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道》
[ 英] 羅伯特·麥克法倫 著
杭海 譯
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文化
2024年5月
萬物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樂此不疲……雙腳不只是踏上積雪或沿路走過,也印下多少能保留一陣子的符號印記。遍地是備忘錄和簽名,每個物體都布滿暗示。在自然中,這樣的自我登記無休無止,而印章圖案就是敘事。
——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1850
離冬至還有兩天,一年的潮頭至此又將折返。一整天都很冷,城市和鄉野終日感覺被定格、暫停。零下五攝氏度,大地封固,云層含著雪,可雪就是落不下來。城郊,學校放假了,人們被困在家里,人行道好似溜冰場,馬路上結著透明薄冰。太陽在天際劃過低低的弧線。然后,就在黃昏將臨時,下雪了—連下五個小時,積雪每小時穩漲一英寸。
那晚我坐在書桌前,試著工作,卻讓這天氣分了心。我不時停下來,站起身,望向窗外。雪沉沉落下,穿過街燈投下的一柱橙黃光錐,飽滿的雪花閃閃發亮,好似爐中飛濺的火星。
八點左右,雪停了。一小時之后我出門走走,帶了一小瓶威士忌暖身。我沿著漆黑的僻徑走出半英里,這兒積雪干干凈凈,尚無印跡。房舍漸漸疏落,有幾戶沒拉窗簾,能看到家人相聚正酣,有電視屏幕的閃光和絮絮語聲傳出。寒氣吸入鼻中有如鋼絲。滿天繁星,銀色的月光漫過萬物。
郊區南緣,最后一盞街燈立在一片山楂樹籬邊上。緊挨街燈的樹籬上有個洞,穿過去就是一條不起眼的田間小路。
夜色中,一道長長的白堊質山梁清晰可見,仿佛鯨魚脊背,我沿著這田間小路,往東,往南,再往東,朝它走去。北面是城里的燈火,還有高塔和吊車上閃著紅光的航空警示燈。腳下干雪嘎吱作響,一只狐貍小跑著穿過田野,打我西邊過去了。月色分外皎潔,于是一切無不投下分明的月影:白底黑影,鮮明得有如木版畫。山茱萸細枝的影子為小路披上斑馬皮,山楂樹則投下一道格柵。白雪給樹木鑲上褶邊,在粗粗細細的樹枝上積到一英寸厚,有些地方還不止。雪讓萬物都超出自身,月光又使一切成雙成對。
這條路,我走得大概比其他路都多。路不老,可能有五十年,不會再久了。東側樹籬大多是山楂樹,高約八英尺;西側樹籬樹齡小些,混種著黑刺李、山楂、榛樹和山茱萸。此地談不上多美,卻自有一股隱秘感,這般樹籬夾道,安分地從田野和大路之間穿過,深得我心。夏日里我見過成群金翅雀從起絨草頂端騰起,好似翻涌的小小云朵,它們在前方盤旋著落下,剛好退到我夠不著的地方。
那天夜里,小路是一條灰色雪巷,我順著它走,越過黏土帶,踏上純粹的白堊土,一直走到鯨魚背山頭上的山毛櫸陡坡林地。林子后緣,我弓身穿過一片常春藤蔓生的豁口,進入綿延四十英畝的田野。
乍一望去,這片田野白璧無瑕,仿佛巨型浮冰,而當我出發穿越過去,便開始見到種種印跡。雪地上密密印著鳥獸行蹤—這可都是檔案,記錄了雪停之后的好幾百趟旅程。鹿蹄印整整齊齊;山鶉的足跡好似箭頭,指向前路;還有兔子的腳印。一行行蹤跡從我四周蜿蜒開去,穿越原野,消失在陰影里、樹籬中。月光斜照,讓近處的足跡顯得愈加深重,看去仿佛一汪汪灌滿的墨池。在所有印跡之上,我又添上自己的一份。
雪地上,一切分外明晰可辨,引人探究。每行印痕都有如一組情節,在事畢之后留下一連串暗示,可以沿時光回溯解讀。我尋得一列狐貍的足跡,它們不時被狐尾拂過,好像這狐貍一直在竭力抹去自己的行蹤。又發現一處蹤跡,想來是一只雉雞起飛的痕跡:著力飛升時雙足掘下的印記,隨后足印兩邊間或出現翎羽的壓痕,逐漸變淺,之后便全不見了。
我選擇跟著一頭鹿的足跡走去,它在田地一角陡然拐了個彎。鹿蹄印穿過一片黑刺李樹籬,我循著它,一路撥開枝子,一頭扎進一片夢幻景色。
北邊,土地平緩下傾,綿延三百來碼。我所站位置的南邊向上,在碩大的白色土丘的中心,似乎是一面精巧的小湖,中間豎著一根旗桿。四周山毛櫸和松樹叢生,地上有突然出現的陡坡和洼地,還有一座座圓溜溜的山丘和一道道山谷。
我走向湖泊,竟能踏上湖面,便到旗桿邊坐下來,啜了口威士忌。這里是本郡最高檔的高爾夫球場,現在漆黑一片,沒人打球,又受大雪和月光的改造,成了奇異的曠野。我一邊言不由衷地向高爾夫俱樂部成員喃喃道擾,一邊離開第一洞果嶺,開始探索這片球場。我大搖大擺地走在一條條球道正中,身側的影子絲毫沒有變形。沙坑里的雪已積到腿肚子,又細又勻。到了第五洞果嶺,我仰面躺下,望著星斗緩緩轉動。
球場上大部分動物足跡是兔子留下的。你若見過雪地上的兔子腳印,就會知道它們好似萬圣節的骷髏面具,或者愛德華·蒙克名畫《吶喊》中的人臉:兩只后足并排著地,印出細長的眼睛,在它們中間靠后的地方,落下兩個前足印,一前一后,微微偏斜,構成鼻子和橢圓的嘴。雪地上,數千張這樣的臉凝望著我。
偶爾,路上有西行的汽車駛過,車頭燈的光宛如悠長的黃光隧道。走到第十二條球道時,一個又大又黑的東西從樹下跑向灌木深處,看著像頭狼,但肯定是鹿或者狐貍,可我還是無端地害怕起來,手背上感到一陣針扎。
球場盡頭,我循著兔子蹤跡又穿過一片黑刺李樹籬,踏上一條羅馬時代開辟的古道,它翻越矮矮的白堊小丘,綿延數英里,雪后望去蔚為壯觀—白色路徑把視線遠遠引向兩端,而我朝東南方這頭走去。透過樹籬,道路兩旁廣袤的田野依稀可見,大片堅硬灰白的土地映出月光。一只鳥兒在高高的白蠟樹上撲騰,震下的積雪紛紛撒下,如同老電影畫面上的雪花點,落到我前方的路上。
距離被奇特地拉長,也可能是時間被壓縮了,我仿佛走了許多里路,或是好幾個鐘頭,才走到我熟悉的一條山毛櫸林蔭道盡頭,古道在這里穿路而過。我走上林蔭道,沿鐵器時代大型環形堡壘的幾座防御土壘邊緣行走,再穿過一條路,進入一片延伸到白堊丘陵頂上的寬闊草地,丘陵頂端海拔有二百五十英尺。四周是薪炭林,我的嘴里有股白镴的味道。
丘陵頂上,月光之下,我在一處青銅時代古墳遺跡附近的雪地上坐下,又來了點威士忌,回望自己走上山頂的足跡。遠處西北方向,有數十道其他腳印,越伸越遠,再遠便下山了。我選了一條,順著走去,沿著這些足跡,看看它們會帶我去往哪里。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 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