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內府藏“蘇州片”作品芻議

[摘要] 乾隆皇帝對朝中大臣進貢書畫的行徑一向不置可否，這反而掀起地方官員的進貢熱潮。以進貢、抄家而被收入乾隆內府的書畫作品除流傳有序的精品外，還有大量重合度頗高的書畫作品。這些作品雖存在被乾隆駁出的情況，但仍然有疏漏，因而“蘇州片”偽作由此進入乾隆朝庋藏的書畫之中。本文以乾隆朝進貢書畫事宜及貪污案件為線索，對照《石渠寶笈》所錄書畫之品名，一窺明末清初偽跡泛濫的現象，并借此說明“蘇州片”偽跡進入清宮的可能性。

[關鍵詞] “蘇州片” “進貢書畫” 書畫作偽 清宮內府乾隆朝

一、駁斥與再進：以官員為中轉的“蘇州片”

乾隆年間的書畫進貢數量占清朝總進貢數量的比重最大。有學者指出，僅從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收藏的清宮進貢單來看，乾隆一朝就占了整個清朝的一半。[1]近十年來，隨著古籍檔案數據庫的建立，我們得以看到許多過去難以獲取的資料。以《清代歷朝起居注合集》為例，筆者利用新的條件和技術，圍繞清代“進貢書畫”這一詞條進行大數據檢索，以便全景觀察和對后文提及的書畫作品進行精準描述。通過檢索，筆者發現“書畫”一詞在《清代歷朝起居注合集》中共出現15次，分別為乾隆朝5次、嘉慶朝8次、道光朝1次、光緒朝1次。下面，筆者僅分析乾隆朝進貢書畫的情況：

因憶御極以來，雖曾禁臣工貢獻，而朕四十壽辰，臣工于方貢外，亦有進玩器書畫慶祝者。在督撫諸臣，受朕委任，若因辦覓貢物，而使屬員得以乘機迎合，或貽累于富戶商人，稍有人心者，當不出此，設令有之，亦斷不能逃朕洞鑒。

進獻詩賦書畫人員，進一冊者賞緞一匹，進二冊者賞緞二匹，其進《萬壽生生圖》之羅學旦、進《蘇詩補注》之查開，各賞緞四匹。

或遇國家大慶，間有進書畫玩器慶祝者，酌留一二，亦以通上下之情而已。

皇長孫綿德，前因與革職禮部郎中秦雄褒往來饋遺書畫，革去承襲定郡王，嗣復加恩封為公爵。

復勘文淵閣等所藏四庫全書，據詳校官祝堃簽出周亮工《讀畫錄》、吳其貞《書畫記》內，有違礙猥褻之處，已照簽撤改矣。

這五段有關“書畫”的記載分別發生在乾隆二十年（1755）二月初二日、乾隆二十二年（1757）二月十四日、乾隆二十二年（1757）六月、乾隆四十九年（1784）正月十四日和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十一日。書中的記錄雖不全面，卻是乾隆朝進獻書畫古玩現象的一個縮影，表明了乾隆皇帝收受書畫貢品的態度。據考證，乾隆皇帝曾多次降旨，禁止臣工進獻。為了維護帝王尊嚴，避免有人“構造浮言”，乾隆皇帝只得將部分書畫精品收入清宮內府，卻對駁回的貢品念念不忘。例如他曾說：“王亶望平日收藏古玩書畫等物最為留心，其從前呈進各件未經賞收者尚較他人為優。”[2]后來王亶望被抄家時，有些被乾隆皇帝駁回的物品，包括書畫等，最終又進入內廷，成為清宮的收藏。正是由于乾隆對進貢書畫的行為不置可否，掀起了地方官員的進貢熱潮。乾隆年間，高樸、王亶望等人的侵貪大案多與進貢行為有關，進獻官員中的不少人對書畫的認知尚淺，因而他們網羅的民間書畫中混入了大量質量堪憂的作品和品質較佳的“蘇州片”仿作，這導致了乾隆朝內府書畫的質量參差不齊。

