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戰車

梅林

狹小的駕駛室中，轟鳴的賽車發動機聲刺激著梅林的耳膜，變成了讓人血脈賁張的電音曲，讓他既興奮又緊張。銀灰色的頭發間，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梅林駕駛的這輛墨藍色賽車，擁有最輕盈的碳化纖維底盤，以及最昂貴穩定的引擎，這本身就是一件力量與美學結合的藝術品。能擁有這臺賽車，梅林感覺自己像騎龍的戰士，準備揚起長劍、刺破黑暗，能不能迎娶公主反而沒那么重要了。

這次的賽道建在郁郁蔥蔥的林間，路途高低起伏，蜿蜒曲折，跑起來危險系數很大，但也增強了比賽的看點。人的本能中，對危險總是保留著原始的狂熱。

在梅林的前面只剩下一輛銀灰色的賽車了，駕駛它的也是最有經驗和狠勁的賽車手。梅林一直死死地咬住他不放。突然，銀灰色賽車從跑道上側翻了過去，一頭栽進了草地緩沖區！引擎起火了，可憐的家伙。

梅林一騎絕塵，沖向了最后的終點……

鬧鐘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把梅林從賽車場拉回了現實。

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失望地嘆了口氣，夢中他還沒拿到獎杯呢，這該死的鬧鐘！梅林摸到鬧鐘，關上打算再睡一會回籠覺，手機又響作一團。梅林罵了一句，打開一看，是賽先生的語音信息：“你提前半小時到，把實驗室清理干凈，把兔子的心臟補片準備好，今天要縫合。”

梅林努力做出禮貌的語氣，回了一條語音：“好的，老板。”

扔下電話后，梅林又罵了一句。

不管怎么說，還是得起床了。梅林洗了把臉，從冰箱里翻出一點牛奶和面包，拆開吃了起來。牛奶味道不大對，一看過期好幾天了。梅林皺了皺眉頭，繼續喝了起來，畢竟一瓶也要十幾塊錢。

穿上格子襯衣和牛仔褲，帶上車鑰匙，梅林出門了。走進車庫，看到那輛比自己還老的橘黃色破車時，梅林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梅林的老爹當年開著這輛車送牛奶，整條街的牛奶都是他來送的。他告訴梅林，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不要繼承送牛奶的工作。

梅林考上了倫薩大學，還讀到了博士，進入了學院里的生物研究室工作，跟的導師是有名的生物醫學權威賽先生。梅林的老爹帶著滿足離開了人世。

但梅林自己知道，他干的活跟打雜差不多。除了在實驗室打下手，他還要清理衛生、買盒飯，給老板拆快遞、代寫回信，拿著微薄的薪水，做著最累的工作，發表論文專著的時候，永遠得不到署名。梅林喜歡賽車，在工作之余，他唯一的愛好就是看賽車，還練習開過賽車，但他知道，以目前的收入，自己永遠也買不起一輛賽車。

他對這樣無趣的生活簡直煩透了。但有什么辦法呢？畢竟他需要薪水來支持生活，況且在外人看起來還很光鮮，甚至有好幾個女孩向梅林明里暗里表示了好感。

梅林發動了橘黃色的老破車，發動機像干活累壞了的老牛一樣低聲吼著，慢吞吞地駛出了車庫。

我想當賽車手！

但沒人聽到他的心聲。副駕駛上擱著一份報紙，是銅石市三年一度的賽車預熱，人人可報名，拿到冠軍的賽車手，將獲得極高的榮譽獎杯，以及一大筆可以改變命運的獎金。本市最好的賽車手們早就躍躍欲試，夜晚的城市交通也成了他們競逐的練習場。

梅林苦笑了一下，我拿什么參加比賽？拿這臺隨時熄火的老破車么？他曾經無意中向賽先生透露，自己想參加銅石車賽，賽先生一口咖啡噴了出來：“我的小伙子，你的職業是實驗助理，而不是野蠻的賽車手，況且你連處理心肌組織都慢得要命，我很懷疑你開車的速度……”

心臟實驗室

梅林停好車，從學院的地下車庫走出來。

院里的紫藤花開得正好，道路都在銀杏樹蔭下，顯得靜謐而美好。但這并沒有緩解梅林心里的焦躁。

路上，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研究員見到梅林，撩了一下長發，問他周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她知道一家餐廳很不錯。梅林做出很遺憾的樣子，說他周末還有加班的安排，只能下次了。看著女研究員離開的背影，梅林想，周末確實有事，他要去最好的汽修店，給自己的老爺車換一臺好發動機，為了這事，他已經攢了很久的錢了。

