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應對歐盟能源危機的雙重傾向

提 要：2021年夏季以來的能源危機，對歐盟能源安全造成巨大沖擊，并對歐盟及其成員國的經濟、社會、政治方面產生深遠影響。在應對歐盟能源危機過程中，法國通過發揮其技術優勢、國際影響力及傳統戰略思想，配合并推動歐盟能源轉型政策落地、擴展歐盟能源外交局面并維護歐盟能源戰略自主，體現出明確的“歐洲主義”傾向；同時，法國發揮其國家干預的政治傳統、核能優勢，堅定維護本國民眾利益、國家能源安全及其在歐盟的領導地位，堅持其“民族主義”思想。法國在應對歐盟能源危機中表現出的雙重傾向，實則是在具體形勢下對戴高樂主義思想的繼承和發展。

關鍵詞：能源安全；能源危機；歐洲一體化；法國外交；戴高樂主義；馬克龍外交

中圖分類號：D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3-0099-8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3.014

France’s Dual Tendencies in Response to the EU’s Energy Crisis

Liu Xiao-fei

（School of" Western Studie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EU’s energy crisis， from the summer of" 2021， has had a huge impact on EU energy security an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economy， society and politics of" EU and its member states. As a core country of the EU， France’s" response to the energy crisis has given full play to its technological superiority， international influence and traditional strategic thoughts to make a coordinated effort to promote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EU’s policy of energy transformation， expand EU’s energy diplomacy and maintain EU’s strategic sovereignty of energy， showing a tendency of" Europeanism. In the meanwhile， France firmly safeguards the interests of its own people， the national energy security and its leading status in the EU with the help of the political tradition of state intervention and nuclear advantage， showing a tendency of nationalism. The dual tendencies shown in response to the energy crisis are concrete embodiment of it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Gaullism.

Key words：energy security; energy crisis; European integration; French diplomacy; Gaullism; Macron diplomacy

受新冠疫情、極端天氣、能源基礎設施老化等因素的影響，歐盟自2021年夏季開始陷入能源供給困境。2022年初，歐盟從依賴較輕的煤炭和石油入手，決意與俄羅斯能源脫鉤，俄羅斯陸續減停對歐盟的天然氣供應。多種因素疊加，歐盟能源危機加劇，嚴重影響其經濟發展與政治穩定。歐盟遵循其能源安全目標，采取一系列緊急措施予以應對。作為歐盟核心國家，法國一方面積極配合歐盟的能源政策，表現出明確的歐洲主義傾向；另一方面，法國極力維護本國能源自主和國家利益，表現出堅定的民族主義傾向。法國在歐盟能源危機應對中表現出的雙重傾向看似矛盾，實則是戴高樂主義政治思想在當前形勢下的具體體現。

1 歐盟能源危機的表現及其影響

歐盟傳統能源資源匱乏，嚴重依賴進口。盡管21世紀以來歐盟極力推動能源轉型，但可再生能源與氣候變化密切相關，因此，歐盟高度依賴俄羅斯能源供給，能源結構脆弱。此次能源危機給歐盟帶來的影響遠超預期。法國盡管在能源結構與自主性方面具有一定優勢，亦無法免受此次能源危機帶來的影響。

1.1 歐盟能源危機的表現

歐盟能源危機，即其能源安全受到威脅。歐盟能源安全概念經歷了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從二戰后的“供給多樣化”（Elbassoussy 2019：326），到20世紀70年代發展為“國家以能負擔得起的價格保證能源得到足夠供應的狀態”（Desse 1980：140）。進入21世紀，其內涵進一步豐富。2006年3月，歐盟委員會出臺《獲得可持續發展、有競爭力和安全能源的歐洲戰略》（A European Strategy for Sustai-nable， Competitive and Secure Energy），提出環境可持續性、有競爭力和供應安全3個戰略目標（羅英杰" 2020：212），由此定義現階段歐盟能源安全的概念。此次能源危機中，歐盟能源安全涉及的供給安全、價格安全和生態安全3方面均受到直接挑戰。

