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宇 史安斌

【摘要】遵循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用中國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升華中國理論”的邏輯理路,現從兩部分展開:首先,通過既有文獻和二手資料爬梳,結合我國外宣實踐相關史實,從頂層布局、傳播視野和傳播過程三個層面,系統總結回顧穆青外宣思想體系的豐富內涵;其次,在上述基礎上,結合當前全球傳播發展及國際形勢現狀,分析其外宣思想能夠為我國國際傳播和公共外交實踐的發展提供怎樣的現實啟示。
【關鍵詞】穆青;外宣思想;豐富內涵;現實啟示
自2020年以來,疫情蔓延、氣候變化、經濟衰退、地緣政治沖突等全球性“抗解問題”(Wicked Problems),從抽象的預期風險加速轉變成相互疊加的現實威脅,推動人類文明進程步入“烏卡”(VUCA,即不穩定性、不確定性、復雜性和模糊性)時代。百年變局不斷深化,持續形塑國際格局與全球傳播生態。一方面,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指引下,中國依托“一帶一路”倡議、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與全球文明倡議,將中國式現代化的系統方案與普惠利好推廣至世界舞臺,在引領“全球南方”(Global South)信息傳播聯通的同時,促成伊朗沙特復交,開啟“南南對話”與文明對話互鑒新篇章。另一方面,為轉嫁矛盾,西方國家禁言封號和“貼標簽”等手段系統性打壓我國外宣媒體,同時借助其話語權優勢鼓吹意識形態偏見,炮制“中國脫鉤論”等涉華話語陷阱,持續強化全球社交平臺上的“同溫層”輿論生態。我國國際傳播的公信力、傳播力和影響力遭遇空前挑戰,“有理說不出”“說出傳不開”“傳開叫不響”的話語困境在數智媒體環境中有增無減。[1]
在此語境下,2023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對全國思想文化工作作出的重要指示中,指出“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促進文明交流互鑒”是加強宣傳思想文化工作“七個著力”的重要環節。這與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的要求和2021年習近平總書記“5·31”重要講話中強調的“下大氣力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形成同中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呼應承繼,為新時代中國國際傳播理論與實踐創新擘畫了光明藍圖。
構建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推動中國式現代化與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國際傳播和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需要中國特色的國際傳播思想與理論指導。基于此,以中國共產黨歷屆領導集體共同形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外宣傳觀為價值指引,我國幾代新聞人在新中國新聞傳播實踐歷程中凝練出的新聞傳播思想理念,是構建中國特色國際傳播理論的資源富礦。穆青外宣思想既是典例,亦是本文的核心聚焦。
一、穆青新聞思想研究概覽