進了實驗室，梅林換上白大褂，對角角落落進行了消毒。然后他把裝著兔子的籠子推出來，一只大白兔正在里面安靜地嚼著胡蘿卜，完全不知道今天將要發生什么事。

賽先生的團隊今年又拉到了一大筆資金，因為之前的一項科研成果取得了很大的關注，他們把干細胞注入得了急性心肌梗死的兔子體內，讓這個小動物恢復了健康。當然，心肌梗死也是他們做的手腳。梅林在實驗團隊里永遠都干最雜的活，以他的資歷，還不能在獲獎名單中出現，論資排輩永遠是這里的規矩，梅林太年輕了，至少還要熬上五年。

干完活，梅林沖了一杯熱咖啡，不加糖，這是給賽先生準備的。

果然，咖啡沖完沒多久，賽先生就走進來了。他身材高挑瘦長，衣著考究，不像一個科學家，倒像一位衣冠楚楚的商人，鬢角的白發給他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賽先生看著一塵不染的實驗室，又看了看實驗兔，滿意地把外套丟給梅林：“好了，我先喝完咖啡，等琳達準備好器械，就開始干活。”

梅林點點頭。

賽先生忽然又說：“小伙子，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啊，還在想當賽車手的事嗎？呵呵，我年輕的時候，還想成為一名搖滾歌星呢，結果怎么著，夢想是不能當飯吃的。等你再年長一點，你就會明白老師告訴你的話，都是至理名言。”

說完，賽先生優雅地放下咖啡杯，進里屋換衣服了。

梅林嘆了口氣，心想：又是這套說辭，你倒是給我漲一點薪水啊。梅林心里又有些堵。

實驗開始了。可憐的大白兔被麻醉了，梅林用手術刀割開了它的皮膚，這事梅林做得輕車熟路了。一顆紅寶石般的心臟跳動著，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賽先生操縱著納米機器人，把一塊由人類心肌細胞組成的補片，縫到了兔子受損的心臟上。這只兔子心臟上有一片失去收縮功能的癜痕組織，而這塊補片將會變成新的心肌組織，讓兔子的心臟恢復健康。實驗做得很漂亮，賽先生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梅林，看到了嗎？我們就像魔術師，手里掌握了生命的開關，如果兔子的心臟補片來源于你的心肌細胞，那你們倆沒準還能建立心靈感應呢。”

梅林怔了一下：“您是說，我的心肌細胞如果移植到兔子身上，我們之間會建立某種聯系？”

賽先生說：“很有可能。你知道很多進行了器官移植的病人，他們會出現很多新特征，比如原本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人忽然開始癡迷于繪畫創作，這些愛好往往來源于他們的捐獻者。但這種繼承關系的相關度有多大，還沒人能解釋清楚。”

梅林的眼睛亮了起來：“假如……我是說假如，人類的心肌細胞如果能移植到機械體上，那人類有機體和機械體之間，會建立某種心靈聯系嗎？”

賽先生怔了一下，瞪了他一眼：“我不建議你看太多科幻小說。好了，實驗完成了，你來給我們的小兔子縫合，今晚把實驗報告寫出來，下周放在會上討論。”

梅林心不在焉地點頭答應著。

改裝戰車

周末，梅林帶著自己的全部積蓄，來到了朋友大齊的汽修店。

大齊是個汽車發燒友，酷愛親手改裝車。

梅林把自己的橘黃色老爺車停到車間里，大齊皺了皺眉頭：“兄弟，你攢了這些錢，還不如買輛新車。”

梅林嘆口氣：“我也想啊，但是預算不夠，這些錢只夠買一副好的賽車發動機。你不是說過嗎，引擎才是賽車的靈魂。所以，我準備了一副軀殼，雖然破了點，等著你給它注入靈魂。”

大齊掀開車蓋：“你這個車，只有靈魂還不夠，容量太小了。要改裝賽車，一切跟駕駛無關的生活功能都要廢除，能接受嗎？”

梅林點點頭：“沒問題。”

大齊抱怨著：“這真是一單棘手的活，要不是我們倆十幾年的交情，我才不攬這麻煩事。你看，進排氣系統、熱水管、散熱扇都要重新打造，我還得友情給你裝一個電腦顯示屏幕，大工程啊。”

梅林拍拍大齊的肩膀：“謝啦，等我拿到銅石市的賽車冠軍，一定先請你在城中心的旋轉餐廳里大吃一頓。”

