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先生是我國杰出的藝術大師。他不僅在繪畫藝術方面對國內外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而且在詩歌、書法、治印領域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曾經治過一方印章,自謙地稱“詩、字、畫、刻四無成”。其實恰恰相反,他在這四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堪稱“四絕”。
齊白石先生成功地繼承和發展了我國的民族繪畫藝術。他善于總結、吸取前人繪畫及民間藝術的精華,結合現實生活大膽創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他一生辛勤勞動、刻苦創作,留下大量的優秀作品。這些作品,有的歌頌偉大的祖國,有的諷刺、揭露侵略者和黑暗勢力,但更多是在表現大自然的美和花鳥魚蟲等自然事物的情趣,陶冶和感染了人們的情感,激發了人們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生活的熱情。齊白石先生在藝術上的貢獻是巨大的。他的作品不僅豐富了我國人民的精神生活,也豐富了世界繪畫藝術寶庫。

作為齊白石先生的學生,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我就計劃寫一部關于齊白石繪畫藝術研究的專著,旨在把他的繪畫藝術理論和技法介紹給廣大讀者。從搜集資料到編寫、修訂,《齊白石繪畫藝術》一書直至1965年才基本定稿。1966年,本書再次校訂后即將付梓之際,費盡心血撰成的文稿及有關資料全部被毀,這令我深為痛惜。改革開放以后,為了實現夙愿,我又重新執筆寫成了這部書。
在這部書即將出版之前,我原計劃寫一篇自序,介紹齊白石先生一生的藝術實踐道路和繪畫藝術理論。后來,考慮到那樣寫有些空泛,便決定把我于1958年發表在《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我的老師齊白石》加以修改放在前面,作為代序。這篇文章比較具體和系統地記述了我跟隨齊白石先生受業25年的經過,介紹了齊白石先生的為人、品德以及創作理論和實踐。這些材料比較真實,對有志于研究齊白石先生的后來者應當有所裨益。
我的原籍是湖南瀏陽。父親婁德美在1912年隨熊希齡宦游北上,定居北京。當時,父親在熊希齡家聽差,與母親一起住在熊家大院里。他平時接觸到的熊家人和一些來訪的客人大都有較高的文化,這使他深感沒有文化的苦悶,遂決心自學。他常買些書籍閱讀,買些中國畫欣賞,還買些舊碑帖習字。父親的這些活動對我產生了影響,培養了我從小喜愛書畫的感情。我七八歲的時候喜歡在墻壁或水泥地上亂涂、亂畫。每次我隨著家中長輩看京劇回來,總要把戲中的人物,如趙子龍、周瑜、黃天霸等畫出來。進入中學以后,我非常喜歡圖畫課,在上動物和植物課時也常常照著標本畫。
后來,我的父親因擔任香山慈幼院的工程員而到香山去上班,我們全家由此遷出了熊家大院,搬到西城溝沿太平橋居住。說來巧得很,1932年暑假后,父親從家返回香山上班。在長途汽車上等著開車的時候,他看到座位前面坐著一位長須老人和一位中年婦女,二者還帶著兩個小孩。長須老人操著一口湖南腔。父親聽到同鄉口音,就問他到何處去。長須老人說是送兩個孩子到香山慈幼院讀書。通過這次談話,我的父親認識了齊白石先生。當時,齊白石先生的家住在跨車胡同,與我家只相隔三四百步遠。由于父親和齊白石先生既是同鄉,又是鄰居,齊白石先生委托我的父親照顧他正在上學的兩個孩子,即齊良遲、齊良已。
此后,齊白石先生常到我家來,有時會托我父親給他的孩子帶些東西。我也常到齊白石先生家去,送個口信或者取送東西。記得我第一次去他家時,只見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著,右手門框上有一個拉鈴。我拉了兩次鈴之后,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齊白石先生的聲音。我從門縫中看到他撩起衣襟,拿出鑰匙開了門鎖,打開一扇門。當我跨進門后,他隨手把門關了,又把鎖鎖上,我這才知道他家的門禁很嚴。進門后轉過兩個外院,便到了正院。全院方磚墁地,東、西側各有兩間房,北側有帶廊子的三間房。我隨著他拾級而上,進入北房。北房兩明一暗,其中外面兩間既是客堂又是畫室,里面一間是臥室。堂屋西邊放著豬肝色漆的大畫案,畫案中間鋪著一塊灰色毛嗶嘰,放著筆筒、水盂和硯池。畫案后面有一個大立柜,上方掛著一幅徐悲鴻先生為齊白石先生繪制的油畫像。另有兩個小屜柜,兩柜中間有齊白石先生父母的小照??勘眽Φ囊粡堥L條案上放著他祖母的行狀。齊白石先生和氣地讓我坐下,并問我有什么事。我告訴他我父親翌日將返香山,問他是否有什么東西要帶去。他打開了柜子,拿出幾片麻糖放在碟子里讓我吃,我只捏了一小片。這時,齊白石先生的姨太太胡寶珠從里屋拿出幾件衣服交給我,讓我父親帶給他們的孩子。當我告辭時,他讓我多玩一會兒,而他則拿起筆在案前畫畫。過了一會兒,他畫完了,畫的內容是棕樹、小雞,上面題有“德美鄉先生屬正”,落款是“齊璜”。他把畫交給我,說:“這畫是送給你父親的,你帶回去吧!”我連忙道謝,告辭出來。這時,他還是跟著我到大門處,開鎖、開門。為了減少老人開門、關門的麻煩,后來我到他家里去就不再馬上走了,一般總要待個大半天,在畫案旁默默地看他畫畫,有時還會哄他的女兒齊良憐玩耍。
起初,我父親的一些朋友和同事知道我喜歡畫畫,就拿了一些扇面來要我畫。一開始,我常照著《芥子園畫傳》和《張子祥課徒畫稿》畫。認識齊白石先生后,我就仿著他的畫法畫。有一次,我畫了十幾幅扇面擺在桌上晾著,正好他來我家,看到這些畫后大為夸獎。他對我的父母說:“你們這個孩子膽子很大,敢畫,筆墨很像我。我愿意收他為徒,好好教教他。我們兩家‘易子而教’,如何?”