穆青原名穆亞才,河南杞縣人。1942年從延安魯迅青年藝術學院文學院畢業后,進入《解放日報》工作,開啟了他60余年的新聞工作生涯。[2]在此期間,穆青一直身處我國新聞事業管理第一線。1946年,穆青調入東北日報社,任采訪部主任,這是其在新聞戰線上擔任領導職務的開端。自此至1982年,穆青歷任新華社農村編輯組主任,華東總分社社長,上海分社社長,總社國內部主任、副社長、社長。在任期間,穆青積極組織協調新華社機構發展與新聞實踐,不僅將新華社建設成為國家級通訊社,更開啟了它走向世界的步伐。1965年穆青采寫了膾炙人口的人物通訊名篇《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此后陸續采寫了潘從正、吳吉昌、王進喜等不同時期的重大典型人物,還出版了《穆青散文選》《穆青通訊》等書籍。[3]
在豐富的采寫與管理實踐基礎上,穆青總結出了一系列有關如何做好新聞傳播工作、辦好通訊社的思考。在新聞工作的宗旨性質與力量源泉方面,穆青始終恪守“勿忘人民”的價值追求,他認為人民群眾是新聞工作的出發點和歸宿及力量的源泉,要把人民群眾作為自己作品的報道對象、自己工作的服務對象;[4]在新聞輿論引導方面,穆青認為媒體可以而且必須引導社會輿論,新聞媒體應該始終走在輿論的前面,掌握輿論領導權,堅持正面宣傳的輿論導向;[5]在新聞采寫方面,穆青重視調查研究并親身實踐,提出“堅持真理,聯系實際”的方針,不但要聽、看、記,還要開動腦筋思索,分析、判斷,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6]在寫作方面,他注重新聞寫作吸引力的提升和呈現形式的創新,提出包含散文式新聞、視覺新聞和實錄性新聞的“新聞三論”及新聞報道文字與圖片并重的“兩翼齊飛”方針,一方面著意提升新聞報道的感染力,另一方面也突破了新聞報道的規格化框架。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與業界不約而同地聚焦于穆青的新聞思想,從思想的形成到現實意義的闡述,對其的研究力度由淺入深,呈現出研究的具體化和多角度,形成了一批內容豐富、影響甚廣的學術成果。[7]但既有研究與總結,多集中于內部視角,注重在我國新聞體制及話語體系下,對穆青的新聞思想及實踐進行梳理分析,對其外宣思想體系的系統總結與闡發分析相對較少。為數不多的相關研究多集中于對其外宣思想分散論述與提要概括,少有從國際傳播的視角出發對穆青外宣思想進行理論化、體系化的總結與分析。
基于此,本文遵循“用中國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升華中國理論”的邏輯理路,從兩部分展開:首先,研究嘗試通過既有文獻資料爬梳,結合我國外宣實踐史實,從頂層布局、傳播視野和傳播過程三個層面,系統提煉穆青外宣思想體系的結構框架與豐厚意涵;其次,在上述基礎上,本文結合當前國際形勢及全球傳播情景特征,揭示穆青外宣思想體系能夠為新時代我國國際傳播和公共外交的理論與實踐升維提供怎樣的現實啟示。
二、布局·視野·過程:穆青外宣思想的豐富內涵
習近平總書記“5·31”重要講話精神觀照到我國國際傳播發展的三個重要維度:宏觀的頂層布局、中觀的傳播視野及微觀的傳播過程。這有機嚙合的三個連貫維度,是系統化、理論化穆青外宣思想可資借鑒的邏輯理路。1983年,經黨中央批準,新華社加快了建設世界性通訊社的步伐。作為新華社主要領導的穆青一馬當先,為早日把新華社建設成世界性通訊社而辛勤耕耘。以新華社的發展和其實際新聞工作為實踐基礎,他的系列外宣思想主要在這一階段醞釀成型。[8]
(一)頂層布局:建設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內宣外宣并重
1.建設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
早在1955年12月,毛澤東就提出新華社“應當大發展,盡快做到在全世界都能派有自己的記者,發出自己的消息,把地球管起來,讓全世界都能聽到我們的聲音”。[9]自此之后,在中央各屆領導的支持下,新華社歷任領導都為這個目標不懈努力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囿于歷史條件的限制,新華社發出的消息只有“上天”,在國外新聞落地幾乎空白。[10]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需要走向世界,但我國依舊未形成與國家發展和需求匹配的對外宣傳能力。1982年,穆青接任新華社社長,他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并將其作為新華社未來發展的重中之重。1983年1月,以穆青為書記的新華社黨組向中央報告,提出了新華社的奮斗目標:“逐步把新華社建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與中國的國際地位相稱的社會主義現代化世界性通訊社,積極進入國際輿論陣地。”這一報告得到了時任黨中央領導的重視與批示。穆青于1983年3月正式向全社提出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