首先，歐盟能源供給出現巨大缺口。根據歐盟對俄羅斯發起的第五、六輪制裁內容可以看出，歐盟已決意切斷俄羅斯的煤炭和石油供應，俄羅斯遂對歐盟依賴最嚴重的天然氣陸續減停供應。2022年最后一周，歐盟從俄羅斯進口的管道天然氣約為23億立方米，僅為2021年同期的11%，其中北溪管道的輸氣量為零（Statista 2023）。能源供給安全是保障能源安全的根本，其本質在于實現供給的多樣性，但歐盟能源供給高度依賴俄羅斯，中短期內并無可能彌補與俄羅斯能源脫鉤造成的供給缺口。

其次，歐盟能源價格飆升。1973年后，由于石油危機反復爆發，石油價格劇烈波動，西方工業國利益受到損害，當時的歐共體認識到能源價格安全的重要性，將其納入能源安全目標。此次能源危機爆發以及持續發酵導致國際能源結構發生變化，國際能源價格飆升。2022年8月，荷蘭TTF天然氣期貨的報價升至近350歐元/兆瓦時的峰值。過去10年間，該價格一直在5-35歐元/兆瓦時之間波動（Commission Européenne" 2022）。近幾十年來，歐盟經濟發展及民眾的富足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賴俄羅斯廉價能源的供應，這一局面已經結束。

再次，歐盟生態安全目標難以顧及。21世紀以來，歐盟為實現追求能源供給安全、降低對俄能源依賴帶來的地緣政治壓力、促進低碳經濟發展和領導全球氣候治理的多重目標，將生態保護納入能源安全范疇。此次能源危機爆發后，法德等多個成員國不得不重啟傳統能源——煤炭發電，此舉將會阻礙歐盟實現碳中和目標。此外，為減少能源的對外依存度，歐盟超速推動可再生能源轉型，必然導致產業布局不合理、投資浪費等后果，為歐盟氣候治理的長遠發展埋下隱患。

1.2" 歐盟能源危機的影響

1.21 對歐盟各國的影響

能源危機對歐盟整體產生的影響表現為4個方面。其一，能源危機推升通脹，歐元區各國經濟前景不佳。一方面能源價格上漲推升通貨膨脹，歐洲央行持續加息，債務危機風險升高，嚴重影響投資者信心；另一方面，電力成本上升迫使中小企業減產、停產，大企業轉移生產線，導致歐盟制造業外流，產業空心化加劇，使得歐元區經濟活動受抑制，經濟增速放緩。其二，能源危機導致生活成本飆升，歐盟各國社會政治動蕩加劇。歐盟各國氣價、電價飆升，加劇了新冠疫情以來的通脹、失業問題，給民眾生活造成巨大負擔，多國相繼爆發大規模示威游行。多重危機疊加，為歐洲極右翼勢力勃興提供土壤，然而，極右翼的“疑歐”“反歐”傾向勢必阻礙歐洲一體化進程。其三，能源危機加大成員國分歧，歐盟政治影響力減弱。由于歐盟各成員國能源安全利益側重點不同，經常難與歐盟的共同政策保持一致。當下，各成員國應對危機的能力和能源結構轉型速度存在差異，難以配合歐盟的整體方案，形成各自為政的局面，嚴重影響歐盟內部團結及其共同對外能源政策的效果。其四，能源危機加劇歐盟對美國的能源依賴，歐盟戰略自主遇挫。為彌補與俄羅斯能源脫鉤造成的供給缺口，歐盟被迫多方尋求能源供給，美國的液化天然氣成為俄羅斯管道天然氣的主要替代品。地緣政治威脅導致歐盟在軍事、政治上對美國的依賴加深，疊加能源與經濟上的依賴，歐盟的戰略自主建設受到嚴重沖擊。