父母和我聽了自然很高興。于是,母親選了個好日子,我記得是甲戌年(1934)立秋前一天,她買了兩盒干果、兩件衣料,父親用大紅紙寫了個附有祖孫三代名字的門生帖子,領著我且帶著禮物去齊白石先生家里行了個簡單的叩頭拜師禮。當時,白石師(按:拜師后以此尊稱齊白石先生)打開了他的柜子,拿出李鼎和筆鋪做的一套純羊毫筆、一本《白石詩草》、一本《借山吟館詩草》、第三冊《白石畫集》和兩本《白石印譜》,還親自用戥子稱了一兩西洋紅,倒進一個裝“味之素”的空瓶里。他笑著說:“你的窮老師沒有什么東西送你,就拿這些作為師徒的見面禮吧!”從此,我就成了齊白石先生最小的正式門徒。
正式拜師之后,我和白石師的感情逐漸親密起來。我對尊師之道的理解是師徒如父子,因而對老師畢恭畢敬。我和老師相處25年之久,彼此毫無隔閡。白石師喜歡我的少年老成、沉默寡言、學而不倦以及不急于成名、成家。當時我有個習慣,凡是有客人拜訪老師,我就自覺地退出室外,非老師呼喚而不入。白石師早年在胡沁園家做門客時也是這樣。我很崇拜老師的藝術,踏踏實實、亦步亦趨地虛心學習。這位彼時已72歲高齡的大名家對我熱心教導,使我非常感動。因此,凡他吩咐的事,我一定盡力去辦,而且總要辦得好,務必使他滿意。比如,磨墨理紙、制色調膠等原來都是老師的姨太太胡寶珠的事,因她患有極嚴重的哮喘病,所以自我拜師之后就逐漸由我代做。其他如迎送客人、開關大門、傳達、送信、購貨、找人以至到南紙店結算稿酬等事也逐漸落在我的身上。在諸多事物之中,最艱難而又危險的一件是有一次我替老師去日本憲兵隊打官司。1937年,日寇侵略華北,北平(今北京)淪陷,白石師在石駙馬大街買了一所房子給他的四兒子齊良遲。這所房子里住著一個售賣不法之物的外國人。老師要他搬家,他不但不肯搬,連房租都不愿意給,還唆使日本憲兵隊傳老師去打官司。這件事使我緊張得很,然而為了老師,我只好硬著頭皮代他去。我到西城兵馬司日本憲兵隊說明了情況,跟原告斗智斗勇,還好沒有鬧出什么大亂子來,繼而為老師解了難,挽回了損失。

在白石師要我做的許多事情之中,我最喜歡的是陪他出門赴宴、看戲。因為這樣的活動能使我有機會見到一些社會上的名流,如羅敷庵、張伯英、陳半丁、汪藹士、蕭龍友、施今墨等,使我在待人接物方面增長了一些見識,也領略了一番所謂名士的作風??谷諔馉巹倮螅疫€常常見到徐悲鴻先生及其夫人廖靜文以及李可染、蔣兆和等。新中國成立后,又得見艾青、黃苗子、郁風、黃胄以及黃琪翔、羅隆基等名家。
有些事本不一定需要我去做,然而老師既已囑咐,我也就擔當起來。比如,1934年夏,北平盜匪猖獗,搶劫事件屢見不鮮。老師為了加強門戶管理,要在他住的三間北房的廊子上和作為儲藏室的東廂房外加一道鐵柵欄。他把這項工程交給了我。我的父親是搞工程的,與建筑行業的聯系較多。從買料到施工,我們父子倆忙了三個多月才告竣工。從此,“鐵柵屋”就成為老師在畫上題跋的一個名詞了。
又如,老師的子女們長大了,需要添置三間瓦房。從設計圖紙、準備材料到施工,也全是我們父子倆奔走操辦的。經辦這些雜務,白石師是付錢的,不過他因年歲高而容易忘事,我也不好意思算細賬,故只有“多退”,沒有“少補”。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不僅對父兄如此,對老師更應如此?!背酥猓磕辍叭潈蓧邸盵1],我必定送上四色厚禮,以示尊師。老師也不虧待我,每逢年節過后總要畫一兩張畫送我。我們的師徒感情是深厚的。有一年,師妹齊良憐輟學,我給她補習了一年的功課,老師就揀出一幅裱好的山水畫送給我作為酬勞,畫上題有“江上青山樹萬株,樹山深處老夫居。年來水淺鸕鶿眾,盤里加餐那有魚”的詩句,后面另有題跋“少懷弟為良憐補課年來辛苦,撿此贈之”。
1936年,四川軍閥王纘緒邀請白石師去四川一游。白石師擬借此機會讓胡寶珠回四川探親掃墓,便答應下來。動身之前,他交代了我兩件事:一是要我替他到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今中央美術學院,以下簡稱“北平藝?!保┐n,二是要我給他當管家。這使我很為難。我認為管家的事不好辦,老師卻再三要我做。我便建議他明確規定每日菜金和每月日常開支的數目,并將除我住的兩間畫室之外的全院門窗、箱柜一律貼上封條,以便看管。關于代課的事,當時老師在北平藝專授課時很受學生擁戴,這次去四川要住很長時間,學生們都不愿意讓他走,因而才商量了由我暫替代課的辦法。白石師臨行前把每周上課的畫稿都交給了我,詳細地講給我聽,并要我反復臨摹,比其他學生先學一步。他先帶著我到北平藝專上了兩次課,認識了幾位同學,以此使我代課時能夠心中有數。他叮囑我:“上課時如果學生不問怎么畫,你就看著他們去臨摹。如果學生問,你就畫給他們看。”我記得當時在校的學生有肖瓊、盧光照、謝時尼、劉琢等。

老師去四川以后,我在“鐵柵屋”內整整住了五個月之久。老師返京后,對我完成任務的情況很滿意,便把他最得意的一張八尺對開的大幅《殘荷》(按:這幅畫原是參加法國博覽會的作品)贈給我,并且送給我父母一匹川綢,作為對我們全家的答謝。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我們師生之間的情誼。1941年,老師的夫人陳春君在原籍去世已滿一年。有一次,老師和我說,姨師母胡寶珠帶病服侍他多年,相當辛苦,且生了這么多兒女,眼看兒女都長大了,因此想把她立為繼室,并且趁著自己健在,把南方老家的田地、房產和北方保留的書畫等財產給兒女們分了,免得日后南方、北方兄弟們之間有糾紛。他讓我對這件事提出意見。本來,我不應該置喙老師的家務事,既然老師對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好回絕。在南方的齊家子孫中,我見過齊子貞、齊子如和師姐齊菊如。當時的他們已經四五十歲,而北方的師弟、師妹中年紀最大的不過20歲。關于南方的田地等財產,北方的子女如何能去管呢?因此,我建議老師還是將南方的財產歸南方的子女、北方的財產歸北方的子女為好。后來,白石師在西長安街的慶林春飯莊請了三桌客,作為立繼扶正儀式,并拿出親筆寫的分關(分家單),請來賓作為見證人,在上面簽字、蓋章。見證人之中尤以我的年齡最小。儀式結束后,老師讓我把分關送去照相、制版,印了百十來張,齊家子孫和見證者各發一份。1957年,白石師逝世。遵其遺愿,子孫把他的一部分遺作捐獻給了政府。文化部(今文化和旅游部)為了獎勵齊氏子孫的義舉,頒發給他們25000元獎金。這時,我又被找來協助處理這筆獎金,總算解決了南、北兩方面兄弟之間的爭議。這也是我對老師去世后的一次效勞。
