海;東西方貿易;熱那亞;蒙古和平;絲綢之路
法國地理學家勒蘭努(M. Le Lannou)認為,黑海(Black Sea)是一片無法逾越的地理障礙。由于遠離陸上與海上的主要商貿路線,長久以來周邊國家和地區一直難以擺脫貧困的狀態。但是,就13—14世紀黑海地區的貿易而言,這個描述似乎并不準確。該時期的黑海連通了地中海(Mediterranean)與東亞、南亞地區間的商路,舊有的城市煥發新生,新興城市陸續涌現,連接亞歐大陸的紐帶性作用充分顯現。
就中世紀黑海地區而言,西方學界的史學研究成果最早出現于19世紀末,這與實證主義史學影響之下學者們對新史料所展開的批判性整理和解讀不無關聯。由海德(W. Heyd)所撰寫的涉及東西方貿易的全景式研究著述關注熱那亞(Genoa)、威尼斯(Venice),以及拜占庭帝國(Byzantine Empire,330—1453)等各方勢力在黑海等地區的經濟、政治、軍事博弈,開啟了從法律、制度、金融等領域探索黑海經濟史的先河。進入20世紀后,中世紀意大利(Italy)外交、行政文件及公證文書(notarial document)等史料的出版推動了相關經濟史研究的勃興。它們進一步還原了意大利商人在黑海等地區的活動區域與經營對象。作為率先編譯、整理公證文書的學者之一,布拉蒂亞努(G. Br?tianu)使用“資本主義”史觀等現代視角和方法,對這一時期意大利商人在黑海地區進行行政管理、商貿往來的史實展開評述。在此基礎上,從事中世紀意大利海外貿易研究的巴拉德(M. Balard)發表多篇著述,詳盡討論了熱那亞海外貿易的時代背景、商業據點的運作和管理、貿易的機制與結構,以及移民生活等各個方面。需要注意的是,從意大利“殖民”視角出發的一類著述常帶有強烈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這些作品往往過于強調意大利商人在進行商品交易、促進區域經濟發展、構建新興的世界性貿易網絡中所起到的主導性作用,而所謂的“欠發達地區”只是作為對西方刺激的一種被動回應而存在。特別是這一時期的黑海貿易,通常僅僅被認定為是地中海貿易的延伸,黑海地區扮演的也只是東亞、南亞與歐洲之間的被動中介者角色。有的著作甚至難以脫離現代殖民主義范式,成為意識形態濃厚的學術話語的一部分。
在發掘拉丁歐洲史料的同時,一些學者也試圖從多語言的史料之中搜集有效信息,從多方視角重構歐亞大陸交流的圖景。雖然東西方史料就內容與數量而言具有不對等性,量化這一時期黑海地區遠距離貿易、區域貿易規模的工作可能難以實現,但是相關的稅收政策、交通狀況等記載,仍有利于對商貿活動的方式、結構甚至繁榮程度進行初步評估。值得肯定的是,隨著區域史、全球史研究的興起,近年來一些學者對于東方族群在商品交換和貿易中所起到的作用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如狄宇宙(N. Di Cosmo)強調了蒙古統治者所扮演的貿易保護者、推動者的關鍵性角色,指出蒙古帝國的存在對于維持西方商人生存和發展戰略至關重要,是地中海市場與歐亞大陸相連接的商業、政治機制的組成部分。
不過總體來看,較之中世紀歐洲等地區經濟史的研究現狀而言,學界對于黑海地區的關注程度相對有限。本文試圖超越歐洲中心主義敘事,從區域性視野出發,進一步深入探究這一時期黑海貿易緣起、發展和衰落的過程,進而厘清東西方商貿格局及商貿路線所呈現的新態勢,綜合考量政治局勢變革背景下各區域、各族群之間的往來與互動。
一、黑海地區政治局勢的變革與北方商路的興起
自移都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始,拜占庭帝國將黑海沿岸的大部分定居點納入統轄范圍之內,沿岸居民直接接受帝國的政治統治,承襲著希臘(Greece)文化傳統。早在希臘人殖民時,土地肥沃的黑海地區就曾為愛琴海(Aegean Sea)海域諸城邦供應了大批糧食作物。至帝國統治時期,黑海更是被拜占庭人視作“內湖”,是為君士坦丁堡、小亞(Asia Minor)等地區供給谷物、鹽和魚類的“糧倉”。數百年來,拜占庭統治者一面同據守內陸的哈扎爾人(Khazars,另譯作可薩人)、羅斯人(Rus)、保加爾人(Bulgars)和突厥人(Turks)等建立的政治實體維持著經貿往來,一面扼守著黑海與地中海相連接的博斯普魯斯海峽(Bosphorus)與達達尼爾海峽(Dardanelles),壟斷了周邊各港口的海上商業活動。