大齊瞟了他一眼：“我可沒這福氣。就你這個車，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就能讓它在賽道上跑起來而已。況且你也不是什么職業賽車手。你知道扎克吧，這次比賽的熱門種子選手，他的那輛銀灰色賽車，造價頂得上一架小型直升機。”

梅林羨慕地說：“我看過他的比賽，如果我有一輛這樣的好車，未必會比他慢。我之前參加過發燒友的賽車，我的單圈秒數能追平扎克……”

大齊見梅林很認真，也嚴肅了起來：“扎克的那輛車也有一個弊端，過于重視美觀，但輪胎的功能反而沒那么好，就算是他用了全雨胎，也不擅長跑濕路，假如比賽那天下雨的話，賽道又選在林間公路上，他能不能拿冠軍還不好說。不管怎么說，這次我知道的那些參賽選手，都比你有希望多了。賽車不光是技巧，還要考驗人和車之間的默契，讓車能聽懂你的指令才行。”

梅林若有所思：“如果這輛車能和我心意相通就好了。”

大齊把引擎蓋重重關上：“哪里有這種車，也給我來一輛。”

梅林忽然說：“好了，兄弟，改裝引擎就拜托你了，我現在有點急事要去做。”

人工心臟

梅林回到了實驗室里，已經是深夜了。

他打開冷凍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小玻璃瓶，里面裝著實驗溶液，以及人體心肌細胞。這心肌細胞來源于梅林自己。作為一名生物醫學家，拿自己做實驗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梅林有些瘋狂又絕妙的實驗點子，但賽先生是個謹慎派的老板，只有在實驗室空無一人的時候，梅林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實驗。

除了賽車的夢想之外，這是另一件能讓梅林興奮的事。

3D打印人體心臟的醫學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只是目前應用場景不算多，那些人造的心臟送進了很多患者的體內，有的成功讓患者恢復了健康，有的發生了嚴重的免疫應答，讓患者送了命。總之，醫學總是在往前發展的，發展總有代價。

梅林又取出了一個心臟的“建筑結構”，這是人工膠原蛋白搭建的心臟形狀。梅林把自己的心肌細胞注入這個“腳手架”中，開始用特殊的實驗試劑誘導分化，讓心肌細胞快速繁殖，以便形成一顆鮮活的機械心臟。

梅林的心跳得很快，這種充當造物主的誘惑實在讓人無法抗拒。

突然，實驗室的門被撞開了，巨大的聲音嚇了梅林一跳。他驚恐地抬起頭，發現賽先生正一臉怒容地站在門口。

梅林的臉變白了：“賽先生，我……”

賽先生大步走過來，從電腦屏幕中看到正在繁殖的心肌細胞：“梅林，你可真是個瘋子。”

梅林支支吾吾：“我，我只是想為您的新項目做準備……”

賽先生搖搖頭：“別撒謊了，人類是有機體，而賽車的心臟是引擎，你想把你的心臟復制品裝進車的心臟里，讓它能跟你建立感應，這就像天方夜譚。”

梅林壯起膽子說：“可是，有很多人類裝了機械心臟，還存活得很好，為什么機械不能裝上鮮活的心臟，為人類所用呢？”

賽先生臉上陰晴不定：“話雖如此……可是，這只是概念啊！沒有人這么試過，聽著，你真的想讓你的車進行機械飛升嗎？”

梅林鄭重地點點頭。

賽先生擼起袖子：“不要告訴別人，好嗎？我不能拿我的學術榮譽開玩笑。”

梅林驚喜地問：“您愿意幫助我？”

賽先生哼了一聲：“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瘋癲。”

一顆鮮活的心臟正在成型。

機械飛升

銅石越野車賽即將開始了。整個城市都沸騰了，陷入了一場狂歡的前奏，因為這次比賽吸引了很多優秀的車手，冠軍還會得到一大筆足以改變命運的獎金。許多小男孩都熱切盼望長大，能穿上那樣帥氣的賽車服，鉆進各色賽車里大展身手。

梅林的老爺車也在一列賽車之中，貼著9號車標，顯得毫不起眼。最引人注目的是扎克和他銀灰色的11號戰車，很多人認定他一定會拿到冠軍獎杯和獎金。

梅林的心跳動很劇烈，他似乎能感覺到，他的老爺車也跟他同樣激動和緊張。這輛車已經刷了新漆，原來暗淡的橘黃色變得暖意融融，就像初秋的陽光。在這外表的改變之下，內里更是別有洞天，老爺車換上了一臺用盡梅林所有積蓄的最好引擎，其中，還有更神秘的——一顆人工心臟。

