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諾晗
一支墨水用盡的空筆芯還有什么用?它從前的塑料包裝袋呢?在被扔進垃圾桶前,咖啡打包袋里的收據、紙巾和杯套,會不會有另一種歸宿?
在社交網絡平臺,一群年輕人建立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破爛”小組,1萬多人精心收集并展示他們的珍寶,自詡“收藏藝術家”。同名話題在另一平臺有超過1250萬人次的瀏覽量。
價值不菲的古董文玩,或是根脈深厚的傳家寶物,都不屬于這些“藝術家”的收藏對象,他們喜歡糖紙、咖啡包裝袋、購物發票或用完的香料瓶等。
很難想象這些“廢品”承載的價值,除非你走進收藏者的故事。
初高中6年收集1024個筆芯包裝袋,是“水番師傅”入組第一帖。根據不同品牌、不同系列,她把1000多個薄薄的塑料袋一個個碼好,裝進大大的月餅鐵盒。
根據這位網友的講述,她讀初中時,縣城里新開了一家文具店,一整面玻璃墻,放的全是筆,是縣城文具“天花板”。她只買筆芯,“因為其他東西貴”。
她為每一種筆芯袋子拍照,做好名稱批注。看到印象深刻的系列,還會寫下獨屬于自己和這個系列的小故事:

“第一次知道‘香榭麗舍就是通過筆芯袋。”
“這個女孩圖片,初中那會兒好流行用類似的圖片做QQ頭像、裝扮QQ空間。”
“‘海派甜心這款我印象很深……因為和劇中男主角的發型有點像,我被男同學喊‘香菇頭喊了很久……”
生活透過這些“小孔”成像,留在“廢品”上,記住泛黃往事。“雖是無生命的物品、是破爛、是垃圾,但它們也是帶有情緒記憶的。”
人和物的關系不是新鮮話題。如果我們僅僅把物品當作工具、對象,物品也就可能只有呆滯的使用價值。如果把它嵌入我們的生活系統中來考量,那么物品所包含或被賦予的價值、功能和意義就富于變化且充滿活力。
夾在書里的薄荷糖紙已經聞不到淡淡的薄荷香,但能讓人閃回到高中時那個昏昏欲睡的下午。撕下來的奶茶標簽有點發黃,但觸摸那些黑體小字,第一次喝到人生最佳口味時的滿足感又隱隱浮現。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中儲存了如此多的記憶,它們都曾真實地走進生活,“我們原來這樣活過”。
正如青年學者王小偉所寫:“我的體會是,一個人的一生,似乎就是他/她用過的、正在使用的和從未使用但業已擁有的東西構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件物品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用途隨年限的增長而變化。到最后,它將會作為我們個人歷史的物理標記,儲存著大量不為外人所知的生命信號。
構成人生的不只過去,還有未來。
那些廢品、“破爛兒”,也不僅僅只滿載歷史和記憶,對于未來,它們是錨點一樣的存在。
把博物館、美術館的海報貼在房間里或者裁成小畫,滿滿貼完一大本筆記本;旅行帶回最棒的紀念品是各地的明信片和信封;收集杯套也可以總結出一種杯套美學。不少年輕人把日常的美感和詩意一點點收集起來,藏進自己的“廢品堆”。
抵抗這種行為的觀念也火過。日本作家山下英子著有《斷舍離》,這本書在中國出版后,“斷舍離”的生活方式一度流行。在書的開篇,作者寫過這樣一句話:“放手一個無用之物,就騰出一點空間。處理一件多余之物,就減少一份負擔。減少一次浪費,就恢復一分精氣神。然后,翻開人生新篇章。”在這種觀念下,物,是物欲,是執念,是對我們輕盈人生的阻礙。

倒推二三十年,人們對物品格外珍惜。結婚時搬進家里的“三大件”會成為家人一樣的存在。由于物資匱乏,人們格外需要,格外珍惜。
處在工業文明時代,形形色色的物品鋪天蓋地向我們涌來,“斷舍離”是人們對于塞滿貨架的商品做出的無能為力的消極抵抗。我們期望,不買那些不需要的,舍棄那些無用的,最大程度上切斷與物的聯系,從而實現身心自由。
年輕的“收藏藝術家”自愿“為物所累”。在物資豐富的當下,他們賦予同質的工業品私人化的特征。看似被消費主義裹挾的行為,恰恰是反消費主義的。他們知道自己要什么——充滿喜怒哀樂的真實生活,擁擠溫暖的精神世界。
人類學家項飆說,所有宏大的東西都是在具體的過程當中疊加出來的。在不確定的時代,那些“破爛兒”的收藏家們,用日常生活中的小碎片,堆出自我和生活具體的樣貌——那是他們寶貴的精神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