乾隆四十五年（1780）正逢乾隆皇帝七旬萬壽。該年七月，各地進貢的熱度達到高潮。有朝鮮使臣目睹，彼時向朝廷進貢的貢車多達三萬輛，人擔、駝負、轎駕者數不勝數。為爭運貢品，車輛互相爭道催促，“篝火相望，鈴鐸動地，鞭聲震野”[3]。《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記載，這一年乾隆皇帝唯一一次接受書畫貢品是在二月二十四日，“兩淮鹽政伊齡阿代商人江廣達所進松鶴畫一軸、云龍畫一軸、春燕畫一軸、著伊齡阿差人送往京城交與內務府大臣英廉”[4]。清代的鹽業，產、供、銷都是“官督商賣”，具有壟斷性質，然而壟斷便會孕育出貪污、腐敗之亂象。伊齡阿作為當時的兩淮鹽政，身居高位，乾隆皇帝對他多有防備。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月十五日，乾隆皇帝令軍機大臣發出上諭：“伊齡阿奏，兩淮綱食口岸兩載以來，營運紆徐，鹽引暢銷，各商感恩……伊齡阿今春于山東接駕時，見其諸事頗露高興，進貢數次，勤而且多。朕以其斷非一人養廉所能購買，必系派商眾代辦。伊齡阿攘為己有，所謂慷他人之慨，尤屬非理……至伊齡阿今春甫于山東行在召見，閱時未久，又欲奏請陛見，不過思于來京面見時，代商人奏請呈進銀兩貢物，借以獻勤討好，所見甚屬小器……如伊齡阿果有不妥之處，即應早為具奏，今經朕傳旨查詢，已覺遲緩。”[5]之后，伊齡阿被調離鹽政，由寅著繼任，然而寅著“每歲所進仍與伊齡阿無異”，故乾隆皇帝很快又降旨將伊齡阿調回，繼續任兩淮鹽政。從《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來看，伊齡阿進貢書畫的頻率相較他人并未減少。

文獻記載，同治九年（1870）還出現了一批被駁書畫。這批書畫側面表達了乾隆皇帝個人的書畫品位及清廷內府的收藏標準。這份書畫名錄向來不被關注，筆者整理過程中發現其中托名唐代貫休，宋代趙伯駒、李公麟，元代吳鎮、趙孟、王蒙、高克恭，明代文徵明、沈周、丁云鵬、董其昌、陳淳、仇英、唐寅、陸治、陳洪綬，清代王翚的作品均在三幅或三幅以上，且多以“仙山樓閣”“群仙祝壽”“羅漢圖”為主要題材。除此之外，進貢書畫者大學士程景尹[6]、禮部侍郎謝墉[7]在被駁清單中出現了兩次。按照上文所題，伊齡阿“八月十二日兩淮鹽政伊齡阿，進貢內奉旨駁出……宋米芾南山祝壽畫一件、元趙孟書《老人星賦》冊一件、元俞和《臨二王帖》冊一件”[8]。伊齡阿善畫梅、蘭，可列入逸品，兼善山水，師法吳鎮。《揚州畫舫錄》卷五“新城北錄（下）”記載，“乾隆丁酉，巡鹽御史伊齡阿奉旨于揚州設局修改曲劇”[9]。由此可見，伊齡阿并非一個不懂書畫、只一味迎合乾隆皇帝喜好的官員，不過其被駁書畫，諸如款署米芾的《南山祝壽》明顯是民間以“壽比南山”為主題或依據米芾曾題寫的行書“松鶴延年”而所創之偽作。