然而自11世紀起,拜占庭帝國雖名義上占據著東地中海周邊廣袤疆域,但統治已岌岌可危:西方的諾曼人(Normans)攻占了南意大利與西西里島(Sicily),東方的塞爾柱突厥人在洗劫巴格達(Baghdad)后迅速占領了小亞地區,北方的佩切涅格人(Pechenegs)對色雷斯(Thrace)、馬其頓(Macedonia)等地的侵擾日益加劇。總體上講,帝國的疆域不斷遭到侵蝕,政治、經濟狀況呈現下滑趨勢,作為重要農產品、手工原料產地和連接東西方交通要沖的黑海,也逐漸成為地中海地區新興勢力爭奪的對象。隨著西歐地區城市的興起,手工業、商業的進步,特別是航運業的發展,以意大利諸城市為代表的歐洲商人群體陸續走向海上擴張的道路,并成為激發黑海貿易勃興的重要力量。
為擴大同東地中海地區的商貿往來,意大利商人首先借由外交協商的途徑,不斷攫取在帝國境內開展直接貿易的權利。在11世紀前,威尼斯、比薩(Pisa)、熱那亞以及來自伊斯蘭世界的商船雖能憑借為君士坦丁堡轉運貨物之名駛入黑海海域,但是在帝國嚴密的管控之下,貿易規模相對有限。此時的地中海與黑海仍隸屬兩個不同的商業區,商人們若想經君士坦丁堡等地購置東方商品,仍需通過帝國設立的“中間商”,其中既包括拜占庭商人也包括帝國官員。但到1082年,阿歷克塞一世(Alexius I,1081—1118年在位)皇帝開始授予威尼斯人進出君士坦丁堡等貿易港口的權利,后者得以在亞得里亞海(Adriatic)、愛琴海和地中海東部等地區之間搭建起貿易據點和網絡,享受部分或全部免稅的特權。熱那亞人最早獲得類似權利是在1155年皇帝曼努埃爾一世(Manuel I,1143—1180年在位)時期。隨著第四次十字軍東征(Fourth Crusade,1202—1204)的進行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威尼斯人又借機進一步獲取進出黑海海域的權利,到13世紀中葉時,他們已掌握對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實際控制,對黑海與地中海之間的水陸路線、資源條件的了解逐漸加深。
面對日益衰頹的政治態勢,此時的拜占庭統治者只能將黑海作為同熱那亞和威尼斯等意大利商業共和國談判的籌碼,通過繼續出賣黑海沿岸的商貿權益以換取政治安全,這也成了一些意大利商人不斷擴大黑海地區經濟活動的重要基礎。尼西亞(Nicaea)皇帝米哈伊爾八世(Michael VIII,1261—1282年在位)即位后,渴望重新奪回君士坦丁堡以恢復帝國的統治,同時力求尋找到一支足以匹敵久據于此的威尼斯人的海上力量以作支撐。1258年,熱那亞同威尼斯在東地中海爆發貿易爭端,前者的落敗導致其在阿克城(Acre)的經營活動被迫中斷,這使得他們也亟須開辟一塊新的市場。3冒著被逐出教會的風險,熱那亞人開始尋求與米哈伊爾八世結盟,雙方于1261年3月簽署尼姆菲翁(Nymphaion)協約,協約對熱那亞人的義務做出了如下規定:1. 皇帝和熱那亞簽署永久聯盟,以同威尼斯作戰為目標;2. 熱那亞提供一支由50艘船組成的艦隊,由皇帝領導,艦隊聽從皇帝的指令出征,并由皇帝出資提供裝備;3. 熱那亞承諾向拜占庭人出口武器和馬匹,不向反對米哈伊爾皇帝的船隊供給武器,允許熱那亞人在希臘服兵役(由社團提供武器和馬匹,皇帝支付軍餉),指揮居住于希臘的熱那亞人在遭受襲擊時協助防御。
相較于上述軍事義務,熱那亞商人所獲得的商貿特權則顯得頗為豐厚,這集中體現在以下幾點:1.拜占庭帝國授予熱那亞商人在帝國內的所有地區貿易免稅權(既包括受米哈伊爾皇帝統治的地區,也包括即將收復的地區);2.授予熱那亞商人在君士坦丁堡、塞薩洛尼卡等城市建造連廊(loggia)、府邸(palazzo)、教堂、浴室和房屋的權利,準許熱那亞人派遣執政官進行管理,執政官擁有民事、刑事方面的行政和司法權力;3.米哈伊爾皇帝禁止熱那亞敵對勢力的艦船進入帝國海域和市場(包括黑海);4.若收復君士坦丁堡,熱那亞人可收回他們在該城的所有財產,并贈予其原屬于威尼斯人的財產,如圣瑪麗亞教堂、連廊、公墓和城堡等。熱那亞在拜占庭帝國海域和市場所獨享的準入權、免稅權,以及一系列政策優惠,不僅為商人進入拜占庭帝國市場提供了便利,更大大提升了貿易利潤。正是這些特許權構成了意大利商人進行前現代貿易活動的主要利潤源泉。因此,尼姆菲翁協約的簽署,預示著拜占庭帝國內部及東地中海地區貿易格局的重組。自此,以拜占庭統治者所給予的合法特權為基礎,越來越多來自意大利地區的商人開始活躍于帝國統轄的海域之中,并從中獲利。