在學畫的時候,白石師對我的要求很嚴。每隔兩三天,如果我不拿著畫去請他指教,或者不去他家看他畫畫,他就會叫人來找我。齊老師的創作態度非常嚴肅、認真,尤其畫人物時一定會先打草稿。稿紙大都是舊包皮紙,一張草稿修改多次,形象準確后才開始畫,而且在畫的過程中隨畫隨改,以求盡美。老師畫完畫后,幾乎每次都要叫我拿回家去照樣臨摹幾張給他看,有時還限定時間。他將我臨摹的畫和他的原作對照,向我指出哪些地方用筆對、用墨好,哪些地方不足。老師每創作一幅新構圖,總要反復地畫兩三遍,遇到他認為是得意之作的還要照樣畫上五六張。他這樣做,對我的學習大有裨益。由于他畫畫的重復和不斷改動,使我能全面了解他的創作過程,記住他的構圖,加深對他用筆、用墨的理解。
白石師教我畫畫是毫無保留的。從用炭條打稿開始,直到最后完成,都讓我在旁邊看著并為他抻紙,時間一長,我便成了他的“上下手”。我幾乎每天待在他的家里,有時直到晚上九點要睡覺時才被允許離開。后來,我考上了輔仁大學。由于功課不多,每日也還是如此學畫。我向白石師學畫是盡心盡意的。記得那時,我不僅學他的畫學得像,就連他畫畫時的姿勢、構思時的神態也都學得很像。白石師的子女,如齊良遲、齊良已、齊良憐都比我小上幾歲,有時我故意模仿給他們看,將老師訓斥他們的話學得極為肖似,常常引得他們大笑。白石師對我跟他學畫所取得的進益是滿意的。他曾在我的一幅畫上題跋曰:“婁君之子少懷之心手何以似我,乃我螟蛉[2]乎!”不過,他又諄諄告誡我說:“畫畫小技,拾人者則易,創造者則難。拾得者半年可得皮毛,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p>
白石師每畫成一幅畫,就習慣性地把它和類似的作品一起掛在墻上,仔細比較、觀看。如果我在場,他總要向我發問:“你看哪幅好?”我的看法有時和他一樣,他就捻須一笑。當看法不同時,他就給我分析、講解。例如,有一次他畫了兩張《荷花鴛鴦》,構圖基本上是一樣的,只是荷花的姿態略有不同,顏色深淺也稍有差異。我說深色的那張好,白石師則說:“在你看來,那張畫上的花顏色重些好。而我看,是這張淺色的好。它好在這朵荷花的姿態與這對鴛鴦有呼應?!边@些話使我在繪畫意境的塑造方面受到很大啟發。
每次看到白石師的新作,尤其是他的得意作品,我總要拿回家去臨摹幾張后再請他指教。他不僅會看我臨摹的畫面相似與否,還會說明他用筆、用墨的用意,這使我受到的教益更深。有些時候,白石師還將我的畫與他畫的同樣題材的畫對照著看,指出我的畫有哪些不足之處。他說:“臨摹是初步學習筆墨的方法,不能只是對臨,還要背臨,才能記得深,但不要以臨摹為能事?!彼€說過:“古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看還要有‘萬石稿’才行?!卑资瘞煹倪@番話是教我不但要到實際生活中去觀察、體驗,多讀書,提高文藝修養,還要把凡是看到的好畫都盡可能地臨摹下來,作為創作的參考素材。
白石師對收藏字畫也有他獨特的看法。他曾對我說:“有些收藏家只注意畫的真偽,卻不看畫的好壞,你不要學他們。只要畫得好,莫管它真假都可以買下來?!?/p>
白石師畫蝦、蟹的造詣是人所共知的,這與他長期對藝術對象的觀察、概括和不斷創新是分不開的。每逢夏季、秋季,他總要在蝦、蟹上市時買些來吃。他告訴我,蝦以青綠色為最佳。白石師買蝦,有時一買就是一籮筐,除吃新鮮的以外,還要把蝦曬起來。每次買蝦,他都要認真、細致地觀看一番。買到小河蝦時,他就從中挑出幾個大而活的放在筆洗中,仔細地觀察,有時還用筆桿去觸動蝦須,促其跳躍,以取其神態。
我在初學畫蝦時先是照白石師的畫對臨。他看了以后對我說:“用筆都對,用墨不活,濃、淡不對,沒有畫出蝦的透明的質感?!边^了一段時間,白石師讓我背臨,又指出我畫的蝦頭與蝦身比例不對,有形無神。他要我仔細觀察活蝦的動作,對著活蝦去寫生,也就是通過臨摹知道如何用筆墨,再通過寫生去觀察、體現蝦的神態。又隔了一段時間,白石師看了我畫的蝦,指出蝦須也應有動勢。多番諄諄教導使我不僅對蝦的結構有所了解,也對白石師畫蝦的表現手法知道得更清楚了。
白石師畫蝦的過程可概括為三個階段。他在五六十歲時畫的蝦基本上是河蝦的造型,質感和透明度不強,蝦的動作變化不大。70歲后,他對蝦殼質感和透明感的塑造加強了。不久后,他畫蝦時又把蝦頭前面的短須省略,只保留六條長須。從他畫蝦的三次變革可以看出他對事物觀察的敏銳。他不僅觀察藝術對象的結構和自然規律,還善于抓住對象的特征并大膽地進行藝術概括,從而塑造出理想中的藝術典型,不落前人窠臼。因此,白石師創作的蝦是他對生活的體驗、感受與他的主觀愿望有機結合的作品。
白石師在年幼時就很熟悉蝦。有一次,一只蘆蝦把他的腳給鉗破了。他的祖父說:“蘆蝦竟敢欺吾兒乎!”從事繪畫藝術時,他更是不斷地觀察蝦。他常說:“河蝦雖味鮮,卻不如對蝦豐滿。對蝦固然肥碩,但無河蝦的長鉗造型之美?!边@說明,白石師對蝦的藝術創作是有深厚的生活基礎的。他塑造的生動的蝦的形象兼取河蝦及對蝦的特征,通過藝術構思,成了一種藝術典型形象。
白石師也喜食螃蟹。買到蟹后,他也會反復觀察。他曾對我說:“古人畫蟹,多重視蟹鉗,忽視蟹腿。而我畫蟹,則主要是畫好蟹的腿爪?!庇幸淮危屛屹I回來一些蟹。他把每只蟹的腿都捏了捏,然后告訴我說:“買蟹不要只看大小,要捏一下蟹腿,腿硬則肥,腿癟則瘦?!彼蛭抑赋觯骸爱嬓返耐茸?,一是不要畫成滾圓的,而應當畫得扁而鼓,有棱角,飽滿,要畫出腿殼的質感來。二是要畫出蟹橫行的特點來,不要像蜘蛛那樣向前爬?!庇幸淮危麑徱暳宋耶嫷男泛螅赋鑫覜]有畫出橫行的姿態,要求我再度細致地觀察蟹腿的活動規律。他說:“八條蟹腿的活動亦如人之四肢,左伸而右必屈,右伸而左必屈,但亦不可死用這個規律,否則又會失其生動的神態?!彼€向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要將蟹腿畫出帶毛的感覺。他說:“達到這種效果必須具有較高的水墨技巧,因此要不斷地練習水墨功夫。”
