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明
“我博士念的是工科,學的是跟材料學相關的專業?!泵看芜@樣回答詩人朋友們的問題時,我都會收到一些疑惑,甚至是驚訝。在一些詩人朋友看來,我學的這個專業實在與詩相去甚遠。同樣地,當我的同學、同事知道我在寫詩時,這種驚訝與疑惑也基本相同。他們會調侃我是一名詩人,盡管他們不怎么讀我寫的東西,也不清楚我寫的是什么,為什么寫作。我回答說:“這純屬一種個人愛好,就像有人喜歡運動,有人喜歡打游戲一樣,是一種對科研生活的調節。”他們好像明白了一點,說這愛好挺好,有品位。但我這樣講難免太草率了些,我知道他們不可能完全理解,就像詩人朋友對我所講的材料學的理解一樣,盡管我試著說清楚我研究的是一種壓電陶瓷:“就是按一下就可以發電的材料,比如說我們去醫院做超聲檢查,醫生拿的那個探頭就是用這個材料做的?!蔽抑v的越多,他們的疑惑似乎就越多,因為這些看上去確實跟詩不太相關。
但話又說回來,詩到底應該跟什么相關呢?詩跟專業有關嗎?詩需要面向某類具體的人群嗎?我的答案是:詩大概跟這些都沒有關系。所有人都可以寫詩,成為詩人。當然,寫得好與壞需另外討論,如果確實想在詩上有突破,則必須要經過一定的語言訓練,這是件吃力的事。其實,詩不存在什么專業與行業的限制,也不應有專業性和非專業性詩人之分。如果你所學的、從事的確實跟此相關,我想這會讓你對詩認識得更多一些,為你成為好的詩歌研究者、批評者打下基礎,但這不是構成對你詩歌寫作的最直接影響。寫,更多與你對事物的感受力和對語言的把握度有關,它不以某類知識為推動力。
我從高中時開始寫詩。在讀到語文課本上的詩歌之后,嘗試寫下一些零亂的句子,作為對少年情緒的抒發。高中我學的是理科,物理和化學比較好,大學就自然而然地選了一個跟此相關的專業。那時的我是懵懂的,還不明白學這些課程將來能做什么,就像還不懂得什么是詩,只是寫,要在多年后才清楚自己在寫詩這件事。與此同時,我接著讀博,出國做博士后,然后再回來從事科研。我漸漸明白,科研是我的工作,和其他工作沒有區別,是我和這個世界發生關系、深入參與這個社會運作的一種身份;寫詩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與表達,通過語言把我參與到這個社會的體會與認識展現出來。無論是寫詩還是從事研究,有一點明確的是:我是個在生活中的人。
其實,科研和寫詩本身也有著相通的地方,至少二者都是追求對“精準”的把握??茖W研究需要進行實驗、調查、分析等一系列活動,從而對相關問題的內在本質和規律有一個準確的判斷和認識,其基本核心是探索、認識未知和創新。而寫詩是通過語言來對個人感受力進行精準把握,同樣需要創新,需要對語言以及經驗進行不斷地探索。龐德說:Make it New!這一振聾發聵之語出自《禮記·大學》“日日新”之義,成了現代主義的口號和宣言。龐德這一觀點與二十世紀初科學技術的大變革簡直不謀而合。和科學產物一樣,詩也是創造之物,更是一件獨創的作品,一首新詩要想成立,它至少要在主題或技巧上是新的。
此外,不管是科研還是寫詩,都需要我有絕對的專注力。要平衡好這二者,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科研需要我絕對理性,以嚴密的邏輯推理來支撐理論和實證研究,而寫詩時,我的狀態似乎又是反過來的,充滿感性。它們是我大腦里面的兩個狀態,就像是電腦里面的兩個系統,需要不時地來回切換。最困難的一點是,當我在一種狀態里待太久,一旦切換到另一種狀態將會很不適應;如果我只是浮光掠影,又很難找到其中的專注力。科研與寫詩都需要大量的時間成本,我承認自己在二者之間都不是天才,至少不是極具天賦的人,我能做的就是在其中尋找到一種平衡。