“壽比南山”這一畫題在彼時的畫作中極為常見。上至名家，下至布衣，多作此畫題。81歲的王時敏為人祝壽時作有一幅《南山積翠圖》，后鈐葛昌楹“平湖葛昌楹書徵考鑒金石書畫之印”。王原祁亦作有《南山積翠圖》。此畫仿黃公望筆意，為青綠淺絳長卷，題有“南山積翠。康熙辛卯清和，仿一峰老人，預祝乾翁老先生親家六袠榮壽寄正，王原祁”[10]。“辛卯”為康熙五十年（1711），王原祁時年70歲。畫面右下鈐朱文印“李氏愛吾廬收藏書畫記”，李氏即道光年間進士出身的李季云。此外，清代浙江石門布衣方薰于乾隆壬辰年（1772）作有一幅仿王翚筆意的《南山高隱》。這幾幅畫雖然未著錄于《石渠寶笈》之中，但這一畫題在民間一直很盛行。

米芾的畫是優是劣？首先要根據原作來判斷。然而，如今米芾已無完整的繪畫作品存世，僅有《珊瑚帖》中的珊瑚筆架插圖被保留了下來。徐邦達考證，此圖作于米芾40歲左右。王克文認為此圖“雖不能稱為完整的繪畫作品，但也可窺其以簡練的寫意筆法概括物象的才能”[11]。《石渠寶笈》收錄米芾的作品多為詩帖、千字文，畫卷極少，只有《云山圖》及王原祁所作《仿米芾云山》。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有多幅題為米芾所作之畫，如《春山瑞松圖》《聽瀑圖》《王維詩意圖》《溪橋閑眺圖》《云起樓圖》，不過學界大都認為這些畫作非米芾真跡，而是有著明清時期“蘇州片”的風格，應為偽作。這些“蘇州片”摹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體現出米芾原作的樣貌尚待進一步研究。

乾隆四十五年（1780）的被駁書畫中有一幅明代王洲的《聽瀑圖》，基本是仿米芾風格所作。細觀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題為米芾的《聽瀑圖》，其書法、印章與米芾在《褚遂良摹蘭亭帖》中的題跋及其他書法作品中的印章風格明顯不同，因此可判定此畫也是偽作。

乾隆四十五年（1780）所駁書畫中有不少佳作在后來被收入內府，如“四月二十九日湖南巡撫劉墉，進貢內奉旨駁出……吳鎮《竹居圖》一卷、董其昌《帝京篇》一冊、李麟《金粟妙影》一冊、文徵明《山水》一軸、陳淳《山水》一軸、陸治《榴花小景》一軸”[12]。這些作品為劉墉應端午節之景所進貢，其中陸治的《榴花小景圖》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上有自跋“隆慶庚午天中節，包山陸治寫”。這件作品雖曾被清廷駁出，但畫幅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石渠寶笈”“寶笈三編”等收藏印。由此可見，這幅作品后來又被納入內府。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陸治《久安大吉圖》的詩塘有英和錄乾隆御制詩，且由《石渠寶笈三編》收入，然而設色極為濃厚，且“陸氏叔平”“包山子”二印存疑，故應為托名之作。

此外，仿高克恭山水畫在“蘇州片”中也常出現。由于王原祁一生喜仿高克恭山水畫，市場上曾出現一批以托名王原祁仿高克恭山水畫為畫題的作品。書畫鑒藏家畢沅進貢的書畫作品中也出現了大量“蘇州片”的常見畫題，如“八月初一日原任陜西巡撫畢沅，進貢內奉旨駁出……明沈周《山水》卷、宋人《雙松花鳥圖》軸、元李衎《畫竹》軸、明文徵明《五松圖》軸、明王問《蟠桃獻壽圖》軸、王原祁仿高克恭《山水》軸”[13]。這里即提到了王原祁仿高克恭《山水》軸。王原祁仿作存世較多。筆者整理發現，上海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及蘇州博物館各藏有一本王原祁的《仿高克恭山水圖》，四本如出一轍。有學者曾將上博本《仿高克恭山水圖》與蘇博本《仿高克恭山水圖》并置討論，指出蘇博本《仿高克恭山水圖》在用印習慣、用筆及墨色上均不如上博本《仿高克恭山水圖》更能真實反映王原祁晚年的繪畫習慣，故推測蘇博本《仿高克恭山水圖》疑為偽作。[14]此外，遼寧省博物館及上海博物館所藏王原祁《仿高克恭云山圖》在筆墨、構圖、布局以及題跋內容、鈐印位置上都基本相同。有關這兩幅作品誰為母本、誰為偽作的問題，筆者在此不展開討論，僅以此為例說明明末清初偽跡泛濫的現象，從而明確“蘇州片”偽跡進入清宮的可能性。

