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烙痕(1917-2000),廣東梅縣人。1936年4月參加革命,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8年參加新四軍。曾任新四軍教導總隊指導員、總兵站教導員、三縱隊九支隊政治處主任,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十師三十團政委,第三野戰軍二十三軍六十七師團政治委員、師政治委員,二十三軍政治部主任。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1955年被授予大校軍銜。后任浙江省師范學院黨委書記,杭州大學黨委書記等職,是浙江省第四屆政協常委。

1945年6月,我們部隊正在浙西山區活動。當時,陰雨連綿,山水驟漲,溪澗里滾動著湍急的濁浪,不少小橋被沖垮了,行動很不方便。到處濕漉漉的,連腰間皮帶上都長了綠毛,真叫人不舒服。更讓人惱火的是,無恥的國民黨反動派以第三戰區主力約十個師的兵力,在這時向我軍發動了進攻。
已是抗戰勝利的前夕,蔣介石命令國民黨三戰區部隊在7月底之前消滅在蘇浙地區堅持抗戰的新四軍部隊。同時,日寇也集結師團兵力于杭州、吳興等地,伺機擊我側后。
浙西我軍僅有十余個團,敵我兵力懸殊,情勢極為嚴峻。
我軍開始不斷后撤,并且發表了《告浙西人民書》,揭露國民黨反動派勾結日寇夾擊我軍的無恥勾當,說明我軍是忍痛撤離天目山區的。
6月中旬,連綿陰雨里,到處是北撤的我軍部隊,大路小徑滿是腳印,山坡路口散落著破軍帽、破軍衣和米袋等物件。為了減輕人民負擔,不少部隊自己抬著傷員、挑著軍需器材向孝豐城以北地區轉移。這也引起了戰士們的議論,他們說:“敗仗沒有打,倒真有些敗退的樣子。”
那天,一批傷員擔架隊從我身旁插過,一名傷員喊起來:“陳主任,陳主任!”
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四十八團的一個排長,很面熟,只是記不起他的名字來了。在我調到九團工作之前,在一縱(十六旅)政治部工作時,經常到他那個部隊去。
“部隊要撤到江北去?”他問我。
“誰告訴你的?”
他探起半個身子,從口袋里摸出《告浙西人民書》,激憤地說:“這幫國民黨軍隊,鬼子不來,糟害人民;鬼子一來,望風而逃。新四軍解放了這塊地方,他們倒發動起內戰來了,他們是一幫混蛋!”他又說道:“陳主任,這地方是我們犧牲了多少同志從鬼子手里奪回來的!”
我勸慰他相信上級的話,我們總可以對付當前嚴重局面的;要他安心休養,爭取早日返回部隊殺敵立功。
戰士們沒精打采地走著,沒有說話聲,更沒有歌聲。他們沉默著,卻表達了他們的心情:不希望再向北走了!
部隊到了駐地,戰士們更加議論紛紛。五連駐扎在團部駐地的村西頭,我把政治處的工作安排好后,就到五連去。只見戰士們集合在打谷場上,個個怒形于色。
一位老媽媽一面啜泣一面訴說:“……前年,‘忠義救國軍’路過這里,把我家老大抓去當兵,到現在還生死不明。老二連夜逃奔他鄉,音訊皆無。他爹氣得吐血,不幾天就咽了氣。同志呀,幸虧你們打來了,民主政府一成立,給安排了住房,我那老二也回來了。同志呀,你們不能走,不能讓‘遭殃軍’再來糟害人了!只要你們不走,要什么,我們老百姓給什么。喏,我把老二給你們,你們帶著他,好好教訓教訓那群‘遭殃軍’!”
戰士們聽了,立時“哇哇”地喊起來:“給老媽媽報仇!”“叫頑固派嘗嘗我們的厲害!”
看樣子,部隊再也不能朝北撤了!
恰好軍區來了電令,要我團火速趕往孝豐西北的小白店阻擊頑敵五十二師。這個五十二師,就是“皖南事變”中的劊子手。來得正好,戰士們帶著滿腔怒火,按時趕到,準備在小白店、牛頭山一線狠狠地教訓敵人!
6月19日,我團奉令轉移到漁溪口構筑新陣地。部署停當后,團里的負責同志聚在一屋,燃起洋蠟,正想商談一些問題,突然縱隊司令員陶勇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已經一個月沒有見到陶司令員了,大家對他的到來都感到意外,期望他帶來好消息。
陶司令員靠在竹椅背上,詳細地聽完了俞團長的匯報,說道:“心急了吧?告訴你們,頑固派掉進網里來了。當前,首先殲滅頑敵五十二師!”
