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書舍札記（十四）

譯介裴多菲

今年七月，是匈牙利大詩人裴多菲·山陀爾逝世一百七十五周年。早在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也即裴多菲逝世八十周年時，魯迅、郁達夫主編的上海《奔流》第二卷第五期譯文專號，也即該刊最后一期，就在頭條和二條的顯著位置，刊出白莽（殷夫）所譯《彼得斐·山陀爾行狀》（奧地利奧爾佛雷德·德涅爾作）和《黑面包及其他》（裴多菲詩八篇）以為紀(jì)念。魯迅在該期《編輯后記》中特別說明：

收到第一篇《彼得斐行狀》時，很引起我青年時的回憶，因為他是我那時所敬仰的詩人。在滿洲政府之下的人，共鳴于反抗俄皇的英雄，也是自然的事。

魯迅不僅對裴多菲表示一以貫之的“敬仰”，還簡要回顧了近代以來中國的裴多菲接受史。其實，周氏兄弟才是裴多菲進入中國的最早介紹者，是裴多菲真正的中國知音：

紹介彼得斐最早的，有半篇譯文叫《裴彖飛詩論》，登在二十多年前在日本東京出版的雜志《河南》上，現(xiàn)在大概是消失了。其次，是我的《摩羅詩力說》里也曾說及，后來收在《墳》里面。一直后來，則《沉鐘》月刊上有馮至先生的論文；《語絲》上有L. S.的譯詩，和這里的詩有兩篇相重復(fù)。近來孫用先生譯了一篇敘事詩《勇敢的約翰》，是十分用力的工作，可惜有一百頁之多，《奔流》為篇幅所限，竟容不下，只好另出單行本子了。

這里所說的《裴彖飛詩論》，系匈牙利愛彌耳·籟息著《匈牙利文學(xué)史》之第二十七章，正是魯迅自己所譯，刊于一九○八年八月《河南》第七號，署名令飛。據(jù)周作人后來回憶，此文的翻譯，他也參與了，“經(jīng)我口譯，由魯迅筆述的”。早半年發(fā)表的有名的《摩羅詩力說》中，魯迅已詳述裴多菲生平，并將其與拜倫、雪萊等并列，稱頌其“為愛而歌，為國而死”。到了一九二五年一月，魯迅又在《語絲》周刊第十一期上以L. S.的筆名發(fā)表《A. Petofi的詩》，共五首。這是首次較有規(guī)模地譯介裴多菲的詩，茲錄一首《愿我是樹，倘使你……》：

愿我是樹，倘使你是樹的花朵；/你是露，我就愿意成花；/愿我是露罷，倘使你是太陽的一條光線：/我們的存在這就打成一家。/而且，倘使你，姑娘，是高天，/我就愿意是，其中閃爍的一顆星；/然而倘使你，姑娘，是地獄，—/為要和你一處，我寧可永不超生。

裴多菲這首愛情詩，殷夫的譯題為《我要變?yōu)闃洹罚g文也照錄如下，與魯迅的譯文各得其妙：

我要變?yōu)闃洌偈鼓闶腔ǎ?假使我是花，你要變成露，/若是我為露，你為日之光；/我倆同誓約，此生常相顧。

假若你，女郎喲，你是蒼天，/我愿變?yōu)樾切牵诳罩蟹殴猓?假若你，女郎喲，你是地獄—/那我也要沉淪，和你廝傍。

接著就是詩人馮至在一九二六年八月《沉鐘》第二期上發(fā)表的《Petofi Sandor》和這期《奔流》上經(jīng)魯迅審定的殷夫的譯介了。孫用譯長篇敘事詩《勇敢的約翰》，后于一九三一年十月由上海湖風(fēng)書局初版，魯迅也出了大力。到了一九四○年六月，重慶詩時代社又出版了后來成為臺灣著名詩人的覃子豪譯的《裴多菲詩》，惜現(xiàn)在已鮮為人知。

當(dāng)然，裴多菲詩中譯最有名也流傳最廣的是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中所引的殷夫譯《格言》：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劉半農(nóng)譯《法國短篇小說集》