梅林的耳邊響著賽先生說過的話：“你要盡可能地保持冷靜，如果我們的大冒險成功，你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人車一體。如果太過緊張，你的腦脊液會損耗過度，賽車也會出現嚴重故障，嚴重的話會讓你丟掉性命。”

梅林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似乎能感應到他的車也在呼吸，這種感覺怪異中帶著一點親切。

比賽開始了，幾十輛賽車在觀眾的目光中一閃而過。

扎克的銀灰色11號從一開始就沖到了最前面，梅林的車始終保持在中間的位置，車輛很穩定，梅林感覺不錯。

賽道進入了難走的林間公路。在一個U形彎道上，有四輛賽車連環相撞，沖進了草地緩沖帶。梅林從通信設備中聽到了這個消息，心里一驚，自己要更穩一些了。

排在梅林前面的幾輛賽車，急速飛馳時輪胎和公路地面摩擦產生的青煙都飄到了梅林的車前窗上，他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汽油味。這些強烈刺激著梅林的感官，但他和他的車都竭力保持穩定，死死咬住前車，現在還不到沖刺的時候。又有車發生了故障，在路邊停了下來。

前方是一片涉水的區域，梅林前面的那輛車輪胎打滑，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歪在了路邊。這就是教訓，要小心。

“飛過去，注意落地！”梅林心想，他的車似乎心有靈犀，加大馬力，長距離飛躍之后，穩穩著地，繼續向前飛馳。干得漂亮！梅林感覺他的車也在呼吸，跟他的心跳節奏漸漸融合在一起，這一刻，似乎他變成了車，車也變成了他。

梅林前面的車只剩兩輛了，扎克的11號車仍然雄踞在首位，緊隨其后的是年輕賽車手路雄的7號戰車，他也是一位奪冠的大熱門。這個成績對梅林來說，已經算是很好了，但是他和前面的兩位都不敢松懈，只有站上冠軍臺的那個人才能贏得一切。

天下起了雨。

雨戰是賽車中最精彩刺激也最險象環生的場景。前三名的車用的輪胎都是光頭胎，他們可以停下來更換成雨胎，但會耽誤時間，使后面的車超越自己，畢竟賽程已經過了大半，現在每一秒都很緊張。

梅林決定不停下來更換輪胎，賭一把。前面的兩位顯然也是這么想的，可沒過幾秒鐘，路雄和他的墨綠色7號車就滑出了跑道，重重撞到了路邊的柵欄上，起了不小的火花。

梅林的前方，只剩下扎克和他的11號車了！

這是他不敢想象的，自己竟然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總冠軍只有一步之遙！但是，扎克和11號車似乎仍舊是他無法逾越的鴻溝。

道路濕滑，梅林的車開始變得不穩定。

他能看到前方，扎克的車也像醉酒者一樣，歪歪扭扭但仍保持著高速向終點沖去。

梅林開始感覺恐懼，雨滴越來越密，讓他的車窗變得模糊一片。這樣的速度，自己一定是在拿命開玩笑。但距離終點越來越近了，扎克的車速也很不穩定，這是最后的超車機會。賭一把！

梅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里默念著：把速度調到最高，超越11號車！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梅林的車速不增反降，成了一只在雨中勻速前進的蝸牛。

梅林吃了一驚，猛踩油門，然而他感受到的不是急劇加速帶來的刺激，車速絲毫沒有變快。這車出了什么毛病？

梅林惱羞成怒，完了，這下肯定得不了冠軍了！果然是輛老破車，就算進行了引擎改造，還加了人工心臟，看起來，這實驗果然是失敗了，機械根本不可能有跟人類相通的心靈，甚至還會在關鍵時刻幫倒忙。

梅林一拳捶在方向盤上：“這倒霉的車！”

這時，一個奇異的、似乎不是梅林自己產生的想法，從自己的心里冒了出來：小命要緊。

這個想法讓梅林嚇了一跳，它從哪來的？

難道這是車的想法？

還沒等梅林反應過來，他從通信設備里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扎克的11號車在高速飛躍最后的沼澤地時，出現了嚴重的意外，重重摔了出去，車輛起火，扎克本人重傷昏迷，生死不明。

最終，勻速前進的梅林獲得了冠軍。

尾聲

實現了經濟自由的梅林沒有辭職，他反而發現，生物醫學實驗室也是挺有意思的。

梅林沒有再去玩賽車，因為他的車不喜歡危險，他們倆倒是時常在閑暇的時候，幫助街上的人們送送牛奶。每到這時候，梅林和他的車都感覺很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