在理論層面,這一思想主張包含兩個相互關聯的方面:一是開闊視野,聚焦于構建“面向世界”的普適性標準框架,建設與世界接軌的信息窗口;二是保持中國特色,探索適合中國實際發展需要的世界性通訊社發展模式。具體而言,在1983年3月的講話中,穆青提出了“世界性通訊社”的五個標志:(1)能及時地、充分地反映本國和世界各地發生的重大的新聞,包括一定質量、數量的文字、圖片新聞;(2)應有收集全世界新聞的工作體系,有遍布全世界的記者網、新聞來源和遍及全世界的訂戶;(3)有現代化技術裝備起來的四通八達的通信線路,和分布在全世界的向報紙、用戶供稿的系統;(4)有一批縱論世界風云的名記者、名編輯、名評論家;(5)有相當多的經營項目,相當可觀的收入。[11]
另一方面,穆青也始終堅持從本土出發,結合新華社的發展實際面向世界彰顯其中國特色,打造中國外宣旗艦媒體的獨特品牌身份。首先,在價值屬性層面,穆青強調新華社的社會主義國家通訊社價值本位,堅持黨引航指向的文化領導權核心地位。在此基礎上,新華社新聞的核心導向是為人民服務,這里的“人民”不僅涵蓋本國人民,更應影響到世界公眾。其次,在角色定位方面,穆青認為,新華社“不但是黨的宣傳工具,而且是黨進行調查研究、聯系群眾、聯系實際的重要渠道”,新華社的報道在促進黨的方針路線政策傳播的同時,也為中央提供決策的參考與引導。最后,在報道內容機構方面,穆青認為新華社的“中國特色”體現于在堅守新聞真實性的同時敢于發聲,就國際核心議題提出自己的觀點。與此同時,應突出優勢重點,即“我們這個世界性通訊社,全世界的重大新聞都應該有,而中國和第三世界的新聞應該占多數”。[12]
“建設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的目標方針為當時新華社的發展,乃至我國主流媒體對外宣傳工作指明了前進方向,是穆青有關頂層布局的外宣思想的核心內容。這一方針的兩個核心面向凸顯了穆青外宣思想的核心特征:既是面向世界文明的、富于創造的開放性新聞傳播思想體系,同時也始終秉持本土關懷,重視符合中國媒體發展現實需要,凸顯中國特色。這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極具前瞻性與啟發性,更與習近平總書記倡導的平等、互鑒、對話、包容的文明觀產生跨時代共鳴。
2.內宣與外宣并重
在新華社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的歷史任務后,新華社的建社方針由面向國內轉向面向世界。這就引出了另一個我國外宣工作頂層布局的關鍵問題,即內宣與外宣的關系問題。穆青就此提出了“內外并重”原則,進一步細化了外宣工作的兩條路徑:讓中國了解世界和向世界介紹中國,賦予“走出去”和“引進來”同等的重要性。
首先,在“走出去”方面,新華社建設方針的轉變賦予了對外宣傳工作新的意義。穆青認為:“如果說我們的對外宣傳工作過去打的是‘游擊戰,那么現在就要進入打‘運動戰和‘陣地戰的階段了,我們不僅要占領陣地,更要鞏固陣地。”[13]在此背景下,穆青提出的“內外并重”方針,要求加強對外部和國內分社的對外記者隊伍的建設,提升“走出去”向世界介紹中國的能力自信與文化自信。穆青認為,“從事對外報道的同志不但要了解世界風云,而且要善于根據世界風云的變幻來宣傳我們自己”。[14]而這一目標的實現不僅依賴于外宣記者隊伍的政治素質、知識結構的提升,更需要外宣工作者具備高度的文化自信心與民族自豪感。