白石師認為,畫寫意畫不細致觀察就概括不出對象的神態。不過,若是畫得太細致和掛圖一樣,就不是畫了。他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睂懸猱嬅钤谒婆c不似之間,這是白石師的畫論,也是我學畫的座右銘。
白石師教我畫鷹的時候,告訴我畫鷹要表現鷹的英俊,尤其注意嘴、眼、爪三處,又說“畫鳥的眼珠,切莫只點個圓點,要用兩筆點出既方又圓的黑眼珠來,鳥眼才有神”。
無論是臨摹或是創作的作品,凡是白石師認為我畫得好的,就會給我題詞鼓勵。他曾在我畫的幾十幅畫上主動題過詞,并且寫道:“予題少懷弟之畫,皆非所請,予見其善,不能無言?!?/p>
白石師對我作畫的毛病也從不寬容。我初學畫工筆草蟲時,有一次他看了我畫的一只螳螂,便問:“你數過螳螂翅上的細筋有多少根嗎?仔細看過螳螂臂上的大刺嗎?”我答不出來。他接著說:“螳螂捕食全靠兩臂上的刺來鉗住小蟲,但是你這大刺畫得不是地方,它不但不能捕蟲,相反還會刺傷了自己的小臂。”由此可見老人對小蟲的觀察細致入微。這是多么嚴肅的批評和教誨??!白石師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我教你作畫就像給女孩子梳頭一樣,根根都給你梳通了?!彼恼鎿粗Z使我非常感動,我將永遠銘記在心。正是在他的嚴格要求和耐心指導下,我才比較深入地繼承了他的一些本領,在藝術領域中略有所成。概括起來,關于白石師的繪畫理論和實踐,需要重點介紹以下三個方面。
(一)對臨摹的看法
白石師認為臨摹是繼承傳統的一個必要手段,一定要下死功夫。他常說:
我畫畫的啟蒙,就是一部《芥子園畫傳》。
他在學習雕花木匠手藝時就是從臨摹《芥子園畫傳》開始的。白石師學刻印也是先從摹刻丁、黃[3]開始,后來又摹刻漢印及《二金蝶堂印譜》。他曾說:“當我借到趙之謙的印譜后,便用油紙蒙在上面,仔細鉤下來來,然后照著刻?!标P于寫字,白石師認為要長期刻苦鉆研,不要滿足于一時的成就,要一變再變,如此才能獨創一格。他說:“我早年寫字學何紹基,后來學金冬心,最后學李北海,以摹寫李北?!对器獗废碌墓Ψ蜃畲螅瑤缀趺刻焓植浑x筆,不僅對著碑臨,還背著碑臨,一直練到把我臨寫的字與碑刻拓片的字套起來能大部分吻合無差為止。”后來,他又學鄭谷口的字。他認為,不下這種笨功夫是鉆不進去的,只是學得其皮毛而已。

白石師把臨摹當作借鑒別人、積累素材的重要方法之一。他主張不論是什么人的畫,只要是好的就要臨摹。有一次,我看見畫室的墻上懸掛了一幅《梅花喜鵲圖》,署名是“古月可人”。據白石師介紹,此人是其湖南家鄉的一位畫家。他說:“這幅梅花是俗不可取的,而這只喜鵲的形和神卻可同八大山人的作品媲美,我現在還要學學?!庇钟幸淮?,有人送來一個花瓶,上面彩繪著穿大紅袍的鐘馗,白石師對著花瓶把這個鐘馗臨摹了下來。有時遇到好的畫,卻因為時急促促而無法細致臨摹時,他就會用筆將之雙鉤下來。他的這種雙鉤畫稿有很多,上面都注明了顏色,如朱砂、淡黃、赭石等,還記著用筆的方法,如筆尖向某側橫掃、順筆去挑、頓筆等。這都體現了他對前人藝術成就的繼承和虛心學習的精神。
白石師以“不薄今人愛古人”為格言,在藝術上頑強、刻苦地探求,同時又主張“要我行我道,下筆要我有我法”。也就是說,既要虛心向古人學習,又必須有創造性,這是他一生的創作指南。例如,在他為石濤畫像所作題畫詩中,就有“焚香愿下師生拜”之句,可見他對石濤之推崇。此外,他還努力學習了徐渭、朱耷等人冷逸的格調和洗練的筆墨,也吸取了吳昌碩的畫法和風格。他曾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愿九泉為走狗,[4]三家門下轉輪來。

由此可以看出,白石師并不是反對臨摹和學習別人,而是反對以臨摹代替創作。白石師要求臨摹時要實實在在地下一番苦功夫,提高筆墨技法。他反對以臨摹為能事,主張創造。
(二)關于寫生觀察與概括提煉
白石師要求我在觀察繪畫對象時要極為仔細。起初,我以為畫大寫意畫只要對繪畫對象大概有所了解就行。其實不然。愈是大寫意,愈是高度的概括,愈需要對繪畫對象進行細致觀察和深入了解。有一次,我看到老師在畫鯉魚。他問我:“鯉魚身上兩側有側線,它穿過的鱗片有多少,你數過嗎?”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便告訴我有32片。還有一次,他問我蝦的軀體結構是從第幾節彎起的。我說是從第四節彎起,他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我初次看見白石師畫牡丹時,只見他在紅花頭上用焦墨點出了花蕊、花心,然后又在花心外分散點了幾點。我不解地詢問他為什么還要在花心之外點花蕊。他說這是因為牡丹的花蕊和菊花的花蕊不同。菊花的花蕊只長在花心上,牡丹的花蕊則是每一層花瓣下都有。
1950年,人民畫報社請白石師畫“和平鴿”。他對我說:“我過去只畫過斑鳩,沒有畫過鴿子,也沒有養過鴿子。這次他們要我畫鴿子,我就請他們買只鴿子來仔細看看再畫?!碑敃r,我自作聰明地說:“鴿子和斑鳩樣子差不多,盡管去畫?!彼犃撕懿灰詾槿唬戳宋乙谎?,沒說話。鴿子買來以后,他把它放到院子里反復觀察,接著又花費了一天的時間到一個養鴿子的學生家里去熟悉鴿子的生活,觀察鴿子飛起飛落的動態。他讓我記清,鴿子的尾羽有12根。老師對我的言傳身教正說明,凡是不熟悉的東西,首先必須認識它,不能只是借鑒別人畫的樣子或只照畫譜去畫,那是畫不好的。白石師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凡大家作畫,要胸中先有所見之物,然后下筆有神。故與可以燭光取竹影,大滌子嘗居清湘,方可空絕千古。匠家作畫,專心前人偽本,開口便言宋、元,所畫非所目睹,形似未真,何況傳神!為吾輩以為大慚。