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健將劉半農(nóng)一九二一年留學(xué)法國，一九二五年以論文《漢語字聲實驗錄》獲法國國家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同年八月回國后，他繼續(xù)致力于各種著譯，所譯《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一冊》即為頗具代表性的一例。

這本法國短篇小說選譯本一九二七年六月北京北新書局初版，平裝，毛邊本，版權(quán)頁上有藍印編號，我所有的這本為“第000228號”。此書當(dāng)時很受歡迎，兩個月后即一九二七年八月就再版了，我還見過一本再版本，編號則為“第001216號”。

也許是劉半農(nóng)的要求，《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一冊》雖然封面平淡無奇，裝幀卻極為講究。扉頁為套紅的一幅法國油畫，上印“劉半農(nóng)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一冊 北京中法大學(xué)叢書之一 一九二七年北新書局印行”。書中又印有囂俄（雨果）“登流廢崖回望祖國圖”，及那法爾（M. Navarre）、服爾德（伏爾泰）、囂俄和左拉四位作家的頭像并簽名的黑白照片等五幀插圖。全書共收入拉薩爾（A.la Sale）、那法爾、服爾德、底得啰（狄德羅）、囂俄、弗洛倍爾（福樓拜）、阿雷費（L. Halévy）、左拉、丹梭（L. Tinseau）、阿雷司（A. Allais）等十位法國作家的十四篇短篇小說，時間跨度為十四至十九世紀(jì)。其中左拉一人收了三篇，那法爾和服爾德一人兩篇，其余均為一人一篇，由此或可見劉半農(nóng)的偏好。每篇小說前均有一頁套紅印刷篇名和作者名的輯封，正文開頭又印有篇名和作者名，篇名為瀟灑的毛筆行書，不知是否出自劉半農(nóng)之手。整本小說集如此裝幀，簡直可以用“奢華”兩字來形容，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的新文學(xué)著譯中獨一無二。

左拉的三篇短篇為《失業(yè)》《貓的天堂》和《愛情的小藍外套故事》，前兩篇又在同年分別出過“法漢對照本”，我以前還專門介紹過《貓的天堂》毛邊本。這里不妨引錄《愛情的小藍外套故事》的第一段寫景，來領(lǐng)略一下劉半農(nóng)的譯筆：

她，這美貌而紅發(fā)的女孩子，是十二月中某一天的早晨生產(chǎn)的，正好像是天上下著的雪，慢慢的，處女般的。在空中，有種種的兆象，報告愛情的任務(wù)，要由她來完成了。太陽照耀著，玫瑰色的光，映托著白雪；人家屋頂上，有紫丁香的香味和鳥兒的歌聲流蕩著，好象是春天的光景。

再引錄弗洛倍爾《游地獄記》中的一段：

于是我看見了兩個巨人。第一個是年老的，彎腰曲背的，皺皮的，瘦的。他把他身體支靠在一根刑杖上。這刑杖的名字叫做“腐敗”。又一個是年青的，高傲的，勇猛的。他有“大力神”的身材，詩神的頭腦，黃金的臂膊。他把他身體支靠在一根巨大的，已被刑杖打得很壞的棍子上。這棍子的名字叫做“理智”。

有意思的是，此書書末還附有一份《劉半農(nóng)撰譯編校各書》書目，這是留學(xué)歸國的新文學(xué)作家常見的做法。從一九一九年在群益書社出版《中國文法通論》開始，到一九二七年，劉半農(nóng)已出版了中文的著、校、編、譯書共十四種，以及法文著作兩種，可謂蔚為大觀。書目還預(yù)告了正在“編譯”“撰述”和“材料搜集中”的書十一種，其中就有《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二冊》，可惜的是，此書后來未能問世。

最后要補充一句，《法國短篇小說集第一集》還有線裝本，是劉半農(nóng)特別“精印十本”分贈友好的，而今已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馮雪峰譯《流冰》