這一時期意大利商人對黑海海域及北方商路的重視,既是海上商貿活動拓展的必然需求,同時也與東西方傳統商路所出現的變化不無關聯。長久以來,歐亞之間的商貿往來主要經由黎凡特(Levant)、巴格達的陸上通道,或是經埃及(Egypt)諸港口與紅海(Red Sea)連接印度洋(Indian Ocean)的航線,敘利亞(Syria)、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是東方商品出口的重要中轉站。然而自12世紀起,馬穆魯克(Mamluk)接連控制了東地中海的阿勒頗(Aleppo)、大馬士革(Damascus)、安條克(Antioch)、阿克、推羅(Tyre)、貝魯特(Beirut)等重要城市。由于教皇明令禁止基督徒與馬穆魯克埃及之間的貿易往來,即便仍有部分意大利商人仍在上述城市涉險開展有限的貿易,但是繼續深入內陸腹地的商路被阻斷后,他們既不能經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通往亞洲內陸,也無法進入紅海地區。熱那亞人在1218年和1249年兩次參加十字軍東征,雖然一度攻克耶路撒冷(Jerusalem)等城市,但也無力消除穆斯林在更廣闊地區所建立起的貿易壁壘。
在原有東西方商路遭遇阻隔的不利條件下,不僅西方商人積極投身于新貿易通道的開辟,一度渴望將疆域繼續向西拓展的蒙古人亦是如此。作為拜占庭帝國與游牧世界的邊界,黑海以東的廣袤草原向來是“歐洲和中亞地區間的高速公路”。經過數次大規模的征戰,成吉思汗(1206—1227年在位)的長子術赤(1254—1227年在位)獲封額爾齊斯河以西、花剌子模(Khwarazm)以北的廣大地區,并以伏爾加河(Volga)下游的薩萊(Saray)為都城,建立欽察汗國(Golden Horde,1242—1502);蒙哥(1251—1259年在位)與旭烈兀(1256—1265年在位)先后出征波斯地區(Persia),攻滅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Abbasid,750—1258),以大不里士(Tabriz)為都城建立伊利汗國(Ilkhanate,1256—1335)。至13世紀中葉,黑海周邊大部分地區都處于兩個蒙古政權的統治之下。在攻陷巴格達之后,旭烈兀、阿八哈(1265—1282年在位)指揮下的蒙古大軍經過二十余年的征戰始終未能征服敘利亞地區。1260年艾因賈魯(Ain Jalut)戰役的失利,最終確定了蒙古人與穆斯林間幼發拉底河(Euphrates)的界限,也標志著前者失去了與地中海海域建立直接聯系的機會。直至伊利汗國第四代汗阿魯渾在位時(1284—1291年),仍以征服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為目標。他曾積極向教皇及歐洲諸君王表達聯合打擊馬穆魯克埃及的意愿,并于1287年命使臣拉班·掃馬(Rabban Sauma,1225—1294)前往君士坦丁堡、羅馬(Roma)等地,商談合作對抗穆斯林的可能性,并稱“如西方基督教諸王不助我,我的愿望將不得實現”。雖然如英王愛德華一世(Edward I,1272—1307年在位)一度表示,“我們這些城市之諸王,皆身背十字架,除此事外,我們別無想法”。2然而十字軍隊伍在遭遇節節敗退之后,東征的熱情也如同潮水般逐漸褪去,此時歐洲君主對掃馬使團的承諾也不過是虛與委蛇,并無實質性的支持可言。
綜上所述,至13世紀,黑海地區浮現出各派政治實體競相角逐的場景。馬穆魯克勢力的擴張對原有的東地中海貿易造成的嚴重阻礙,使得開辟新商路成為東西方商人的共同吁求。以熱那亞為首的意大利商人借拜占庭帝國衰落之機,不斷擴大在帝國所轄海域內開展商貿活動的權益。在東方財富的驅使下,他們繞過黎凡特地區,將商船駛向黑海海域,建立起與兩大蒙古汗國溝通交往的渠道。14世紀初,威尼斯人馬里諾·薩努多(Marino Sanudo,1270—1343)在提交給教皇的文書中建議全面暫停經埃及地區的貿易。文中指出,黑海地區已經開通了前往東方的更為便捷的路線,且經此銷售的胡椒、生姜、肉桂等一類商品,較之出口自亞歷山大港的同類商品質量更優,所繳稅費卻更低。故而自此,偏北的黑海地區真正意義上融入世界經濟之中,漸趨成為東西方古老商貿路線新的匯合點,這種匯合持續了兩個世紀之久。
二、意大利商業殖民據點的設立
在這一時期,蒙古人和意大利人之間能夠實現密切往來,根源在于雙方都希望通過貨物交易來獲取利潤。鑒于維持一個國家運轉所需的物質資源遠較游牧部落更為廣泛且繁復,一旦征服擴張的步伐放緩,蒙古統治者便沒有多余的戰利品來犒賞軍士、官員,以及滿足統治者自身奢侈生活的需求。特別是部分村落和城市的經濟狀況,歷經長年累月的征服戰爭和財富掠奪急劇惡化。為此,蒙古統治者亟需探索新的財政收入來源,用以充實國庫,保證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這種迫切需求促使蒙古統治者格外重視商人群體的訴求,以期通過發展商業貿易來實現經濟穩定。除傳統的陸路貿易之外,欽察汗國、伊利汗國建立之初,都曾積極刺激并參與黑海、地中海、波斯灣(Persian Gulf)和印度洋等區域的海上貿易。