與此同時,盡管新華社在“走出去”方面已經取得了初步成效,我國宣傳工作已經逐漸由對國內為主變成國內外并重,在某些方面以對外為主,但穆青指出,這并不意味著削弱國際新聞對國內的宣傳。[15]“內外并重”的方針強調,我國外宣工作在中國了解世界方面具有很好的歷史傳統,在新的發展時期也應繼續發揚這一傳統,加強和改進對內的國際宣傳,拓展“引進來”的深度與廣度,使讀者更及時、全面、正確地了解國際形勢,為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的大局服務。
理順內宣外宣機制是習近平總書記對國際傳播工作的核心關切方向。穆青提出的“內外并重”原則是這一關切方向上的早期創新性思考,契合了改革開放的時代大勢,為新時代我國大外宣格局的構建及內宣外宣一體化發展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二)傳播視野:工作重點是第三世界,大力開拓非洲報道
1.建立國際新聞新秩序,工作重點是第三世界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新華社有著形塑自身品牌特征,重建國際新聞傳播新秩序的改革要求。要成為“嶄新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現代化通訊社,而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西方通訊社”,就必須在獨特性上下功夫。[16]基于此背景,穆青嘗試在中觀層面的傳播視野構建新華社的特色,提出外宣報道“第三世界是工作重點”的視野定位。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廣大第三世界國家的崛起沖擊和挑戰既有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但舊的世界新聞傳播秩序卻并未根本改變。西方四大通訊社依然憑借其遍布世界的新聞網幾乎壟斷了全世界的新聞,并以他們的視角觀點解釋國際事件,影響和左右國際輿論。[17]廣大第三世界國家處于“被闡釋”和被迫“噤聲”的依附和失語狀態。因此穆青認為,于中國而言,報道好第三世界,通過宣傳報道,支持團結第三世界,反映第三世界國家和人民的愿望及要求,打破國際新聞舊秩序,建立國際新聞新秩序,不僅是新華社的職責所在,更是我國外宣工作義不容辭的責任。[18]此外,穆青發現,鑒于新華社和西方老牌通訊社之間硬實力和影響力的差距,要進入由西方主導的新聞市場非常困難。但世界各大通訊社并未將第三世界當作自己的新聞報道重點,第三世界國家也都希望打破西方通訊社的壟斷。本就屬于第三世界的中國,因其與第三世界國家同呼吸、共命運而具有先天的優勢,以第三世界國家為重點發展我國國際新聞報道就成為新華社與西方通訊社競爭的有力陣地。穆青在1985年2月新華社國外工作會議的講話中提出“要把立足點放在第三世界”。[19]首先,第三世界國家既是新華社與西方外宣機構競爭新聞市場的戰略側重點,也是獨具特色的內容聚焦。其次,新華社第三世界報道的文風題材,應跳出西方媒體霸權式的東方主義框架,真實公正地呈現第三世界國家的聲音與發展境遇。最后,新華社非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分社的國際新聞報道,也應以第三世界國家為觀察視野和切入角度,為第三世界國家服務,形塑內容特色。
基于新華社在第三世界媒體市場的發展狀況,穆青進一步提出要從三個方面改革面向第三世界的國際新聞報道,開拓第三世界媒體市場:(1)加強在地報道數量與質量,增加專線報道量,多方面開辟稿源;(2)構建全球報道視野,改革第三世界新聞的構成,增加經濟、社會、文化教育等不同面向的報道,將報道視野從僅僅反映與中國的雙邊關系擴大到整個世界;(3)創新報道形式以實現議程引領,在常規動態新聞的基礎上,還應有一定數量的述評、綜述、評論及分析性的深度文章。深入調查,提出問題,要有自己的獨到見解。[20]
2.正確認識非洲形勢,大力開拓非洲報道
非洲是穆青“以第三世界為工作重點”傳播視野的重點聚焦。穆青認為,正確認識非洲形勢,大力開拓非洲報道應是當時我國外宣工作的重點之一。