又說:
你師兄苦禪有此本領。
在跟白石師學畫的過程中,我體會到寫生、觀察、體驗的目的都是為創作做準備,也就是深入了解繪畫對象的結構和自然規律,培養對它的感情。沒有感情就談不上意境,同時也談不上高度概括和筆墨的洗練。
“搬山頭”是過去畫山水的辦法。不到大自然的真山、真水中體驗生活,就畫不出脫離程式化的山水意境和氣勢來。白石師說過這樣一句推崇石濤的話:
石濤正是“搜盡奇峰打草稿”,才能刪去臨摹手一雙。
畫花鳥也是如此。只有對繪畫對象了解得很深刻,才敢于取舍。只有取舍合適,特點也突出,才能按照個人的理想去塑造比較完美的藝術典型。
(三)創新
白石師經常對我說: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教你畫畫,先要你能學得進,鉆得深,但是你還要能自己造稿。
這話給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我在白石師畫《東坡玩硯圖》時受到啟發,畫了一幅《東坡燒筍圖》。白石師看了非常高興,說:“你能自己造稿了,這幅畫也還如得?!彼敿幢銥槲翌}了字。
自1957年白石師逝世后,我開始嘗試創作。我第一次創作的題材是蓖麻。那年我在農村體驗生活,彼時黨和國家大力號召種植蓖麻,對蓖麻的經濟價值進行了詳盡的宣傳,我由此知道了蓖麻通身是寶。它的枝干、葉子及榨出的蓖麻油用途極廣,對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都有很大貢獻。種植蓖麻無須占用多少田地,也不必精耕細作,只是在田邊堰埂上播下種子即可。蓖麻的這些特性不由得使我聯想到那些默默奉獻的革命戰士的崇高品格。于是,我決定創作以蓖麻為題材的畫,并使其人格化,要把蓖麻畫得比牡丹還好看。這是我離開前人范本的第一步。在創作過程中,我反復地運用筆墨來概括形象,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經過一百多張畫的反復實踐之后,我才選出了1幅比較滿意的作品。這張畫展出后博得了好評,并被收入《花鳥畫選集》。通過這次創作,我進一步體會到只有生活才是藝術創作的源泉。這是我學習白石師“衰年變法”的開始,也是對他“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教導的具體實踐。
1961年,我參加了中國美術家協會組織的赴西南四省的寫生活動。在祖國的大西南地區,我看到了俊秀的峨眉山、幽靜的青城山、雄偉的玉龍山,廣闊的洱海、滇池,奔騰的烏江以及“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等。這次遠游使我在創作方面收獲極大,不僅在畫山水時有所進益,對花鳥畫意境的掌握也有了提升。我曾經創作過一幅《八哥百合》,筆墨和意境都有變化。這個事實再次證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理論是正確的,證明了藝術創作源于生活確為真理。
我是在鴨場生活了幾個月之后開始創作雛鴨的。當時,我每天都能看到這些雛鴨。它們和兒童一樣的稚拙帶給我生氣勃勃的感受,使我逐漸對它們產生了感情。之后,我開始以白石師塑造雛雞的筆墨創作雛鴨。關于變法創新,我認為不應當局限在對筆墨、構圖變化的琢磨,而是要畫出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至于筆墨和構圖,必定會隨著所要表現的不同意圖而變化。
學畫三年之后,白石師開始教我篆刻。我學篆刻也是從臨摹入手的。他要我先讀漢印,認為漢印的篆法敢于獨造。老師曾對我講了一段他學刻印的故事。1986年,他在胡沁園家中做客時了解到那里有個門客會刻圖章,被人們稱為“丁拔貢”。那時,34歲的白石師找了枚舊石章,請丁拔貢刻印,可是等了好多天也沒有回音。面對白石師的探問,丁拔貢說:“你那石章磨得不平,所以沒給你刻?!卑资瘞煱涯鞘履没貋砑毮ヒ淮?,再送去請丁拔貢刻。過段時間,他又去探問,丁拔貢認為石章磨得還是不夠平。他只好把石章再拿回來仔細地檢查。一開始,他確認石章已經磨得很平了,后來才明白不是石章磨得不平,而是丁拔貢看不起自己這個木匠出身的畫匠。從此,白石師便立志自學刻印。那時的他沒有錢買印泥和石章,便用蓖麻油調了石黃和章丹來代替印泥。他又撿了一擔楚石回來,在房間里磨了刻、刻了磨,磨得滿地是石漿,幾乎無處落腳。那時印譜很少,他從胡沁園處借來了一本《二金蝶堂印譜》,用油紙蒙在上面仔細地將鉤下來,照著勾本反復地刻,力求刻得一模一樣。他不認為刻印技術是文人余事,因而通過苦心鉆研,真正領悟了漢印的優點。他不為“摹、作、削”三字所害,而是更大膽地創作,最終自成一家。我記得他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們刻印猶如快劍斷蛟,昆刀截玉??淌缧Q食桑葉,其聲吱吱,最為快事也。
老師要我多買些石章,不過石質不一定要好的。他介紹我到打磨廠一家石雕廠去買下腳料,價格相當便宜,又介紹我去張順興刀剪鋪買刻刀。買回的石頭形態各異,我就用鋼鋸條把它們鋸成長短不齊、大小不一的圖章。我首先在兩方石章上刻的是自己的名字“婁紹懷”和自己的號“燕生”,一白文,一朱文。老師看了說:“用刀也還如得,但篆字章法安排得不好,明日拿兩方圖章來看我刻。”我高興極了,到琉璃廠倫池齋紙店買了兩方干黃圖章送了去。老師看后說:“干黃這種石頭比較硬,價錢又貴,還不如買一般的壽山石或青田石,最好到曉市[5]上去買,價錢也便宜。”老師為我刻名章時,把“紹懷”的“紹”字改成了“少”字,他說: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吧佟弊直取敖B”字意義更好些。
刻完名章,老師又為我刻號。他說:
“燕生”這個號太俗了。你跟我學畫,學得很像了,將來變一下,必能成個大家。他日有成,切莫忘記老師。我給你改個號叫“師白”吧!
