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

李方

我調離教育系統很久了，但同諸多教師朋友，依然保持著聯系。

天近黃昏，老開監考結束，從城郊的學校駕車進城，問我們在哪兒，他直接開車到。

我罵他，你直接開車到，就是毀了麥苗種豆子，安了個變驢的心，存心不打算喝酒了。那還聚啥啊，改天再約吧。

別別別啊。老開急得直結巴，那就只好委屈你們，一邊溜達一邊往鞍鞍橋小區那邊走。我回家放了車就出來。

掛斷手機，我和老趙就順著人民街往鞍鞍橋小區漫步。經過第二小學時，老趙說，你離開這里快三十年了吧？

我斜了一眼校門前的巨石，巨石上是書法家題寫的校名，巨石后是锃光瓦亮的伸縮門。我任教的時候這里還叫武廟小學，校門是高聳肅穆、古色古香的門樓，校內有座大殿，里面是關羽一手提著青龍偃月刀、一手握著《春秋》的雕像。想起離開這所學校的原因，我就把目光轉端正，看向了鞍鞍橋上舊磚瓦建造的歇山式財神樓。

舊的、傳統的東西都沒了，現在只要能認出鞍鞍橋就行，我說。

也是，老趙吐了一口煙。

我們剛從財神樓下的城門洞出去，老開就伸出長長的雙臂，腆著大肚子，咧著嘴笑哈哈地過來了。

老開說，吃燒烤喝啤酒行嗎？這附近有家張黑蛋燒烤店火爆得很，常常沒有座位。

其實并沒有老開擔憂的那樣火爆。店內一樓二樓的卡座雖然全滿，但店前的散攤還有兩張桌子。

老開一邊捏著油膩膩的塑封菜單用眼瞄著，一邊說，這個燒烤店確實了不得。是夫妻店。衛生、環境你們看，也不咋的……

要喝飲料自己倒。雪碧、可樂都有，免費。就是人手少，顧不上。要吃啥，想好，一會兒我來了給我報。一個矮胖的穿著花格子圍裙的女人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扭過頭來對我們說。然后捧著散亂的簽子進店里去了。

看，服務質量根本談不上。前段時間在大城小事上曝了光，說衛生差。生意非但沒受影響，反而更火了。主要是分量足，味道好，沒辦法。今天能有這張空桌子，是因為還沒到吃燒烤的時間。老板，老板——老開喊著點單。

老趙、老開就著毛豆喝啤酒，我到街對面的超市買了瓶二鍋頭。

落霞滿天，夕照明艷，涼風習習，蟬聲稀疏。

碰著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肉串正在烤。

你們看旁邊那家，也是燒烤，有幾個客人？空著多少桌子？同行是冤家，有人說曝光的事，大概率就是旁邊這家店搗的鬼。張黑蛋兩口子啥話沒說，該怎么烤還是怎么烤。那張黑蛋，常年四季戴墨鏡，燒烤的時候都不摘。你說，那調料他是咋掌握的？老開背對著旁邊燒烤店門前的散攤，我和老趙面對著老開，很仔細地看了看旁邊的店。店門首，坐著個玩手機的女人。

來來來，把毛豆的盤子往邊上挪一挪。烤肉好了——咦？

張黑蛋果然戴著墨鏡，頭扭過來扭過去，看了我們幾眼，放端正烤肉的盤子，轉過身向店里去了。半路，又轉過身望了望我們，才進店。

烤肉分量很足，這是肉眼可見的。味道確實不錯，跟吃過的城里其他燒烤有明顯不同。何況肉外焦里嫩，軟硬適中。悶一大口酒，再吃肉，特別爽口。

天光變暗，市聲漸起。店里的客人出出進進，有些人只能到旁邊那家店的塑料椅子上坐著等。看手機的女人過來了，柔聲問，吃個啥？回答說，等等。女人的聲音高起來，要等你到馬路牙子上坐著等去！不要坐在我們家的椅子上。

張黑蛋一手提著把塑料椅，一手端著一盤串著簽子的烤肉放到桌子上。

我對老開說，這也太多了……

老開說，我沒點這么多……

張黑蛋放下椅子和老開并排坐下來，把墨鏡推到腦瓜頂上，伸著臉說，李老師，不認識我了？我是張進剛啊。

他的兩眼都好好的。但是仔細看，左眼珠不動，是假的。

當年賈慶亮用鉛筆戳了的就是張進剛的左眼。

他們都是我的學生，我是他們的班主任。

起因是選班長。張進剛當選，賈慶亮不服，罵，你憑什么跟我競爭？手一揮，鉛筆扎進了張進剛的左眼睛。處理的過程，我這個班主任的意見至關重要，是故意，還是小孩子一起玩的時候失了手？

處理的結果是，賈家賠了張家一筆錢。我最擔心的，是賈家的錢不到位。錢拿來了，我只能對張進剛的寡母、已經買斷工齡的毛紡廠下崗女工盡量安慰道，事情已經出了，全力給孩子看眼睛。再不濟，用這筆錢，也可以做個小生意。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借花獻佛，用老師的酒，給老師敬一杯。張進剛端起啤酒一飲而盡，又說，當年如果不是老師據理力爭，為我們孤兒寡母爭取賠償款，能不能拿到錢還真是難說。老媽一直都說要好好謝謝老師，你卻調走了，找尋不到了。今天我請客！

我是感到自己不配當老師，所以調走了。

深夜回家，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想到天明，也沒想起來當年賈局長送給我的那方硯臺哪兒去了。只是感到心室里好像生著一爐火，在燒烤。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