除進貢外，乾隆朝書畫作品也有一部分來自抄家罰沒，而這些書畫作品中不可避免地混入了一些“蘇州片”偽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撰的《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收錄了乾隆二十二年（1757）至乾隆六十年（1795）間的17個貪污案件。該書收錄的抄家清單中記錄了書畫的數量及流向。遺憾的是，書中所列書畫未記錄具體畫名。書畫流向一般分當地變價與押解留內兩種。乾隆四十六年（1781），甘肅捐監冒賑案查抄王亶望“應解書畫一百九十九件”[15]，注明“解崇文門”，查抄原任甘肅涇州（今甘肅涇川）知州陳常青“大小字五十五件”[16]，注明“估價”。就數量與比例來看，抄家書畫大部分被押解入內。乾隆朝內府所藏書畫雖然需要經過專門鑒定，但民間書畫的大量涌入難免增大了內府庋藏書畫偽跡的比重。

二、《石渠寶笈》載“蘇州片”舉隅

乾隆九年（1744）二月初十日，乾隆皇帝下旨將三朝御筆、歷代書畫、臣工書畫和自己的作品“詳加別白，遴其佳者，薈萃成編”，最終著成《石渠寶笈》，成為書畫鑒藏史上的一大盛事。然而，后世研究者大都忽視了遴選、著錄《石渠寶笈》過程中鑒賞和創作出的作品。以乾隆皇帝御筆畫為例，《石渠寶笈》共著錄41件御筆書畫，其中乾隆九年（1744）、乾隆十年（1745）的作品有17件，幾乎占了一半的比重。[17]參照《石渠寶笈》的編纂時間，筆者發現其中大量“御臨書畫”是乾隆皇帝在《石渠寶笈》編纂過程中鑒賞過的書畫。

乾隆皇帝對繪畫的鑒賞能力遠不如對書法的鑒賞能力高，[18]古原宏伸也曾提及乾隆皇帝早年在繪畫鑒定方面的不自信。[19]結合乾隆皇帝對高士奇等前代鑒賞家意見的重視，可見其直至晚年仍對自己的繪畫鑒賞能力缺乏足夠的自信，如乾隆題文徵明《節書鶴林玉露并詩帖》云：“后八頁似偽作，以待識者辨。”[20]《石渠寶笈》中載有大量宋、元時期的佚名作品。這部分作品必然存在偽作。那么，大量托名宋人、元人的繪畫作品為何在清廷內府得以保留？其原因恐與乾隆皇帝判斷書畫真偽的態度密切相關。

乾隆皇帝曾題元人《洛社耆英會圖》，曰：“幀末無款，不知何時魚爛，或為俗工割裂，審視似出元代人手筆。”同時，其多次提到“內府倪跡亦不無贗鼎”。《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亦題寫有“其為贗鼎無疑，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鉤下真跡一等，不妨并存”[21]。乾隆三十五年（1770），其否定了前人認為三幅明人畫《馬和之詩經圖》為真跡的鑒賞意見，稱這類作品“為高手所摹”，不過并未因此棄之。再如，乾隆皇帝稱《三希堂法帖》《墨妙帖》“往代舊跡閱歲既久，或出于摹臨，難免真假參半”[22]。以上言論均揭示了乾隆皇帝對內府所藏書畫真偽混雜情況的了解，體現了乾隆皇帝“贗鼎也是古物”的書畫鑒定態度。

