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西南地區的墓葬碑坊極力模仿高等級的木構禮儀建筑,不僅如此,碑坊上還雕有各式建筑圖像。這些建筑圖像展示了不同的活動場景,由此產生了“建筑中的建筑”這一獨特的表達方式。建筑圖像以微縮和簡化的藝術形式將人們的美好愿景凝聚于碑坊建筑之上,既折射出“居”的功能,又體現著“家”的意象,還作為“禮”的象征。筆者對西南地區的民間碑坊進行了實地考察,運用圖像學、類型學等分析方法,對墓葬碑坊中建筑圖像的空間位置、構成內容等進行系統研究,以期管窺此類建筑圖像的使用功能,深挖時人的觀念、信仰。
[關鍵詞] 碑坊 古建筑 建筑圖像 墓葬美術 碑坊裝飾民俗藝術

在“湖廣填四川”事件的影響和清代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產生了一種將墓室與祠堂、牌樓、望柱等融為一體的墓葬建筑形制。墓葬建筑由在地下營建的隱蔽石室轉為在地上修建以石質仿木結構建筑為主的觀瞻用碑坊。清人謝肇淛在《五雜俎》中提到“喪不哀務為美觀”[1]。民間治喪崇尚豪華,這些為逝者打造的“身后家園”形制復雜、雕刻精美,匯集了書法、彩繪、石刻等多種民間藝術形式。值得注意的是,除了碑坊本身模仿了高等級建筑的結構之外,其各個構件上還會雕刻各式各樣的建筑圖像。
這些圖像描繪了豐富的室內外活動場景?!熬邮夷耸切摒B之所本,一室不治,何以天下為?”[2]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將房子當成安身立命之所的理念。面對西南地區碑坊上眾多的建筑圖像,我們不禁提出疑問——這些“建筑中的建筑”如何與清墓碑坊聯系在一起?它們反映了墓主人怎樣的觀念和思想?人們為何要用如此復雜的工藝反復雕刻這些建筑圖像?面對這些疑問,筆者以西南地區清代碑坊上的建筑圖像為對象,對西南地區80余座碑坊建筑進行了實地考察與測繪研究,從建筑圖像的空間位置、內容主題以及彼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出發,探討人們如何通過墓葬碑坊來表達對住宅的想象和對“家”的重視,并探究這些建筑圖像的風格特點和其中所蘊含的生命觀、價值觀、禮儀觀。
西南地區現存清代民間碑坊的建筑形制各有不同。通常來說,墓主家族財力越雄厚、勢力越大,碑坊建筑越高大、復雜。此類建筑的修筑“熱情”主要體現在工匠對碑坊的裝飾和雕刻上,尤其是對各式房屋、宅院等裝飾圖像的描繪上。對碑坊建筑不同構件和裝飾的空間位置進行分析,會發現這些圖像正如“建筑中的建筑”,且主要分布在兩個區域:一是分布在整個碑坊構件的核心位置,如亡堂、正脊等處;二是分散于碑坊上不同構件的表面,作為點綴性裝飾,出現在額枋、明間、稍間等處。羅曉歡在《川東、北地區清代民間墓碑建筑裝飾結構研究》一文中提出:“匠人通過這些結構,在墓碑立面上就形成了一種‘深度空間’,使墓碑有了超越平面的空間層次性。”[3]組成碑坊的各個構件使原本厚度不足一米的墓碑有了立體的空間層次,構件上建筑圖像的存在豐富了碑坊的圖像表達和人們對居住空間的想象。
(一)立體型建筑圖像
清代民間碑坊建筑在裝飾上并不僅僅局限于雕刻和修飾構件局部,還賦予了碑坊以立體感和紀念性。這些碑坊中的建筑圖像裝飾了亡堂與脊飾的整體。亡堂,也被稱為“望山”,是西南地區清代碑坊上重要的建筑結構,一般設在主墓碑正中頂檐之下、明間之上的位置,是一個獨立的龕形空間。
