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冬,我接到入伍通知書。聽說要去的是工程部隊,在北疆科爾沁草原的群山里,我頓時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得知我不太想去,父親硬邦邦地說:“胡說,按時走!”
我哭喪著臉說:“在深山里施工,誰愿意去?”
“別人能去,你就不能去?”父親吼著,掄起拐棍將桌上的蘋果、奶糖掃到地上。
深夜,我躺在床上,望著墻上一線月光發著呆。門被忽然推開,一個人走到我床前。我認出是父親,趕緊閉上眼。我感覺出,他彎腰看了我一會兒,又起身向外走去……
我突然想出去和父親說說話,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父親是老八路,戰爭年代五次負傷,一向討厭懦弱,主張剛強。
次日,全家給我送行。在院門口,父親站住了,對我揮揮手:“走吧,到部隊好好干。”
望著父親蒼老的面容,我走了幾步,又站住了。父親見狀,再次揮揮手:“走吧……”
入伍后,我經歷了難以忍耐的磨練。夏日,吊在繩索上像鷹一樣在懸崖上悠蕩,爾后在嶙峋的石頭上站住腳,掄起十八磅的大錘,打眼、排險……冬天,我頂著夜色站在哨位上,看肆虐的北風把雪花攪得漫天飛舞……有多少次,我想泡病號、壓鋪板,但父親送我時的情形,像火一樣燙灸著我的心。
4年后,我提了干。回家探親時,卻沒有見到父親。沒承想,我入伍時的那場送別,竟成了與父親的永訣。
父親病重時母親曾問他:“拍個電報,叫他回來一趟吧!”他搖搖頭說:“不要告訴他,部隊很忙,再說他剛入黨……”
又過了幾年,我一次乘坐火車時,偶遇我們軍長。軍長秘書悄悄告訴我:“首長去開會,順便到烈士陵園看看兒子……”
軍長的兒子,在一次邊境作戰中犧牲。戰斗前夕,兒子在家休假,軍長命令他立刻返回部隊。
與軍長聊天時,他沒有講太多自己兒子的事,而是回憶道:“1948年,部隊南下,當時我在三縱九旅當團長,從家鄉路過時,我回村看了看。臨走時,村里12名青年非要跟我參軍,我答應了。新兵騎著騾子,戴著紅花,鄉親們敲鑼打鼓送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
但很快,軍長的臉色黯淡下來:“我帶走的12名青年,都犧牲在南下路上,我怕再見鄉親們,但還是回去了……那天晚上,一屋子人圍著一盞油燈,談收成、談年景,好像約好似的,誰也沒談我帶走的青年。好像他們把親人送到部隊,就完成了任務……第二天走時,望著送別的鄉親們,我掉了淚……”
“送別自古就有。軍人,更要經歷送別。對自己的孩子,我們有時不得不裝作生氣的樣子,趕他們走……”軍長說。
眼前閃過父親站在院門口送我的情景,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向車窗外望去:遠處,群山連綿,蔥蘢疊嶂;近處,阡陌縱橫,翠茵盡染……這片土地上,一定發生過千萬次的送別,才迎來如此生機勃勃的景象。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石景山區作家協會主席)
編輯/牛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