首先,由于西方殖民者長達百年的統治、剝削與壓迫,非洲大陸不幸成為貧窮、落后和愚昧的代名詞。殖民者在給非洲帶來無盡苦難的同時,利用其在全球新聞傳播場域的宰制性優勢,將自己塑造成“救世主”,將苦難的源頭歸咎于非洲人民自身,這無異于顛倒黑白。基于此,穆青提出:“有了熱愛非洲人民并決心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深厚情感,才能充分反映他們為爭取平等、自由、獨立和發展的英勇斗爭,才能旗幟鮮明地報道好非洲人民的現實生活和非洲人民的正義要求。”[21]要做好非洲報道,就必須樹立熱愛、理解非洲的思想,對非洲和非洲黑人的基本狀況開展馬克思主義的評判分析,以求得歷史唯物主義的辯證認識。
其次,在正確思想基礎的指引下,非洲報道實則大有可為。立足當時時代情境,非洲對于全世界而言依舊較為陌生,全球人民對于非洲的本質和主流還缺乏正確的認識。[22]中國與非洲同處第三世界,有爭取民族獨立與解放的共同經歷和歷史記憶,也有共同的利害與要求,因此我國在對非洲的宣傳報道方面有許多有利條件。穆青提出,以新華社記者為代表的我國廣大駐非新聞工作者應克服重重困難,大力發展非洲報道。“以本土經驗觀照世界問題”是穆青有關涉非外宣報道的核心關切。穆青認為,記者應“站在非洲土地上觀察非洲……把非洲的時態與整個世界的風云變幻聯系起來,把非洲的過去與未來聯系起來;從非洲大陸上展望非洲和世界的風風雨雨”。[23]在具體實踐落地方面,穆青重視組織工作以及深度調查研究。他提出要加強總社對于分社的指揮,有組織地進行相關調研,提升報道的深度與在地屬性;與此同時,在增設新的分社力量的同時,將非洲現有的分社組織起來,成立幾個協作區,相互交流情況,組織報道,改變各分社“坐井觀天”的狀態。各協作區之間協同配合,形成傳播合力,使眼界與視角更加多元。
總的來看,在中觀層面,穆青“工作重點是第三世界”的視野定位,為彼時我國對外宣傳工作打開世界新聞市場,形塑國際影響力,服務以“不結盟”與“伙伴關系”為核心的外交政策,構建國際話語權開辟了“新藍海”。他針對涉非外宣工作的系列思考,更為我國國際傳播如何在充分了解尊重本土歷史文化根脈的基礎上,以在地視野觀照全球問題,從本土問題提煉普適經驗,在客觀、真實地呈現被報道國形象的同時,促進文明對話互鑒提供了寶貴的范本累積。
(三)傳播過程:改革對外新聞報道,發展視覺新聞,提出“兩翼齊飛”
除宏觀的頂層布局和中觀的傳播視野外,穆青外宣思想體系還觀照到了微觀的傳播過程的各個環節,主要集中于內容、受眾及渠道媒介三個方面。
1.改革對外新聞報道
穆青認為,作為世界性通訊社,新華社要想緊跟國際輿論,和西方通訊社競爭,提升國際影響力,則需全面改革對外新聞報道,凸顯新華社報道的特色與獨特新聞價值。其核心原則即“一手抓報道,一手抓供稿”。[24]
首先,在報道內容形式方面,穆青強調,要著力增強報道的系統性和深度,除寫好新聞外,還應配合評論、新聞分析等不同角度不同形式的新聞產品,使相關報道配套自成體系,以馬列主義原則、立場,真實、客觀全面迅速地報道重大事件和重要問題,彰顯新華社的特色;同時,加強調研和采訪活動,力爭在短期內把簡單轉摘駐在國媒體及西方通訊社的報道及觀點減少到最低限度,提升原創深度稿件的數量占比,打造新華社的媒體品牌,提升報道的競爭力。在供稿落地層面,圍繞新聞落地,總社有關業務部門、經營部門應進一步改進通信網絡建設,同時調查國外市場要求,使新聞報道改革做到有的放矢。國外分社應結合駐在國實地情況采取不同措施吸引受眾,研究訂戶需要,發展供稿工作。[25]
其次,穆青改革對外新聞報道的另一個重點,即明確對外宣傳報道的內容重點及其與外交政策的區別,平衡導向性與真實性。外宣報道的導向性既是新華社“中國特色”的彰顯,也是讓世界了解中國的現實需要。基于此,穆青認為對外宣傳的任務包含三個方面:(1)要減少抽象概念的輸送,多樹立一些具體可感的形象;(2)要結合受眾的刻板偏見及誤讀,有針對性地解答一些問題,有針對性地澄清事實;(3)要通過話語藝術體現一些觀點,或者說傳播一些思想,要把為人民、和平、友誼的思想貫徹到宣傳報道中。[26]但與此同時,穆青也明晰了外交與新聞的職能界別,外交工作是貫徹執行我國對外的政策方針,新聞工作是通過對事實的報道來體現對外政策方針,并進一步點明了實事求是,追求完整、真實的重要性。
2.發展視覺新聞,提出“兩翼齊飛”