由于游牧部落之中的社會分工尚不完備,善于經商的蒙古人少之又少,開展商業活動所必需的貿易手段、語言技能,以及地理知識,顯然是蒙古游牧民尚不具備的。因此,在實現權力鞏固之后,歷任蒙古統治者對疆域內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旅行者、傳教士大多施行尊重和優待的政策。他們面對商人時的仁慈態度,與戰爭時期的殘暴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術赤次子拔都(1227—1256年在位)在其統治時期就曾因頒布多項扶持商業的政策被時人贊為“商人們偉大贊助者和保護者”。志費尼在談及拔都時曾寫道,“四方的商人運給他各類貨物,他一古腦兒收下,支給好幾倍的價錢。他宣寫敕令給魯木和西利亞的算端,把札兒里黑賜給他們;前去朝見他的人沒有不達到目的而離開”
奧爾森(Th. Allsen)指出,蒙古的統治階級并不只是商品的被動接受者,他們孜孜不倦地促進著商品和技術的傳播。8面對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群體,統治者容許并鼓勵其在疆域內開展自由的經營活動——他們并未像拜占庭帝國或是伊斯蘭世界的統治者,訂立保護性政策用以維護本國商人的利益不受侵犯。開放的市場刺激了商品的流動,西方商人、旅行家們甚至得以深入到亞洲大陸腹地的生產和貿易中心,從而減少了中間人的數量,降低了商人的購買成本,有效提高了利潤份額。同時,商業和手工業群體的所納稅額也有所減免:在合贊汗(1295—1304年在位)治下的伊利汗國,部分城鎮的商稅(tamgha)實行減半政策,部分城鎮則完全廢除。
不僅如此,在蒙古人治下,龐大的道路、運河和驛站系統得以建成,這有效維持了黑海地區及貫穿亞歐大陸商貿路線的正常運轉。驛路的建立最初是出于情報傳遞等軍事活動的需求。蒙古人在西征途中延續了中國中原的驛站系統,這也為政治局勢趨于穩定后聯結交通網絡奠定了重要基礎。據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所記,“應知諸道之上,每二十五哩或三十哩,必有此種驛站一所”,驛站配有馬匹、車輛、鞍轡、草料等物資,各地商人、使者都可以憑借文書在驛站得到食宿、換乘馬匹。為確保商人和旅行者的人身安全、商隊行進不受干擾,統治者還在危險地段派駐守衛巡邏;當哨所附近發生劫掠事件且守衛未能及時逮捕強盜時,守衛須對商人被盜財產進行賠付。故而佛羅倫薩(Florence)商人裴哥羅梯(Francesco Pegolotti,1290—1347)在《通商手冊》(La Pratica della mercatura)中寫道,從塔納(Tana)到中國的商路“無論白天黑夜都是安全的”。
在此基礎上,蒙古統治者十分重視重建征戰過程中被摧毀的城鎮。舊有的政治、經濟中心陸續恢復活力,新的貿易中心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不僅如此,統治者還授予外邦商人在黑海沿岸各港口定居的權利,容許他們在此建立自己的社團、法庭和聚居區。在13世紀上半葉,大量有關意大利人定居黑海港口的記載已出現在西方旅行家的游記之中。例如,位于克里米亞半島(Crimea)南部索爾對亞城(Soldaia,今蘇達克)自1220年代起處于欽察汗國的統治之下。魯布魯克的威廉(Guillaume de Rubruquis,約1215—1270)在當地見到來自小亞地區的商人們至此交易毛皮、棉料、絲綢、香料等商品。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在13世紀上半葉,以威尼斯人為首的商人群體仍大多活躍于毗鄰地中海的君士坦丁堡、克里特島(Crete)和伯羅奔尼撒半島(Peloponnese)等地,未將大量的人力投入到黑海:1250年之前在君士坦丁堡起草的25份商業合同中只有3份提及了黑海。
到13世紀下半葉,盡管黑海周邊大部分地區幾乎都處于蒙古人的直接或間接統治之下,但草原是游牧民的天然重心,不諳水性的劣勢也使他們疏于對這些地方的管理,打通北方商路的意大利商人因而獲得擴大商貿規模的機遇。目前學界尚未發現雙方建立合作關系的正式條文,但在1263年,欽察汗國、拜占庭帝國以及熱那亞等勢力派出使團在開羅(Cairo)舉行會談,商討對伊利汗國的征戰。這無疑說明至少在此時,熱那亞人已同黑海北岸的欽察汗國間建立起盟友關系。也正是在此之后,關于黑海沿岸港口的經濟與社會活動的記載開始顯著增多,大批熱那亞商人得以移居黑海地區,從蒙古人手中正式獲得了居住、經營的權力,是為熱那亞人在黑海地區建立殖民統治的開端。