譯詩集《流冰》，署畫室譯，一九二九年二月上海水沫書店初版。此書為四十八開小毛邊本，獨具一格，封面圖也新潮別致。扉頁又印有“今日文庫 流冰（新俄詩選）”等字，可知此書為“今日文庫”之一種，而書中的譯詩均為“新俄”詩人所作。所謂“新俄”者，與“舊俄”相對，是對蘇聯(lián)的簡稱。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的文學(xué)譯著，以“新俄”為書名的比比皆是，如《新俄短篇小說集》《新俄文學(xué)的曙光期》《新俄大學(xué)生日記》，等等。雖然唐弢在《晦庵書話·新俄詩選之一》中已寫過這本小書，但是仍值得再說一說。

翻譯《流冰》的畫室，是五四初期有名的湖畔詩社詩人、后成為著名左翼文學(xué)評論家的馮雪峰的主要筆名，他晚年在致友人的信中是這樣回憶《流冰》的：

《流冰》，譯詩集。我譯過日本升曙夢的《新俄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原名《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的理論與實際》）一書，書中引有不少所謂無產(chǎn)階級詩人的詩。水沫書店戴望舒把那些引詩取出編成一小集，以其中的一首詩題目為集名，得我同意而出版的。（馮雪峰1974年2月26日致包子衍信，見包子衍《雪峰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7月初版）

水沫書店由劉吶鷗、戴望舒和施蟄存等共同創(chuàng)辦。施蟄存在《我們經(jīng)營過三個書店》中對《流冰》也有過回憶：

水沫書店最早印出的是兩本小書：馮雪峰譯的蘇聯(lián)詩集《流冰》，我的中篇小說《追》。《追》是我的仿蘇聯(lián)小說，試用粗線條的創(chuàng)作方法，來寫無產(chǎn)階級革命故事。（見施蟄存《沙上的足跡》，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初版）

畫室譯《新俄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一九二七年三月由北新書局初版，書中有“無產(chǎn)階級詩人和農(nóng)民詩人”一章，《流冰》中的譯詩顯然都選自該章，兩年后另出《流冰》單行本，以書中第一首詩即查洛夫作《流冰》為書名。馮雪峰告訴我們，這都應(yīng)歸功于戴望舒。至于施蟄存所說的《流冰》是水沫書店最早印出的小書，嚴(yán)格來講，略有出入，因為他自己的《追》出版于一九二九年一月，比《流冰》早出版一個月。盡管版權(quán)頁所示出版日期，未必與真正的出版時間相一致，但如以版權(quán)頁為準(zhǔn)，《追》才是水沫書店真正最早出版的書，《流冰》只能屈居第二。水沫的“今日文庫”也只出版了《追》和《流冰》兩種，就戛然而止。此外，《流冰》所收的查洛夫、卡思捷夫、基里洛夫等十三位詩人的二十五首詩，并非都是馮雪峰所譯，蘇汶（杜衡）譯了別賽勉斯基的《村野和工廠》和馬連霍夫的《十月》，建南（樓適夷）譯了別德芮伊的《資本》，都已經(jīng)在詩末注明。當(dāng)然，《流冰》主譯是馮雪峰。

當(dāng)時戴望舒和施蟄存受勃興的左翼文學(xué)潮流影響，都以紹介“新俄”文學(xué)作品為己任，所以及時推出了這本小巧玲瓏的《流冰》。但正如馮雪峰所說，這些“所謂無產(chǎn)階級詩人”的詩，政治鼓動性固然很強，藝術(shù)上有所追7dbf2ab84f2f6a02a2c5fa512362d071求的并不多，下面這首加晉的《春似的歌》似還不錯：

秋的莫斯科陰郁著。/空氣，行人底臉，/窗底碧眼，/家家底招牌底面也都（陰郁著）。/鐵筋沙合土的屋脊底/條條的線，/張在霧中的/電線底毛發(fā)都（陰郁著）。/秋的莫斯科陰郁著。/秋的莫斯科……忽然旗兒升舉了！/旗兒燃燒著，/地平線是仿佛看不見，/然而春在手中沸騰著。

