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以“土豪”著稱的中東超級都市迪拜和阿布扎比,一棟又一棟氣派的摩天大樓在沙漠中拔地而起,連綿的玻璃幕墻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黃金般的光芒。在鱗次櫛比的現代化高樓間穿梭往來的,往往是一輛輛飛馳的汽車,卻鮮有人影。
因為,在阿聯酋這個熱帶沙漠國家,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均為熾熱潮濕的夏季,日間氣溫常常超過40攝氏度。人們在室外的熱浪里浸泡一兩分鐘便會臉紅耳熱,甚至胸悶氣短,不得不趕緊逃回冷氣開到爆的室內。
然而,這只是中上階層人們的生活樣貌。他們可以選擇在20多攝氏度的室內環境中,不需邁出室外半步。而在沙漠中要能享受這般非自然的舒適生活,并非全然仰賴于現代化高科技手段,主要還是建立在最傳統的—數百萬藍領移民工人的血與汗之上。
根據阿聯酋最新的官方人口數據,外來移民占阿聯酋常住人口的88%以上,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藍領移工,來自南亞、東南亞、非洲等地的發展中國家。廣大移工群體散布于阿聯酋的各行各業,尤其是本國人不愿從事的建筑、清潔、安保等辛苦的行業,他們是維持阿聯酋現代都市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力量。
雖然藍領移工在阿聯酋的占比如此之高,卻從未出現在富麗堂皇的官方宣傳中。將視角拉近,我們可以在滾燙的公路上看到疾馳的外賣小哥,衣服已經濕透了不知多少遍,手套燙到快要融化,手機也經常在高溫下宕機。我們無法看清他那被包裹在全罩式頭盔下的臉龐,卻能從他直視向前的堅毅目光和飛快的摩托車速中感受到前方有他清晰的目的地。那里,空調房里的顧客正在等待他即將送達的沁爽冰咖啡。
在馬路牙子上,或是馬路邊的建筑工地上,或是摩天大樓的外墻上,則常常會看到三五成群的南亞移工在施工。烈日當空,目之所及全無遮陰之處,柏油路面熱得要冒煙。他們或戴安全頭盔,或包格紋頭巾,眼睛瞇成一條縫,在烈日下安靜地埋頭干活。
傍晚時分,常有破舊的大巴車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穿行而過。這是豪車遍地的阿聯酋街頭上最破舊的車型,且通常沒有空調。透過敞開著的一格格車窗,可以看見里頭塞得滿滿當當的、膚色黝黑的移工。每個人看上去都眉頭緊鎖,面無表情,不知道是下工回宿舍,還是要趕赴下一個工地。
這樣觸目驚心的工作場景,在阿聯酋隨處可見。在極端高溫高濕環境下長期從事體力勞動,會對人體產生多種傷害,包括中暑、抽筋、認知功能受損、腎衰竭等,甚至死亡。2022年一份國際組織的研究報告指出,每年有多達1萬名來自南亞和東南亞的低薪移工在海灣六國死亡,而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死亡原因未得到具體解釋,而只是模糊記錄為“自然原因”或“心臟驟停”。
雖然目前阿聯酋政府明確禁止6月中旬到9月中旬的12時半至下午3時間進行戶外工作,但廣大移工的工作現況依舊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漂洋過海、在異鄉的酷暑中艱苦打拼的移工們,都有一個樸素的理想:通過自己的勞動與犧牲,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每位移工都需要有一位雇主作為“擔保人”,方能擁有工作簽證和合法的駐留身份。
于是,勇敢的人們開始打聽消息、借錢、找中介、辦證件、辦手續……一步步,預備踏上征途。然而,這是一條不歸路。他們從絕望中走來,卻陷入更多重的絕望之中。