乾隆朝評定為“畫卷上等”的書畫中亦存在“蘇州片”一類的市場偽跡。《石渠寶笈》的“凡例”部分稱“是編所收皆古今名跡，雖或臨本逼真亦概置之次等，題疑俱仍其舊，而真贗自別”[23]。可見，在編修《石渠寶笈》時，編撰者將真且佳、佳而不能辨真偽的列為上等，將真而不佳、后世偽作、摹本定為次等。[24]目前，學界有不少文章都在討論“蘇州片”。這些文章或以辨認作品真偽為目的，兼論“蘇州片”這類仿作產業的大體樣貌，或以討論仇英風格為目的，兼談與仇英關系密切的“蘇州片”作品。[25]據《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首都博物館收藏的仇英《人物圖》《清明上河圖》、中國文物商店總店收藏的仇英《香山九老圖》《人物圖》《青綠山水圖》《西園雅集圖》《山水圖》、天津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仇英《山水圖》、西泠印社收藏的仇英《戲獅圖》等作品皆為“蘇州片子”。[26]有學者依據《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對被鑒定為偽作的書畫作品進行了數量上的統計：“在常被蘇州片當作仿造對象的畫家中，尤以宋代李公麟、劉松年、趙伯駒、陳居中，元代趙孟、王淵，明代仇英、唐寅、文徵明等人更受蘇州片作坊歡迎。其中，在歷代畫家中，明代吳門畫家仇英被托名的作品數量最多，有44幅之多，可見仇英是極受蘇州片作偽工坊歡迎的。”[27]筆者按照“繪制者、石渠寶笈收錄畫卷、疑似偽跡”的格式，將《石渠寶笈》收錄的宋代李公麟、劉松年、趙伯駒、陳居中，元代趙孟、王淵，明代仇英、唐寅、文徵明等這類常被作偽及托名的畫家作品進行整理，并對其中偽品的來源、風格進行分析，同時結合《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這一內容翔實的著作，找出這些作品為“蘇州片”的證據，以便宏觀地看出乾隆朝宮廷內“蘇州片”的混入情況。以上作品的上方或側方都題有乾隆皇帝御筆詩句，并加蓋了玉璽。可以肯定的是，在乾隆朝宮廷的鑒賞標準中，因重復畫名或品質不佳被列入次等的畫作很大程度上為偽跡。

其實，乾隆朝宮廷畫院在遴選書畫進行收藏時并非全然不在乎真偽。在《石渠寶笈》初編中，一些重復畫題的作品往往被列入“書畫次等”之列，如《九歌圖》《蘭亭修禊圖》《仙山樓閣圖》《荷花鹡鸰圖》《文姬歸漢圖》等。然而，也有不少實為“蘇州片”的作品被列為“上等”之作。這類作品甚至包含一些“無名氏”的作品，如宋人作品《松巖仙館圖》《秋山圖》《臨輞川圖》，明人作品《摹夏圭月令圖》《摹徐賁師子林圖》。由此可見，蘇州書畫市場中的作偽手段十分高超。這些作品雖是偽跡，但質量卻屬上乘，更有些作品在后來被皇家臨摹、仿制，如丁觀鵬的《仿仇英乞巧圖》和院本《漢宮春曉圖》《十二月令圖》。

《石渠寶笈》除了能體現清宮對書畫的鑒定態度外，也能較為全面地展現清宮的審美趣味，體現清宮對宋代繪畫的審美標準。《石渠寶笈》卷六“列朝人書畫目錄”之“書卷次等”有“唐韓幹《駿馬圖》、五代荊浩《長江萬里圖》、宋李成《松河圖》、宋趙昌《茶花鵓鴿》、宋燕文貴《江干雪霽圖》、宋燕文貴《江干積雪圖》、宋趙令穰《江鄉雪意圖》、宋范坦《梅花鳥雀》、宋崔白《秋塘聚雁圖》、宋崔白《平沙落雁圖》、宋李嵩《太平春社圖》、宋劉松年《雪山行旅圖》、元錢選《花卉》、元錢選《秋瓜》、元黃公望《江山萬里圖》、明唐寅《山莊寒霽圖》、明仇英《仿唐人駕車圖》、明仇英《駕車圖》、明仇英《山水》、明仇英《貢琛圖》、明仇英《五云樓閣圖》、明文徵明《春林翠靄圖》、明董其昌《云山圖》、明董其昌《摹煙江疊嶂圖》、明王節《仿高克恭畫》”[28]。《石渠寶笈》卷六“無名氏書畫目錄”之“畫卷上等”有“宋人《九圣圖》、明人《清明上河圖》稿本”[29]。此外，書中被列為“書畫合卷上等”的還有“列朝人書畫目錄”中的趙伯駒《桃源圖》、馬和之《三頌圖》、王蒙《多寶塔院圖》[30]以及“國朝人書畫目錄”中的《張照書豳風周鯤繪圖》[31]。