1.22 對法國的影響

同歐盟絕大多數成員國一樣，法國的傳統能源資源也非常匱乏。其能源構成與利用存在兩大特點：一是核能占比高，二是電氣化程度高。進入21世紀，法國政府積極推動新能源政策落地，不斷提高法國可再生能源在一次能源消費中的占比。法國能源轉型部的研究顯示，法國2021年一級能源消費中，石油占28%，天然氣占16%（Service des Données et Etudes Statistiques" 2022：29），只有不到一半依賴進口，相對于其他歐盟成員國能源自主性較強。但在此次危機中，法國依然未能擺脫歐盟和全球能源及經濟大環境，民生、經濟和社會均受到不同程度影響。首先，民眾生活成本上升，被迫改變生活習慣。天然氣和電力價格上漲直接導致生活成本增加。2022年8月，法國2023年的電力批發價格超1000歐元/兆瓦時，相對于2021年同期上漲近12倍。（AFP" 2022）同時，為迎接寒冬，法國政府不得不號召民眾改變生活習慣，例如，減少公共設施的照明時間、控制房間的供暖溫度不超過19度等。諸多變化令民眾深感不安。其次，貿易赤字創新高，經濟逐步放緩。電價過高不僅使中小企業面臨倒閉或陷入成本競爭力下降的困境，更使法國對外貿易受到拖累。2022年法國貿易赤字達到創紀錄的1636億歐元，將近2021年的2倍。（Haut-commissariat au Plan" 2023：7）相對于2022年5.2%的平均通脹水平，2023年由于能源價格反彈等原因，法國的平均通脹水平仍維持在4.9%的高位（Insée" 2024）。2023年11月29日，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簡稱OECD）將法國2024年經濟增長預測從9月份的1.2%下調為0.8%（OECD 2023），預期法國經濟增長將進一步放緩。再次，社會矛盾激增。盡管由于地緣政治、能源危機等因素影響，法國經濟整體低迷，跨國能源公司在2022年營收卻大幅上漲。道達爾（TotalEnergies）、美孚（Mobil）能源公司的石油工人為應對通脹于9月底發起罷工，要求漲薪。罷工導致全法陷入油荒，政府為緩解該情況強征儲油中心的工人回到工作崗位，該行為激起各行業的不滿，罷工運動持續發酵。10月18日，全法公共部門、能源、交通、食品和商業等各行業在多個工會的號召下舉行大罷工和示威游行。能源危機引發的民生、經濟和社會問題使民眾對馬克龍政府的滿意度下降至新冠疫情以來最低點。

2 法國應對歐盟能源危機的“歐洲主義”傾向

馬克龍2017年第一次當選法國總統時，適逢英國脫歐，歐盟一體化建設面臨巨大挑戰，馬克龍提出促進“歐洲主權、團結和民主”的倡議猶如強心劑，為歐盟復興帶來新的希望（Macron" 2017）；2022年馬克龍第二次當選，歐洲面臨二戰結束以來最大的地緣政治危機，馬克龍以實際行動代替口號，通過開展“穿梭外交”與積極勸和促談以爭取歐洲和平。執政至今，馬克龍的歐洲主義思想不斷發展，法國的國內外政策與歐盟政策逐漸趨于一致。歐盟能源危機爆發后，憑借其能源結構優勢，法國能源安全相對其他成員國受影響較小。這為馬克龍政府在能源危機應對中主動與歐盟能源政策良性協調提供回旋余地，得以繼續踐行其歐洲主義思想。

