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昉
人們習慣于在始終存在、反復出現、一次又一次得到解決的經濟史現象面前,表現出盲目的樂觀態度。面對某些事件的積累,例如,金融危機之前的非理性行為和泡沫積累,盲目樂觀者會宣稱“這次不一樣了”;在面對另一些事件時,人們往往以“這在以前發生過”作為盲目樂觀的理由,以致不能在認識上和行動中做到與時俱進。人工智能(AI)對就業的影響,就屬于后一種情形。凡事預則立。面對可能的AI就業沖擊,需要澄清一些認識,確立若干政策原則。
技術進步對于就業的影響,從工業革命開始就是社會的焦點和研究的關注點。具有“盧德主義”性質的運動和思潮,曾經以各種面貌反復出現。不過,無論是從原因窮究結果,還是從本質看到表象,這一次是真的不一樣了。
首先,這一次不再是歷史上反反復復出現的“技術性失業”幽靈(spectre),而是可以替代幾乎所有職業的終結者(terminator)。從懂科學的企業家馬斯克,到關心AI發展的經濟學家薩默斯,都認為AI對崗位的替代將是全面的,一旦不久后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出現,簡單的、復雜的、體力的、智力的,無論何種崗位將無一幸免。
其次,AI技術進步的速度之快,越來越具有一日千里、一日三秋的感覺。例如,從“土耳其下棋機器人”(1770年騙局,可將其權且當作這個想法的起點)到圖靈1950年論文發表,經過了180年;再到1997年“深藍”戰勝卡斯帕羅夫,又經歷47年;再到名為“阿爾法狗”的國際象棋機器人于2016年戰勝李世石、于2017年戰勝柯潔,也相隔了約20年。而從ChatGPT問世到Sora的出爐,僅僅相隔一年。我們無須用任何復雜的模型來預測,只要看一看這個速度和加速度,即可得出對通用人工智能出現的合理預期。
最后,大模型AI的“發展悖論”注定了崗位的大規模喪失幾乎是必然的。陣營之間、國家之間、企業之間都認識到占據AI技術和產業的制高點,關乎生死存亡。這導致圍繞著AI的發展,形成一種類似冷戰時期太空競賽、軍備競賽、核武器競賽的競爭。并且,大模型AI的高度耗能、“燒錢”(如ChatGPT-4花了4億美元,據說ChatGPT-5需要25億美元)。挖掘模型用途、擴大用戶群、提高回報率的必然方向和方式,便是提高勞動生產率,從而減少勞動力和人力資本的使用。
然而,只要人類勞動還沒有徹底由人工智能替代或者決定,或者說“人機一體”尚未普遍實現之前,就仍有一些東西不會發生變化。而且,這些沒變的事物或方面越發彌足珍貴,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時間窗口。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仍然是主導的一方,仍然是“人告訴機器做什么”,這是使我們保持信心的根本。這一點既有技術上的涵義,也有制度上的涵義。也就是說,我們人類應對崗位替代的兩條根本出路,迄今尚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雖然也需要與時俱進,不斷校正方向。
第一,人力資本依然是抵御AI沖擊的底氣,但是人類需要知道自身的所長和所短,把揚長避短作為AI時代人力資本培養的基本策略。迄今為止,人類智能或自然智能相對于AI,仍然具有優勢的方面在于:(1)軟技能而非硬技能;(2)非認知能力而非認知能力;(3)情商而非智商;(4)人文的理解力和同理心,而非數理化的解題能力,甚至不是編碼技能;(5)隱性的知識(tacit knowledge)而不僅是顯示性的技能。
第二,社會福利體系仍然是根本性的托底制度,而且履行此類功能的物質條件日益增強。馬克思從早期資本主義的發展看到,一旦勞動力成為商品,從制度上工人便難以擺脫受剝削的命運。北歐在建立福利國家之初,在制度設計中便突出“去商品化”,即弱化勞動力作為純私人要素的屬性,強化勞動者及其家庭的社會權利。在AI的“崗位破壞”日益大于和快于“崗位創造”的條件下,這個理念和做法越來越重要。