對于來自底層背景的廣大藍領移工來說,現實情況往往是:在實現脫貧的夢想之前,他們先背上了高額的債務,自由也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由于極大的信息不對稱,大部分藍領移工依賴于中介機構尋求海外工作,尚未出國前便需為后者支付高昂的費用。許多移工通過抵押貸款來支付這些費用,然后嘗試通過未來海外工作的收入償還本金和利息。這成為壓在移工身上的第一座大山,很多人工作前兩三年的大部分工資都用于償還欠款。而一旦工作有所不順(如雇主拖欠工資),債務這頭又會因拖欠而產生難以預測的額外費用。
到了阿聯酋等中東海灣國家后,移工們身上又壓上了更多座大山。在保護中東本地雇主的卡法拉(Kafala)制度下,每位移工都需要有一位雇主作為“擔保人”,方能擁有工作簽證和合法的駐留身份,而雇主有權力單方面決定延續或終止勞動契約。在這種勞資雙方權力完全失衡的情況下,一些移工的護照被雇主或者中介以各種名目非法扣留,無法自由轉換工作。
此外,阿聯酋當地嚴格禁止工會,抑制移工們維護自身權益的能力。因此,移工們也完全無法要求合理的勞動保障和福利體系,只能默默忍受著低薪、拖欠工資、超時工作等各種不合理的要求,生病了也無法獲得良好的醫療照護。而移工們一旦想要反抗,或有任何失序行為,便隨時可能被拘留或驅逐出境。
在一份國際組織的報告中,一位在戶外從事保安工作的移工道出了其面臨的復雜而艱辛的境遇:“由于高溫,我暈倒了好幾次……我滿頭大汗,我的臉被完全燒焦了。可是主管嚴厲的眼神讓我很害怕。我有中介的貸款要還,我承擔不起被解雇的風險。所以,我強迫自己堅持下去。”
前文所述的移工多為男性,而占人口相對較少數的移工女性,則主要從事于服務業,包括家政、護理、餐飲、旅游等。雖然大多不必像男性移工那樣忍受長時間的戶外高溫之苦,來自相對不發達地區的女性移工同樣受到中介和雇主和雙重壓迫,而且還因更弱勢的性別身份,面臨著更復雜且隱秘的壓迫與傷害。
例如,在家政行業,寄居雇主屋檐下的女性家傭,可能面臨著沒有休息時間、沒有足夠的食物、被雇主沒收手機、被長期欠薪、遭受打罵及性侵等種種風險。而這一切的不公與暴力,卻因發生在私人空間而鮮少為外人所知,僅有少數重大案件發生時才會引發相應的討論。例如,2018年2月,菲律賓女性家傭喬安娜(Joanna Demafelis)在科威特慘遭雇主殺害、棄尸冰箱長達一年多的案件震動全球。
此外,還有一些女性移工因牽涉非法性產業,而處于更為弱勢的境遇之中。
作為穆斯林國家,阿聯酋遵守伊斯蘭教法,本地女性出門時通常用保守的黑色希賈布包裹住全身,性交易也是政府明令禁止的。可荒唐的是,賣淫在這個國家卻是公開的秘密。在迪拜和阿布扎比的市區,總能看見大量“男士按摩院”的名片散落在路面上或被插在車窗玻璃上。名片上清一色印著性感女郎的照片、地址和電話號碼。一些名片上還公然羅列著性工作者的多元國籍,她們通常來自亞非國家。
許多女性是遭受海外求職詐騙,被販運至阿聯酋遭受性剝削的。


實際上,阿聯酋“發達”的性產業是由該國獨特的人口和經濟結構塑造的。阿聯酋絕大多數人口是外來移工,其中大部分都是受雇于重體力行業的青壯年男性,這使得阿聯酋全國的性別比極度失衡,常住人口中男性比例高達69%。2023年,英國路透社與國際調查記者同盟合作開展了一項針對阿聯酋性交易行業的調查。在報告中,路透社引述兩位阿聯酋前外交官的說辭,犀利地指出,默許性交易存在,是阿聯酋政府安撫廣大男性移工的方式。
然而,在本地旺盛需求和政府明令查禁的夾縫中,非法性產業中女性移工的境況就更為艱難了。上述調查顯示,許多女性是遭受海外求職詐騙,被販運至阿聯酋遭受性剝削的。她們被迫卷入巨額債務中,護照和手機都被沒收,頻繁遭受毆打和性侵害,時刻生活在人身和精神威脅之中,要想逃離簡直難如登天。
在光彩奪目的摩登都市背面,暗處的她們被迫用自己的身體,為熱帶沙漠中過于密集的男性氣質提供隱秘的出口,卻不得不在絕望中承受無盡的暴力、污名和法律制裁。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