2.1 帶動歐盟能源轉型政策落地

2.11 推動法國可再生能源發展以配合歐盟能源轉型

近二十年來，每一次能源危機的發生，都會促使歐盟調整其能源安全戰略，尤其是加速能源轉型。此次能源危機爆發后，歐盟委員會于2022年5月正式發布《歐洲廉價、安全、可持續能源聯合行動方案》（REPowerEU Plan），計劃追加投資，用于成員國新能源基礎設施和系統建設。隨后，歐盟成員國和歐洲議會達成協議，到2030年將可再生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占比增至42.5%，相較于目前21.8%的水平增加近一倍。（Parlement Européen" 2023）法國即刻做出積極回應。首先，給予財政支持。法國政府在2023年財政預算中加大對環境保護和能源更新的補貼，相應減少對化石能源項目的補助，促進法國企業向可再生能源轉型的積極性。其次，開發多種可再生能源項目。法國是歐盟海洋資源最豐富的國家，在海上風電開發方面擁有巨大潛力。2022年9月，馬克龍為法國首個投入使用的海上風力發電場——圣·納扎爾（Saint-Nazaire）風力發電場剪彩，強調法國的目標是在2050年之前建成50個海上風力發電場以及發展陸地風力發電。（ELYSEE" 2022b）截至2023年6月，法國有32.6萬戶家庭安裝太陽能板，相比2022年同期增長77%；在樓宇及公寓集體安裝太陽能板的項目大多得到政府的支持①。能源供給形式多樣化有效提高了法國能源自主性。再次，強化法國在綠色氫能領域的優勢。氫能被視為21世紀最具發展潛力的清潔能源，世界各國已在氫能領域展開激烈角逐，法國綠色氫能技術在全球和歐盟均處于領先地位。2022年10月，法國有10家工廠被列入首批“符合歐洲共同利益的重要項目”，獲得來自歐盟和國內的共同投資，用于提高電解技術和生產用于重型及專業交通工具的氫動力設備；法國還將促進無碳氫的生產和使用及加強生產基礎設施，以期建立完整的氫能產業。

2.12" 促進成員國合作以體現歐盟能源團結

相對于歐盟在經濟領域的一體化程度，能源由于其安全屬性，更多受到政府間主義的影響，起步艱難且發展緩慢（連波" 2022：40）。與加速能源轉型一樣，歐盟內部能源市場建設及成員國之間的團結與協調作為歐盟能源安全戰略一體化的重要方面也在能源危機的背景下得到推動（馮建中" 2010：560）。在此過程中，法國亦發揮出主導作用。首先，推動歐盟能源共享。得益于歐洲統一大市場的建設，歐盟能源領域的市場化不斷完善，基礎設施和法律法規配套使歐盟內部能源網絡互聯互通、能源共享成為可能。2022年9月初，法德兩國達成互助協議，法國通過法德邊境的天然氣管道向德國輸送天然氣，德國通過2009年形成的歐洲互聯電網向法國輸電，分別彌補各自短缺。成員國之間通過互助合作，有效應對危機、展現歐盟團結。其次，合力布局綠色氫能。2023年5月4日，法國德希尼布能源公司（Technip Energies）和比利時考克利爾公司（John Cockerill）宣布進行合作，提供將綠色電力轉化為氫能的統包解決方案。對于氫能運輸這一難題，法國道達爾能源公司參與的海上和陸上氫氣運輸項目也已啟動，通過與德、比、荷、盧等多國的合作，實現氫氣的遠距離運輸。法國發揮自身氫能技術優勢，聯合其他成員國制造商，助推歐盟布局氫能產業，參與全球競爭。法國能源轉型是歐盟能源轉型的重要組成，一方面，法國憑借自身技術優勢引領歐盟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的發展；另一方面，法國發揮自身影響力，促進歐盟內部能源合作，其能源政策呈現出“歐洲化”的特點。（田小惠" 張婧竹" 2017：21）