在受眾接收效果與渠道媒介層面,穆青認為,以具象化的形象建構吸引受眾共情是取得良好傳播效果的前提。基于此,為形塑傳播鮮活生動的中國形象,穆青提出要發展視覺新聞,同時也強調要加強新聞攝影與圖片報道,實現文字與圖片“兩翼齊飛”。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穆青所提的“視覺新聞”概念,并非簡單以圖片視頻等電視媒介進行報道,而是他在深切感受電視時代的具象化潮流對全球新聞業的沖擊的基礎上,針對文字外宣報道寫作提出的創新思路。具體而言,穆青認為彼時我國的外宣報道概念太多,形象太少,將“立體的東西平面化了,把形象的東西概念化了”,全球受眾難以理解,更談不上共情。因此在外宣報道的新聞寫作上需要有所突破,要善于把概念的表述訴諸充實的形象,做到形象化、立體化,有典型細節,生動的畫面,使報道內容可聞、可見、可觸、可感。[27]
其次,走出國門后,曾經醉心于文字報道的穆青,見證了彼時西方各大通訊社就圖片新聞市場展開的激烈競爭,深刻了解到圖片等視覺表現形式在當時全球新聞傳播市場中的重要地位,他自覺新華社理應迎頭趕上。據此,穆青立刻提出要加強新聞攝影及圖片報道,做到文字與圖片“兩翼齊飛”。穆青認為,圖片和文字是新華社騰飛的兩翼,缺一都無法騰飛。圖片報道征服讀者的力量是相當強大的,它比文字報道更有說服力。[28]基于此,穆青要求新華社的攝影記者丟掉既往重文字輕圖片、怕艱苦怕困難的思想包袱,不斷提高攝影技術,精益求精,以圖片向世界展示中國形象。同時,穆青也提出要不斷提升新華社的攝影硬件設備條件,為高質量的圖片新聞提供技術支持。
總體而言,穆青對我國外宣微觀傳播過程的系列思考,不僅有效地推動了當時新華社外宣報道形象化與故事化,在邏輯內核層面與當前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提升國際傳播影響力、中華文化感召力、中國形象親和力、中國話語說服力、國際輿論引導力的要求同頻,更在形式結構層面打開了彼時我國外宣工作的樣態創新想象力,同時精準預言了當前數字媒體的多模態、跨媒介發展現實。
三、“讓中國聯通世界”:穆青外宣思想的現實啟示
筑基于其豐富的外宣工作經驗,穆青外宣思想體系,影響著當時以新華社為代表的我國外宣媒體走向世界,構建“開放中國”的形象的不懈努力。結合前述爬梳可發現,盡管這一思想體系中的某些具體的思想主張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但其多維精神內核至今依舊具有極強解釋力與生命力,仍可為當前我國國際傳播“講好中國故事”,構建“全球中國”新形象的理論與實踐發展提供方向指引與現實啟示。
站在深入學習和落實黨的二十大精神、深刻領悟和貫徹習近平文化思想新的歷史起點上,回顧新中國前輩新聞人的思想精華,既有助于堅守我國國際傳播的鮮明“中國特色”,也是繼往開來,守正創新,在穆青等我國新聞業先輩們“讓世界了解中國”目標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走向“讓中國聯通世界”推進以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必由之路。具體而言,穆青外宣思想對新時代我國國際傳播實踐的現實啟示,涵蓋以下三方面。
(一)重新定位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以轉文化傳播思維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國全面融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世界之中國”日漸成為現實。[29]穆青提出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性通訊社”,就是在準確研判當時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的基礎上,做出的頂層規劃布局。這一設計融會了走向世界與保持中國特色兩重目標,體現了融合在地屬性與全球視野的文化接合(Articulation)與雜糅(Hybrid)思維想象。