以《石渠寶笈》三編中收錄的仇英作品為例，筆者將分析清宮庋藏本中仇英的作品是真跡還是“蘇州片”。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是，若這些作品是托名之作，則創作者是何人？如何進入的清宮書畫收藏系統？清宮如何看待假借他人之名的偽作？《石渠寶笈》中收錄的仇英作品有《仿唐人駕車圖》《駕車圖》《山水》《貢琛圖》《五云樓閣圖》（按：以上皆為“書卷次等”），《聽泉圖》《水仙蠟梅》《臨崔白竹鳩圖》《碧梧翠竹圖》《林亭佳趣圖》《西園雅集圖》《修禊圖》《松陰琴阮圖》（以上皆為“畫軸上等”），《松亭放鶴圖》《蘭亭會圖》《春游晚歸圖》《琵琶行圖》（以上皆為“畫軸次等”），《漢宮春曉圖》《列女圖》《赤壁圖》（以上皆為“畫卷上等”），《仇英云溪仙館圖》《陸師道書仙山賦》（以上皆為“書畫合軸上等”），《仇英花鳥》（此為“畫冊次等”），《清明上河圖》《山水》《乞巧圖》《花鳥寫生》《漢宮春曉圖》（以上皆為“畫卷次等”），《水仙臘梅》（此為“書軸次等”），《蘭亭修禊圖》（此為“書畫合卷次等”）。[32]

《欽定石渠寶笈續編》中收錄的仇英作品有《臨宋元六景》（乾清宮藏）、《仿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乾清宮藏）、《孝經圖》（養心殿藏）、《仿趙伯駒桃源圖》（重華宮藏）、《摹周昉太真上馬圖》（寧壽宮藏）、《虎丘圖》（乾清宮藏）、《西園雅集圖》（養心殿藏）、《水仙蠟梅寫生》（養心殿藏）、《蕉陰結夏》（重華宮藏）、《秋江待渡圖》（御書房藏）、《移竹圖》（寧壽宮藏）、《梅石撫琴圖》（寧壽宮藏）、《候仙臺圖托名之作》（寧壽宮藏）。[33]

《欽定石渠寶笈三編》中收錄的仇英作品有《蘭亭修禊圖》《蓬萊仙奕圖》《秋原游騎》（按：以上為乾清宮藏），《畫山水》《踐行圖》《蘇李泣別圖》《臨閻立本文姬歸漢圖》《園居圖》《瑤臺圖》《美人春思圖》《摹倪瓚小像》《桐陰晝靜圖》《雙駿圖》《十八學士登瀛洲圖》《園林清課圖》《松風水閣》《水仙》《秋江游舫》《柳塘漁艇》《福海添籌》（以上為延春閣藏），《孝經圖》《赤壁圖》《蘇武牧羊圖》《松亭試泉圖》《番馬圖》《桐陰清話圖》（以上為御書房藏），《梅徑尋詩圖》（寧壽宮藏）、《西園雅集圖》（承德避暑山莊藏）。[34]