2.2 拓展歐盟能源外交局面

2.21 深化歐盟傳統能源合作

能源危機爆發前，歐盟傳統能源供給主要來自俄羅斯、中東、北非、挪威和美國等國家和地區。為彌補對俄能源脫鉤造成的缺口，歐盟迫切希望各大產油國增產，歐盟與美國、挪威的能源合作在危機爆發后迅速推進。由于歷史、政治、生產周期等原因，歐盟與中東、非洲國家的能源合作并非一帆風順，法國利用其外交影響力，在傳統能源領域促進歐盟既有合作。2022年6月，法國道達爾能源公司與卡塔爾能源公司（Qatar Energy）簽署合作協議，成為與卡塔爾聯合開發大型氣田的第一家外國公司，并于9月份進一步達成增產協議。相形之下，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出訪卡塔爾卻無功而返。2022年7月28日，馬克龍在巴黎會見到訪的沙特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隨后發表聲明，強調繼續與沙特就歐盟能源供應多樣化進行協調的重要性。（ELYSEE" 2022a）馬克龍此次會面打破了歐盟與沙特的僵持局面。同卡塔爾和沙特等中東國家的能源合作，一方面對緩解歐盟能源危機至關重要，另一方面也有助于鞏固歐盟在該地區的戰略影響力。為促使非洲國家增加對歐盟能源出口，法國總統馬克龍、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和法國總理博爾納于2022年8月、9月、10月先后出訪阿爾及利亞民主人民共和國。法阿兩國因殖民歷史的遺留問題一直矛盾重重，此前馬克龍的一些不當言論更是激怒了阿爾及利亞總統特本。馬克龍宣稱出訪意在與阿爾及利亞尋求和解，不涉及能源問題，但法阿、歐阿的能源合作隨后相繼展開。（Oumansour 2022）

2.22 拓展歐盟能源合作領域

此次能源危機爆發后，歐盟作出重新確定核能地位的能源戰略轉向，這對核能發電所需的關鍵原材料金屬鈾提出極大需求。2023年5月21日，馬克龍訪問蒙古國，主要目的是推動與蒙古國在能源領域與生態轉型方面的合作；10月10日，蒙古國總統回訪法國，此行尤其聚焦能源與鈾礦開采問題。馬克龍這一舉動具有重要象征意義，他是第一個訪問蒙古國的西方國家領導人，并將其視作歐盟供應鏈多樣化以確保其能源主權戰略的一部分，進一步擴大歐盟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的合作范圍。目前，供應歐盟103座核反應堆（其中56座在法國）的天然鈾主要來自哈薩克斯坦、尼日爾和加拿大（APF 2023）。尼日爾2023年7月爆發的政變已結束法國對尼日爾鈾礦的壟斷，法國必然要設法保證法、歐天然鈾來源多元化。11月1日至2日，馬克龍率領龐大經濟代表團訪問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訪問期間，在探討擴大鈾礦開采及能源合作的基礎上，法國也表達要加大在該地區投資及提升雙邊關系，從而提升法、歐在該地區的經濟及政治影響。為加強競爭力及主權，歐盟積極推動為確保關鍵原材料供應立法，與第三國締結重要原材料戰略伙伴關系正是計劃中的重要內容。

2.3 維護歐盟能源安全戰略自主

面對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馬克龍在第一任期內便提出建設“歐洲軍”以推動歐盟戰略自主建設。戰略自主的觀念隨后由防務領域向外擴展，深入到歐盟建設的各個方面，已逐漸“成為歐盟的地緣政治訴求”（張健" 2022：4）。較之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歐盟對美國在能源關系上存在更嚴重的依賴性，歐盟一直深度參與美國主導的國際能源治理體系，共享西方的能源安全保障（連波" 2020：62），疊加當下對美國液化天然氣的依賴，歐盟能源戰略自主可謂困境重重。

歐盟能源危機爆發后，美國在盟友承受巨大能源安全威脅和嚴重經濟損失的情況下，高價向歐盟出售液化天然氣。對此，馬克龍指責美國置與盟友的友誼于不顧。他在2022年10月的采訪中表示，歐盟必須振作起來贏得能源獨立，要盡快形成歐盟統一的能源、電力市場。2022年8月，美國眾議院通過《通脹削減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該法案以抑制通脹和降低溫室效應的名義，向本國企業和在美外企提供超大規模補貼，對歐盟可再生能源產業及工業發展造成巨大沖擊。法案一經出臺即遭到歐盟強烈批評，馬克龍在12月訪美期間指出，美歐雙方所受能源價格的影響絕不相同，歐盟已為對俄制裁付出極為沉重的代價，如今又要被該法案進一步削弱。馬克龍認為歐盟需要一套歐洲層面的主權方案（Gatinois， Ricard 2022）。作為回應，歐盟陸續出臺法律以發展清潔能源技術及減少對關鍵原材料的依賴。2023年3月28日，法國道達爾能源公司與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China National Offshore Oil Corporation）完成首單液化天然氣跨境人民幣結算交易，法國首開歐盟能源交易去美元化先例。同年4月，馬克龍在出訪中國后接受法國《回聲報》（Les Echos）采訪，指出歐盟應該抵制成為“美國的追隨者”，繼續執行對美國和中國的戰略自主，成為多極世界的“第三極”（Barré 2023）。此次應對歐盟能源危機，是馬克龍推動歐盟戰略自主的又一次重要實踐，該思想在歐盟內部得到越來越廣泛的認同。