熱那亞勢力在東地中海和黑海地區的擴張,并非追求對大片土地的軍事占領,而是進行“商業殖民”,目的為在一些極具重要商業和交通戰略價值的地區獲得特許權,將他們的貿易活動拓展至此。他們依靠著外交協商、商業入侵,以黑海沿岸舊有的港口、城堡為基礎,陸續建立起四十余個新興的商業據點,并著手建造住宅、教堂、倉庫等建筑。熱那亞人將位于克里米亞的這些據點統稱為“哈扎里亞”(Gazaria),其中包括索爾對亞、刻赤(Kerch)、塞姆巴隆(Cembalo),以及位于亞速海(Azov,舊稱塔納海)沿岸的塔納、馬帕(Mapa)、巴塔(Bata)等城市。在熱那亞人的治理之下,黑海諸港口開始具備中世紀歐洲城市的主要特征,非農業人口高度集中,商業和手工業蓬勃發展。特別是考慮到遠距離交通、通信不可避免的困難,具備豐富商貿與金融經驗的意大利商人將先進的商業技術應用于黑海地區的商品交易活動之中,以“康孟達”(Commeda)為代表的契約組織形式為貿易活動的開展帶來了保障與便捷。
在黑海沿岸的一眾城市中,卡法城充當著經濟與行政中心的角色。卡法位于克里米亞半島南岸,黑海和亞速海之間。由于周遭地理環境與利古里亞(Liguria)海岸地帶頗為相似,卡法受到熱那亞商人的青睞也不難理解:城市西邊是高大的山脈,東邊是廣闊的黑海,沿海丘陵地帶相對狹窄,古老的商路經克里米亞通往俄羅斯地區(Russia);卡法海灣大而深,船只可以安全地靠岸停泊;臨海海域風向終年穩定,山丘環抱使其成為良好的避風港。卡法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公元前6世紀,這里曾是希臘人的海外殖民地,舊稱西奧多西亞(Theodosia)。然而隨著希臘人統治的終結,這座城市并沒有一直留存下來。在此后的相關史料中,沒有任何有關此地存在城市定居點的記載,在熱那亞人到來之前,這片地區只剩下了少數聚落和漁港,當地居民完全以農業為生。到13世紀時,商業的發展帶動了城市的快速建設,卡法已然成為規模最大的意大利人海外定居點,也是東歐地區最大的城市之一,被譽為“小君士坦丁堡”。卡法城共建有兩道城墻,內城約有房舍6,000座,外城有1.1萬座。城內人口數量一度達到了2萬余人,其中不僅包括熱那亞人,還有威尼斯人、希臘人、蒙古人、亞美尼亞人(Armenians)、猶太人(Jew)和突厥人等。港口地區的商貿活動頗為興盛,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1304—1368/1369)在1334年造訪卡法城時曾發出由衷的贊嘆:“港內泊有近200艘大小戰艦和貨船,甚為壯觀。
熱那亞人盡可能地將黑海地區的貿易活動集中在這些大小城市之中,依靠它們來完善商品的存儲和轉移。憑借著關鍵的地理位置,這一時期黑海內外所有的商品進出口都要通過卡法的港口來完成:這里既負責本地生產的農牧業產品和手工業品的集中,也負責進口產品在黑海地區的銷售。到14世紀時,熱那亞人甚至規定,所有在黑海北部航行的商船必須至少在卡法港口停留一天,并向當局支付費用。倘若外邦船只試圖侵犯熱那亞人的壟斷權益,商人行會有權將他們的貨物沒收。
總體而言,熱那亞人的商業殖民具有“雙重服從性”。一方面,卡法等城市的熱那亞人受制于蒙古政權的宗主權,商人們生活在蒙古人所統治的疆域內,需要得到他們的許可。但另一方面,廣大居民服從于熱那亞人的實際統治。為鞏固壟斷地位,熱那亞人以卡法作為行政中心,對黑海地區的商業據點進行統一管理。卡法的立法事務由8名成員組成的立法官負責,行政事務由熱那亞政府任命的執政官負責。此外由24人組成的議事會中,一半成員是貴族,一半是商人與工匠。此后,熱那亞人又在其他各據點設立了類似的統治機構,統一負責稅費征收、預算制定,以及防御工事和公共建筑建造等事務。隨著商業殖民據點的增多,哈扎里亞的勢力也不斷增強,且受到蒙古人的干預也越來越少。殖民地的相關政策隨著當地貿易的不斷發展逐步走向完善,這為熱那亞人的商業活動提供了政治保證,既維護了商人群體的利益,也極大增加了稅收收入。
三、北方商路的交通與商品
自13世紀起,意大利商業共和國海上實力的日益增長,以及海外商業殖民據點的建立,為歐亞大陸貿易網絡的深入拓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各地商賈紛紛匯聚于黑海海域,為產自俄羅斯、中亞與中國等地區,以及黑海本地的大量商品開辟了新的廣闊市場。
