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他人的苦難或傷痛,除了情感共鳴心生惻隱,還該有怎樣的行動呼吁或人道援助?這似乎是一個能夠清晰回答的簡單問題,對很多人來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心存善念盡力而為即可;但這也可以是一道可供學理深究的復雜論題,它涉及公眾如何觀看、怎么思考,以及會產生何種情緒、做出哪些行為。曾有觀點開創性地提出,同情需要兩個觸發條件—距離和圍觀。距離要適中,太遠容易事不關己無動于衷,太近則恐慌不安自求多福;圍觀即換位,外人通過觀看來形成移情,設身處地去感知他人的悲苦,從而激發出或多或少的救濟意愿。不過,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媒體與傳播系終身教授莉莉·蔻利拉奇(Lilie Chouliaraki)看來,事情遠非這般輕松。
單就距離來說,它是想象力的產物,和實際物理空間中的長度指稱并沒有直接的、絕對的因果關系。就像人們會關心遠在非洲大陸饑民的溫飽生計,卻未必能關注身邊的民眾生活。兩者相比較,后者無疑是更真實的、可觸及的,但經由媒體的議程設定、話語的雕琢形塑、敘事的編排鋪陳,人們可能會更關注一個在遙不可及陌生地方的困難人群。早在二○○六年,蔻利拉奇就通過《觀看他者之痛》(The Spectatorship of Suffering)一書揭示出,人們的同情心不完全取決于苦難本身,更多時候還在于觀看的方式,以及等待被觀看的內容表達。此后數年,蔻利拉奇持續對媒介傳播與災難報道的互動關系深入探析,《旁觀者:觀看他者之痛如何轉化為社會團結》(葉曉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以下簡稱《旁觀者》)一書的問世,標志著她又一個新階段、新方向和新維度的研究成果。
在《旁觀者》這本書中,悖論和困境是一組關鍵詞,也是通往蔻利拉奇思想深處的密鑰。她對于借由各路媒介展示的苦難、悲劇,幾乎都持省思、懷疑論的立場。這不等于說,她是在斷然否定這些實踐本身的真實性,而是會注重那些被刻畫、烘托、營造出來的基調與意圖。因而,那種建立在人道主義傳播上的真實呈現與道德號召,在蔻利拉奇這派學者眼里恰恰構成兩個“自我矛盾”—在書里,她分別用了“本真性的悖論”和“能動性的悖論”來指稱。前者是指“媒介化的苦難可能造成觀眾的麻木不仁而非調動他們的道德情感”,而后者則是指“慈善捐贈行為被視為在合法化西方與全球南方之間的系統性的不對等關系”。這樣的闡述確實有些繞口,事實上,這本書在多數時候都沒有給讀者提供一種舒適、暢快的閱讀體驗。但簡而言之,就是蔻利拉奇在這些傳播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反諷式的人道主義”—這一概念借鑒自羅蒂的哲學批判,指的是人們因為對苦難景觀的質疑,對于宏大話語的不置可否、無所適從,所以變得同情疲勞,但即便如此,還是愿意去為那些正在受難的人做些事。
盡管蔻利拉奇得出的結論令人不安,但按照她的說法,這正是當前西方世界人道主義傳播進入“后現代”的一種現狀,也是發展變化的一個結果。她在書中寫道:“人道主義理念經歷了三個主要轉變:人道救援和發展領域的工具化,關于社會團結的宏大敘事的退場,以及傳播交流的日益技術化。”很多學者未曾注意其間的變化,當然也不會去梳理它們彼此的交叉和勾連,至于“三者的結合如何影響社會團結的意義”更加鮮有人討論。本書的價值也正由此體現—它會細致地考察人道主義傳播在每個轉折節點是如何實踐的。進一步說,這也關乎當下乃至今后的人們該如何組織展開道德教育和人道援助。
《旁觀者》一書分別梳理了募捐倡議、名人公益、慈善音樂會和災難新聞報道這四種最常見的人道主義的表現類型,“把它們置于視覺和企業傳播、發展研究、新聞研究、文化研究和社會理論等跨學科領域中來研究”。蔻利拉奇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盡可能全面地探討這四種類型在歷史演變中,如何應變出不同的解決策略,以盡力克服所謂本真性和能動性的悖論。
在蔻利拉奇看來,四種類型都高度依賴技術化的行動方案,且內嵌了消費主義的傾向。不論是請愿,還是點擊捐款鏈接,又或是購買各種“腕帶”,這些行為都需要通過技術平臺或工具;而名人公益或慈善音樂會,需要粉絲來應援;災難報道,則讓新聞當事人面對鏡頭進行講述或演示。以上這些行為,似乎是在召喚富有同情心的支持者們,以“消費”的方式進行響應。這種消費,既可以是購買明星的周邊產品,也可以是購買災區的農特產品,更可以是出錢請公益機構購買物資去馳援當地。在蔻利拉奇敏銳的審視下,一場場人道主義活動變成了受難者、觀看者、行動者、表演者、消費者等多種角色的混合表演—人們不再把“不幸的他者”視作行動的對象,而是把自我感覺和滿足當作首要動力;不太關注導致不幸的根源,反而利用“行善過—心安了—得救贖”的認知邏輯來遮蔽某些扎心的事實和殘酷的真相。而這也正是蔻利拉奇著力批評的后人道主義的困境,即“人道主義日益增長的工具化傾向”。
然而,面對這一發展趨勢,蔻利拉奇給出的解決方案卻讓人興奮不起來。她借鑒了政治學家漢娜·阿倫特的說法,提出了“競勝式團結”一詞,將多元的行動者和團結方案并列放置在顯現的空間中,進行對話和競爭。對此,我們大可以把它進一步解釋為讓弱勢者作為獨立的行動者參與到苦難的“表演”中,還可以邀請觀看者以某種方式參與其中,“身臨其境”,進而作出有效的移情和評判。蔻利拉奇自信這種建設性構想能夠彌合理想與現實的鴻溝,克服眼下的缺陷和不完美。但這種哈貝馬斯式的公共協商,貌似均衡、穩妥,兩頭不得罪,但一旦涉及落地,就不免陷入紙上談兵、止步理論的僵局。
但即便是這樣,莉莉·蔻利拉奇確實以有趣的、具有說服力的例證說明了,這些后人道主義傾向在現實中是如何被糾偏的,從而使讀者相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依舊可以盡綿薄之力來改變他人遭受的苦難狀況。不得不說,蔻利拉奇在媒介傳播與災難敘事的研究中,寫就了一個精致的學術文本,也確立了一種標桿示范。這部作品會不斷提醒旁觀或參與慈善工作的人,什么該是正確地面對他者悲痛的站位和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