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入境政策大幅簡化,高加索地區各國逐漸從未曾聽聞的神秘國度,變成了國人也能觸手可及的旅游熱門目的地。
其相對低廉的物價和同樣出眾的旅游資源,更是為其取得了“歐洲平替”的稱號。格魯吉亞味道醇厚的紅酒,阿塞拜疆巴庫的F1大獎賽,都是世界著名的招牌。
而高加索地區的第三個國家,存在感低了很多。
亞美尼亞最近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是今年6月12日,總理帕西尼揚宣布,將退出俄羅斯領導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稱其為泡沫聯盟,沒有保護好自己。國際觀察家看到的是,這樣的退出,對深陷戰爭泥潭的俄羅斯有何象征意義。很少人關注這里真實發生過什么。
我曾經喜歡翻閱一本幾百頁的世界地理圖冊,亞美尼亞只在其中占了短短的半頁篇幅。
雖然我第一次前往高加索地區的旅行恰好掠過了亞美尼亞,這個充滿悲情的高原山地國家在后來也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
說來奇怪,我在去亞美尼亞之前,就結識了不少來自這個國家的摯友和同窗。就在我動身前,我已經從圖書館和同學好友的口中對這里的來龍去脈有所了解。
從剛抵達的晚上開始,我就感受到了亞美尼亞人滿滿的熱情。
從洞穴修道院繼續往南走,一路上都有熱心的亞美尼亞司機愿意讓我搭車,也不愿意收取我任何費用。途中,我在一個轉盤處下了車。
打開地圖,我發現其中一個出口通往阿塞拜疆飛地納希切萬的方向。路筆直寬闊,兩旁卻一片荒蕪,在我停留的時間里,沒有一輛車通行。
我沒有注意到轉盤旁停著一輛軍車牌照的卡車,拿出手機拍那條詭異的公路,這時,路邊商店的本地人一下子就走過來,神情很嚴厲地問我在做什么。
我只能用蹩腳的俄語解釋,我只是好奇感興趣。那個人指著不遠處另一個人問我,是不是和他一起的,是誰派來的。
我一看,竟然也是一個外國人,看起來像是西方國家的人,拿著手機也在四處拍照。我頓時覺得倒霉,一定是讓人誤會成什么組隊出動的間諜了。
事先我已有所了解,這里發生過戰爭,雖然已經結束,但陰影還在,亞美尼亞人的神經仍然處在緊張敏感的狀態。作為戰敗國,始料未及的慘痛失利,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深深刺痛了每個人的心。

我很理解他們的懷疑和警惕,主動刪除照片后離開了。
我很理解他們的懷疑和警惕,主動刪除照片后離開了。
繼續搭便車往南,我遇到了一個納卡地區的家庭。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和孩子們的祖母,正在往納卡行駛,可以順帶捎我一程。這位母親甚至邀請我到納卡地區參觀,去她們家做客。
我確實有此打算,不過聽說控制出入的俄羅斯維和部隊很可能不讓非本地居民進入,我就委婉謝絕了她們的善意。
一路上,經常可以看到俄羅斯的軍車成隊出現。當時的我坐在搖晃的車廂里,望著窗外粗獷荒蕪的群山,沒有想到,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政權,將不復存在。
第一次的亞美尼亞之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隨后對亞美尼亞的語言和歷史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也交到了一些亞美尼亞朋友。
就在今年5月,亞美尼亞總理帕西尼揚決定向鄰國阿塞拜疆移交境內部分領土的主權。
考慮到這兩個國家的恩怨,這就相當于自掏腰包送禮給自己最大的仇人。