黑海商路的開通,其重要意義首先在于重新連接通往東方的商道。經過歐洲商人與探險家們的不斷探索,自黑海向東的遠距離貿易商路大致可分為兩支。一支從位于黑海以南的特拉比松(Trebizond)出發,經茲加納(Zigana)山口、哈西特(Harsit)谷地和巴伊布爾特(Bayburt),越過克普山(Kop Dag)到達埃爾祖魯姆(Erzerum)和伊利汗國的都城大不里士。13世紀晚期,巴格達周邊地區已完全向熱那亞商人開放,人們可以自由往來于特拉比松與大不里士之間。不僅如此,商人們還可以自大不里士繼續向南,由此連通通往波斯灣與印度洋的商路。大不里士是重要的香料產地。相比較而言,此前經黑海地區銷往歐洲的香料量十分有限,絕大部分流向歐洲的香料仍是從亞歷山大城、敘利亞等地區出口。在裴哥羅梯有關香料貿易的記載中,這一時期西方商人曾經此路線購置大量胡椒、生姜、丁香等烹飪調味品,以及一些藥品、染料,和蜂蜜、糖等產品。此類商品重量小、價值高,有時甚至可以替代黃金,彌補支付手段的不足。
另一支路線即裴哥羅梯所介紹的通往元朝中國的重要商路。這條商路大致經黑海以北,從位于頓河河口的塔納出發,經伏爾加河上的靖塔昌(Gintarchan)至薩萊、撒拉康科(Saracanco)、斡脫羅兒(Oltrarre),繼續東行可至阿力麻里(Almaliq)。據記載,經塔納可以買到的商品包括胡椒、生姜和藏紅花等香料,以及絲綢、棉花、亞麻等紡織品。其中,中亞與中國的生絲和絲綢制成品大多經這一路線運抵黑海市場。13世紀見證了意大利托斯卡納(Tuscany)、利古里亞等地區絲織業的興起,意大利絲綢生產商對絲織原料數量和質量的需求都不斷提升,但是在桑樹種植、生絲紡織等原材料生產環節上,西歐地區本土的絲織行業仍顯欠缺,無法滿足紡織高質量絲織品的需求,因此東方的絲織原料和絲綢制成品依舊受到西方商人的廣泛青睞。經黑海地區銷往西歐的絲織品其產地大致有三,分別是小亞地區、里海(Caspian sea)沿岸以及更為遙遠的中國。8早在熱那亞人進駐黑海之初,由于拜占庭帝國對絲綢生產與貿易的壟斷管理開始瓦解,熱那亞的絲織作坊已經開始得以直接進口產自小亞地區的絲織品。隨著黑海貿易的擴大,公證文書中開始出現一些其他產地的絲綢,如名為“leggia”和“guelli”的絲織品都產自于里海以南的吉蘭(Ghilan)地區,“manzadiani”絲織品產自馬贊德蘭(Mazenderan)地區。雖然中國中原地區距離遙遠,運輸成本較高,但是商人們普遍認為中國(常以“catuia”,即“cathay”為名)絲綢質量上乘且價格適中,貿易利潤仍十分可觀。根據意大利盧卡(Lucca)城絲織業進口生絲數量的統計結果來看,每年經由熱那亞商人之手購置的產自中國的生絲原料超過了25,000里弗爾(livre),約占其年均生絲進口總量的四分之一。
需要強調的是,遠程貿易的開展得益于蒙古帝國治下東歐和亞洲廣大地區的穩定,即“蒙古和平”(Pax Mongolica)局勢的出現。此前,中亞草原地帶只存在以本地商人為參與者的、鄰近部落間的商貿活動,從事遠距離貿易則面臨著巨大的風險。然而在這一時期,從克里米亞、俄羅斯到中亞和遠東等大片地區都處于蒙古人各支政權的統治下,統治者不僅在不同程度上降低了商貿稅款的征收力度,同時竭力保障疆域內貿易安全、有序進行。這種跨越亞歐大陸廣袤地區的和平與安全,為黑海地區貿易中轉站的特殊地位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礎。不過,穿越茫茫沙漠和草原到達中國總共需要9個半月的時間,物質文明交往的主要方式仍是區域性的接力式貿易,驛站相望、驛道相接。
除了扮演東方香料與絲綢貿易中轉站的角色,黑海本地的產品一向受到歐洲商人的廣泛追捧。這些產品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其一是食品類的商品,如谷物、魚類等。意大利商人到來之后接管了此地的谷物貿易,將其銷往黑海周邊各地及拜占庭和西歐的城市之中。由于君士坦丁堡等城市嚴重依賴于糧食進口,拜占庭帝國政府曾試圖干預谷物貿易,但鮮有成效。在1289—1290年薩姆布切托(Lamberto di Sambuceto,13—14世紀人)撰寫的公證文書中曾記載過專門進行糧食貿易的商船:“于10日內準備就緒,將裝載300摩底(modius)谷類和400摩底黍類糧食……”經由卡法購買來的谷物在整個黑海地區質量最優,種類豐富(包括小麥、小米、大麥等),其利潤也相當可觀,僅運抵特拉比松銷售,銷售價便已是成本價的3倍之多。歐洲人對于黑海、愛琴海等海域的鮮魚及魚子醬需求量也非常驚人。塔納等位于頓河出海口的港口是重要的魚類捕撈地,配合季節性的魚類捕撈活動,位于塔納的魚市每年7月到9月間開放。進行魚類貿易的商船從庫班(Kuban)河口一次裝載魚類及魚子醬1,2000—20,000里弗爾。其中,一些廉價魚類經由意大利商人收購之后銷往君士坦丁堡、小亞地區等城市,購買者主要是社會下層群體;產自頓河的鱘魚等品種還被運往西歐地區,特別是魚子醬成為一種精英階層的奢侈消費品,這一食用風尚逐漸被歐洲上流社會所接受。
