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賓
潮州作為我的故鄉,我青少年時期生活過的地方,我本應該早早給它寫點文字。按照文人的習慣,家鄉仿佛是文學取之不盡的一個情感和記憶的富礦,有許許多多的經歷、覺悟和愛可以和這塊土地產生關聯。我的一個朋友就為他的故鄉——哦,不,是小村莊——寫下了三四本書,還不說他穿插于小說中的多少家鄉元素。他家門前的一條水溝,一座一兩米長的水泥橋,他可以寫一兩萬字,使閱讀的人以為是條大河;那么多的文字和故事,至少是一條大河才能承載得起的。還有另外一些老家的文人,他們常常在文字里寫到我熟悉的街道、河流,我熟悉的風俗、飲食,甚至人物,便使我不由自主地喚起我必須為家鄉、為潮州寫下點文字的責任,但我又一次次地放下了欲言又止的筆。
不能說我對故鄉沒有感情,不能說有些記憶不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不能說我沒有為家鄉留下一點文字的愿望,我甚至想寫下詩歌,為故鄉樹碑立傳,但時常無法激發強烈的寫作熱情。這也許是我的寫作關注點更傾向于思想或宏大的時代主題,或者文化的建構問題,但故鄉為何就無法和這些問題結合在一起呢?!我不知道。是否一想起故鄉,或者關于故鄉的寫作,就必須和溫暖、美景,或者與已經褪了色的舊照片相匹配的情景結合——這種寫作的意識相關?這種審美的要求使我對關于故鄉的寫作產生了敬而遠之或者說疏懶下來的理由。雖然故鄉從來沒有對我的寫作提出這種要求,甚至故鄉——如果故鄉是一個富有活力和進取心的地方——可能會鄙視我的這種如此淺薄的寫作和廉價的贊美,以及這食古不化的審美習慣。如果只有如此淺陋的寫作思想,我們的寫作將無法為故鄉增加一絲一毫的榮光,甚至會使本來就臉皮薄的故鄉又抽調了一根“思進取”的肋骨。我的意思是,作為家鄉的文人,我們必須有能力更加深刻、更加有力量地來面對故鄉,必須憑著“良知”(取王陽明的“致良知”意)去寫下文字,去與故鄉相遇。
與故鄉相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許多人可能會認為,回到了故鄉或生活在故鄉的懷抱里,就是與故鄉相遇。我們遇到的是故鄉嗎?我們的回去和滯留,或者定居就是相遇嗎?
面對故鄉,我的確會想起潮州古城里的大街小巷,濕漉漉的石板路,各式的糕點;我也會想起水面寬廣、清澈的韓江(青年時我常常在江里游泳;那時攔河大壩還沒建起來,水流湍急,有一年夏天,我還和一個同學往還橫渡過韓江);當然,我還會想起潮汕大地的鄉村,大片的農田中間遍布著人口稠密的村莊,我在那里成長、戀愛、失戀。我還可以去清點那影響廣大的工夫茶,那常新的美食,或者細算還留在潮州的朋友們留給我的記憶。這些都是寫作取之不盡的源泉或者說材料。如果是應付式的,還可以寫點不久前回去的見聞,寫寫我看到的魚排、遠古的辟龍、新建的綠島山莊。但這一切,在我們的前輩作家和一些寫作者筆下已出現了無數次,所有的重復都是遠離。對于寫作者就是如此。
對于一個人來說,他第一次到來,這事物對他來說,是新的,但對于事物來說,沒有新的,來一個新的人,它依然是它自身。寫作在一個事物上的堆積,也同樣無法更新寫作的對象,而且對寫作者構成了遮蔽:那重復的、被他人咀嚼過的寫作,事實上對寫作者的心靈產生了蒙蔽;心靈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活起來,依然是沉睡的。沉睡的心靈能與故鄉相遇嗎?沉睡的心靈是一種懶惰的、對外部事物的變動缺乏感知的狀態,是一種勇氣、體驗力和認識力匱乏的表現。依靠這樣的心靈寫作,事實上不僅對寫作者構成了遮蔽,也對故鄉構成了遮蔽:真實的故鄉在他的筆下并無法彰顯,而是再一次消隱。錯過已成為倦怠者的命運。只有活著的心靈才能見證故鄉的存在,才能與故鄉相遇。
何謂活著的心靈呢?那就是詩性的、詩意的心靈;是有能力掙脫因襲、規則、秩序的規范,在更廣闊的視野里關照故鄉的心靈;是能與故鄉的疼痛、掙扎和希望結合的心靈。
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書寫了一個荒涼而靜美的邊疆村莊,他像一個住在村子里又好幻想著的農民,觀察著農人的勞作、草叢中的蟋蟀、耕作的驢,這種種村莊里的事物;他的筆調給安靜的村莊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金光,仿佛夕陽下凝固的和美歲月。有評論者認為這不是真實的存在,這是作家臆想出來的地方,農民們的艱難、抱怨和淚水被徹底地忽視了。劉亮程和故鄉相遇了嗎?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劉亮程還是在他的書中提供了一個靜美的、有著蓬勃生機的鄉村景觀。這也是這本書吸引人的地方。