不要忘了黎烈文

近日得到一通現(xiàn)代作家、翻譯家黎烈文（1904-1972）致陳紀(jì)瀅（1908-1997）的信札。這通共三頁的手札，藍黑鋼筆書于“國立臺灣大學(xué)”的白色信箋上，似乎提醒我們，黎烈文和陳紀(jì)瀅也是臺灣作家。

那就查一下黎烈文一九四六年去臺灣后的經(jīng)歷。查閱了手頭的數(shù)種關(guān)于臺灣文學(xué)的專門辭典，結(jié)果令人失望。《臺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王景山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5月初版，2003年7月修訂版）竟然沒有黎烈文的條目，陳紀(jì)瀅也沒有。《臺灣新文學(xué)辭典》（徐迺翔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10月初版）、《臺灣港澳與海外華文文學(xué)辭典》（陳遼主編，山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6月初版）、《臺灣文學(xué)家辭典》（王晉民編，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7月初版）和《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xué)大辭典》（秦牧、饒凡子、潘亞暾主編，花城出版社1998年10月初版）等四種，條目倒都有了，但對黎烈文在臺灣的文字生涯均語焉不詳。其中最詳細(xì)的是《臺灣文學(xué)家辭典》，該書黎烈文條目中寫到他在臺灣的情形時，也只有一百多字，照錄如下：

（黎烈文）1946年春辭職往臺灣任《新生報》副社長，同年秋改任“臺灣省訓(xùn)練團”高級班國文講師，1947年應(yīng)臺灣大學(xué)文學(xué)院之聘任外文系教授，歷20余年。主要作品有：雜文《文藝談片》（1964年，文星書店）、論著《法國文學(xué)巡禮》（1973年，志文出版社）；另有譯作多種。

這么短短的一段話，當(dāng)然無法概括黎烈文對臺灣文學(xué)所作的多方面的貢獻。黎烈文在大陸時，先主編《申報·自由談》，影響深遠(yuǎn)；后致力于法國文學(xué)翻譯，也成就卓著，所譯小說《冰島漁夫》（羅逖著）、《伊爾的美神》（梅里美著）等，均被譽為一時的佳譯。他后到臺灣生活了廿六年，除了從事大學(xué)教學(xué)，仍筆耕不輟，這通新發(fā)現(xiàn)的黎烈文致陳紀(jì)瀅手札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照錄如下：

紀(jì)瀅先生：

前次承 約于八月份前將拙譯《法國短篇小說集》編妥寄上，以便年內(nèi)出書，茲已抽空編妥，另郵掛號寄奉，至希查收。該稿內(nèi)容如有不妥之處，尚祈不吝指教，俾克改正。該書編排格式，務(wù)乞 費神設(shè)計，弟無意見。出版手續(xù)如簽訂契約等等，請由郵寄下，當(dāng)即照辦不誤。

又前次承約《紅與黑》一稿，適穆中南先生亦商請交由《文壇》連載，弟因該稿尚未譯完，連載對弟較便，且可逼弟非陸續(xù)譯完不可，故已決定由《文壇》連載，連載完畢即由該社出版單行本。素知先生與穆先生深交，當(dāng)不以此介介，惟有負(fù) 盛意，終覺歉然，尚希 諒宥為幸。

溽暑未及走訪，匆此順頌

撰安

弟 黎烈文敬上 七.廿八

黎烈文在這通手札中，對陳紀(jì)瀅說了兩件事，一是踐約交其已編竣的《法國短篇小說集》書稿，二是說明正在翻譯的長篇《紅與黑》書稿將先交穆中南創(chuàng)辦的《文壇》連載，然后出版單行本，故無法再一稿兩用，請其諒宥。已知黎譯《紅與黑》一九六六年開始在《文壇》連載，那么這通手札寫于一九六五年的可能較大。至于這兩部書稿何時出版了單行本，暫不明。黎譯《紅與黑》是繼趙瑞蕻、羅玉君譯本之后的第三部中譯本。以黎烈文在大陸和臺灣的文學(xué)成就，應(yīng)該有一本較為詳盡的《黎烈文年譜》備查，海峽兩岸都不要忘了黎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