上述仇英作品中，目前學界公認是仇英真跡的有《臨宋元六景圖》《仿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孝經圖》《仿趙伯駒桃源圖》《摹周昉太真上馬圖》《虎丘圖》《西元雅集圖》《水仙臘梅寫生圖》《蕉陰結夏圖》《秋江待渡圖》《移竹圖》《梅石撫琴圖》等。綜合學界以往的考察成果，筆者認為《石渠寶笈》中收錄的仇英作品尤以《候仙臺圖》《園居圖》《蓬萊仙奕圖》《福海添籌圖》最具爭議。

明初，出于政治宣傳的需要，張三豐的“神仙”形象被皇家建構起來。明嘉靖初年，偽托“冷謙”畫、“張三豐”跋《蓬萊仙奕圖》在江南地區橫空出世。該畫繪制的是“蓬萊”與“仙奕”等道教意象明顯的神仙題材，且冷、張二人的形象在此時均被附著在新的“仙化”傳說中。此偽本圖、跋在明代中后期江南社會中流傳，更進一步強化了張三豐的形象和“仙化”觀念的傳播，并催生了多種“仇英”摹本。[35]托名仇英摹本的偽作得以廣泛流傳并得到清宮的認可，并非只是因為繪制精良，更多的是道教史和文化意義的附加。對比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冷謙《蓬萊仙奕圖》母本、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傳為冷謙本的《蓬萊仙奕圖》和《石渠寶笈》所著錄的仇英本《蓬萊仙奕圖》，會發現三本差異明顯。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本《蓬萊仙奕圖》與《石渠寶笈》著錄仇英本《蓬萊仙奕圖》的相似度更大，更接近明末清初江南仿古青綠山水畫的畫法和仇英“蘇州片”的設色方式。

明代中后期，道教在江南社會開始普遍傳播。《候仙臺圖》“蘇州片”在此背景下更加盛行。畫面中空勾少皴，得唐人青綠法遺韻，繪高聳仙山、縹緲祥云，求仙臺上有帝王正在招仙求永生。畫中有仇英款識，其自跋“嘉靖甲寅仲冬，仇英實父制”，后鈐“仇英”之印，另有“幾暇怡情”“乾隆宸翰”印，還有“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石渠寶笈”“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石渠定鑒”“寶笈重編”“寧壽宮續入石渠寶笈”“樂壽堂鑒藏寶”“宣統御覽之寶”等鑒賞印。乾隆皇帝題詩云：“云海擁山崇，樓臺懸鏡中。松濃聳髻綠，楓染駐顏紅。西極來金母，東華謁木公。伯駒風格在，淳穆出精工。”“伯駒風格在，淳穆出精工”一句在仇英的多幅作品中皆可見到，如乾隆皇帝題仇英《虎丘圖》、乾隆皇帝題仇英《桐陰晝靜圖》、乾隆皇帝題仇英《秋山仙館》等。

全國各地的許多博物館都藏有“蘇州片”作品，流傳海外的也不少，一些偽作還鈐有“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等印璽。由此可見，這些偽作曾混入清宮，或因制作精美而被誤以為真。比如，唐寅偽本有很多。中國臺灣私人藏《水亭山居圖》與遼寧省博物館藏《草屋蒲團圖》在形象、構圖上完全一樣，然而前者用筆呆滯、墨色少變，與唐寅的細潤用筆與豐富暈染的畫風不同，明顯系摹本。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乾隆朝內府藏畫中存在“蘇州片”偽跡與官員進貢、抄家這一行為密不可分，且《石渠寶笈》在編纂過程中同樣伴隨著“蘇州片”的滲入。

三、結語

乾隆朝編修《石渠寶笈》時，將真且佳、佳而不能辨真偽的列為上等，將真而不佳、后世偽作、摹本定為次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乾隆朝內廷因重復畫名或品質不佳被列入次等的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偽跡。