第二類商品是來自北方林地的產品,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動物皮毛。俄羅斯人是歐洲毛皮市場的主要供應者。他們長期往來于通向黑海沿岸的商路之上,在索爾對亞等城市出售皮毛。到13世紀時,這些皮毛有了更為廣泛的市場。這一時期的公證文書所涉及的原料包括常見的牛皮、羊皮,以及松鼠、狐貍、鼬、貂、猞猁等高檔皮毛。10諸如鼬皮等昂貴的皮毛制品大多被銷往君士坦丁堡、熱那亞、佛羅倫薩、比薩和那不勒斯(Naples)等地,而更為厚實的皮毛則被黑海周邊的當地人買走。在當時的卡法,售賣松鼠皮的利潤接近于成本價格的一倍。
第三類是礦物產品,其中鹽是黑海地區的重要商品之一,在卡法與塔納兩地間,有不少于400處鹽湖。2為了避免對普羅旺斯(Provence)等歐洲鹽產地的過度依賴,13世紀下半葉時熱那亞商人開始將目光轉向東方的鹽礦產地。鹽類本身相對廉價,但是運輸成本較高。在鹽產地附近,鹽類的價格為每摩底75阿斯普雷(aspre),經意大利商人轉運后,銷售價為原價的數倍。一些商人還在特拉比松等黑海周邊城市售鹽,再用賺取的利潤購置香料絲綢等其他利潤更高的商品。除此之外,銅、明礬等礦產資源也是黑海東部地區的重要產品,特別是明礬被熱那亞人廣泛用于紡織業、制革業的染色、固色等工序之中,是為新興手工業發展不可或缺的原料之一。
隨著西歐商人對廉價勞動力的需求日益增長,大批來自黑海周邊地區的奴隸也隨之被銷往黑海及地中海地區各城市之中。起初,熱那亞商人僅允許被販往歐洲的奴隸們順路搭乘他們的商船,但出于巨額利潤的誘惑,奴隸貿易也得到了行政當局的默許。卡法和塔納都有重要的奴隸市場,其中經卡法販賣的奴隸之中,約有八成來自高加索地區,其民族背景多種多樣,包括蒙古人、庫曼人(Cuman)、俄羅斯人,等等。對于貧困家庭而言,供養一個孩子實為整個家庭的巨大負擔,因此被販賣的奴隸大多處于兒童或青少年階段。這些奴隸有的留在了意大利人的商業據點之中,有的則被運抵君士坦丁堡、北非和西歐等地,其中埃及和大馬士革的蘇丹是最為重要的買主。留在黑海本地的男女奴隸數量大致相當,然而在諸如熱那亞等城市中女性奴隸往往更受歡迎,她們被用來彌補城市女傭市場的巨大缺口。
除上述經由意大利商人之手轉銷地中海地區的商品之外,諸多歐洲的手工業產品在這一時期也開始出口到了黑海地區。蒙古統治者尤其對西方各類奢侈品情有獨鐘,如珊瑚、水晶、鑲金銀酒杯、掛毯,以及歐洲人飼養的大型馬匹和犬只等。波羅兄弟在1261年第一次東行途中就曾在君士坦丁堡販賣商品,并購入珠寶贈送給欽察汗國的別兒哥汗(1257—1266年在位)。除去僅供統治者消費和使用的奢侈品之外,活躍于黑海市場的商品類型還包括產自英格蘭、佛蘭德斯(Flanders)的毛紡織品,產自希臘、西西里等地的葡萄酒,以及武器、玻璃等手工業制成品,由此可見,這一時期已經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國際分工。以進口歐洲手工業制成品、出口原料為特征的黑海貿易,無疑已是現代貿易格局的先聲。
四、“13世紀世界體系”的終結與黑海貿易的衰落
雖然真正遍及全球的世界市場直至1500年后才逐漸顯現,但到13世紀時,國際貿易的廣泛性與復雜性已不可忽視。阿布—盧格霍德(J. L. Abu-Lughod)認為,在沃勒斯坦(I. Wallerstein)所劃定的現代世界體系形成之前,一個涵蓋從西北歐到中國的亞歐大陸絕大部分地區,囊括絕大多數人口的一體化全球貿易網絡在13世紀業已形成。這一時期見證了陸路海路的暢通、離散社群的往來互動、貿易制度的完善,以及商品、技術,乃至宗教文化的廣泛傳播。這一所謂“13世紀世界體系”的運轉,是以蒙古帝國統治下歐亞大陸的政治統一為保證,依靠著手工業、商業與金融業發展來實現的,這一點在繁榮的黑海地區得到了極好的印證:商業活動擴張由意大利海洋城市提供動力,同時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東方農業、手工業的發展;北方商路的商貿往來有賴于廣袤的亞歐大陸上商路的安全與穩定,以及連通地中海、黑海之間海峽的自由開放,政治局勢變革為區域宏觀經濟進程帶來了結構性的變化。
在追溯“13世紀世界體系”衰落的過程中,阿布—盧格霍德也指出,該體系的解體是由多種因素所導致的。14世紀中期一個系統性的變化是地緣政治的變化。就黑海地區而言,北方商路的繁榮得益于蒙古人所施行的優渥政策,但所謂“蒙古和平”局勢下安全的理想狀態并非持久。在一眾商業殖民據點中,蒙古統治者與意大利商人之間的沖突時有發生。例如,熱那亞商人大批販賣蒙古奴隸的行徑曾引發欽察汗國脫脫汗(1290—1312年在位)的強烈不滿,后者行徑下令逮捕了居住在薩萊的熱那亞人,并派軍圍攻卡法,熱那亞人不惜放火燒掉了卡法城,這一緊張態勢直到脫脫汗去世時才得以緩解。1343年,欽察汗國再次對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商業據點發動戰爭,貿易的中斷甚至導致了拜占庭及意大利地區飽受糧食短缺之苦。更為嚴重的是,帝國內部的混亂直至解體使貿易路線的不穩定性增長,關稅趨于繁雜。不賽因汗(1316—1335年在位)的去世與此后伊利汗國的解體,致使意大利商人不得不放棄前往波斯等地區的商路,轉而依賴于敘利亞與埃及等地的穆斯林中間商。
