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遠離城市人煙的郊區森林,一群人驅車而至,在樹林中坐下來調整呼吸、感受情緒。隨后,各自在地上找到一根趁手的木棍走入密林中。
他們分散開來,駐足在自己喜歡的空地,然后,一邊握著手中的木棍瘋狂敲擊地面,一邊不斷發出大聲的尖叫。
這并非什么生物變異、喪尸大片的拍攝現場,而是一場有組織的“憤怒儀式”。這些特意遠道而來的、尖叫著的參與者,可是為了這場酣暢淋漓的“發瘋”花了大價錢—即便是單純的“一日瘋”,也要花上220美元(約1600元人民幣),如果附帶“發瘋”前后的相關行程及心理按摩,整個套餐最貴可以接近8000美元(約5.8萬元人民幣)。
近期,在國外社交媒體上,發瘋潮流蔚然成風。
“發瘋”并不陌生。在中文社交網站上,“人哪有不瘋的”也曾一度占據社交網站頭條,人們用搞怪的圖文表達自己在生活壓力之下“美麗的精神狀態”。但在這些網友們還僅僅停留在“發瘋文學”的線上抱怨層面,國外的“瘋子”們,已經在現實中砸下重金、掄起棍棒、發出尖叫……以一種意料之外的吊詭方式,向不如意的生活開炮。
今年6月,米婭·班杜奇在網上發布了一則招募帖子。在招募頁面,法國盧瓦爾河谷的特色城堡建筑作為背景,“Claim your queendom”的花體字文雅地敘述著這場活動的目標—“領取”屬于你自己的女王。
熟悉米婭·班杜奇這個名字的人,很容易發現幽靜城堡與冷靜文案之下的端倪—這位班杜奇,曾組織過多次“收錢發瘋”的項目,想必這“領取”女王的方式,也與發瘋脫不了干系。
這個宣泄過程要求至少持續20分鐘,直到參與者的手臂麻木、疲憊不堪。


果然,在招募細則里,班杜奇表示本次活動“包下了法國的場地讓你宣泄內心情緒”,只要付費,就可以盡情發瘋。如果選擇8月加入,人均“只需要”6000—8000美元(約4.2萬—5.6萬元人民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體驗”和“不會再有的劃算價格”。
之所以敢開出這樣的價格,是因為班杜奇在“發瘋導師”這個賽道已然小有名氣。過去幾個月,她舉辦的主要針對女性客戶的“憤怒儀式”就廣受歡迎。
班杜奇的本職工作是一名網絡安全工程師。最初的“憤怒儀式”,是她自己面對生活壓力的獨特方式:一旦覺得情緒無法排解,就一個人跑到遠離城市的森林中,先靜坐冥想,再大喊、尖叫、用樹枝在無人的森林中“搞破壞”,以此宣泄情緒,再回到城市生活中扮演情緒穩定的人。在意識到這種定期“發瘋”讓自己更快地卸下情緒重擔、更健康地應對生活以后,班杜奇開始邀約自己的朋友一起加入,直到聞訊而來的人數不斷拓展,“憤怒儀式”也做成了一門生意。
和今年8月這次尚未開始的、法國莊園內的“發瘋”不同,此前在森林中舉辦的“憤怒儀式”價格相對“低廉”—費用大概在2000—4000美元間。
儀式開始前,班杜奇會引導參與者先簡單進行冥想,向自己的內心探尋,誠實地面對那些令自己情緒崩潰的部分。冥想過后,大家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發瘋”。
而作為“導師”,班杜奇會鼓勵參與者在腦海中一直念著剛剛冥想時想到的糟糕部分,想象自己“正在遭受不公平的、令人氣憤的對待”,然后將這股憤懣化作不控制音量的尖叫與用棍子瘋狂敲打地面的力度—這個宣泄過程要求至少持續20分鐘,直到參與者的手臂麻木、疲憊不堪,再也無法繼續為止。
花錢“發瘋”,到底有沒有效果?
對同為網絡安全工程師的“買家”金伯利·赫爾穆斯來說,這個回答是確鑿無疑的“Yes”。兩年前,她與丈夫離婚,身心俱疲的她選擇付費參加班杜奇組織的蘇格蘭靜修之旅,想在旅途中擺脫失意婚姻帶來的痛苦。靜修旅行中的這場有組織的“發瘋”,并不在她行前的了解范圍內,但有導師引導、有伙伴一起,顯然讓不那么體面的宣泄變得無比合理,她也成了尖叫著用樹枝抽打地面的一員。