3 法國應對歐盟能源危機的“民族主義”傾向

盡管馬克龍的國內外政策表現出明確的歐洲主義傾向，但當國家的安全和利益受到威脅時，其民族、獨立的一面便凸顯出來。例如，在內政方面，馬克龍會通過強化總統集權應對危機事件，以維護社會穩定；強推退休制度改革以平衡國家財政預算。外交方面，面對美國種種單邊主義行為，馬克龍均予以強烈指責，同時，注重加強與中國、俄羅斯的雙邊對話，發揮法國在東西方關系中的平衡作用。此次能源危機應對中，馬克龍政府亦從民族主義角度出發，維護法國能源獨立兼獲取經濟及政治利益。

3.1 發揮國家干預保障民眾利益

法國素有國家干預的傳統，在經濟領域將自由主義和凱恩斯主義相結合也是戴高樂主義政治思想的重要構成（沃勒斯坦" 路愛國" 2007：94）。面對能源危機對國家安全造成的巨大威脅，法國政府再次發揮該執政傳統。

首先，培養民眾節能習慣。法國積極配合歐盟委員會要求，制定節能計劃，總統、總理及能源轉型部部長多次發表講話號召民眾節約能源，政府的努力取得了成效。2022年底，法國能源管理委員會（Commission de Régulation de l’Energie， 簡稱CRE）主席埃馬紐埃爾·沃貢（Emmanuelle Wargon）報告，第四季度法國總用電量下降 9%（Commission de Régulation de l’Energie 2023：66）。馬克龍政府看得更遠，對于法國能源供給現狀，馬克龍曾預言“法國正在經歷富足時期的終結……無憂無慮的時代已經結束”（Aubin 2022）。時至2023年10月，能源危機的壓力相對一年前已有減緩，法國政府再推節能措施，希望節約能源成為國民習慣。其次，降低危機對民眾的負面影響。為抑制電費增長幅度、減輕電價上漲對民眾生活的影響，法國政府于2021年下半年開始實行“價格盾牌”（Bouclier tarifaire）②政策。該政策效果明顯，法國通脹在2022年始終維持在歐元區最低水平。政府決定在2023年延續該政策。此外，法國政府還對最貧困人群提供特殊政策，用于應對能源和氣候危機；向1200萬個最貧困的家庭提供100歐元或200歐元的特別能源支票（Direction de l’Information Légale et Administrative" 2022）。馬克龍政府竭力維護本國民眾利益，試圖將能源危機的影響降至最低。再次，采取有力措施干預電力市場。電力產品兼有商品與公共品屬性，通常需要政府參與調控；歐盟電力市場采用邊際成本定價，天然氣發電廠通常作為邊際成本供應商，因而天然氣價格上漲會導致電價上漲。2022年7月，由于核能發電不足和政府控制能源價格，法國電力集團（Electricité de France， 簡稱EDF）遭遇歷史性巨額虧損，政府遂將其完全國有化，挽救企業的同時為接下來能源改革作準備。歐盟通過電力市場改革協議后，政府與法國電力集團持續數月的談判也最終達成，法國將采用新的電價調控機制以實現同時保障用戶利益、企業競爭力、國家核電發展及法國電力集團利潤的多重目標。