這一時期另一個重要的系統性變化,是世界諸多地區同時發生的人口數量的銳減。黑海地區是疫病蔓延的關鍵一環。自1330年代起,黑死病先后侵襲了薩萊、塔納、卡法和特拉比松等黑海地區諸多商路要塞,導致了人口的大量死亡和社會秩序的混亂。金帳汗國的札尼別汗(1340—1357年在位)曾因與意大利商人的爭端將卡法城圍攻了近3年之久。1346年,由于軍中疫病蔓延,每天罹難的蒙古士兵不計其數,所有的醫療手段都徒費無益。據公證人加布里埃爾·德穆西(Gabriele de Mussi,約1280—約1356)的記載,蒙古人無心圍攻卡法城,便采用巨大的弩機將病亡者的尸塊投入城中,“希望用難以忍受的惡臭殺死城里的每個人”,腐爛的尸體污染了城中空氣和水源。一些人設法乘船逃離卡法返回歐洲,就此加速了疫病進一步的擴散之勢,引發更為嚴重的人口危機和商業危機。
除此之外,熱那亞與威尼斯、比薩等地商人們爭相成為海上貿易的主導者,彼此之間頻發的政治、經濟斗爭也是左右黑海貿易的不穩定因素。由于馬穆魯克人不斷威脅歐洲人在黎凡特地區的商業據點,因此對通往東方的唯一商路的黑海海域,以及連接黑海與地中海的海峽的爭奪向來是意大利諸城市之間矛盾所在。米哈伊爾八世曾希望從威尼斯與熱那亞的競爭中牟利,便一度默許恢復后者在黑海地區進行商貿活動的權利。早在12世紀90年代,威尼斯與熱那亞之間曾爆發利益摩擦,并與愛琴海北部、博斯普魯斯海峽和加拉塔(Galata)等地的熱那亞據點產生沖突,雙方簽署合約并宣布休戰后又迎來了近50年的和平時期。到13世紀50年代,威尼斯人又試圖破壞熱那亞人在地中海東部的商業活動,致使拜占庭、奧斯曼、阿拉貢(Aragon)、比薩等多方勢力參與的戰爭爆發,直至1355年宣告結束。戰爭削弱了上述國家與商人的力量,卻沒有為其中任何一方留下競爭優勢。
由于黑海海域的商路本身就是埃及、敘利亞傳統商路中斷后的“替代方案”,繁榮一時的貿易也并不是十分長久。貿易活動于13世紀末14世紀初臻于頂峰,到14世紀中后期雖未完全衰頹,但出口商品的結構發生變化,黑海周邊及東歐等地區的商品取代了過境商品,遠程貿易放緩甚至完全停滯。例如在1348年之后,公證文書中再未出現產自中國的絲織品,產自里海地區的絲織品數量也有所減少。而且自14世紀中葉起,意大利人與馬穆魯克人之間的貿易往來日趨增多;到1395年時,在亞歷山大城、貝魯特等地經商的威尼斯商人數量便已完全超過了前往塔納等地的商人數量。
五、結語
布拉蒂亞努曾將黑海地區比作東西方商路中的“轉車盤”(plaque tournante),這一比喻恰如其分。黑海天然處在地中海文化圈、印度文化圈以及東方文化圈相互交融的地帶,是連接西歐、中東與中亞次級體系的紐帶。13—14世紀間,以熱那亞人為首的商人群體將商船駛向黑海,依靠新興商業技巧和組織形式,搭建起極具活力的貿易網絡。在蒙古人治下,穩定的商路環境等有利因素促使東西方順暢的交通得以重新實現,區域貿易與遠距離貿易活動相輔相成,“絲綢之路北線”迎來勃興。即便在地區間發生激烈沖突的時期,商品流通和人員往來通常也不會完全中斷。
雖然與近代以來蓬勃發展的全球性貿易網絡相比,13—14世紀的黑海貿易其生產和交易的規模相對有限,但它仍然體現出諸多與前現代貿易相區分的全新特質。其一是參與貿易群體的多元化。遠距離貿易涉及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生產者與消費者,一件商品需經手多位代理商、運輸商、銷售商等多重角色。受經濟利益的驅使,來自意大利、拜占庭、蒙古等地的東西方商人在長達數世紀的頻繁交往互動中,不斷發生著磨合與調適,促進了黑海地區這一多族群、多宗教的共生圈內往來關系的正常運轉。其二是貿易路線的廣泛拓展,商品和人員的流動范圍涵蓋了多個農業、手工業產地,蔚為興盛的黑海地區陸上、海上貿易活動的開展,以及卡法等兼具遠距離貿易和地區貿易中轉站重要角色的商業殖民城市的建立,不僅強化了沿岸居民的相互交流,更將亞歐大陸的原料產地和商品市場緊密聯系在一起。以黑海地區為中心的交流與互動網絡的構建,為此后洲際貿易乃至世界性市場的開辟注入了強大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