從亡堂的表現形式上來看,可分為內龕式和平面式兩種。[4]內龕式亡堂模仿的是室內建筑的形式,由門柱和門廊共同圍合成一個相對獨立的龕形空間。龕內主要承襲了家族祠堂建筑內寢的布局,以夫婦二人并坐的雕像或祖先牌位為中心,最外圍設有欄板和層層向內的階梯。平面式亡堂則模仿的是室外建筑結構。由于開龕較淺,其幾乎與碑坊處于同一水平位置。亡堂完整地表現了古建筑整體的輪廓——這是一種復雜的多開間、多層次的建筑圖像結構。除亡堂以外,作為對高等級木制建筑的模仿,這些建筑圖像還存在于碑坊屋頂正脊兩側位置的吻飾上。樓慶西將這樣的脊飾稱為“花脊”[5]。匠師用平雕、深淺浮雕等手法再現了一批雕刻精細的房屋建筑與亭臺樓閣。吻飾上的建筑圖像儼然是一幅現世的生活畫卷,其中暗含著中國人對建筑的特殊情懷。
(二)平面裝飾型建筑圖像
從筆者目前整理的大量清代民間碑坊裝飾圖像來看,工匠主要在額枋、梁柱以及稍間與盡間等碑坊實體構件表面雕刻裝飾圖樣。額枋一般是墓葬碑坊建筑中橫向尺度最大的構件,常與碑坊開間門框上的門罩相組合,除了對碑坊起到裝飾作用外,還起到了分隔空間層次的作用。有關傳統戲曲的裝飾圖像多刻畫于額枋之上。這些戲曲場景往往與四柱三間兩檐、廡殿頂的戲臺相搭配,這似乎形成了某種較為固定的圖像范式。
稍間與盡間作為碑坊外側的建筑構件,雖然在空間上遠離中心位置,但作為對碑坊外圍裝飾的補充,匠師對它們的刻畫和雕琢也同樣重視。稍間與盡間上雕刻的浮雕圖像內容有的是現世的生活場景,有的是神話故事。這些場景中的人物處在建筑圖像的背景之中,包含在屋檐之下。匠師會在構件的表面刻畫一座座小小的宅院,以此來將人物進行區分。
如此多的建筑圖像以立體和平面裝飾的形式在碑坊建筑中反復出現,共同構成了“建筑中的建筑”這一獨特的表達方式。這些建筑圖像隱含著墓主人生前對“理想之家”的營造夢想。

清代墓葬建筑集墓地和祠堂于一體。為墓主人所建的碑坊并不只是逝者一人的“寂寞世界”。匠師還將理想化的建筑圖像以裝飾形式雕刻于碑坊之上,將建筑的紀念功能和現世的娛樂功能融入其中,使墓葬建筑成為逝者與后人維系情感的物質紐帶以及持續發揮教化作用的物質載體。[6]在西南地區碑坊上的眾多建筑圖像中,筆者根據前文對建筑圖像空間位置的整體觀察,融合建筑圖像的裝飾細節以及當地的喪葬觀念,對圖像的構成內容進行梳理,將碑坊中的建筑圖像大致總結為四類,即作為裝飾背景的建筑圖像、以戲曲場景為主體的建筑圖像、代表家居院落的建筑圖像和作為建筑延伸物的附屬建筑圖像。接下來,筆者將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碑坊建筑,從建筑圖像本身及其背后所處的歷史語境出發,多角度地分析和理解碑坊建筑的構成。
(一)裝飾背景中的亭臺樓閣
位于四川省旺蒼縣柳溪鄉的袁文德墓修建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是川北地區保存較好的一座民間墓葬建筑。墓冢前是一座石質仿木結構建筑碑坊,工藝精美,其中不少建筑裝飾施以彩繪,內、外兩側以浮雕形式刻有多種圖案。碑坊的左、右稍間有兩幅大約一米寬的浮雕圖像,圖像背景以建筑形式呈現,人物、瓶花、樹木穿插其中,好似一個自然、悠閑的生活片段。在左側的稍間圖像中,匠師將建筑的連廊與梁柱作為分隔畫面空間層次的分割線:在圖像左邊盔頂形狀的亭子上,一對青年男女親昵地依偎在一起,亭子的底層有一人跪坐,正悄悄向前張望。右側圖像展現的是漁樵耕讀的生活場景。匠師還刻意在建筑圖像的底部雕了一只伸出爪子朝前奔走的可愛兔子,形態頗具童趣。位于右側的稍間圖像構成了一幅鄉間生活圖景。帶有吉祥寓意的瓶花穿插于畫面之中,建筑的連廊分割了畫面的層次,其中能看到不同人物在悠閑自得地游走。