“奶頭樂”不會帶來真的快樂,忍耐、壓抑與機械順從也缺乏意義,不如“發瘋”。
結束時,她手中的樹枝早已被抽斷,因為動作太過激烈,她周身沾滿了自己濺起的泥土,手上還有樹枝的割傷,看起來極為狼狽—但有些前所未有的、直面自己帶來的輕松卻在氣喘吁吁中緩慢升騰。
按照她的描述,在扔掉棍子跌坐在地上休息時,她發現自己對前夫沒什么怨恨,甚至那樁失敗的婚姻似乎也無足輕重—在這個與自己較量的發瘋時刻,她意識到,真正讓自己對生活感到難以言說的痛苦的,其實是另一件童年舊事。15歲那年,她親眼看著好友去世,痛失摯友、直面蒼白的死亡,15歲的她心中就此隱藏了無法抹去的悲傷。只是一個孩子的悲傷與恐懼并未被及時體察與紓解,它們成了未經處理、無法面對的隱疾,在她此后的人生中如鬼魅般時隱時現,直到這次,她才終于借著名正言順的瘋狂,與心魔面對面斗爭—然后放過自己。
金伯利·赫爾穆斯的感受并非“花錢發瘋”后的自我安慰。早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亞瑟·賈諾夫就曾開創并實踐過一種名為“原始尖叫療法”的心理治療方式,它的實施方式與“發瘋儀式”相同:通過大聲發出尖叫、擊打某些物品來完成治療過程。
亞瑟·賈諾夫認為,生活中經歷過的痛苦都會在內心給人留下一個印象,成為最終可能會在精神與感情上威脅到人心理健康的潛意識。在科學引導下進行的尖叫與擊打,并非隨意的大呼小叫,而是將那些負面的潛意識投射出來重新審視與釋放—這一招對因壓抑的童年創傷引起的心理健康問題尤其有效。
意識到這種“發瘋”能讓自己卸下那些陰暗角落中的重擔、在走出樹林回歸正常生活后明顯能感受到更多幸福、平靜與快樂之后,金伯利·赫爾穆斯開始多次“回購”,頻頻參與“付費發瘋”。

除了班杜奇組織的活動之外,如今,付費參加“發瘋儀式”的選擇很豐富,地點也從郊區樹林逐漸向環境更優雅的莊園遷移:6月,作家杰西卡·里凱蒂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舉辦“神圣憤怒”女性靜修會;7月,一個名為Secret Sanctuary的組織要在加拿大艾伯塔省舉辦“神圣憤怒儀式”……
事實上,“付費發瘋”也并非班杜奇等人原創的新鮮事。早在數年前,“發泄屋”就曾風靡全球,只要支付相應的費用,就可以到經營者設置好的房間中砸碎碗碟、家具,在墻壁上涂鴉,暴打橡膠假人……更有甚者,還可以支付更多的費用將房間DIY成更貼近現實的場景,比如布置成自己的辦公室,將假人套上老板的衣服打一頓泄憤。走出“發泄屋”的那一刻,或許與“發瘋儀式”的人們結束“發瘋”一樣,無論現實中棘手的問題有沒有真的得到解決,至少這份錢花出去、力氣擊打出去,在頭腦與體能的全面疲憊里,獲得某種如釋重負的安歇。
比起真實地面對與解決問題—比如精進專業能力以期在工作中進步,比如好好對待感情以求圓滿,比如探訪逝去好友的家人獲得新的情感聯結,“發瘋”,真的能讓人更容易獲得幸福嗎?
在《虛無主義》一書中,荷蘭哲學家諾倫·格爾茨這樣定義“虛無”—一種如今廣泛的社會情緒:發現生活無意義,但仍然假裝沒事地繼續活下去;發現現實是非人化的,但仍然選擇接受它。這與曾經風靡的“雞湯”,羅曼·羅蘭的那句“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它”不謀而合,它們指向的生活終點都是“幸福”。
但終點非常遙遠,眼下的瑣碎與煩惱卻近在咫尺。為了安撫自己,人們會沉浸在“奶頭樂”與盲從中,比如沉迷短視頻、拒絕深度思考、機械打卡上班……
但“發瘋”—無論是停留在互聯網上的發瘋文學,還是線下的“發瘋儀式”,雖然看起來荒誕,卻無意識地揭發了廣泛、尋常的虛無主義—“奶頭樂”不會帶來真的快樂,忍耐、壓抑與機械順從也缺乏意義,與其隱忍,不如“發瘋”。
世界是巨大的草臺班子,如若每個角色按照既定的標準老老實實演下去,或許無人發現我們曾經看重的一切是一場荒誕的戲。但如今,“發瘋”撕開了一道口子,人們看穿了生命本身的虛無、幸福的難以抵達、工作的無意義……那么不妨將現實全部降級為游戲,允許瘋言瘋語,允許不傷害他人的尖叫與擊打……在人生這場游戲中,發瘋是正義,毀滅或許也意味著重生。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