我聽了當然很高興。由于石頭較硬,他又說不必刻陽文了,還是刻個陰文為好。此后,白石師每次刻印時都讓我看他如何安排章法和奏刀,有時還讓我設計章法,然后他再改正。
在學習篆刻的過程中,白石師要我臨摹一下《三公山碑》。他說,《三公山碑》好在篆中有隸、隸中有篆,他自己就是得益于此碑的。他對我臨摹的要求也很嚴,希望我像他當年學習李邕的《云麾將軍碑》一樣下一番苦功夫。白石師的教導使我體會到,無論是學畫還是學字、學篆刻,都要下苦功鉆進去。而鉆進去以后,還要能鉆出來,且鉆出來比鉆進去的困難更大。他對我期望殷切,主張我廣學多家,然后融會貫通,有所創新。我當時的想法是,自己才20歲左右,來日方長,而老師已經70多歲了,因而要珍惜時間,踏踏實實、專一地向老師學習,先把東西學到手,在技法上打下深厚的基礎。我還年輕,將來還有充裕的時間進行研究與創新。于是,我決定先學好老師的技法,再學他的“衰年變法”。我常想,繼承和發展是自然規律。任何事物都要繼承和發展,就像接力賽跑一樣。前人有許多創作經驗,我們要將之接過來并繼續傳下去。在“傳”的過程中,無論是在技法還是在理論上,必然要摻進去自己的主觀經驗,只不過是發展多些或少些而已。完全不變的事物是沒有的,只是在變的過程中有高低之分、優劣之分和美丑之分。
我在白石師身邊生活了20多年,對他的性格了解較深。他對待親戚朋友慈愛、親切,對我也是這樣。我23歲時,父親在前往香山慈幼院上班的途中發生翻車事故,不幸去世。此后家中只剩下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大學畢業前一直靠領取撫恤金生活。后來,家庭的擔子落在了我的身上。白石師見我生活艱難,十分同情。有一次,他對我說:“少懷,如今你的畫和刻印也都學得可以了,我為你寫個潤格,你也到南紙店去掛個筆單,試試看,多少也可以補貼點家用?!崩蠋煹氖⑶槭刮液苁芨袆?,不過我當即表示:“老師健在,我決不出名賣畫或刻印。我請老師托人為我找個工作,寧可過艱苦的生活,甚至從事體力勞動謀生。”老師對我的表態甚為滿意,繼而在我畫的一幅草蟲畫上題詞稱:

婁生少懷,不獨作畫似予,其人之天性酷似,好讀書,不與眾爭名,亦不為伍。
此后,我一直把繪畫作為業余活動,從不以賣畫為生。經白石師推薦,我在1957年轉到北京中國畫院(今北京畫院)工作,專職從事繪畫創作。同年,老師逝世。
下面,我要講一段關于以假亂真的趣事。白石師的畫在市面上賣得非???。經銷其畫作的南紙店有清秘閣、榮寶齋、倫池齋,后來又增加了欣生堂等。一天,我拿了幾幅已經完成的畫去請老師看,老師看后將它們擺在了側桌上。恰巧此時琉璃廠倫池齋的田宜生來找老師取畫。老師告知其畫尚未畫好,過幾天才能給他。田宜生就在側桌上翻看我的畫。他以為是老師畫的,請求老師讓他拿走兩張。老師便從我的畫中選了一幅《青蛙蘆葦》,親筆題詞道:
少懷弟能亂吾真,而不能作偽,吾門客之君子也。
老師的稱贊使我非常感動。
一天,我在白石師那里見到他過去給別人畫的一幅扇面,上面只有三只蟹。題詩也很別致:
多足乘潮何處投,草泥鄉里合鉤留。秋風行出殘蒲界,自信無腸一輩羞。予曾客保陽,夏午詒意有所薦,予作此詩止之。白石。
我問老師為何題此詩句,他說:
我那時教夏午詒之妾無雙學畫,夏午詒欲為我捐官,我不愿做官,也無能做官,因作此詩以明心跡。
接著,他談到自己六七歲時遇到的一件事。有一次,鄉里來了一個新上任的巡檢,鳴鑼開道,招搖過市。鄰居的孩子和大人都出去看熱鬧,母親問他:“你也去看看官吧!”他說:“我不去?!蹦赣H很高興,夸他是好崽:“窮人見官就是背時(倒霉),沒有一個官不造孽的?!庇纱丝梢钥闯?,白石師的一生不愿做官、不愿“向上爬”的倔強性格和家庭影響是分不開的。從他刻的一方“白石書屋不出公卿”的閑章來看,白石師不僅自己不愿做官,還教育子孫后代也不要做官。他對舊社會齷齪官場的鄙視和他潔身自持的清高品格由此可見一斑。
白石師非??粗剜l誼之情,從來不忘故交。在“七七事變”后數日,胡沁園的子孫中有一位名叫胡小石者匆匆來到他家,聲稱自己想回南方去,需要借百元路費。白石師慨然允諾,立即讓我去兌換了當時幣值比較穩定的幣種并如數交給了他。
還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較深。白石師的同鄉中有一位姓陳的婦女,丈夫已經故去,只剩下孤兒寡母流落北平。我曾陪著白石師去看過她。她住在西單六部口,家境相當貧寒,常被老師周濟。后來有一天,這個人突然去世了。她的鄰居到老師處報信,老師便叫我先去看看情況,并請我父親幫忙,代他安排此人的后事,以盡同鄉之誼。為了這件事,我們父子倆忙活了一整天。接著,我又陪白石師前去親視裝殮。事后,白石師把她的遺孤帶回家中,托我父親送到香山慈幼院和他自己的子女一起讀書。假期時,老師會把這個孩子接到家中度假,視之如自己的兒子。直到這個孤兒中學畢業并找到自己的本家,這件事才算了結。從這里可以看出白石師扶危濟困的高尚品德。
白石師為人淳樸、正直,對待同時代的畫家、畫友向來尊重。我很少聽到他在藝術成就上抑人而揚己。他對當時的畫家從不妄加評語,間或有人問到某畫家的繪畫藝術如何,他總是稱贊對方的畫很不錯。他常用下面的話教導我:

勿道人之短,勿說己之長。人罵之一笑,人譽之一笑。
他也曾說:
別人說我好壞,我不理。只怕吳昌碩說我,但是他已經死了。
這句話充分說明了白石師對吳昌碩的推崇。
我曾看到過白石師的一方閑章,上面刻的是“一切畫會無能加入”。我問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對我說:“你不知道,金潛庵搞了個‘湖社畫會’,周肇祥搞了個‘中國畫會’,兩家不和,都要我參加。我和他們兩家又都是朋友。我就同他們說我都不參加。一次,湖社舉行畫展,掛了我的畫,周肇祥來問我為什么參加湖社的展覽會。我說這幅畫是被他們買去的,不是我送去的。周肇祥便說:‘那我們也買你的一張畫去展覽?!覟榱吮苊膺@些無聊的事,就刻了這方印章,蓋在畫的壓腳,告訴人家我不是他們畫會的人,這樣就減少了好多是非。不然的話,總有好事者要來找麻煩?!卑资瘞煹倪@種做法對我的教育意義很大。從學畫起,直到新中國成立前,我沒有參加過任何畫會的活動和展覽。只是在新中國成立后,“新中國畫研究會”在北京成立,我才開始參加畫會的學習和展出活動。