3.2" 堅持利用核能維護法國能源安全

馬克龍推動歐盟戰略自主建設的做法本質上是法國獨立自主政治思想在歐盟層面的體現，該思想滲透至法國政治經濟各方面，能源自主同樣是法國的重要訴求和關切，加強核能利用是法國政府維護其能源主權的核心舉措。

首先，調整國家能源戰略。法國地理位置孕育了其民族的憂患意識，尤其是政治家們的理性思維（陳會穎" 2012：30）。2011年日本福島核泄漏事故后，以德國為代表的多個歐盟成員國加速放棄核能，成為歐盟能源安全戰略的重要轉向；法國前總統奧朗德為推動可再生能源發展，亦決定減少對核能的高度依賴，計劃在2025年前將法國核電占比降到50%以下，關閉58座核反應堆中的24座。（Sénécat" 2017）馬克龍上任后認為可再生能源當時的發展速度不足以替代減少的核能，更無法滿足未來工業發展對高密度能源的需求。事實上，部分核電站關停及維修直接加劇了2021年夏季法國的能源短缺，馬克龍政府決定推遲核反應堆的關閉年限。2022年初，馬克龍在工業城市貝爾福發表演講，宣布法國能源計劃未來數年的主要目標之一是重振核能發展。當時，歐盟尚未陷入能源危機困局，法國政府已經行動起來。

其次，持續推進核能政策。盡管歐盟在能源危機的背景下重新確定核能的合法地位，但法國的核能政策并非以歐盟為導向，而是從國家安全與利益出發，制定本國核能發展戰略。2021年底，法國政府推出“法國2030”計劃，該計劃為發展小型、創新型核反應堆及改善核廢料處理進行投資。馬克龍要求法國電力集團新建6座第二代歐洲先進壓水堆核反應堆（EPR2），第一座要在2035年之前投入使用，并另外研究建造8座核反應堆。（Macron 2022）2022年9月，法國政府公布新核能法案草案，法案旨在加快新的核反應堆建設速度和簡化相關行政程序；2023年3月，該法案在國民議會表決中以高票獲得通過，顯示法國國內對發展核能的高度共識。2023年11月，《法國能源與氣候戰略》（Stratégie Franeaise pour l’Energie et le Climat）發布，進一步明確法國在2050年之前的核能發展計劃。馬克龍政府直面爭議、堅持發展核能的做法，為法國在能源危機應對中贏得戰略高地。

3.3 追求法國在歐盟能源領域的優勢地位

能源危機發生以來，歐盟發動機——法德兩國關系承受巨大考驗。由于能源結構及對俄能源依賴程度不同，法德對歐盟的能源政策各持己見；面對“后默克爾時期”德國出現的“弱政府”以及經濟下滑的局面，馬克龍意欲乘機強化法國在歐盟能源領域的優勢地位。

在能源轉型方面，分別以法、德為代表的兩派對核能利用問題一直爭論不休，德國認為歐盟力推核能發展會削弱其在可再生能源技術方面的優勢，甚至可能會推遲實現歐盟氣候目標，故予以強烈反對；但法國在核能利用方面的優勢在此次能源危機應對中展露無遺，并得到眾多成員國的廣泛認同。法國先是通過密集的幕后談判，說服包括德國在內的歐盟多數國家接受核能成為《歐盟可持續金融分類方案》（EU Taxonomy）的一部分，成功將法國國家戰略轉變為歐盟層面的戰略；隨后，由法國主導的歐盟11國于2023年3月組成“核聯盟”（Alliance du Nucléaire），聯手支持新的核能項目以確保能源的穩定供給和實現歐盟在2050年的碳中和目標，一系列舉措為法國在歐盟能源領域贏得更多話語權。在歐盟內部能源互聯互通方面，2022年10月20日，法、西、葡3國宣布在巴塞羅那和馬賽之間修建海底管道項目（H2Med），意在歐盟能源轉型期間輸送綠色氫氣和可再生氣體。該項目的確立意味著德國和西班牙提出的加泰羅尼亞中部（MidCat）天然氣管道項目的終結，導致德國既無法獲得來自南歐價格相對低廉的天然氣，也被暫時排除在3國海底管道項目之外，經濟及政治利益雙雙受損。法國借該項目重新劃分歐盟能源勢力范圍，進一步增強領導力。在共同能源外交方面，法國竭力促成歐盟與北非、中東、亞洲等地區多個國家的能源合作，其政治威信得到提升。另外，出于維護歐盟成員國共同利益、體現團結一致和在國際能源市場發揮主動的考慮，由法國主導，經過近十個月討論，歐盟于2022年12月19日宣布就天然氣合同設定價格上限，邁出歐盟能源安全戰略調整的重要一步。由于對進口天然氣嚴重依賴，德國擔心此舉會降低國際天然氣市場對歐盟的供應，影響自身工業及經濟發展，因此一直持反對意見，但最終難逆歐盟能源一體化進程。能源危機期間，法國憑借自身能源結構優勢和馬克龍的外交手腕，在能源領域與德國的多場角力中均占據一定優勢，助推“德法軸心”向“法德軸心”轉向。