“真的?”我們幾乎是同時這樣問。
“這還有假!”陶司令員笑著站起來,攤開桌上的地圖,一面指點一面說:“頑固派兵分三路,右翼兵團是國際突擊縱隊的一、二縱隊和七十九師全部;中路兵團是二十八軍、‘忠救’和‘交警’;左翼兵團是五十二師和三十三旅。我軍的不斷北撤,發布告人民書,有意識地丟棄一些舊衣破帽,造成了他們的錯覺。他們急于求功,以致分兵冒進,特別是五十二師更為突出。這就造成了可予各個殲滅的良好戰機。粟裕司令員的意圖是先集結兵力消滅五十二師,然后回頭東轉,把七十九師、突擊縱隊消滅在孝豐城東、白水灣一帶。”
多么令人興奮啊,我不禁想起,在二、三月間,軍區組織團以上干部學習毛主席的軍事思想。粟裕司令員給我們講述了中央蘇區粉碎圍攻的戰例,諸如誘敵深入、消耗戰與殲滅戰、要舍得壇壇罐罐等,講得既生動又具體。我特別記得粟裕司令員引用毛主席的一句話:“與其傷其九指,不如斷其一指。”
陶司令員剛走不久,西南方向就傳來稠密的槍聲,曳光彈流星似的在空中躥飛。兄弟部隊已經向頑五十二師發起反擊了!
次日拂曉,我一、三、四縱隊的主力已將頑五十二師分批截斷,一團攻占虎嶺關后,頑五十二師已沒有逃跑的退路,圍殲已成定局。天大亮后,竟出現了半月陰雨后的第一個好天氣,我團奉命出擊。成排的手榴彈打得敵人滾下山頭……戰至中午,頑軍已經沒了有組織的抵抗,二營有個炊事員聽到草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敲打著鍋鏟飯勺,呼喊著:“繳槍不殺!”居然也俘虜了2名頑軍。下午4時許,我們全殲頑五十二師師部及所屬兩個團,戰斗宣告結束。各路兄弟部隊會師西圩市,戰場上響起了勝利的歡呼聲。
第二天一早,我團部隊歡快地迎著太陽出發,經過大竹盱村時,一大群百姓擁在村口,一片歡騰。那位送子參軍的老媽媽,在五連的行列里找到了兒子,抓著兒子的手,連聲說:“打得好,打得好!老二,把那群‘遭殃軍’統統打光!”剛好我擦身而過,老媽媽向我手里塞來兩個雞蛋,蛋殼上還散發著她掌心的熱度……
中午時分,我們到了孝豐城。縱隊部的作戰參謀滿頭大汗地跑來說:“快,陶司令員要俞團長和李政委去開會。”
到了縱隊司令部這才知道:正是全殲頑五十二師的晚上,從新登氣喘喘追趕而來的頑七十九師及三個國際突擊營也在當天深夜到了孝豐外圍,并于拂曉闖進了孝豐城,但敵人撲到的卻是一座空城,一個死胡同。頑軍的右路指揮胡琪三情知不妙,急忙命令后衛當前衛,向白水灣、港口奪路而逃。一小時前,一直在杭嘉湖地區活動的四縱三團奉粟裕司令員命令跑步趕到港口,剛巧迎頭堵死了胡琪三的最后一條退路。
現時,胡琪三一邊拼死突圍,一邊拍電報給臨安城里的上官云相呼救。軍區首長認為,在報福壇南的頑三十三旅有可能被催趕前來增援,因此要我團掉頭回去阻擊,以便讓兄弟部隊放心大膽地打個漂亮的殲滅仗。
從縱隊司令部回來,部隊剛吃過晚飯,我們急忙帶著出城。邊走邊把上級的決定,向營、連干部作了傳達。干部們起初還嘀嘀咕咕的,認為阻擊沒有圍攻過癮,等知道了軍區的整個意圖后,也就愉快地回到部隊去向戰士們交代任務了。
月夜,剛過下湯村,就聽得前面忽然槍響,接著一陣緊一陣。原來前衛二營恰巧碰上了頑三十三旅的先頭部隊,戰士們一個猛沖,敵人昏昏沉沉以為中了埋伏,急忙后退。頑三十三旅本來心中有鬼,是硬著頭皮來的,遭我一擊,夾著尾巴就溜回去了。
我軍的包圍圈愈縮愈小,到22日,部隊向頑軍盤踞著的各個山頭發起了猛攻。
胡琪三把部隊集中在靈巖山上,想作最后的掙扎。午夜,我軍發起總攻,戰士們冒著炮火勇敢地端槍躍進,把敵人從山腳打到山腰,又從山腰打到山頂,終于在24日早晨全殲頑軍。
從此,浙西解放區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里。田野上,稻穗開始吐出誘人的清香,浙西人民正在磨鐮待收,準備迎接抗戰以來第一次早稻豐收!
(選自中國人民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的《星火燎原》,有刪節。)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