四川省瀘州市古藺縣龍山鎮的王氏家族墓是一座配置相對完整的清代民間家族墓葬建筑群。該墓葬建筑群規模較大,刻有40余幅精美的深、淺浮雕裝飾圖像。家族墓地兩旁環繞的塋墻上有一幅尺寸不小的建筑雕刻圖像。其畫面兩邊是兩座高大的閣樓式建筑,刻畫得相當細膩,重檐、飛角的造型十分別致,看起來氣勢非凡。建筑中心位置佇立的男男女女正望向畫面左側樹枝上成群的白鶴,斯情斯景猶如宋徽宗所作《瑞鶴圖》。匠師將現世的居室空間與高雅靈動的祥瑞之景相結合,通過拉大建筑與人物之間的比例關系,強化了墓主人對身后家園的理想追求。
對匠師來說,建筑形制的比例似乎并不重要。碑坊中的亭臺樓閣并非只是對建筑的單純摹寫,還展現了當時社會的主流意識,體現了人們的精神寄托。在古代農耕社會,安逸、閑適的生活是人們的普遍追求。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富紳、官吏往往會在建筑雕刻上著力體現奢華而精致的生活,希望生命結束之后能夠在另一個世界延續這種生活,并用石頭這種堅硬的材質來彰顯永恒。
(二)戲曲場景里的“三間兩檐”
清代中期,川劇藝術的發展達到了頂峰。每逢歲時節令、佛道圣誕、婚喪嫁娶,都會有盛大的川劇演出??梢哉f,川劇已經滲透到西南地區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7]因此,戲曲故事也常與建筑圖像聯系在一起,作為碑坊裝飾而出現。四川省南部縣宋青山墓碑坊的規模較大,裝飾復雜,最大的亮點莫過于額枋上的戲曲圖案。全長近4米的橫向構件上雕刻著一整幅《郭子儀獻壽》,畫面中有70余個人物。在畫幅的中心位置,處于視覺焦點的人物端坐在案幾之旁,兩側的賓客向內聚攏,整體圍繞在三開間、兩重檐、廡殿頂的建筑圖像之下。匠師對該建筑的塑造絲毫沒有敷衍,可謂是盡心竭力。仔細觀察,會發現建筑兩側立柱上還雕刻有一對龍頭,左、右兩邊還有裝飾性的云紋圖案。這一精巧的浮雕建筑圖像好似一座永恒的戲臺,將熱鬧、祥和的家庭祝壽場景永遠地定格了下來。
四川省南部縣的李明合墓是當地另一座規模較大的民間墓葬建筑,其碑坊上也有與宋青山墓相同的寬大額枋。匠師將三座并排的兩重檐、三開間的建筑圖像用作背景,將下方的戲曲故事分為了三個畫面。額枋的左、右兩側表現的是激烈的武戲場景,雙方戰士正在騎馬沖鋒,眼看就要交戰。額枋的中段為文戲,畫面中的人物環列一圈,中間的一張桌子正對著建筑第二層的觀戲之人。畫面正中的圖像更為復雜一些,人物和場景也更豐富。這樣的處理方式似乎是有意為之。匠師巧妙地將一場宏大的戲曲演出濃縮在了額枋這一碑坊中橫向跨度最大的建筑構件之上。
按照中國傳統觀念,“三”常作泛稱,意味著數量眾多,故而建筑形式常為“三間兩檐”。在“三間兩檐”中,正中一間位置最高,左、右兩間位置較低,恰好體現了中國傳統的等級秩序。當然,匠師將精彩之處都集中于畫面中部,不僅是為了體現戲曲人物間的尊卑關系,更是為了凸顯幕后“觀眾”在這座用石塊雕刻而成的永恒戲臺上的重要位置。
(三)陪襯宴飲的家居院落

建筑內部對家居院落的描繪也是墓葬碑坊裝飾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與前文描述的大型建筑場景不同,亡堂這一獨特的構件主要刻畫的是墓主人在幽院深庭中宴飲笙歌、飲食起居的生活場景。四川廣元壩晉賢鄉中山村的李氏家族墓是一座規模較大的家族墓葬,包含有兩代人的三座墓葬。其中,李登升墓的亡堂中有這樣一幅圖像:一張供奉祭品的桌子兩旁有夫婦二人,位于畫面左邊的婦人將左臂靠在桌子上,其右側站立著一位年輕女子,正手持水壺為婦人倒水。位于畫面右邊的男子右手拿蒲扇,左手執煙斗,正叼著煙嘴面向其左側的一位男童,由其為自己點煙。