4 結束語

歐盟能源危機爆發以來，馬克龍政府通過助推歐盟層面能源轉型和調整法國國內能源政策予以積極應對，其應對過程同時呈現出明確的“歐洲主義”與堅定的“民族主義”兩種傾向。一方面，復興歐盟和推動歐盟戰略自主一直是馬克龍的政治追求，馬克龍試圖建立一整套歐洲自主方案，能源領域亦不例外；另一方面，維護法蘭西民族獨立，恢復法國大國地位仍然是法國外交不可放棄的追求，法國的國家利益和能源自主等需要堅決捍衛。因此，法國在應對歐盟能源危機過程中，努力在“歐洲主義”與“民族主義”兩種傾向之間取得某種平衡便成為馬克龍政府的必然選擇。

這種平衡并非偶然現象，而是有其深刻歷史根源?？v觀法國歷史，“民族主義”與“歐洲主義”是一對相伴而生的概念。自公元6至18世紀，在法蘭西一千三百多年的輝煌歷史中，法國的民族主義思想曾一直凌駕于歐洲主義思想之上，當時其歐洲主義思想主要體現為稱霸歐洲和統一歐洲。進入19世紀后，衰落開始成為法蘭西民族不能承受之重。（帕斯特" 2001：69）即使是深懷民族自豪感的戴高樂，在第二次執政后也不得不接受歐洲聯合的思想，欲借歐共體放大法國的影響力。然而，他主張的是“多國家的歐洲”，反對“超國家的歐洲”，即不愿使國家主權受到影響；主張“歐洲人的歐洲”，反對受美國控制的“大西洋共同體”（張錫昌 周劍卿" 1993：218），反對歐洲主權旁落。戴高樂的歐洲主義是“法國的歐洲”，仍然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但民族主義思想開始向歐洲主義思想妥協。戴高樂的歐洲觀對第五共和國后來的領導人和政府都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仔細分析馬克龍總統的歐洲觀不難發現，其“復興歐洲”和“戰略自主”的思想，同樣根源于戴高樂主義。但馬克龍面對的是一個國際地位與政治經濟實力均不斷下滑的法國及大國間競爭日益激烈的國際環境，法國唯有通過建設歐盟，并將其打造成多極世界的重要一極，才能持續發揮法國自身影響力。因此，馬克龍政府在此次能源危機應對中所呈現的“歐洲主義”和“民族主義”兼顧、且“民族主義”內嵌于“歐洲主義”的政治傾向，本質上仍然是對戴高樂主義的繼承和發展。

注釋

①參考Les Echos（2023.08.25）“Crise énergétique： les Franeais se ruent sur les panneaux solaires”，https：//www.lesechos.fr/industrie-services/energie-environnement/crise-energetique-les-francais-se-ruent-sur-les-panneaux-solaires-1972 625.

②即規定銷售電價（通常稱為天然氣和電力）的上漲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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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4-10【責任編輯 謝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