隨著中國在全球治理結構體系當中的角色影響日益重要,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急需重新定位,“中國之世界”(China as the world)的視角浮出水面。在深化本土性與全球性雜糅的基礎上,“中國之世界”更強調中國作為當今世界發展重要變量的引領作用與切實貢獻。在此語境下,“讓世界了解中國”的外宣工作核心目標應進一步升維成“讓中國聯通世界”。與之相應,在頂層設計層面,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戰略傳播體系應以“七個著力”為遵循,以習近平總書記“5·31”重要講話精神為綱領,在承繼穆青布局雜糅構想邏輯理路的基礎上,引入轉文化傳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糅合”思維設計布局結構。[30]
在理論層面,我國戰略傳播體系應始終保持與全球前沿理論與實踐的開放對話及批判互鑒,理念根基在于中外戰略傳播理論體系間性比較基礎上的“語境適配”與批判性反思。在實踐層面,我國戰略傳播體系的布局設計扎根于中國文化情境與現實需要,同時也借鑒融合了“美國國家戰略傳播機制”和韓國國家品牌委員會的架構與經驗。另外,西方戰略傳播與公共外交體系重視“國家形象爭奪”,秉持競爭性與宰制性傳播風格。相較而言,我國的戰略傳播更著意建立中國的“國家聲譽”(Country reputation),以“解決問題”切實思路超越“洗腦贏心”的魅力攻勢,積累軟實力資本,注重構建“和合”的轉文化互鑒互聯關系。
(二)擴展國際傳播視野關注,重視周邊區域傳播及“全球南方”互聯互通
穆青提出的“工作重點是第三世界”外宣視野定位,其精神內核與習近平總書記“5·31”重要講話中提出的“采用貼近不同區域、不同國家、不同群體受眾的精準傳播方式,推進中國故事和中國聲音的全球化表達、區域化表達、分眾化表達”的思路不謀而合。基于此,共時性地審視穆青40年前提出的目標規劃,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切中了當前我國國際傳播事業存在的視野局限。
具體而言,當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發展模式及其話語敘事的解釋力局限與文化不兼容性日益凸顯。與此同時,“全球南方”國家和地區探索糅合文化自主性與文明多樣性的現代性路徑的嘗試方興未艾,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地位及影響力日漸提升。與之相應,盡管“西方主導,美英壟斷”的全球傳播秩序格局仍未根本改變,但生發自非西方國家的“跨文化、跨語言、跨國界”的“媒體反向流動”(Counter-flow)業已成為當前全球傳播場域內的全新現實。近年來,中國與周邊國家及區域建構具有戰略意義的命運共同體及維系全球南方地緣政治穩定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與西方涉華輿論“反復觸底”相反,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方案在周邊亞非區域及更廣泛的“全球南方”地區的好感度與影響力持續提升。
然而另一方面,當前我國國際傳播圖景仍存在“燈下黑”的視野缺位。我國國際傳播實踐更多關注西方輿論場中的話語博弈,對周邊國家及發展中國家的關注和敘事傳播則相對有限。過于專注西方主流輿論中的“國家形象”使得中國的文化傳播領域和商貿、外交領域在國際戰略上發生了一定的脫節。[31]基于此,重新審視穆青“工作重點是第三世界”的指向意蘊,擴展我國國際傳播視野關注,主動“向東看,向南走”,重視周邊區域傳播及“全球南方”互聯互通是突破前述困局的可行路徑。