值得注意的是,環繞在這一家子身后的是一間四柱三開間的大型牌樓式建筑。牌樓上,正中開間的牌匾刻有“音容宛在”四字,左、右次間的牌匾上分別刻有“事死”“如生”的字樣,牌樓的明間部分還雕有祖宗牌位,上刻“歷代高曾逮祖”六字。作為內龕式亡堂,匠師將祠堂的場景移植到了亡堂內部,整個畫面的布局與元素都承襲了祠堂內寢的模樣,“事死”“如生”“音容宛在”的匾額題字似乎寄托著墓主人對生前生活的眷戀與家中小輩對長輩的哀思。中間的祖先牌位則進一步凸顯了后輩對祖先的敬畏和尊崇之心。清代,這些流行于宋金時期的宴飲圖式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與亡堂上的這一構件相結合,形成了碑坊中的建筑圖像。匠師將夫妻和諧、上下尊卑的理想生活模式永恒地刻入了石構室內宅邸之中。
平面式亡堂碑坊建筑側重于展現室外建筑圖像。比如,四川省萬源市河口鎮馬應昌墓的亡堂不僅對室內環境進行了描繪,還完整地展現了整座建筑。亡堂中的人物、器皿、家具都處于三開間、二重檐、攥尖頂圍成的建筑框架之下。墓主夫婦的雕像被置于建筑最中間的位置,桌前有香爐和供果,旁邊還擺著一只大碗,碗中的食物飄蕩著幾縷白煙。墓主人的兩旁有一男一女服侍,女墓主一側的次間雕刻了一位懷抱嬰兒的婦人。其神色安詳,旁邊還有一位女子正靠在屋檐下刺繡。次間的匾額有“司禮廳”的字樣。在另一側的次間中,一男子正在下棋、讀書,一婦人正在打掃庭院。次間匾額上寫著“西河飯”三字。馮玉魁墓的亡堂不但雕刻有夫妻二人宴飲的場景,還細膩地刻畫了家庭宅院中不同人物的生活狀態,尤其是對室外建筑圖像的勾勒與修飾更是極致精美、逼真還原——其間既有精美的屋脊、牌樓,又有精心雕刻的抱鼓石,上面的獅子雕刻得栩栩如生。
亡堂中的宴飲圖像不同于傳統開芳宴“一桌二椅夫婦對坐”的母題形象,而是強調對家居院落的塑造。匠師以高門大戶的理想建筑圖像為背景,展現的是現實生活場景。整個家族的喜悅瞬間被永久地刻畫在石構室內外建筑圖像之中,展現出人們對心中理想居所的向往。
(四)建筑延伸的附屬物
除亡堂外,碑坊正脊頂端的雕刻圖像中也出現了完整的建筑模型。建于重慶市涪陵區石沱鎮富廣村的王文胤墓是一座單人雙開間墓葬,其碑坊上面的吻飾格外精彩。在半弧形的碑帽上,整個碑坊的正脊都由一個穿斗結構的三合院建筑圖像組成。圖像中的人物和房屋依照碑帽的形制輪廓而塑造,構圖飽滿、有序。畫面正中院落洞開的大門之內擺有一把空椅,大門的兩邊有兩位婦人守候著,房屋左、右兩側的行人正鞠躬作揖,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歸來。建筑背后的圖像更加豐富——房檐之外有重重旌旗飄揚,看上去頗具規模,右邊還有一女子手持鈴鐺。匠師還在建筑的最上方以山石重疊的方式巧妙地展現了一派熱鬧的場景——只見男女老幼手舞足蹈,表情愉悅,最左邊的兩位孩童正在捉迷藏。正脊兩端還擺有一對“獨角異獸”,仿佛是在守護這一方安逸之地。

四川省宣漢縣東林鄉插旗村附近有一座規模較大的曾氏墓群,其中曾學誠墓的面積和形制最為高大。該墓左、右兩側塋墻的設計非常精巧,宛如一棟高大的門樓。塋墻頂部空間雕刻著一座精美的四合院建筑。順著正門的階梯緩緩向內看,可于半開的門洞中隱約窺見后方的多層閣樓。畫面中心的宅院中還刻畫了芭蕉樹和精美的門柱裝飾等。這樣的立體式建筑模型環繞在脊飾兩側的云龍石雕周圍,顯得既莊嚴、肅穆,又大氣、隆重。巧合的是,在曾氏墓群附近的清代古建筑中,有許多形制、裝飾與脊飾上的建筑圖像類似的宅院。這種建筑圖像被稱為“附屬建筑”。“附屬建筑”不僅外觀設計獨特,而且在精神上承載著墓主人對生前居所的留戀。