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要與故鄉相遇是艱難的。故鄉的出現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在套路的寫作中,也不是在陳詞濫調和流傳的見聞中。故鄉的發現應該在更高的價值關照下,在另辟蹊徑的探索中;故鄉也許不是整體的,原形畢露、一覽無余地來到你的面前,它的出現也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向你露出一角,也許只有纖毫一絲,卻能夠在千絲萬縷中為你呈現一個真實的故鄉,這個有點像煮繭抽絲。
當然,相遇的艱難還意味著另一個問題的存在,那就是何謂故鄉。韓江、湘子橋、上下水門、東門樓、牌坊街、鳳凰山、工夫茶、胡榮泉、手錘牛肉丸、西湖邊牛雜、潮劇、潮音、潮繡、木雕……這些是不是潮州?是不是故鄉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的,都是,但還不是全部。我說的是在這些事物下面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歷史、時間、記憶和價值重建的部分,是那些在幽暗之處激活著我們的生命和這片土地深埋的東西,它血脈般的饋贈和我們從遠方帶來的、能再次激活它的思想因子和生命因子,必須由這些東西與故鄉固有的風物人情結合,故鄉才能真正出現。
對于游子來說,故鄉就是永遠的召喚,但回鄉的道路越來越漫長,越來越艱難;我們這些游子又能為故鄉帶來什么呢?
也許從荷爾德林的詩歌寫作中我們能得到一些啟示。他的代表作有《自由頌》《人類頌》《為祖國而死》《日落》《梅農為狄奧提瑪而哀嘆》《漫游者》《返回家鄉》《愛琴海群島》《給大地母親》《萊茵河》《懷念》等。他唯一的書信體小說《許佩里翁》是他的成名作。荷爾德林的出走與求學經歷使他認識到了時代的現實和歐洲文化的可能;他的寫作與其說是對時代的贊美,不如說是對時代的告誡。對于古希臘的眺望構成了他的時代文化的拯救之途。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荷爾德林的詩歌成為那個時代歐洲最頂尖的詩歌,當然,這個發現或者說認定是在一百年后通過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才被確立起來的。
人類的生存已經面臨著海德格爾后來所描述的“深淵”狀態:必死而不自知;而在詩人何為的追問中,為他“總有一死”的同伴尋找出路成為詩人的天職。荷爾德林的詩歌就在這種現實和文化語境下成為歐洲文化最高可能的象征。荷爾德林的詩歌有大量的自然風光描寫,那是一個諸神遁走但依然留下蹤跡的時代,神的福祉和光輝依然安靜地照耀著這片土地,清澈、澄明、優美的大地依然值得這里的子民向往;這也是輝煌文化在他那個時代的想象,它成了人類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可以返回的故鄉。當然,人類已經返回不了了,人類在工業文明和欲望的傳送帶上越走越遠了,潰敗、暴力和機器的轟隆聲把人類席卷而去了。
對于寫作者來說,故鄉存在于現實的處境里,更存在于文化的建構里,就像荷爾德林對于阿爾卑斯山和萊茵河的建構,唯有文化的建構,才能賦予一個有活力的、新鮮的故鄉。
面對故鄉,我不能僅僅贊美它的山山水水,我不能看不到它的破舊和愚昧;我不能僅僅看到鄉親的勤勞、溫良,我不能不看到他們的貪婪和短視、他們的怯懦和得過且過;我也不能追隨著腐敗,而不相信拯救的存在;我也不能困囿于日常的得失,而失去對新的可能的想象。故鄉存在于現實的正反兩面之中,更存在于它的新的可能里。
回潮州,也是就必須面對二十一世紀中國的生存現實,必須在整體現實的基礎上關照潮州,才能塑造一個現實潮州,而不是一個博物館式的潮州。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巴黎的憂郁》,以及本雅明的《十九世紀的巴黎》是這方面的代表。回潮州,也就必須在現實文化的關照下,增加想象的文化,在未來文化還沒被大眾認識時,超前體味它的存在,并努力建構新的空間,它會饋贈我們一個新的潮州。
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和故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