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九點半了

1

外公生病住院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每到周末，我都會去醫院看望他。大概早上九點半，我就會準時出現在外公的病房。日子久了，外公就記住這個時間了。

老人的睡眠少得可憐。天還沒有一點兒要亮的痕跡，外公就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醒來的時候，他就專做一件事—等我。而年輕的我，睡眠又茂盛得很，經常是怎么睡都睡不夠。為了讓外公每周都能準時九點半見到我，我專門設定了一個周末八點的鬧鐘。

大部分時候，鬧鐘都是可以鬧醒我的。不過有一次，扎扎實實的睡眠打敗了鬧鐘的鈴聲，我竟不小心睡過頭了。將近十點的時候，宿舍里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我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一看手機，天哪，十點了。

“十點了，你怎么還沒來？”外公的聲音里沒有責備，倒更像是撒嬌。

我安撫了外公，掛了電話，匆匆洗漱之后，就急急忙忙趕到醫院。一踏進病房門，外公就坐起了身子，嗔怪道：“你看嘛，幾點了，我都等你好久了，這么不準時。我看啊，以后就叫你‘九點半’，好提醒你要遵守時間。”

我以為外公只是開玩笑說說，沒想到從那天起還真就叫我“九點半”了。不僅如此，他還常常在八點半的時候就打電話到宿舍提醒我：“九點半啊，你看著時間啊。”我見了外公也開玩笑說：“外公，這名字還挺管用，比定鬧鐘都好使。”

外公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我們的笑聲充盈著病房，在我的眼里，外公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生病的人。可我的心里很疼：這么一個堅強、樂觀、幽默的老小孩，怎么就生病了呢？

可這點兒疼不及后來的疼的萬分之一。

我那時還不是很清楚外公到底得了什么病，以為住幾天院就沒事了。因為全家都瞞著他，怕我說漏嘴也瞞著我。后來，當我知道的時候，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且不可扭轉了。我的外公在出院之后沒幾天就永遠地離開我們了。“九點半”的約定也隨著外公的離去消散了。從此，再也沒有人這么叫我了。

外婆告訴我，那段時間的外公經歷著化療、褥瘡等各種折磨，身體已經非常痛苦了。可是他很堅強，即使身體再難受，也不會把一點兒難受帶給身邊的人，時常對我們笑，開一些調節氣氛的小玩笑。尤其是在周末見到我的時候，外公更加高興，就連外婆也說：“你就是他的藥。你看你外公，看到你就像看到蜜罐子一樣。”

外公又何嘗不是我的藥呢？他那么愛我，總能逗我開心起來。外公不在了，我的一部分快樂也永遠被帶走了，我只能用過往的時光痕跡去填滿心中那個空缺。無盡的傷心和回憶涌上心頭……

2

我真的是在外公的蜜罐子里浸泡著長大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一放暑假就去外公家里住。我就像一串鑰匙一樣，時常掛在外公身上。外公很喜歡我黏著他，每天帶著我訪親會友，喝茶看戲。印象最深的一次，外公帶著我去隔壁一個小鎮上看晉劇表演。

那時候，這樣的表演在一個小鎮上，已經算是很大型的娛樂項目了。鎮上的人們不論男女老少，都會在開場前好幾個小時就過來占位置。臺上的戲還沒開場，臺下已經密密麻麻地擺滿了人們帶過來的馬扎，與空空的舞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外公是個不急不躁的人，他常常說，別著急別著急，重在享受過程。那天，我和外公趕過來的時候，臺下的每一個馬扎都坐上了它的主人。沒有帶馬扎的人們，就隨意撿幾塊磚頭、石塊、木樁子，或坐在上面，或踩在上面，把臺下觀眾席的每個縫隙都填得滿滿當當的。現在想想，那時那景用“密不透風”這個詞語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我了解外公的性子，他絕對不會因為眼前這樣的情形“知難而退”。外公對我說了一句“來都來了”，沒有一點兒煩躁、苦惱，顯得非常云淡風輕。他這么說，自然也有他“另辟蹊徑”的做法。外公沒有往人群里去擠，直直走向離舞臺最遠的地方。沒有人愿意站在那么遠的地方，看不到舞臺，看不到舞臺的布景，看不到舞臺上的演員，更看不到那最吸引人的一招一式。

可我的外公就是這樣的人，不急不躁，不爭不搶。他“嗨喲”一聲，把我扛在了肩頭。我當然高興，在外公的肩頭踢騰著小腿，到處張望著。坐得高，果然看得遠。

我在外公的肩頭，可以清楚地看到舞臺上五顏六色的燈光。雖然因為距離遠看不清楚舞臺上演員的臉，但是聽著震耳欲聾的“咚鏘咚鏘”的聲音，看著演員們在舞臺上走過來走過去的身影，以及甩袖、舞劍動作的光影，倒也覺得很夢幻，怪有意思。

外公呢，他不僅看不到舞臺，而且看不到演員的表演，甚至看不到那五顏六色的光影。他一只手保護著我，一只手準確地打著拍子，嘴里也跟著舞臺上的演員“咿咿呀呀”地哼唱著唱詞。

一開始，見觀眾們都在拍手叫好，我也跟著叫啊，喊啊，拍手啊。后來，我發現，完全聽不懂演員在唱什么，想讓外公給我講講。結果我的話一出，瞬間就被現場人群興奮的鼓掌聲、叫好聲淹沒了。外公沒有聽到我的問話，依然沉浸地打著拍子，哼著唱詞。我和外公各自沉浸著，開心著。