這些“附屬建筑”很容易令人想起宋金墓葬中流行的空椅、半掩門等圖像。象征性的建筑形式暗示著墓主人將從這狹小的建筑大門中進入,通往背后的虛擬空間,在“世外桃源”享受永恒的美好生活。
在我國西南地區,人們對地上墓碑的修建格外重視,尤其喜愛在墓碑碑坊上雕刻精美的裝飾圖樣。建筑圖像作為碑坊上常見的裝飾母題,進一步強調了墓葬碑坊的建筑屬性。這些建筑圖像因為處于不同的位置,所以內容主題也不同,不過都是依據逝者、后人、工匠的想法而刻畫,最終形成了“建筑中的建筑”這一特殊的表達形式。

(一)禮制秩序與“理想之家”
清康熙年間,大批來自湖南、湖北、廣東的移民進入西南地區,帶來了修建地上民間墓碑的喪葬習俗,碑坊上的雕刻也融入了不同地區的文化色彩與風格。然而不管怎樣融合,這些圖像建筑展現的都是屋檐之下一家歡聚、和諧有序的理想化場景。這些亡堂中的建筑圖像構成了以家庭集體為單位的敘事空間。
《禮記·中庸》曰:“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盵8]清代墓葬碑坊上的建筑圖像并不只是對現實建筑的傳移摹寫。其一方面體現了墓主人對理想家園的構想與寄托,另一方面以禮儀秩序與尊卑之別教化民眾。與此同時,對中國人而言,建筑的功能不只限于居住,復雜精美的房屋更是家庭興旺發達、和諧美滿的標志之一。諸如李登升墓亡堂中的開芳宴圖像、馬應昌墓的家居院落圖像,匠師通過打造復雜的建筑形制來營造和諧的家庭氛圍,將家庭和睦、人丁興旺、五世同堂等美好愿望表達了出來。雕刻家族成員也體現了以血脈為紐帶的儒家傳統倫理觀和后人對祖先的敬畏與尊崇。中國民間美術通常不表現悲劇內容。封建社會的廣大底層人民飽嘗現實生活的苦難,因而渴望通過藝術來補償現世缺少的歡樂。[9]亡堂的建筑圖像承載著墓主人對“家”的想象,是只存在于理想中的不被打擾的安居之地。
(二)生者與逝者的“互酬溝通”
在西南地區的民間碑坊中,人們還通過打造“附屬建筑”來為逝者營造安息之地。這既是晚輩盡孝的體現,又是對先輩庇佑后人的寄望。王文胤墓和曾氏墓正脊上出現的空椅、半掩門等特殊的建筑圖示經由宋、金時期的發展,清代再度出現在川渝地區的碑坊之上,演變成了一種風俗文化。
“喪葬活動與其說是對死者的哀傷與悼念,不如說主要是生人的行為表現和目的追求——墓穴風水的選擇、墓室內供養氛圍的營造、祭奠活動的盡心與否都是衡量子孫孝行的重要標準?!盵10]概而言之,碑坊中由脊飾所構成的附屬建筑圖像將墓葬作為溝通生者與逝者的媒介,是造墓者為逝者建造的理想空間,寄托了后人祈愿祖先蔭庇子孫后代的美好愿景。
(三)永恒的生命觀
鄭巖將漢代以石質祠堂模仿木構建筑的手法稱之為“置換”。巫鴻指出,石材具有堅硬、素樸、堅實耐久的自然屬性,使其與“永恒”的概念相連。[11]匠師除了忠實地將碑坊修建為現實建筑的模樣外,還以“微縮”與“簡化”的方式將建筑圖像鐫刻于碑坊之上。依托石質材料,匠師不僅建造了碑坊的構件,還將世俗生活場景和戲曲故事、亭臺樓閣等以平面點綴的裝飾手法在碑坊上反復表現。
《巴州志·風俗》有載:“葬則造墳,謂之‘修山’。未死預修者曰‘生基’?!盵12]西南地區的人們習慣于在世時即為自己建造碑坊。在他們看來,死亡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將生命延續下去。石構的碑坊是逝者的“家”,碑坊上的建筑圖像便是讓逝者能更好生存下去的“工具”。生命中美好的歡聚時刻就這樣以一種不易消逝的呈現方式在石頭上永遠地保留了下來。