無論是老辦法還是新思路,就業對AI替代做出反應的方式,不外以下幾種。在概括這些方式之前,我們先給出一個合理的預設前提,即AI的發展終究會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提高勞動生產率。在此基礎上,勞動者通常并且可以有以下幾種出路:
第一,轉入更高質量的崗位。這是樂觀的經濟學家始終堅信的一種結果,自從歷史上發生“盧德主義運動”(英國工人以破壞機器為手段反對工廠主壓迫和剝削的自發工人運動)以來,也不斷被事實所證明。只不過這要求勞動者具有更高的技能與之相適應。換句話說,獲得這種新崗位的與失去舊崗位的,通常不是同一批人,很大程度上也不是同一隊列的人,甚至不是同一代人。
今后,失去老工作和得到新工作的時間缺口只會更大。包括美國前財長薩默斯在內的許多經濟學家,已經從以前對技術進步創造崗位充滿信心,轉變為如今認為盧德主義自有其道理。鑒于另一位美國前財長姆努欽對AI的就業影響仍然“樂觀”,并且如今已經難得找到持這種態度的人了,我們可以稱這種似在虛無縹緲之中的崗位為“姆努欽式崗位”。
第二,轉到具有“逆庫茲涅茨化”特征的崗位上。這是指那些勞動生產率較低,從而報酬也較低的行業。從客觀上說,新崗位的正規化程度要低于原來的工作。從主觀上說,新崗位的體面程度也要低于原來的工作。總而言之,就業質量被降低。
當美國經濟學家羅伯特·索洛提出何以處處可見計算機,生產率卻未見提高的疑問時,就觸及這種現象的本質。也就是說,當AI必然提高一些領域的生產率時,另一些行業則變得更“卷”,以更低的人均產出為代價吸納轉崗人員。故我們可以稱之為“逆庫茲涅茨崗位”。
第三,轉到具有“鮑莫爾成本病”性質的崗位上。這是指那些人們保持著巨大的需求,卻天然具有勞動生產率難以提高特性的行業。經濟學家威廉·鮑莫爾把表演藝術作為這種行業的典型例子。無論如何,這種類型的行業和崗位能否繼續存在,以及能否得以擴大的核心,在于人們對相應產品和服務的需求及其彈性。顯而易見,這類崗位可以被稱為“鮑莫爾成本病崗位”。
第四,轉到由新的消費所誘致出來的崗位上。我們今天的消費內容,在若干年之前可能難以想象,在更早的時候索性就不存在。就業崗位也是如此。未來隨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人們的品味在變化,新事物新觀念不斷涌現,因而消費的領域不斷拓展,職業類型花樣翻新。鑒于這類崗位的消費誘因,歸根結底由供給側生產率的提高引起,是一種“供給創造需求”現象。
第五,轉到因重新定義而出現的崗位上。以前不符合就業定義的活動,如今在整體勞動生產率的支撐下,可以被社會承認為“就業”,并以轉移支付的方式得到補償,則可以被認為是就業。例如,如果一個人自認為是“作家”卻沒有作品出版并獲得酬勞,按照失業的調查定義,這種“在過去一周內未從事一小時以上有報酬工作”的狀態,則不被算作就業。然而,如果社會負擔得起,也完全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就業。
與此相類似的情形還包括那些并不宣稱自己正在“工作”的人,即不再尋求就業的人群。這包括兩種情形。一種是當事人有供養來源,例如索性采取啃老等方式“躺倒”。另一種是無需就業,卻可以得到普惠性的社會福利支撐。例如,如果實施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制度,就形成一種環境,使受到就業沖擊的一些人選擇不再參與傳統意義上的工作。鑒于這與凱恩斯1930年著名的“我們孫輩的經濟可能性”一文提出的命題有關,我們可以稱之為“凱恩斯式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