而這件事并非偶然事件,在簽訂各種大大小小邊界重新劃定協議之前,這位總理還正式承認了納卡地區為阿塞拜疆的合法領土。
自蘇聯解體以來,亞阿兩國就納卡地區的歸屬和地位問題互不相讓,大打出手。而這次政府官方的表態,宣告著亞美尼亞在這場長達三十多年的斗爭中第一次認輸。
對于亞美尼亞人民來說,這是對民族自豪感的一次嚴重打擊。
這場戰爭,是爆發于2020年的第二次納卡戰爭。近一個世紀的歷史上,納卡地區人口以亞美尼亞人為絕大多數,只不過法理上屬于阿塞拜疆領土。蘇聯解體后,亞阿雙方對此地展開爭奪。第一次納卡戰爭以亞美尼亞的勝利結束。時過境遷,第二次納卡戰爭中,阿塞拜疆展現出了高一個維度的打擊能力,迅速占領了納卡地區絕大部分土地,只留下首府和一條用于連接首府和亞美尼亞本土的走廊,交給俄羅斯維和部隊控制。

兩年前,我問過一個在德國青年機構做領導工作的亞美尼亞人對納卡地區的爭議歸屬怎么看。“全世界都說納卡在法理上就是阿塞拜疆的,但他們也忽略了蘇聯解體后納卡舉行的合法公投,結果是支持并入亞美尼亞的。”
“蘇聯的解體導致了這個問題被完全遺忘。不過這一切已經過去了,我很難過的是亞美尼亞現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發展的方向。”
四年前的戰爭失利,給這個年輕的共和國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誰也沒能想到曾經輸得落花流水的阿塞拜疆軍隊,這一次來勢如此兇猛。這個沉浸在葡萄美酒和陽光之中的國度,一下子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
人們生活在戰爭的恐懼之中,變得敏感。
歷史上,亞美尼亞人居住范圍包括了現今土耳其東部的大片地區,也稱西亞美尼亞。土耳其的前身奧斯曼帝國對其境內的亞美尼亞人進行了大規模的迫害,預計造成了數以百萬計的人死亡,更多人被迫流離失所。
而遭到迫害后,土耳其境內的亞美尼亞人已寥寥無幾。迫害的幸存者,遷移到周邊國家,如黎巴嫩、敘利亞、伊朗和伊拉克。
也有很多人移居前蘇聯其他加盟共和國,或者歐洲和北美國家。
現在,亞美尼亞本土只有200多萬人,而海外的亞美尼亞人甚至還多一些。
奧斯曼帝國解體后,西亞美尼亞本來有機會獨立,建國的希望卻被凱末爾抹殺。土耳其繼續獲得安納托利亞半島東部的領土主權,包括了亞拉臘山,和多座亞美尼亞歷史上重要的城市。
我曾經特意前往土耳其東部的西亞美尼亞歷史地區,參觀了多座歷史上屬于亞美尼亞的城市。
但亞美尼亞的印跡已近乎消失殆盡,殘留著少許亞美尼亞式的修道院的斷壁殘垣,宣告著這里曾經的主導文化。
而阿塞拜疆自從重新奪回納卡地區后,早就開始了對當地亞美尼亞建筑的拆除和重建,試圖消除土地上所有的亞美尼亞印跡。
“我們亞美尼亞人愛好和平,我們歷史上的國王為了保護國民不受到迫害,都選擇了服從外來敵人的統治。”
那位載過我的納卡母親在跟我聊天時這樣說。
但是從歷史看來,在四面都是強敵的夾縫中生存,追求和平而放棄拳頭,不一定永遠是最好的辦法。
現任總理帕西尼揚拱手讓出領土,也是聲稱為了換取和平解決沖突的機會。
從公元前到現在,亞美尼亞在古巴比倫、波斯、希臘、阿拉伯、蒙古、土耳其和俄國等多個超級勢力的夾縫中,頑強生存,但其領土也越來越縮水。許多人甚至不禁猜想,以后亞美尼亞會不會整體消失。要想存活和發展,沒有出海口而自然資源又非常貧乏的亞美尼亞,根本不可能只靠自己,迫切需要一個大腿。
會是俄羅斯嗎?作為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在蘇聯解體后,亞美尼亞和俄羅斯和其他國家一起簽署了集體安全條約。投靠俄羅斯似乎是無二之選。在剛獨立后的近三十年中,亞美尼亞確實是處在俄羅斯的勢力范圍,政府親俄,經濟軍事都非常依賴俄羅斯。

現在,亞美尼亞本土只有200多萬人,而海外的亞美尼亞人甚至還多一些。