現在,我在學校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自己做科研,也指導學生做實驗。為了獲得新的研究思路,我每天需要花大量的時間閱讀英文文獻,然后和學生討論想法和具體實驗流程。我一向認為,在一個研究工作中,一個好的想法遠勝于其他部分。因此,我必須以我所涉獵范圍之內的研究,再結合自己的領域與平臺條件,找到可以優化的方案,甚至是別人還沒觸及的新盲點,然后就是規劃實驗步驟,去實施。失敗、失敗,再失敗。如果幸運的話,在多次努力后會有突破。那漫長路途后的收獲時刻總讓人期待又懷戀。問題是,世界上絕沒有容易的事,研究工作已占去了我大部分時間,寫作和閱讀倒成了一件奢侈之事。關鍵是時間本來就已被壓縮,更何況我需要在“兩個系統”之間來回切換,而狀態的調整也需要自己去適應。盡管如此,科研思路的那些觀念依然保存在我的頭腦里,潛移默化中,那種對創新的敏銳性同樣被我移植到詩的語言系統中,Make it New!如果可以的話,盡力抓住那些新的事物吧!而寫,對于我來說就是在堅持不懈地練習語言,這種練習就像是我科研進程中的大部分失敗實驗,它們不是好的那一部分,但卻是必需的。簡·赫斯菲爾德說:“練習語言,如同舞者鍛煉腿部和背部一樣;學習來之不易的技藝也是獨創性的一部分——只有存在多種可能性,寫作者才能辨別其中的哪一種通往新的事物?!币鄮熞嘤训脑娙藛∈脖磉_過類似的觀點:“當代新詩寫作,倘要對得起語言的尊嚴,就得是件吃力的事?!蔽以谐鲫P于詩的三個基本要素:語言、經驗、感受力。其中的每一樣都值得我們去下功夫,而當面對一首具體的詩時,我們得做好準備,找到彼時彼刻三者間那唯一的、最佳的平衡點。
這些年我的詩產量不高,有朋友說看得“不過癮”,希望“慢詩”“快詩”系列早日突破百首的量產。我承認除了對于語言本身的挑剔之外,寫作時間的確是我的一個影響因素。許多朋友說他們現在寫詩必須坐下來用筆寫,甚至是沐浴更衣端坐電腦前,要的是那種寫作的儀式感。這是我羨慕的,但對于我太奢侈了。高校工作的壓力讓我經常晚上十點后才下班,周末也要加班?,F在,我已經養成用手機寫作的習慣,簡直是在當下煩瑣事物之間撿取時間的碎段。坐著,躺著,走路,都可以寫一寫。一些句子常常在走路的時候闖入我的頭腦里,它們是第一時間的感受力,我用手機把它們迅速記錄下來,這也是我開始寫作“快詩”的一個初衷——以“光速”的詞句攝取感官的一瞬。當然,手機寫作雖然更為便利,但這并沒降低我對詩歌本身的挑剔程度,尤其對于詩歌語言——“快”不是為迎合時間碎片化的速成、便捷;而是在長期的訓練中迅速抓取那平衡的支點。我對自己說,寫下去吧,既然時間少,那就把寫作生命延長一些,至少寫上二十年再說。
我現在住在學校里,這也為我節省了不少通勤時間。只要不是在處理科研上的事,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閱讀和寫作。我隨身的包里總帶著在看的書,工位上也擺滿了一系列詩集(這讓我成為同事間的一個“異類”)。閱讀文獻、處理數據之余就能翻閱,算是一種愉悅的調節?,F在的我進入這兩種狀態似乎越來越輕松自如了。此外,我辦公室的窗外正對著的就是望江樓公園,抬頭就能望見成片翠綠的竹林,風吹竹尖輕盈地擺動讓我想起薛濤,我也經常去公園里游玩、喝茶、聊天。我有一首《與謝銅君游望江公園偶得》就是寫的這里。暫且就以這首詩的最后兩節結束此文吧——
……我們就走著,并不說話。寂靜的園林,
松徑突然伸向塔頂,擅長眺望的鳥類
正舉目練習。而人群,像柵欄里圈著的
一排浪,疊成山,又坍塌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