我的這種開心并沒有持續很久，臺上的燈光越來越模糊，外公還在有節奏地打著他的拍子。被這么拍著拍著，我竟然睡著了。

那天外公為了我，戲沒散場就早早回了家，還一直埋怨自己沒把我照顧好。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甜蜜的記憶正是要有這么一點難忘的小波瀾，才會更加記憶深刻。這么一件小事留存在我的腦海里這么久，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聽到當年的鑼鼓聲、叫好聲，還有外公有節奏的拍子—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一件甜蜜的小事。

3

再長大一些，我就迷上了外公家的小賣部，恨不得每天每時每刻都住在那里。那時候，小賣部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人間的理想之地。在小賣部里，除了可以時時刻刻吃到各種酸的甜的好吃的零食，還能過把當“老板”的癮。

“老板，這個多少錢？”

有人來買東西了，還沒等外公開口，我就擠上去，沖人家伸出五個手指頭：“五塊吧，就五塊，不能再便宜了。”

“不能再便宜了？”顧客問道。

“不能，不能，已經很便宜了。”說完，我還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

外公看著我，笑笑不說話。他沖顧客擠擠眼睛，故意說道：“老板，開口了，就五塊。”

就這樣，我由著自己的性子給顧客“開價”，幫著外公“賣”了很多貨，不僅老板的癮過得足足的，還在心里為自己點贊，驕傲地以為幫了外公好多忙。

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把外公累壞了。白天，他陪著我瞎玩瞎鬧瞎開價。晚上，他就拿出記賬的小本本，在我胡亂開價的記錄后面寫上正確的價格，該加的加該減的減。夜深了，他還要拿著這個小本本，挨家挨戶地找人家“多退少補”。幸虧，這些顧客都是住在一個小鎮子上的，都是鄉里鄉親的，都認識，也不計較，也愿意配合外公寵愛自己的外孫女。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甜蜜的記憶里積攢了好多他對我的寵愛，這種寵愛伴隨著我健康成長，也幫助我打下了溫暖的性格底色。這么一件小事留存在我的腦海里這么久，直到現在，我仿佛依然能聽到當年外公挨家挨戶敲門的聲音—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二件甜蜜的小事。

4

上中學以后，我去外公家住的時間就少了。上了大學，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求學，就更難得回去看望外公了。可是距離啊，怎么能阻擋住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呢？

一個傍晚，下課以后，我和舍友相跟著一起去水房打水。接完滿滿一壺開水，我們拎著暖水瓶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燕兒，燕兒。”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這個聲音那么熟悉，仿佛從夢里傳出來的一樣。

“燕兒，燕兒。”是外公的聲音。

“不可能，外公在老家呢。”我笑笑自己，“想念一個人的威力真厲害啊，竟然相隔這么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燕兒，燕兒。”還是外公的聲音。

這一次，我聽得更加真切了，就從我身后的不遠處傳來。我轉頭一看，果然是外公。我放下暖水瓶，朝我的外公飛奔過去。

“外公，您怎么來了？您是怎么找到我學校的？”

“找你還不容易，先找到你的大學，雖然不知道你住在哪個宿舍，但是這個時間，你總要打一壺水的吧。”

我真佩服我的外公，他總是有辦法。

夕陽下，外公頂著一只禮帽，身穿一身西裝，那么的溫暖，照人。這是他的標志性打扮，也是永遠停留在我腦海里的形象。

我牽著外公的手，漫步在大學校園里，就像小時候一樣。不過現在，換我帶著外公到處轉轉啦。整個大學校園里都有我們的身影，那飄香的丁香花臉上也有我們的笑意。一餐簡單的晚飯，一次匆匆的見面，一顆金貴的心，外公這次來看我，給了我巨大的驚喜和力量。

可是，幸福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外公要走了。他走之前，硬塞給我一些錢。我不要，但是他很堅決。那時候，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外公，等我畢業賺錢以后，養你啊。

后來我才知道，外公自己坐火車、坐汽車、坐公交，輾轉了好多交通工具才來到我的大學。進了校園，他又問了好多人才找到我上課的地方，后來跟著打水的人群找到了水房，一直站在那里等了我好久，才找到了我。

可是，外公不知道啊，甜蜜的記憶里那夕陽下溫暖的身影是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源動力。這種力量，讓我在今后面對任何困難的時候，都能有信心去克服，并總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么一件小事留存在我的腦海里這么久，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聽到當年外公來學校看我喊我名字的聲音—這是關于我和外公的第三件甜蜜的小事。

5

“燕兒，燕兒。”耳邊回響的外公的聲音，又把我帶回了那年外公生病的時候。

“九點半，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喜歡你嗎？”病房里，外公問我。

“還不是因為我長得可愛。”我已經上大學了，在外公面前還是習慣性撒嬌。

“當然是，但不全是。”外公第一次這么“嚴肅”地和我說話。

“那是為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是因為，我也很愛你的媽媽。看到你，我就想到了她。”外公一字一句地說著。

我的心被撞擊著，一下又一下。

是啊，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愛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會不愛自己孩子的孩子呢？是愛，是更愛。

外公羸弱的身體深陷在病床里，一雙眼睛卻在說“愛”的時候閃爍著光芒。這樣的目光注視過我的媽媽，如今也注視著我。剎那間，關于我和外公的甜蜜小事一件件降臨在我的心頭。最后定格在那次外公去大學校園看我，我一轉頭迎上來的畫面：

夕陽下，外公頂著一只禮帽，身穿一身西裝，那么的溫暖，照人。

就是這么個飄著丁香花香味的傍晚，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烙印，給我的人生加上了美好的濾鏡。

外公，那么近，那么遠。

“嗯？是外公嗎？”

“是。”

“九點半？”

“在。”