亞美尼亞對俄羅斯的信任和依賴,隨著俄羅斯自身實力和地區影響力的下降,加之西方價值觀在亞美尼亞人中的迅速生長,逐漸陷入低谷。
我身邊認識的亞美尼亞年輕人中,出現了比較分裂的現象。有一些來自鄉下小村莊的朋友,似乎從小就接觸著來自俄羅斯的一手和二手文化輸出,例如俄語音樂或者俄語配音的第三國文化作品。
他們的俄語水平普遍較高,在社交媒體上也經常瀏覽和轉發和俄羅斯相關的或者俄語的內容。
而另一些朋友,他們也會俄語,但是水平只能說是中等,也不喜歡使用。
而在官方層面上,本屆政府自2018年親俄派下臺之后,就表現出了對俄羅斯的“非依賴性”。盡管2020年的戰爭以俄羅斯的出面促成了停火,俄羅斯維和部隊也在納卡地區長期駐扎,但亞美尼亞政府指責俄羅斯作為集體安全條約主導國并沒能保護亞美尼亞的安全。
尤其是2022年底以來,阿塞拜疆違反停火協定,將納卡地區與亞美尼亞本土的走廊掐斷,導致能源物資無法供應,造成了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而俄羅斯正身陷和烏克蘭的戰爭中無力抽身,在場的俄羅斯維和部隊只能袖手旁觀。
如此軟弱無能的“大哥”自然失去了威信。
亞美尼亞于今年初宣布“凍結”俄羅斯在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的主導地位,并督促在埃里溫機場的俄羅斯邊檢人員撤離亞美尼亞。

這一切似乎都表明亞美尼亞擺脫對俄依賴的決心。
這個大腿會是西方嗎?隨著格魯吉亞加入歐盟的進程逐漸推進,亞美尼亞加入歐盟的呼聲也在逐漸升高。
不過,美國和西歐的勢力也很難伸到高加索,甚至西方對于利益甚微的亞美尼亞是否真正有憐憫之心也要打上一個巨大的問號。不然,歐盟就不會花這么多錢從阿塞拜疆進口天然氣了。親歐政府在戰爭期間令人失望的表現,也引起人們對這條路線的懷疑。
倒是中國在亞美尼亞的影響力似乎越來越大。亞美尼亞街頭隨處可見中國援助的公交車,中國產的電車也很常見。一些中小學校甚至開設了漢語課。有朋友的哥哥喜歡看中國的影視劇,甚至將中國影視劇的主題曲設為了手機鈴聲。
現在的亞美尼亞,雖然在國際上并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產業,但是本地的金融服務業比較發達。兩百多萬人口的國家,擁有非常多的銀行。
在亞美尼亞經濟大學念書的朋友告訴我,金融業是亞美尼亞為數不多拿得出手的行業之一了。此外,本地年輕人也特別熱衷于投入到信息行業中。
不過,亞美尼亞整體的經濟仍然受到地緣和薄弱基礎的制約。這樣緩慢的經濟發展和不太穩定的政治局勢,讓亞美尼亞和富含油氣資源的強權政體鄰國阿塞拜疆,在軍事和各方面實力上的差距越來越大。不僅收回對納卡的控制像是不可能的幻想,就連自己的生存都懸在了刀尖上。
最近一次前往亞美尼亞是今年4月,就在亞國總理宣布割讓土地之前。
我和亞美尼亞朋友抱怨說,感覺遇到的本地人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甚至朋友陪同我一起參觀時,都會跟服務人員產生一些不愉快的交流。
朋友很無奈地告訴我,這幾年打仗和時不時的交火,死了很多人,又丟掉了納卡地區和這么多其他的土地,每個人心里都有不安,很難有額外的善意去給別人。
“你去過阿塞拜疆,可以告訴我那里是什么樣嗎?有照片嗎?”我的朋友問我。
我沒有料到這個問題,并詢問道,在他們面前談論阿塞拜疆是否合適?
“沒關系的。因為我們亞美尼亞人被禁止進入阿塞拜疆,所以我們對那里一無所知,很好奇。”
知道他們不會被冒犯之后,我給他們看了我手機上的阿塞拜疆的照片。
“其實我們一直對他們沒有敵意,是阿塞拜疆政府一直在向他們的國民洗腦,把我們亞美尼亞描述成邪惡的侵略者。也許未來會有真正和平的一天吧。”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