與白石師同時代的畫家中,同他過從甚密的畫友當屬陳師曾先生與徐悲鴻先生。這兩位畫家對白石師的“變法”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陳師曾先生又名陳衡恪,是詩人陳三立的長子。白石師常對我說,陳師曾先生能詩善畫,筆墨格調很高。他勸我改變畫風,可吸取吳昌碩的重彩著色之法,免去朱耷的冷逸之風。1922年,陳師曾先生去日本舉辦展覽,帶了我的幾幅畫去,其中一幅《杏花》賣了百元,一幅《山水》賣到250元。不幸的是,陳師曾先生從大連去南京奔母喪,途中得痢疾病逝,終年不過40多歲,真是可惜。白石師還為陳師曾先生寫了悼亡詩,足見二人感情之深。其詩曰:
哭君歸去太匆忙,朋黨寥寥心益傷。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劍殺齊璜。
有一次,白石師拿出《借山圖》給我看,上面有陳師曾先生的題詩:
曩于刻印知其君,今復見畫如篆文。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分。
白石師曾向陳師曾先生說過“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話,可見二人稱得上是知己般的畫友。我雖然從師習畫的年數不少,但是由于陳師曾先生去世得早,我沒有見過他。
關于白石師和徐悲鴻先生的交往,起先我沒有注意過。有一次,他帶我到西后小院的小西屋里,要我給他清理來信。這些信件裝在一個舊式鉛鐵皮大圓洗衣盆里。白石師順手遞給我一個小板凳,讓我坐下。他說:“你要仔細地一封一封地看,有很多是名人的信。你把它們分開來,每個人的信放在一起,再把它們捆起來。有些不相干的信,另外放在一處?!?/p>
我遵照老師的囑咐,坐下來一封一封地看信,記得其中有一些來自知名人士,如張勺圃、羅敷庵、羅癭公、周大烈等,內容大多是一般性的問候,也有和詩的,還有一些是恭維老師和索畫的。這些信件中尤以徐悲鴻先生的信較多,內容大都是代國外友人,尤其是南洋華僑匯款訂購畫件,有的信件還涉及畫論的探討,這引起了我的興趣,可惜我沒有把它們記下來。凡是畫作已經寄去和復信的,老師都會在來信上批注“某月某日寄”或“已復”的字樣。我在這些信件中發現其中一封沒有批注,就拿去問他。白石師拿過信,看了好半天,然后笑著對我說:“你看這上面寫的是‘擬要三尺畫蝦一幅,筆潤另行函匯’,一定是后面還有匯款的信,你查查看?!蔽以肜蠋熞欢〞湮仪謇淼米屑殻l知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后來老師看我把來信整理得很好,便從中抽了幾封徐悲鴻先生的來信給我作為紀念。因此,我對徐悲鴻先生有了較深的印象。
1936年9月,白石師從四川返京,《小實報》記者王柱宇前來訪問。白石師對他說:“我在成都時,某報記者曾訪問過我,我們只是泛泛談了話。不料,那位記者給我登了報,說我批評徐悲鴻是‘可望’兩字,批評劉海粟是‘洋氣太重’,這些話絕對不是我的意思。悲鴻先生是我多年的益友,他畫馬和其他動物都很有神態,畫人物更是傳神,我很佩服他。劉海粟先生是我聞名而未見的畫友,他的作品也很有價值。這兩位都是中外馳名的文人,我無緣無故地批評人家,哪有此事!這是那位好事的記者記錯了,否則就是有意撥弄是非,真是豈有此理??傊?,不是我的談話,我絕對不能承認,請你代我在報上發個更正?!?/p>
還有一次,我從《齊白石畫冊》上看到徐悲鴻先生為老師寫的序言,全文如下:
夫道以中庸為至,而固含廣大精微。昧者奉平正通達、溫順良好為中,而斥雄奇瑰異者為怪。其狂者,則以獷悍疾厲為肆,而指氣度雍容者為偽?;ハ喙ビ摚阄匆娖湔嬲咭?。
藝有正變,惟正者能知變,變者系正之變,非其始即變也。藝固運用無盡,而藝之方術至變而止。例如:瓷本以通體一色純潔無瑕為極品,亦作者初愿所期望,其全力所赴,若形式之完整無論矣。如釉澤之調和,精密配劑不虞其他也。即其經驗所積,固已昭然確鑿審知也。不謂以火率先后之差,其所冀通體一色純潔無瑕之器,忽變成光怪陸離不可方物之殊彩,擬之不得,仿之不能,其造詣蓋出諸意料以外者,是固非歷程之所必有,收效之必善,顧為正之變也。恒得此境,要皆具精湛宏博之觀,必非粗陋荒率之敗象,如淺人所謂似是而非之偽德也。白石翁老矣,其道幾矣,由正而變,茫無涯涘。何以知之,因其藝至廣大盡精微也。知之者,中庸之德也。真體內充乃大用非腓,雖翁素稱之石濤亦同斯例也。具備萬物,指揮若定,及其既變,妙造自然。夫斷章取義所窺一斑者,必背其道??廊酥揭u他人形貌也。而尤悲夫反得人形貌者,猶自詡以為至也。
辛未六月悲鴻序
從這篇序言中可以看出徐悲鴻先生對白石師繪畫藝術的高度評價和推崇。
我結識徐悲鴻先生是在抗日戰爭勝利之后。彼時,他來北平主持北平藝專的工作。有一次,他同夫人廖靜文來看望白石師,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后來,我在陪同白石師外出應酬時多次見過他,也隨同老師到徐家走訪過。
我印象最深的是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當時有些人信了國民黨反動派的宣傳,勸白石師暫去中國香港躲避一下,或是回到南方去。老師這時已經88歲了,對去留問題猶豫不決。后來,還是在徐悲鴻先生的忠告下消除了疑慮,留下迎接北平解放。通過這件事,我了解到了徐悲鴻先生和白石師的深厚情誼。他們在藝術成就上彼此欽佩,在事業上相互支持。同時,徐悲鴻先生也是白石師繪畫藝術在國外的積極宣傳者。