清宮庋藏本中的書畫作品是真跡還是“蘇州片”托名之作？這一問題錯綜復雜，需研究者詳加考證。自明末起，便已出現宮廷與民間畫師往來的現象。二者本屬不同系統，但通過作品傳播、人際交往、士族關系等方面的來往，二者的界限逐漸模糊。《中國美術大辭典》一書依據時間順序羅列了各個時代的畫家，其中明代中期蘇州籍貫的畫家人數頗多，占明代畫家總人數的60%左右。筆者檢索了乾隆朝供職畫院的宮廷畫家，其中蘇州籍畫家有張宗蒼、徐揚、黃增、袁瑛、杜元枚、胡桂、周鯤等人，此外還有張為邦、張廷彥、孫祜、程志道、余省、張雨森、曹夔音等江蘇籍畫家。筆者試圖從中找尋“蘇州片”偽作畫家袁孔璋與乾隆朝宮廷畫家袁瑛、“蘇州片”偽作畫家周賓與乾隆朝宮廷畫家周鯤、“蘇州片”偽作畫家黃彪與乾隆朝宮廷畫家黃增這幾位畫家之間的關系，只是礙于民間材料散佚，尚未形成完整的證據鏈，目前僅能依仗姓氏進行初步推測。然而，從乾隆朝宮廷畫家的風格和目前可知“蘇州片”畫家作品的風格，便足以判斷民間畫家與宮廷畫家在此時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交集。

注釋

[1]董建中.清乾隆朝王公大臣官員進貢問題初探[J].清史研究，1996（1）：40.

[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4：2518.

[3]李洵，薛虹，編.清代全史·第四卷[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1：187.

[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第44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348.

[5]參見江人鏡《兩淮鹽法志》，光緒二十年（1894）影印本。

[6]同注[5]，353—359頁。

[7]同注[5]，360—403頁。

[8]同注[5]，460—461頁。

[9]李斗.揚州畫舫錄[M].汪北平，涂雨公，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60：107.

[10]此圖現藏于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

[11]王克文.宋元青綠山水與米氏云山[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4：64.

[12]同注[8]。

[13]同注[5]，408頁。

[14]何海鋒.王原祁《仿高房山山水圖》與《仿高克恭山水圖》真偽辨[J].榮寶齋，2010（3）：216-227.

[1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4：1828-1832.

[16]同注[16]，2044—2045頁。

[17]書畫合冊有《御臨董其昌書畫合璧》《御筆風候寫生書畫合璧》。畫卷有《御筆松崖垂釣圖》《御臨文徴明蘭花》。書畫合卷有《御筆寒梅》《御臨李公麟女史圖并書箴》《御臨文徴明五君子圖》。畫軸有《御筆泉石蘭竹圖》《御筆松陰高士圖》《御臨倪瓚秋原古樹圖》《御臨倪瓚平林秀石圖》《御臨唐寅蘆汀系艇圖》《御臨陳洪綬高士圖》。書畫合軸有《御筆瓶荷》《御筆梨花山雀圖》《御筆秋瓜》《御筆盆梅》。

[18]何傳馨.乾隆的書法鑒賞[J].故宮學術季刊，2003（1）：31-63.

[19]Ju-his Chou，Claudia Brown.Chinese painting under the Qianlong emperor：the symposium papers in two volumes[M].Art History Faculty，Scool of Art， College of Fine Arts，Arizona State University，1988：56-73.

[20]張照、梁詩正，等.石渠寶笈[M].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一三O·藝術類·第824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16.

[21]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

[22]佚名.清高宗御制詩文集·第九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839.

[23]同注[21]，2頁。

[24]參見《秘殿珠林》“凡例”部分的內府宗教類繪畫分類。

[25]艾倫·約翰斯頓·萊恩.蘇州片中仇英作品的考證[J].李倍雷，譯.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2（4）：29-33+47.

[26]勞繼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

[27]呂夢月.“蘇州片”研究[D].南京藝術學院，2021：44-45.

[28]同注[21]，158—159頁。

[29]同注[21]。

[30]同注[21]，160頁。

[31]同注[21]，161頁.

[32]參見《石渠寶笈》。

[33]參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

[34]參見《欽定石渠寶笈三編》。

[35]談晟廣.一件偽作何以改變歷史——從《蓬萊仙奕圖》看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道教信仰[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8（3）：105-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