伴隨著清代喪葬習俗的演變,墓葬建筑由地下的石質墓室轉變為地上的墓碑建筑。為了表達墓主的人生理念與價值追求,匠師將精美的建筑圖像以立體和平面裝飾的構成方式運用到碑坊之上,打造了一個理想化的敘事空間。這些建筑圖像有的雕刻了漁樵耕讀的圖案,有的記錄了戲曲演出的高潮瞬間,還有的定格了一家團圓宴飲的歡聚場面。世間百態以“微縮”與“簡化”的形式凝聚于建筑圖像之上。民間以喜治喪,“建筑中的建筑”無疑是古人對理想家園的營造。對墓主人來說,這些建筑是理想的居所。對匠師而言,這些建筑是炫技的場所,是達成墓主人意愿的工具。對后人而言,這些建筑是孝道的表現,是對福祉的祈求?!敖ㄖ械慕ㄖ庇纱嗽谑纳先〈苏鎸嵉娜碎g,成為永恒的“微觀世界”。

(本文為國家社科項目“清代四川地區民間墓葬建筑藝術考察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9FYSB045;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巴蜀地區明清石構建筑實測和口述文獻數據庫建設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9YJA760042;重慶師范大學重大重點培育項目“‘湖廣填四川’移民地區明清墓葬建筑藝術數據庫建設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7ZDPY01;四川民族手工藝研究中心重點項目“清代川渝地區石構建筑戲曲裝飾與工藝文化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SMS23-02。)
注釋
[1]謝肇淛.五雜俎[M].上海:中央書店,1935.
[2]劉蓉.養晦堂文·詩集[M].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
[3]羅曉歡.川東、北地區清代民間墓碑建筑裝飾結構研究[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4(5):114-117.
[4]羅丹.四川地區清代墓葬建筑“亡堂”研究[D].重慶師范大學,2020.
[5]樓慶西.中國古代建筑裝飾五書——裝飾之道[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160.
[6]何雅聞.清代民間墓葬建筑藝術中的家教文化——以四川巴中馬文彥親子合葬墓為例[J].西北美術,2022(1):138-143.
[7]杜建華,王定歐.川劇[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2:255-274.
[8]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禮制正義·中庸[M].北京:中華書局,1980:1629.
[9]左漢中.中國民間美術造型[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142.
[10]齊東方.生與死——兩個世界的徘徊[M]//兩個世界的徘徊:中古時期喪葬觀念風俗與禮儀制度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
[11]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54.
[12]丁世良,趙放.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 巴州志·十卷[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