一方面,步入“一帶一路”倡議建設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愿景追求的第二個十年,我國國際傳播應提升針對沿線區域特別是亞洲國家國際傳播的深度與廣度。首先,在將中國式現代化、人類文明新形態及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等全新命題概念,融入“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闡釋框架時,可在堅定文化自信的同時,秉持開放包容的態度和融通中外的概念范疇表達,將中國的文化政治價值理念話語敘事,與亞洲共同發展歷史進程相嵌套。其次,在借助“一帶一路”倡議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十年發展歷程中的中國故事,宣介中國式現代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可行性與正當性時,應采用價值聯結的策略,將相對抽象的中國理念與亞洲共同關切和人類普遍認知規律對接,將中華文明要素與全人類共同價值和亞洲其他文明精神有機關聯,提升話語感召力和親和力。[32]
另一方面,全球數字媒體平臺的“多極崛起”使中國“數智華流”所引發的模式之爭和系統之辯,成為當前形塑全球國際傳播秩序格局的關鍵變量。“數字中國”(Digital China)已成為我國國家品牌的重要面向。基于此,未來我國國際傳播實踐,應立足于“數字絲綢之路”(Digital silk road)建設,在深化、提升中國與“全球南方”地區信息基礎設施互聯互通和信息治理的協同合作水平的同時,加大傳播資源投入力度,依托“中-阿峰會”“博鰲論壇”“世界媒體峰會”等區域合作對話機制,構建與硬件聯通相呼應的“全球南方”地區文明交流互鑒傳播平臺,軟硬結合推動全球信息和傳播議程的多元化和民主化,助力構建更加公平合理的全球信息傳播秩序。
(三)順應媒介環境“數智化”發展趨勢,施力多模態、跨媒介混合傳播
在微觀的傳播環節層面,穆青意識到形象傳播的創新潛力所生發出的“視覺新聞”主張,和敏銳察覺圖片文字各自具備的不同優勢而提出的“兩翼齊飛”的方針,可視作我國新聞傳播領域對多模態和跨媒介傳播的早期思考。時至今日,伴隨著數字化、智能化平臺媒體的基礎設施化,音頻博客、互動短視頻及數據新聞等多模態傳播形態已成為吸引受眾注意或“流量”的主流格式,國際傳播的“多模態轉向”持續凸顯。與此同時,疫情大流行將對現實空間—數字空間交融(Phygital)的思考推至國際傳播與公共外交理論與實踐的前臺。“混合”一詞的意涵也從文化雜糅狀態的描摹,拓展至對整合物理現實與數字虛擬元素以激活多維體感受體驗的跨媒介國際傳播模式的刻畫。
延續穆青相關思考的邏輯關懷,新時代我國國際傳播理論與實踐也應順應媒介環境“數智化”的發展趨勢,施力多模態、跨媒介的混合傳播(Hybird communication)。一方面,我國國際傳播行為主體應明晰“讀圖刷屏”已日漸成為主導的信息接收方式,并借助多模態數字傳播格式,推動政治話語表達和呈現形式創新性發展,將敘事策略與多模態混合呈現有機耦合,借助全球性社交媒體平臺實現“病毒式擴散”,在全球范圍的公眾參與中凝聚更廣泛的共情與認同。另一方面,我國國際傳播實踐應在內容與媒介層面注重跨媒介“故事世界”的構建。在內容層面,國際傳播行動主體應注重圍繞特定敘事議題延展多樣化的故事節點,構建敘事網絡,并依據敘事母本與衍生敘事分支的特征屬性適配傳播樣態與資源,從而統合文本聯結,使多種類型的故事元素相互呼應,形塑跨媒介的“敘事共同體”與“復調傳播”聲量。在媒介層面,跨媒介傳播要求我國國際傳播行為主體對世博會、奧運會等自身就是一個混合型“故事世界”的傳播場景所具備的傳播潛力及其運作機制模式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究與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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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長宇,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北京 100084);史安斌,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對外傳播研究中心主任(北京 100084)。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