1936年,張大千先生從南方來到北平。有一天,他來看望白石師,正好我也在老師家。只見他身穿長袍馬褂,雖然40余歲,但蓄著墨黑的長髯。他和老師談笑風生,十分融洽。臨別時,我攙著老師送他出門,同他拱手告別。后來,張大千先生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水榭舉辦展覽,邀請白石師參觀。我陪他一起去了展廳。當時,白石師還訂購了一張畫?;貋砗?,老師說此人很聰明,筆墨有獨到處,學石濤很像。過了一段時間,于非闇先生到白石師處,說起張大千先生和徐燕孫先生打官司的事,并說雙方都請了律師,原因是有人說張大千先生看不起當時北平的畫家,還有人傳說“大千可以奴視一切”。我當時聽了很生氣。于非闇先生走后,老師揀出了一大方萊陽石章要我磨平,刻了“我奴視一人”的印章。我說:“他刻‘奴視一切’,您卻刻‘奴視一人’,這是怎么回事?”老師說:“有些好事者就是愛撥弄是非,挑來挑去,搞得大家不安寧。我就是奴視傳說中‘奴視一切’的這個人?!崩蠋煂Υ@件事的做法對我的教育意義很大。我對一切是非,除親自經歷、有確實的證據外,不愿意輕率談論的習慣就是由此養成的。
再有一事,就是我陪老師去北平藝專上課時發現,他總是坐在課堂里,很少到教員休息室。我就此詢問于他,他告訴我同行在一起難免言多語失,容易招惹麻煩。他說:“過去肖致泉就罵我畫畫是‘廚師刷灶’,我也和他開玩笑說他畫畫是‘槁工擦船’?!蔽覇査伴鹿げ链笔鞘裁匆馑?,他說“槁工”就是劃船的,每年都要修船。修船是個細活,如果搞得不好,船艙就要漏水。因此,一定要仔細地擦油打膩,慢慢地擦。這是二十余年間我唯一聽到的一句白石師對當時畫友的玩笑話。
白石師對陳半丁先生的態度也很好。他曾說:“有人說半丁總在罵我,可是我不信。相反,我讓子如拜半丁為師,要學好他那幾筆功夫。你也要多看看他的畫。”白石師的第三子齊子如在北平時的確曾拜陳半丁先生為師。從這點可以看出老師對畫友是何等的尊重。
已故畫家王夢白先生與白石師一起教過課。我聽說他過去曾對白石師不滿。一次,有人拿來王夢白先生的一幅半側面仕女畫請白石師照樣畫一幅。我以為他不肯照樣畫,誰知他畫了,然后題寫道:
此幅乃友人索予臨王夢白,予略所更動。知者得見王與予二幅,自知誰是誰非。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請應之。
畫好后,白石師把這兩幅畫都掛在墻上,問我二者的不同在哪里。因為老師畫畫時我是在旁邊看著的,知道老師在畫腰帶時有所改動,便說王夢白所畫仕女的腰帶沒有系住,是松垮的,老師所畫仕女的腰帶是緊束的,合乎道理。其是與非就在于這一筆。老師很滿意地笑了,稱贊我的眼力不差。他雖然認為王夢白畫的這幅仕女畫有缺陷,但是卻沒有向我提出貶低之語。這說明老師對同時代的畫友是尊重的。我從中也受到啟發,理解到臨摹他人之畫也需要有所批判。
關于外國的畫家,白石師也十分尊重。我在老師的印譜里看到過“棲鳳”和“翠云”的印章。這是兩位日本畫家,老師曾向我談到過他們。他說:“日本南畫雖然與中國畫相近,但是卻有它自己的味道。竹內棲鳳和小室翠云也是我的朋友,他們的畫都很高明。”有一次,我陪白石師去看一個油畫展覽。他對我說:“你看這些西洋畫中的山水、人物畫得都很逼真,并且色彩很多。如果我倒退30年,我也要學學這種畫法,可惜現在已經老了?!?/p>
綜上所述,白石師不僅對當時國內的畫友持謙虛、謹慎的態度,而且對國外的畫家和西洋畫也是十分尊重的。可見,白石師并沒有沾染舊社會那種文人相輕、相互貶低的惡習,這一點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多年來始終牢記白石師“借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是十分可恥的”這句話。我后來在各地講課時,會首先向同學們交底,說明我是畫大寫意的。在大寫意畫法中,我只是專門研究和繼承白石師一派,且我是他最小的弟子,因而無論是在技法還是理論上都有局限性,只能由學生們各取所需,有批判地聽取,絕對不能且也不應該以我講的東西去衡量其他不同的畫派,更不能以我講的東西去否定別人或對別人妄加評論。我也不希望學生們提出要我對某家或某人的藝術作品加以評論。我自認為在繼承了白石師的藝術風貌之外,也繼承了他對待其他畫家、畫友的態度。一言以蔽之,這就是杜甫所說的“轉益多師是汝師”,而這也是老師經常告誡我的話。
總之,我認為白石師能取得這樣的藝術成就,可以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白石師的藝術成就之取得,首先是因為他一生虛心好學、勤奮勞動。他除在母親逝世時有十天未作畫和在大病時有幾天沒有作畫外,常年從事繪畫創作。二是他的創作方法符合現實主義精神,恥落前人窠臼,敢于獨創。正如他所說的:“要我行我道,下筆要我有我法。雖不得人歡譽,亦可得人誹罵,自不凡庸?!比巧朴谂?、吸收文人畫的長處,而沒有接受沒落文人的頹廢情調,同時更沒有舍掉民間藝術的優良傳統。四是不為名利沖昏頭腦,始終保持勞動人民的樸實本色。
尤為可貴的是白石師非常熱愛生活。他的創作思想符合廣大人民的美好愿望,因而能為百花寫照、為百鳥傳神,在筆墨淋漓、氣勢磅礴的畫面上,總是給人帶來生機勃勃的美的享受。我認為這幾點是白石師獲得巨大藝術成就的主要因素,也是我一生奉行的創作指南。

(本文摘編自《齊白石繪畫藝術》,人民美術出版社)
注釋
[1]“三節”指端午節、中秋節、春節,“兩壽”指師父和師母的壽辰。
[2]《詩經·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螟蛉養育了蜾蠃之子,故古人把螟蛉作為“養子”或“義子”的代稱。
[3]“丁、黃”即丁敬和黃易,為浙派治印代表人物。
[4]詩后有齊白石先生自注“鄭板橋有印文曰:‘青藤門下走狗鄭燮’”。
[5]當時,北京曉市有東曉市和西曉市。東曉市在今東城區紅橋一帶,西曉市在宣武門內。另外,德勝門外亦有曉市。曉市常有小販擺攤賣破爛,間或賣古書、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